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勾命鬼

　　有一种现象很稀奇。比方说哪个村子里有人上吊死了，不久这个村子里还会有个人悬梁自尽；哪个地方有个人投坑淹死了，过不了多长时间，这里还会有个人投水身亡。我说不了是啥原因，就跟占柱大爷开玩笑，大爷，您知道这是因为啥吗？

　　占柱大爷说，人吗，有生就有死，要是光生不死，地球上早就没人蹲的地方了。所以呀，生老病死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死法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老死的、病死的，都是该死了，他们的魂灵到了阎王爷那儿阎王爷就得收留起来。可是那些上吊的投坑的行无常死的，都是不该死强死的，他们的魂灵到了阎王爷那儿阎王爷就不收留了。阎王爷不收留，他们就是坡头野鬼了，就象人没家没窩没人管一样，可就难过了。

　　我笑着问，大爷，那坡头野鬼整天在外面游荡，多了，活人周围不都是鬼了吗，那多怕人啊，阎王爷为啥不收留他们啊？占柱大爷说，嗯，也不是阎王爷不愿意收留他们，是有个收留的规矩。我问是啥规矩，占柱大爷说，那坡头野鬼要想让阎王爷收留他，他就得向阎王爷递那个投......投......投啥子状啊，嗷，对了，投名状！就象戏文里说的豹子头林冲上梁山一样，不杀个人梁山大王就不收留他。那些行无常强死的也得勾引一个上吊的投坑的，阎王爷才肯收留他。后边那个行无常死的就是前边那个行无常的投名状。你说这有啥稀奇的？

　　我听了占柱大爷这种言论，觉得很可笑，就问他：大爷，你说的就象真的一样，你见过吊死鬼勾引人吗？占柱大爷歪着头看了我半天，说：你这个孩子呀，就是好钻个牛角尖儿，不怕你不信，我给你讲个古戏听听，你就该信恁大爷说的不是假话了。

说　　来话长啊！我今年七十多了，二十岁上我跟恁大娘成了亲，二十二岁有了恁大哥。有一年东庄恁姥娘有病卧床不起，恁大娘去伺候她，一去二十多天不回来。我去叫她两趟，她说娘的病不好我咋回去哩？又停几天，恁姥娘的病轻一点儿了她才回来。我见她回来了，就说，你还要家吗？恁大娘说，你说这样的话要良心吗？我一听很生气，就打了她一巴掌，恁大娘不让我，挖了我两把。我怕事情闹大了，没敢再跟她斗下去。晚上喝罢汤，村公所里叫我去打更，我走了，恁大娘上住门，一个人气呼呼的坐屋里纺花。第二天早上我回来，恁大娘跟我讲了一件十分怕人的事情。

　　恁大娘纺着花，想着我跟她闹气的亊：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是他爹娘父母生出来的，谁没有生病时候，谁家爹娘父母生了病谁不心疼？生儿养女防备老，要儿女干啥，不就是盼望着有病的时候，儿女们能在跟前伺候几天吗？俺娘有病了，我去伺候，我又没叫你去伺候，你就说点子不粘弦的，要是叫你去伺候，你不才说不粘弦的吗？要得公道打打颠倒，恁爹恁娘有病了，我能不伺候吗？你想想你说这话气人不气人？打我进了你家的门，我走娘家哪一回住下过？要不是俺娘病得下不了床，你叫我住那么长时间我还不住哩！你这人有良心吗？你不光说点子不粘弦的，还动手打我，够个夫妻道理吗？唉，你想想，跟着你还有啥过头，还不如死了好哩。

　　恁大娘是个治家手，她越生气纺车子搅得越快，不到半夜就纺了三个大线穗子。到第四个线穗子才纺一半时，没听见门响，却见一个人蹲到自家跟前。恁大娘一看，是庄后园的灰毛。灰毛比我小一岁，平常见了恁大娘好跟恁大娘开玩笑。恁大娘说：灰毛，半夜三更的你来俺家弄啥？恁哥打更去了，有啥事儿明儿个你再来吧！要不哩叫旁边见了，话就不好说了，你快点儿走吧！恁大娘嘴里跟灰毛说着话，纺车子可没停下来。

　　灰毛笑咪咪的看着恁大娘，也不说话，一伸手，把恁大娘的线从锭尖子上勾断了。恁大娘接上线再纺，灰毛又伸手给她勾断了。就这样子，恁大娘纺一伸子灰毛给她勾断一回，纺一伸子勾断一回，一连勾断了十来回。恁大娘本来就生着我的气哩，灰毛又这样没事儿找事儿的闹，她心里气儿更大了，说：灰毛，你到底想干啥，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你走不走？

