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酒(原创)
蓝夜耳
雨水从屋瓦和青草的缝隙里,顺着干枯的芦苇叶子滴下来。自奶奶去世后,爷爷每晚都会在屋里,拉拉胡琴,喝喝酒,拉完一首曲子就喝一大碗酒。这样有情调的日子,已经有很多年了。
爷爷出生书香门第。
爷爷的祖父是清朝大学士,在曾祖父五兄弟中,只有曾祖父是秀才(曾祖父为痒生)。按理说爷爷也该是文通古今的人,可爷爷却没有读过书。因为曾祖父的学生叛变时,将他的恩师(我的曾祖父)连刺了数刀,导致我曾祖父死亡。当时我的爷爷年仅8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充满家仇血恨的一幕发生竟无能为力。自从曾祖父去世后,我爷爷便家道中落。
当历史像云霞般汹涌而来,阳光也主宰不了昨天的风尘往事。曾祖母在曾祖父去世后,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生活的磨难和世态的炎凉没有改变曾祖母对音乐的热爱,因为曾祖母会拉一手好胡琴。为了谋生,曾祖母拉着胡琴在许多陌生的大巷小巷领着四个可怜的孩子,四处乞讨,风餐露宿。
4年后,曾祖母病故,爷爷年仅12岁就不得不到富人家里做了一名长工。漫漫的长工日子像流水似的逝去,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像一个幽灵撕咬着一个穷孩子对生活和未来的向往,也伴随着那份无助和咸咸涩涩的泪水,锻铸着一段缓缓流淌的辛酸时光。
曾祖母除了一把胡琴其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时间淡化了那些红红绿绿的影子,但淡化不了往昔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爷爷继承了曾祖母的胡琴,也练就了用胡琴倾诉心声的技艺。
常常回忆起儿时顺着长满爬山虎的高高的土墙去看爷爷拉琴又喝酒,喝完酒又拉琴的情形。晚风微微吹过来,尘土簌簌地落到我的脸上,此时,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从幽静的院落袅袅地飘过来。我此时必会停止嬉闹,边走边扯弄着墙上干燥粗糙的枯藤,朝着有灯光有琴声的地方走去。高高的土墙和一堆粪渣堆在一起,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9X2帝国网站管理系统月光从破旧的窗格子照过来,被爷爷的身体挡住,于是爷爷放大的身形印在墙上。火塘的火很旺,木柴在火中发出吱吱响声,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时爷爷坐在芦席上,烟袋上闪烁着明亮的火花,此刻他的神情应该是喝酒之后幸福的表情了。爷爷喝的是烧酒。也就是自酿的米酒。9X2帝国网站管理系统爷爷说土里生根储有精气,土话黏人,故土难离,泥土芳香、养人,粪土也值千金,只要喝了这个酒,才有胆有魂,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喝完一大碗酒,爷爷开始拉琴了。爷爷拉琴的神情总是十分疑重;声音或低沉哀婉,或缠绵悱恻,甚至充满着一种种神秘感,感觉时而有一股清泉从山间奔腾而下,时而穿过险滩,时而流过平原,时而又从高处急速跌下,时而又似在围着一个礁石旋转,然后逶迤而去。拉到高潮处时,往往慷慨激扬,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头身大幅度摆动,旁如无人,神采飞扬;拉到动情处时,则琴声荡气回肠,此时天地崩于眼前他亦不顾;拉到哀怨处时,他又往往神色黯然,双眉紧锁,表情冷漠。我在爷爷的琴声中长大,后来我还成了爷爷的粉丝和琴迷,琴里的韵味渐渐改变着我的性情和思考的偏颇,让我能摆脱常识的局限,尝试着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我青春的意义。
从老屋回去,要经过一片坟墓。走过那道长长的土墙之后,黑森森的松柏林总像要把我吞掉。月光冰冷地落在我的肩膀上,而我却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每次爷爷都把我两腿搭在他的腰间上,背我回家,每次都要敞开嗓子唱几句或一小段调调。爷爷的烟袋一晃一晃的,不停地在我的脚上磨蹭。回头可以看到那堵土墙在月光下溶化成一条河流,飘着许多银色明亮的影子。
老屋的院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雨水总是打落许多梧桐叶子,然后,奶奶就一个人慢慢地扫呀扫。后来奶奶去了,那些梧桐也在经历了岁月疯狂的扫荡后渐渐干枯了。
枯碎的月光淡淡地撒在院墙上,像是谁在爷爷岁月里留下了痕迹。寒风起,梧桐叶飘落,在空中留下唯美的弧线,大概所有落下的痛只能让时间去消磨。
很多次父亲要把老屋拆掉,都遭到了爷爷强烈地反对。于是,爷爷就独自住在这寂静的老屋里,胡琴成了爷爷排遣心中孤独和落寞的工具,成了爷爷向先人们倾诉的导体。每当夕阳隔着炊烟斜射在锃亮的玻璃窗上的时候,爷爷总是将那遗落的殇曲一次次拉起,古怪的胡琴调调从屋子里溢出,流淌在空气中,弥漫在尘世里,化作一缕薄烟,渺渺的飘浮在悠长的夜色里。
夜色暗淡如水一样轻柔,如血液一样凝滞。孤独的梧桐树,每到寒秋,绿色的叶子变成灰色的,那虫子叮咬的疤痕和鸟粪粘在一起。老屋的墙壁和墙角早被岁月渲染成一种深沉的褐色。一间老屋,一把胡琴,这就是祖宗们多年赖以生存下来的全部。
如今爷爷也离开我们很多年了,老屋的墙壁和墙角早被岁月渲染成一种深沉的褐色,也许只有这把胡琴和我一起独享寂寞。在这个庸俗的世界,其实我也和爷爷一样的孤单、愤慨、无奈,但是却无比骄傲。也许故乡的一首民谣、两句歌调,几堆牛粪都能哺育出浩荡如远古的大河一样乐曲来。是的,故乡的山山水水从来都是音乐和智慧的源泉。
尽管我现在已远离故乡,住在另一座城市,但我会时常想起那些坚强、健壮、善良,会弹唱、会喝酒的那些故乡人,想起爷爷。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学会用三十年的时间去理解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我的生命与我落寞时的犹豫与愤激。尽管在老屋没有找到老祖父留下的半块泛黄的纸页,也未能添加一种忧郁深沉的色彩给凝滞的文字及泥泞不堪的笔墨和死硬灰一样的命运与哲学。这些生动的文明,现在我只能从爷爷这把胡琴里去找,从悠载过花红凋谢历史的琴声里去找。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那些古老的手卷和稻田的忧伤以及那些甜美的爱情,在时光中会被逐渐磨失光泽。但时光带不走苍凉浑厚的琴音和那些明亮的音符,激越昂扬紧朋的琴弦,一阵阵琴声悠悠响起犹如天籁,穿过时空隧道,穿过生命的记忆,给我绵绵不绝的力量和感动,琴心中迸射出的火光会在夕阳下显出迷梦一样悠远的醇香。
琴声如酒,琴音悠香,琴心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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