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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该说的一些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9501
苏叔阳

  我对父亲的感情并不特别深厚,甚至于可以说,相当淡漠。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四十余年,却极少往来。亲情的交流和天伦的欢愉似乎都属于别的父子,我们则是两杯从不同的水管里流出的自来水。

  我很少揣测他对我们兄弟的情感,我只知道自己多少年来对他抱有歧见。

  我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准备入护士学校的母亲,辍学嫁给了正在读大学的父亲。他们之间,似乎不能说毫无感情,因为母亲偶尔回忆起当年,说她婚后的日子是快乐而满足的。接着,我们兄弟来到了这个世界。我的降生或者是父母间感情恶化的象征。从我记事时起,就极少见到父亲。他同另一位女士结了婚。他的这次结婚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风尘仆仆地追索父亲的足迹,在他的新家门口,鹄立寒风中被羞辱的情景。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回过一次家,从此杳如黄鹤。只留下一个比我小六岁的妹妹,算是父母感情生活的一个实在的句号。

  我的母亲是刚强、能干的女性。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她无私的赠予。一个失落了爱情和断绝了财源的女人,靠她的十指和汗水,养大了我们兄妹,那恩德是我永远也无法报偿的。

  在我读大学以前,我几乎不知道父亲的踪迹,一个时时寄托着怨怅和憎恶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知道他就在同一个城市的一所高等学校教书时,我不愿也不敢去见他。

  然而,我得感激他。因为靠母亲的力量是无法让我读大学的,是他供我大学毕业。

  从那时起,我开始逐步了解他。我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我的母亲,做她的代理人,在法律上结束这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因为一夫两妻的尴尬处境,像一条绳子捆住父亲的手足,使双方家庭都极不愉快,而且影响他政治上的前途。记得受理这案件的法院极其有趣而充满温情,审判员竟然同意我的要求,由我代为起草判决书主文的初稿,以便在判决离婚时,谴责父亲道德上的不当,使母亲在心理上获得平衡。

  这张离婚判决书似乎也使我们本来似有若无的父子关系更趋向于消亡。从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悠悠几十载,我们便这样寡淡到连朋友也不如地度过了,度过了。

  然而,毕竟血浓于水,亲情谁也不能割断。我们父子间真个是“不思量,自难忘。”每当我有新作问世,哪怕只是一篇短短的千字文,他都格外欣喜,剪下来,藏起来,逢年过节约我们见面时,喜形于色地述说他对我的作品的见解。我呢,从不讳言我有这样一位父亲,每逢到石油部门去采访,都坦率地承认我是石油战线职工的家属,并且从不提起我们之间的龃龉,仿佛我们“恩爱无比”,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父子。

  父亲生前是北京石油学院的教授,曾经是中国第一支地球物理勘探队的创建人和领导者,也曾经为石油学院地球物理勘探系的创建付出了心血。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在旧中国,他所用非学,奔波于许多地方,干一些与他的所长全不相干的事,以求糊口。只有新中国成立后,他才获得了活力,主动地要求到大西北去做石油勘探工作,为祖国的石油事业竭尽自己的心力。他的一生或许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写照。他毕竟死于自己心爱的岗位上,这应当是他最大的安慰。

  人生是个充满矛盾的旅程。在爱情与婚姻上,他给两位不应遭受不幸的女人以不幸,但他自己也未必从这不幸中得到幸福。他的家庭生活始终徘徊在巨大的阴影中。这阴影是他造成的,却也有他主宰不了的力量使他徘徊于痛苦而不能自拔。他在生活上是懦弱的。他的多踌躇而少决断,使他终生在怪圈中爬行。唯有工作,使他的心冲破了自造的樊篱,他的才智也才放出了光彩。