　　这一回，灰毛说话了。他说：嫂子，俺哥给你气儿受了不是，别活了，活着有啥意思？光受气儿！上吊死了吧，你一上吊，俺哥再想给你气受也给不上了。灰毛这一说，正合恁大娘的心意。恁大娘说叫我想想。灰毛说：嫂子，有啥想哩，光俺哥打你那一巴掌，也不能再跟他过了。上吊死了吧，死了好，死了得穿大花袄！恁大娘嘴里说叫我再想想，手里还没停下纺线。灰毛又把线给她勾断了，还说：上吊死了好，死了不受气，死了好，死了得穿大花袄！就这灰毛嘴里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手里一次又一次的把恁大娘的线勾断。

　　一会儿，恁大娘的心被他说动了，迷迷糊糊的说：好吧，我上吊！灰毛，咋上吊啊。灰毛说：把绳系到梁头上，挽个套儿，头往里一伸，不就妥啦！恁大娘说没有绳，灰毛说：花簸箩里不是绳吗？恁大娘一看，花簸箩里真有根绳，拿花卜几子（即棉条）的时候咋没见着啊？没顾得多想，站起来拿起绳就往梁头上系。梁头高，恁大娘够不着，说：够不着。灰毛说：把你盛花卜几子的秫蔑子篓子口朝下放那儿，再上去不就够着了。

　　恁大娘把篓子口朝下放梁头下边，就往上上。篓子有一二尺高，恁大娘小脚上不去，又问灰毛咋办。灰毛说把那个小板凳搬过来就上去了。恁大娘搬个小板凳放在篓子前，踩着小板凳上到篓子上，够是够着了，可忘了拿绳了，说：灰毛，把绳递给我！灰毛说：嫂子，你自家下来拿吧，我正忙着哩，顾不哩。恁大娘踩着小板凳下到地上，说：灰毛，你个小赖种儿，叫你帮恁嫂子个忙你就不帮，灰毛，灰毛哩？圆圈看看，不见了灰毛，以为灰毛跟她开玩笑闹着玩儿藏去了。

　　恁大娘拿起绳又踩着小板凳上到篓子上，把绳系到梁头上，挽了个套儿，就把头往里伸。说伸还没伸进去哩，恁大哥醒了，哭着喊娘。恁大娘一想，不对，孩子醒了，我得喂喂他再上吊。又从篓子上踩着小板凳下来，进里间怉起恁大哥喂起了奶。嘴里嘟囔着：灰毛，你个小赖种，你叫嫩嫂子上吊，恁嫂子就上吊，恁嫂子叫你递个绳你就不递，真不够个道理。你不递就不递呗，你也不该藏去呀？

　　说灰毛，灰毛就出来了，也不知道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又对着恁大娘一遍又一遍的说开了：上吊死了好，死了不受气，死了好，死了得穿大花袄。一会儿恁大哥不哭了，恁大娘迷迷糊糊的放下恁大哥，又踩着小板凳上到篓子上。才打算把头伸进套子里，就听见院子里一个老公鸡哏哏哏儿得叫了一声，这只鸡一叫，别的鸡也跟着叫起来，一会儿滿庄的鸡都跟着叫起来。恁大娘心里一激灵，迷瞪过来了：我这是干啥哩，咋想点子上吊哇？勾头看看，踋底下是个篓子，心想，这篓子上咋管站住人哪，说不定是个啥赖种勾引我上吊在底下驼着哩，日他娘，不上来。说着往篓子上跺了一脚。这一脚跺下去不当紧，就听见篓子底下有个啥东西说老鼠不是老鼠说狗不是狗的东西叽叽叽的叫，篓子一瘪，恁大娘从篓子上掉下来了。幸亏恁大娘手里抓着绳，要不是非摔一下子狠哩不中。

