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座房子叫老瓦房,据祖辈人讲当初叫新瓦房,在民国以前就修建了。房子十分气派,正堂、耳放、后院、院坝、天井、吊脚楼一应俱全。尤其是长门修建得十分讲究,青石雕花,上方的木椽上有图案,门枋上还有镂空的狮子猛虎人物之类呢!这里解放前据说住着一个大名鼎鼎的乡团正,解放后被镇压了,房子都分给了农民,他的一个儿子被撵到黑土山那边的一个灰棚里住去了。房子也旧了许多,人们将它改名为老瓦房。在山里也算是响当当的地名了。
最近这二三十年,年轻人都到外省打工去了,有的整家人都去了,老瓦房渐渐空了起来。这房子不住人就破损得快,前年我回老家上坟,从老瓦房门前经过,见整个房子已经千疮百孔,正前方的两个吊脚楼已经没了,长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也不见了,四周长着许多青草,长门上的木椽歪斜了几根,瓦片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也没有人去把它维修好,模样惨不忍睹,人们都说它是破瓦房。它与公路旁边的一幢幢兴建的小楼房相比,它简直就是一位衣襟破烂的快被人遗忘的老人。
这位无声的“老人”孤独地蹲在大坟山的前面,除了旁边几笼高高的苍翠的鸡爪竹显得还有些活力外,它已经没有任何生气了。
偌大一座破瓦房里现在只住着两户人家,一家是何大爷家,他已经八十岁了,还是抗美援朝时的三级残废军人呢!他的几个儿子儿媳都到广东打工去了,他和他的老伴守着好大几间空屋子;另一户是冯三爹和他的儿子冯进山。进山本来也是在广东打工的,去年他的老妈去世了,他有几个姐姐,但都出嫁了,还嫁得较远。他作为唯一的冯家幺儿,他要照顾年迈的父亲,只好结束打工生涯,留在破瓦屋里了。
在家只有种地,冯进山,原本是种地出生的,初中没毕业就开始下地下田干活,虽然现在才二十挂零,栽秧打谷、犁田耙田样样都会,但谷子、麦子卖不了多少钱,与打工相比,一年下来,收入少多了。他开始感到经济上有不少压力了。过年时,见同村的外出人员大多抱财归家,喜气洋洋的。而他家除了正月间,几个姐姐来打了一趟外,就又沉浸在孤独与寂寞中。姐姐们说:“兄弟呀,你也该娶媳妇了,你看你衣裳都没人洗,屋子也很脏。”
兄弟回答:“我这个样子谁肯嫁给我?家中无钱;老爹又年迈了,只能干点轻活,看来这辈子只有打光棍了!”
姐姐们也没办法,没有谁愿意把老父亲接去。而且也不合农村规矩,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哪有儿子在不跟着儿子的呢?冯进山也不愿提出轮留来照看父亲。他只有暗中埋怨父母为什么只生下他一个儿子,如果生两个儿子该多好……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心上人,他在广东一家工厂打工时,就认识了一位湘妹子,两人在一个车间,你来我往,就渐渐有了点意思。有一次,冯进山和她一起加了夜班回家,刚出厂门不远,天上就下起了雨。他俩就站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躲雨,以为过一会儿雨就会停了,可是这雨越下越大,两人都有些焦急了。这时来了一辆三轮车,冯进山提出打车回家,湘妹子没有拒绝。二人上了三轮车,挨在一起,靠得很近,冯进山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体温,觉得与两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感觉大不一样。他希望车子开慢点,希望离住处远点,可是几分钟后,两人的集体宿舍就到了,下车时雨更大了,冯进山怕湘妹子淋着,把自己唯一的外衣脱下,强行给湘妹子顶在头上,一直见她进了宿舍楼,他才光着上身离开。
没想到,就是这一次过后,二人的情感更加深了,于是开始了正式恋爱。
可是没多久,因为冯进山的母亲病危,他离开了广东,回到了家乡。
一年来,冯进山与湘妹子还保持着联系,这点连他的父亲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他的几个姐姐了。
他们的联系方式是手机。有了这玩意儿,相隔万里也如同近在咫尺,他孤独时就同湘妹子谈话,刚开始那两个月,通话费就足够冯进山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后来,湘妹子主动打电话的次数减少了。她在电话里提出,如果要结婚,一是要他单身一人到广东去;再不然要他准备好嫁妆再给她在湖南的父母一笔现金,他就愿意到四川来。可是这嫁妆和现金加起来至少要七八万。这对靠种田来谋取生活的冯进山来讲,无疑是天文数字。他在外打工的钱,绝大部分用于给母亲治病去了,现在所剩还不到一万呢。
他犯愁了,愁得睡不着觉。
父亲见他挺不起精神,想给儿子唠叨几句,可是儿子不想让年迈的父亲担忧,他也不说实情。一天,他在山上干了活,扛着锄头归来,刚走到破瓦房长门外边,突然看见有两位穿着讲究的陌生人在窥视长门上面的雕刻。一个留长头发,是个后生;一个留着长胡子,是个老者。
“你们看什么?”冯进山好奇地问。
其中长长胡子的对着他笑嘻嘻地问:“这长门是谁的?”