  当他的第二位妻子,我从未见过面的另一位“母亲”悄然而逝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他的一切憎恶、歧见,一下子消失殆尽。对于一个失去了伴侣、晚境凄凉的他,油然生出了揪心扯肺般的同情和牵挂。我第一次主动给他写信,要他节哀,要他注意身体,要他放宽心胸,甚至希望他搬来同我一起住。为什么会如此,我至今也说不清。而且,我从此同两位异母妹妹建立了联系,虽然关系不比同母兄妹更密切,但我在感情上已经认定,除了我同母的妹妹之外,我还有两位妹妹。从那时起,我们父子间感情的坚冰融化了。我把过去的一切交给了遗忘,而他,也尽力给我们以关怀,似乎要追回和补偿他应给而没有给我们的感情。

  当我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嘱咐我不要太累的时候,我竟然掉下了热泪。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父亲流泪,我终于有了一位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来往的父亲。在我年届半百的时候,上天给了我一个父亲,或者说生活把早已失去的父亲还给了我。

  对我来说,父亲曾经是个遥远而朦胧的记忆,除了憎恶便是我不幸童年的象征,是我母亲那点点热泪的源泉,是她大半生悲苦的制造者。她那开花的青春和一生的愿望都被父亲断送。而今,另一副心肠的父亲,孤单地站在我面前,他希求谅解,他渴望补偿,却再难补偿。我作为母亲的儿子,一下子“忘了本”,扔掉了所有的忌恨,孩子一样地投到了老爸的怀抱。这或许是我太渴望父爱,太希求父爱的缘故吧。

  此后,他不断给我电话和书信,给我送药,约我见面,纵论家国大事,也关心我的儿子,表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爱心。

  我衷心地感激上苍,在我施父爱于儿子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父爱。虽然太迟、太少,但总算填补了我一生的空白。

  上苍又是严酷的。这经过半个世纪才捡回来的父爱,又被无情地夺走了。

  那年5月,半夜里我被电话惊醒,知道父亲突然病危住院,病因不明。我急急地跑到医院,发现他已经处于濒死状态,常常陷入昏迷。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全身失血,缺血性黄疸遍布全身。但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快走向坟墓,依旧顽强地遵从医嘱:喝水,量尿。直到他预感自己再也无法抵抗死神时,才开始断断续续述说自己的一生。在我同他不多的交往中,我第一次发现他有如此的勇气和冷静。面对死神,他没有丁点儿的恐惧,他平静地对我和我的异母妹妹述说自己的一生。他说他的父母,他的故乡;说他怎样在穷苦中努力读书,一心要上学;说他的坎坷,说他的愿望……听着他断续的话,我再也忍不住,跑到走廊里,让热泪滚滚流下。

  他去世的那天凌晨,我跑到他的病房,妹妹一下子抱住我大哭。我伏在父亲还温热的胸脯上一声声叫着“爸爸”,想把他唤回。他的灵魂应当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过去几十年也没喊过的那么多的“爸爸”;我失声痛哭,我不知是哭他还是哭那刚刚得到又遽然而逝的父爱……

  他走了,毫无惆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却留给我和我的兄妹们无法述说的隐痛。从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两位妹妹,因为失去了父亲而陷入孤寂;我们兄妹则把刚刚得到的又还给了空冥,我们都突然被抛向了失落,而这失落是我生平第一次体味到的。

  他的葬礼可谓隆重,所有的人都称赞他的品格和学识。只有我们才知道,他怎样从一个孩子们心目中的坏父亲成为一个让孩子们为他心痛流泪的好父亲。这是几十年岁月的磨难才换来的。

  他把糖尿病遗留给我,让我总也忘不掉他。然而我不恨他,反而爱上了他,并且从他身上看见了良知的光辉。当一个人抛弃了他的过失并且竭力追回正直的时候,就能无愧地勇敢地面对死亡。

  我曾经不爱而今十分爱恋的父亲,您的灵魂或许还在云头徘徊,愿您安息,我们爱您!

  (刘阳摘自时代文艺出版社《我的人生笔记:燃烧是美丽的》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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