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三月的南方已春意浓浓，桃花、油菜花漫山遍野；竹笋、草木冒出翠绿的新芽……可是北方的空气中依然透着丝丝寒意，室内的暖气管仍在输送着热气。作为生活在北方的南方姑娘，我把奶奶教我酿制甜米酒的技术发扬光大，在老乡圈内已小有名气。自过年回来后，我便不知疲倦地一盆接一盆地酿制家乡的甜米酒。卖米的东家只要见我，就心照不宣地递给我称好的八斤糯米。淘米、蒸米，合酒曲时将米一粒一粒地撒开、和匀，然后将其保暖发酵，两三天之后，甜丝丝、软糯糯的米酒就新鲜出炉。工艺虽简单，但在北方却显得尤为珍贵。每次喝着这甜糯可口的米酒，我就想起坚强、能干而又慈祥的奶奶。

　　在我爸爸三岁的时候，爷爷留下奶奶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撒手而去，二十八岁的奶奶独自撑起这个家。然而祸不单行，丧夫之痛的伤口尚未痊愈，我的伯伯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又先她而去。令我们佩服的是，这一连串的打击不但没有击垮奶奶，反而让奶奶更加坚强。从此，孤儿寡母守着一座榨油房赖以为生，起早贪黑，勤俭持家，让这个家始终充满生机。在那个几乎家家挨饿的年代，缺少劳力又寄居娘家的奶奶，却奇迹般的把我们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记得，我们兄妹五个从小到大不仅没挨过饿、受过冻，还成为村里第一批穿尼龙袜子和的确良衬衣的孩子。听村里人说，我们兄妹五个都吃过奶奶的奶，这我是相信的。因为那时爸妈都在生产队干活，我们只能由奶奶看管。我在家排行老二，清楚地记得弟妹们号啕大哭而奶奶使出浑身解数又无效时，她就用她的奶去温暖几个哭闹的孩子。但没有乳汁的奶头岂能安抚饿极了的孩子！奶奶的乳头上不断留下一个个小牙印，有时甚至渗出鲜血……

　　也许是为了纪念早逝的爷爷，也许是为了表明奶奶勇于承担爷爷离去后的家庭重担，她从来不让我们叫她奶奶，而叫“爷爷”，为此闹出不少笑话。记得我上小学时，一个冬天的课间，奶奶拎着烤火箱到学校找我。我邻家的孩子在班上大声叫我的名字，说：“你爷爷给你送烤火箱来了。”当时不知情的同学都愣住了，问我：“明明是奶奶，為什么要叫爷爷？”当时因为小不懂事，我觉得特别难为情，回家跟奶奶急了，非常严厉地告诉奶奶，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去学校找我。

　　奶奶脑子反应快，是远近闻名的“女秀才”。算盘拨弄得如行云流水，猪圈里的猪、田里的烤烟、枝头的橘子、开春的化肥、开学的学费，还有榨油房工人的工资、产油量，账目一清二楚，丝毫不亚于如今敲键盘的精算师。闲暇时，奶奶常常用毛笔抄写佛经，字迹工整，如簇新的秧苗，质朴清新。抄完后，她经常对着佛经手抄本虔诚打坐，吟诵。奶奶的这份沉静从容，早已成为推动我前行不竭的动力。后来，我成家立业，又有了孩子，对奶奶的不容易就格外感同身受。只要有时间，我就回家陪陪奶奶。前年的三月，九十多岁的奶奶不小心摔断了腿，只能卧床静养。我回家陪奶奶聊天，喂奶奶吃饭，扶奶奶起床晒太阳。看得出，奶奶内心很满足，一个劲地夸我们对她好。当时的场景已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中，每每想起，总是既甜蜜又悲伤。幸福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我要回单位上班了。临行前和躺在床上的奶奶告别，奶奶抓住我的手不放，眼神无助而又慈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给奶奶按摩、挠痒痒，就像小时候为得到奶奶奖励的零食时那样渴望与虔诚。奶奶被开水烫伤过，疤痕处需要我们孙辈用稚嫩的小手帮着挠痒痒。从记事起，我们兄妹几个就轮流给她挠痒痒，她总会给我们一点零食吃，从橘子到冬瓜糖，从瓜子到饼干……总是让我们满足而充满期待。一次次的挠痒，逐渐变成我们祖孙间交流情感的方式。慢慢地，奶奶睡着了，面容是那样安详。我依依不舍地松开奶奶的手，来到车门前，眼泪却喷涌而出……这次见面，竟然成为我与奶奶的最后一次相聚。

　　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看着盆里清甜的米酒，想着家乡金灿灿的油菜花，我情不自禁地想念起那个慈祥而又坚强的奶奶，思念之情宛如春天猛长的草木，渐渐充盈整个胸膛。愿在春风拂过的刹那，这一盆盆米酒散发的缕缕暗香，能随风送到峰子垴那个奶奶长眠的山坡上。

　　亲爱的奶奶，我总是惦记着您，就像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