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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委屈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7786
柴静

  

  李娜这一期节目,采访内容没什么可总结的,我一共也没问几个问题。

  我能做的,只是听她说。

  1

  5岁开始,李娜为了父亲的愿望打球,说起逝去的父亲,她还是会痛哭流泪。看童年父女俩的合影,他搂着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脸贴着脸,笑的样子是多么爱她。

  但父亲患癌症离世,是受了罪走的。十四五岁开始,她为养活自己和母亲打球。

  母亲一提到父亲就痛哭流涕。李娜说:“如果我再表现得脆弱,我不知道我妈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剪成短发,皮肤晒得黝黑,像个小男孩,从来不哭。

  10岁到20岁,她在教练身边长大,但她唯一感到的情绪是畏惧。教练是个刚正的人,但脾气很暴,如果队员做错了,说一遍不改,立刻就炸了;如果连续失误,就一把推开,大声呵斥“滚滚滚”。赢球也不能帮李娜建立自信,她从没被表扬过,从没在网球中得到快乐,她说:“我会特别害怕,一到训练时间,我的心跳就会加快,一听到那个拉铃的声音,就开始想完了,又要去训练了,完了又要去跑步了;然后一到8点半训练,完了,又要挨骂了。”

  教练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中国的运动员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教练没见过别的方式,最见不得女孩哭。出错的时候,对面会有球狠狠砸在身上,说教猪都教会了,她在心里回嘴:“你教一头猪试试。”

  在“出成绩”的前提下,高压是被默许的,它逼出了极大的承受力,和同样强度的叛逆。打积分赛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的李娜认为对手耍赖,教练让她不要管,要相信对手。李娜说:“我会完全崩溃,我就瞎打、胡打,或者激发了我的愤怒,我就必须要赢你。对,就这两种,要么高,要么低,很极端的那种,不会找到这种平静。”

  愤怒要么帮助她,要么反噬她。

  2

  我问:“你直到现在在场上打比赛的时候,还会面对十几岁时的自己吗?”

  她说:“真的会,当自己不顺的时候……其实当自己在场上顺的时候,我也会有一个很消极的想法,不要放松,不要怎么样,否则可能会翻盘,可能会出现其他情况。”

  “你不太接受自己犯错误,是吗?”我问。

  “不太接受。”

  “这个心态如果在场上的话,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一旦自己犯一个错误,就会接二连三犯错误。可能一般的人犯错误以后,马上可以改回来,我回不来,我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才可以回来。”

  2012年除夕,李娜对抗克里斯特尔斯。她俩的球路很像,“像对着镜子打球”,在领先的情况下,李娜浪费了4个赛点,以失败告终。内心的崩溃发生时,与雪崩何其相似。

  这个形容让人听到她在这场崩溃里无声的尖叫。

  我问:“你想控制自己?”

  “很想,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受大脑控制。”

  “我很少看到你会克制自己,有时你一下场恨不得用头去撞那个门,或者用衣服把自己包起来痛哭。”

  “对。”

  她在更衣室哭得浑身颤抖,无法克制地自我羞辱,“我根本不配打网球,我生来就是一个失败者!”她在自传中写道:“再犯错误时,我已经不需要别人对我吼叫了,我自己扮演了原来教练的角色,甚至更残酷。”

  3

  滑落是在慕尼黑时停下的,一开始只是坠落中,停了一下。

  那天她训练,训练时状态“特别不好,特别生气”。

  慢慢冷静下来以后,她问自己:“我说李娜,什么是你的目标?现在,你想要什么,有了目标以后,这条路你会怎么走?”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跟自己对话,这句话像一块岩石一样挡住了自己。“当自己问完自己,那一刹那,我被自己惊到了。”她说。

  “怎么了?”

  “因为我找不到她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返身回到15年前,去寻找深埋雪底的自我。回国后李娜专门回了趟武汉,去找小时候的教练。“我感觉她对我的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我怕在以后不经意的一瞬间,这种影响力又会出来,我会用这个方式对我的孩子,所以我必须把它说出来。”

  “这个感受中你谈得最多的是什么?”

  “就是说她对我太严厉了,但是她说完以后我会觉得,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对我们。”

  “你对她现在的理解是什么?”

  “还是一个很严谨的教练,但是也是个很不容易的母亲。她要承担着上级给她的压力,还要承担着我们可能打不出来的压力,她也是单亲母亲,她要自己带着小孩,为了我们,只能让她弟弟帮忙带着小孩,她为了我们真的是放弃了家庭。”

  “她的这些事你以前也都知道吧?”

  “以前知道,但是因为以前我们觉得她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她不会表现出她柔弱的一面,需要帮助的一面。

  “你现在能够以一个女人的方式来看待她?”

  “对,不是以队员理解教练,是以女人,女人,对。”

  4

  李娜是中国第一代离开体制单飞的职业网球运动员,亚洲第一位获得女子网球大满贯公开赛冠军的选手。她辞职离开球队两年,包括后来的单飞,都跟这个叛逆的劲儿有关。“因为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东西。”

  但自由来临时,又考验自己这捆得太久的心能不能承受这自由。这次采访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她说到后来换过一位温和的外籍教练,却已经不能接受了,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不理解,她说:“我已经太习惯被高压和强力推动了。”

  30年来,让人害怕和叛逃的东西往往渗透在血液里,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问她:“你内心会不会告诉自己,在29岁之前,按这样的生活我拿了冠军,如果我现在改变了,会不会我的希望更小?”

  “但我觉得,有时候你要想真正改变,就得重新换血,就是换掉自己的心。”

  “李娜,你以前为父亲打球,后来为一个集体打球,现在你为了什么打球?”

  “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感受打球……是的,不管是成功,失败,我都能接受,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5

  胸口还会疼痛,像童年的委屈,你说的那头愤怒的野兽就靠吞吃这个为生,不管是屈从,还是与它战斗,都摆脱不了被奴役的状态,只要不再供它驱使,不再喂养它——它就会失去基础,在自身的重力下坍塌粉碎。

  而你,你将自由,会再次感到让人心悸的渴望,10万人的球场将空空荡荡,只有你的脚在硬地上落下和呼吸的声音,那一球击出,拉出整个天空的弧线时,你会如你所愿,忘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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