　　这时候灰毛又出来了，很生气的对恁大娘说：嫂子，真不够意思，费死了劲才说动你的心，上吊你就好好的上啊，咋上来下去下来上去，来来回回的折腾啊？你看看，我这头上叫你踩掉几块皮。这还不算，你还耽误了我的事儿。恁大娘问我耽误你的啥事儿，灰毛说：你上了吊就能跟我去了，阎王爷收了我的投名状，就能收留我了。你不上吊，我没了投名状，阎王也不收留我，我得当一年坡头野鬼，才能勾引人，也不知道到那时能不能勾引一个。嫂子，咱们不好了，我走了。说完把眼珠子一瞪往外暴多高，把舌头往外一伸有半尺多长。恁大娘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正好恁大哥又醒了，恁大娘又怉起恁大哥喂奶。再看灰毛，不见了，没听见门响，也不知道他是咋出去的。

　　第二天早上我回家，开不开门，喊，恁大娘也不给我开。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门摘掉。进屋一看，把我吓了一大跳，梁头上系着绳，绳底下有个篓子，旁边有个小板凳。我想家里就恁大娘在家，难道说是恁大娘想行无常？看看里边，恁大娘傻愣愣的抱着恁大哥。我也顾不得讲夜儿个（昨天）生气的事了，忙问恁大娘咋回事儿。我这一问不当紧，恁大娘把孩子往床上一撂，跑到我跟前，俩锤头子不分点儿的打在我胸脯上，打够了，扑在我怀里闷儿闷儿的哭开了。我好劝歹劝才哄住恁大娘，恁大娘给我讲了夜里的事儿，我听了也头发梢子直支楞。

　　我问恁大娘夜里碰见的是谁，恁大娘说是灰毛。我问：灰毛，你看清是他吗？恁大娘说：灰毛我还能不认识，扒了他的皮我认得他的骨头。我又吓了一大跳，说：你碰见吊死鬼了！你走亲戚去了月把子，灰毛上吊死了，你还不知道哩。恁大娘吃惊的问：灰毛，灰毛那样好一个人，咋会上吊死呀？你可不要吓唬我呀？

　　我说，灰毛邻居家丢了一只鸡，怀疑是灰毛偷的。他家跟灰毛家老辈子有仇，就对着灰毛家噘了起来。灰毛长二十多没摸过人家一根柴禾把儿，能会受这种气，不愿意了，就跟邻居对噘起来。有人出来劝架，灰毛说：上俺家搜去，见一根鸡毛羽就算我偷了！结果在他院里还真找到了几根那只鸡的毛羽。灰毛觉得丢大人了，回屋就上吊死了。给灰毛办丧事的时候，挪他家的秫干攒，见里边有鸡毛羽鸡骨头还有血，大家才知道灰毛死的亏，是黄鼠狼偷吃了那只鸡。可是再后悔也晚了。

　　孩子，你看看，灰毛冤枉不冤枉。我跟灰毛从小就要好，长大了在一起也不赖，你灰毛就是再冤枉，你也不该勾引恁嫂子上吊啊！看起来呀，一家人家夫妻俩千万不可没事儿找气生，也不能有点小事儿就生气。生气没正好的，那行无常死的小鬼儿他就专门趁你生气的时候勾引你，他可不管活着跟你在一起好不好。生气生大了，要是出了人命事儿，说啥也就晚了。那一回，恁大娘真的要是上吊死了，东庄恁姥娘家会愿我的意吗？我死不了也得一层皮秃鲁。

　　占柱大爷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他编出来的，我有些不太相信，就去问他家的那个大娘。那个大娘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恁大爷讲那弄啥？你问那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到底是真事儿还是我胡思乱想的，我真的说不清楚了。

　　现在，俩位老人都去世了，想再求证这件事的真伪也不可能了。我本来就不相信鬼，更不相信吊死鬼勾引人的事儿，所以对占柱大爷讲的这个故事一直怀疑到现在。怀疑归怀疑，但有一点我相信，那就是：无论是夫妻俩还是跟别人，千万不要随便找气生，生气没有正好的，那一个一时想不开行了无常，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占柱大爷的鬼故事还有很多，像阎庄门儿前的老汪坟里夜间会唱戏，南盛桥头夜见勾命女鬼，水牛精夜里偷运项营的麦，东南地里的火弹子进村必定要死人，等等等等，可惜我都没听他细讲，也就没法子编出来。

　　占柱大爷这些鬼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的，真鼻子竖眼的，我们队里的人都听过。他去世已经十多年了，这些故事是真是假，就很难说清了 ，也就没法子考证了。不过发水哥还在，他说光屁股小孩儿叫他吃砂糖的事儿是千真万确的。海潮去年才去世，他去世前我曾经问过他，光肚子小孩儿倒推车是不是真的？他说小鬼他没看见，但是平平坦坦的路上推不动车子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