“是大家的呀!”冯进山认为应该是这座房子的所有住家户的。
“你们这长门都要垮了,这门枋上的雕刻摔下来搭坏了多可惜,不如卖了吧。”长胡子说。
“卖得了几个钱啊?谁愿出钱买啊?”冯进山说。
“如果你做得了主,我愿意出高价给你买?”后生回答。
“出多少?”冯进山想随便问问。
长胡子说:“两三万吧。”
冯进山听了这个价,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长胡子见这年轻人不表态,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们嫌少了,再加点也行。”
冯进山忙说:“你二位不要走了,进去商量一下吧。”
他把何大爷和自己的老爹找来,在自己家里商量准备卖掉门枋雕刻板的事。没想到何大爷说,这是大家的,他们两家做不了主,要与在外打工的几家人商量后再定。
两个收购古董的商人磨了半天,看来希望渺茫,只好遗憾地走了。分手时,长胡子拿出一张名片给冯进山,说,如果可能的话,及时给他打电话。并要了冯进山的手机号码,说是交个朋友。
收购商走后,冯进山心神不定,在长门口认真端详那块已经搞得黑不溜秋的木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块毫不起眼的牌牌怎么值两三万元?他平常也没看过央视鉴宝栏目,他在广东打工时见过一些古董店,但人家的东西都是什么瓶子呀,罐罐呀,书画呀,没见过这种快朽坏的门枋木板。
收购商来到破瓦房看中雕刻牌的消息不胫而走,社上、村上、镇上都晓得了。镇长还专门来打招呼,说这是文物,谁也不能卖,不只管三万元,要请县上文管所的专家来鉴别,并且要何家与冯家负责看管。
何大爷说:“房子都要垮了,说不一定哪天垮下来,这牌牌就摔碎了。”
镇长说:“过段时间等上边验证了它的价值,可能要拿走,也会给你们钱的,你们不必担心。”
何大爷和冯三爹听了镇长的话,接受了任务,感到很光荣,好像把自己的人生价值与雕刻版合二为一了。
冯进山却犯难了,他躺在破床上睡不着,他想,这县里专家来后,万一把它取走了,也说不一定不给钱,就算给你几个钱,自己也得不了两个。多划不来,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钱是与媳妇连在一起的……
第二天他掏出名片,给长胡子打电话了。从长胡子的谈话声中,冯进山听出对方很焦急、紧张,并且说:只要他得到这块牌子,保证立马给送牌子的人三万元现金,还用不着打条子。
这天,冯进山扛着锄头在山上没锄一会儿地就回到破瓦房了,他把锄头挖在长门前的土路上,坐在锄把上面对着破瓦房的长门上方端详,端详得很认真,好像要看出什么名堂……
晚上,月黑风高,破瓦房静得出奇,只有墙外的蝈蝈在尖叫,叫得刺耳,叫得单调而心烦。
一个黑影出现在长门前,只听“咕嘎”一声,长门开了,黑影像个猴子,又像个江阳大盗,抓住墙上一根露出来的横木,吊着翻了上去,他坐在横木上从腰间摸出一把砍刀,开始坎雕刻版旁边的木头支架。
“咚咚咚……”在人静夜深中,这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冯进山的老爹惊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听出这声音来自长门口,他想准是有人来偷古董雕版。镇长吩咐我要保护,我必须去管。冯三爹穿鞋下床,他原本要叫醒儿子一起去看看,但想到儿子白天干活辛苦,让他多睡睡吧,自己去看看就行了。于是穿着鞋走到自家门前,他发现自家的房门怎么是半开着的呢,自己昨晚睡得早,恐怕是儿子冯进山忘了睡前关门吧?他在门背后顺手拿了根扁担,摸黑往长门走去。他发现了一个人影,从正堂屋里出来,从那影子他判断出是八十岁的何大爷,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锄把。两位老者会合了,都示意对方别声张,要现场抓贼,保护文物。
“出手要狠一点,打腿就行了,别把人打死了。”何大爷在冯三爹耳朵边小声地说。
“我明白。”冯三爹的声音更小。
俩老汉来到长门边,见门开着,以为是盗贼拗开的门,两位老汉抬头往上望,只见上面坐着一个黑影正在使劲地坎。俩老汉几乎是同时出手,将扁担和锄把往那个黑影的屁股戳去,只听到一声惨叫,那黑影并没有立即掉下来,反而身子往上一冲,一只手抓住了雕版,就在这一瞬间,哗地一下,天崩地裂,整个长门上边的瓦、房檐、雕版全垮下来了。两个老汉也被砸伤了头,幸好伤势不重……
何大爷忙退回去喊自己的老伴,冯三爹忙退回去喊自己的儿子。
“进山,进山,快出来,出事了……”
可是冯进山就像是聋子一样,任随父亲呼叫,就是不出来,三爹气急败坏地来到冯进山的床前,被窝是热的,却没有人……
今年我又回了一趟老家,破瓦房已经没有长门了,显得十分亮堂、开放,整座瓦房就只有何大爷老两口。何大爷正在坝子里撕甘蔗吃,他好像把我认出来了,叫我进去坐。
“冯家的门怎么关着的呢?”我环视了冯家的住房后问。
“出事后,他家已经没住人了,冯三爹被他的幺女接走了……”于是何大爷给我讲了出事的经过。冯进山就是为了想独吞那块古董雕版才丧命的,现在埋在后山上。
“那块古董雕版现在在何处?”我问。
“当场就摔烂了,没逑用了。”
我离开了破瓦房,天空中布了一些阴云,风吹着古屋旁的那笼苍翠的鸡爪竹,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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