孩子渐渐长大离家,故乡的炊烟依旧袅袅盘绕。无论离家多远,炊烟升起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我对炊烟有一种无师自通的辨识能力。
灶里烧的是生柴,房顶上的炊烟便色黄而浓稠;如果烧的是干柴,炊烟则是稀薄的淡蓝。
刚生的火,冒出的烟是厚密的。火愈烈,则烟愈淡。火燃得最旺的时候,炊烟渐淡至无。
我甚至可以从炊烟的形状和颜色来判断,锅里是煮米了还是炒菜了。煮米的时候,火无须太大,灶里的柴也不需要时时攒动,炊烟是清淡而平和的。炒菜的时候,火得猛一点。女主人便会攒一下灶里的柴,房顶上炊烟浓浓地涌一下、漾开来,有时在瓦上平伏着、盘绕着。
我还可以从炊烟的方向来判断天气。炊烟直直地上升,便是天朗气清。炊烟本来连着几天朝一个方向,有一天它突然变了,那天气一定会变化。有时炊烟在房顶上转来转去,像一个气急败坏的人,东扑一下,西扑一下,那天气也就是阴晴不定的。
我那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某一种氛围中浸泡的孩子,会习得一些奇怪的能力。
戴家的烟囱里的烟色偏蓝,是用杉树丫枝发的火,他家屋后的杉树蓊郁成林。干的杉树丫掉下来,掉在地上,或者挂在别的树枝上。披针形的叶极易点燃,只一根火柴便能引燃,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像一串声音温柔的小鞭炮。
夏家的炊烟偏灰,是用干松针发的火。他家屋后那座山是整个田家沟最高的山,上面都是松树,相传以前有道人在山上修行。我用了大半天时间爬上山顶,却发现松林中除了几块断碑卧在厚厚的松针下,别的什么也找不到。
炊烟是村庄的一张脸。如果一家的女人比较懒,他家的炊烟便燃得迟。勤快的女人,家里炊烟都燃得早,他们家的烟囱里,却鲜有浓烟,他们家既不烧湿柴,也不在大家都已经开始做饭或都开始煮猪食的时候才生火。自家的男人在地里干活回来,看到炊烟,是甜蜜和骄傲的。
即使我妈头天晚上跟我爸吵架,她第二天也依然早早起来升起灶火;如果她生病了,也会叫我们起来,先把灶火生上。她认为家里没有烟火气,是衰败的征兆。
我大伯鳏居多年,第一个儿媳妇进门后,他尽可能地笼住一个大家不分开,像房梁上那桶热闹的蜜蜂,不让分桶。第二个儿媳妇进门数月后,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劇烈争吵,第二天早上烟火不起。我大伯长叹一口气,答应分家。
分家的那天早上,我大伯站在院坝里,看到两个儿子家的炊烟次第升起。两股烟在空中时合时分,最终飘向天际,不知所踪。
大伯默默掉下两滴浑浊的老泪,他那时还不知道,炊烟是注定要消失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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