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7岁那一年有了一套房子,这就是城市里第二代移民的好处。父母从山区移民到城市,他们的一生奋斗,只能养育两个儿女并提供教育和一套房。在此之前,他们拥有过12平方米到50平方米的房子若干,但一次只能是一套。这也让他们有了一种嗜好——买房。进入晚年以后,他们一直在计划买房,买越来越大的房子,那种看得见风景的房子。有的时候,买房究竟是出于对子女的责任还是自己的兴趣已经分不太清楚,人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本来这套房子是他们留给我结婚用的,在市中心,三室一厅,非常安静。我曾经在这房子里住了将近8年,然后就去念大学。念完大学工作了,我开始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外一个城市。即使能待在一个城市里,我也更愿意在这个城市里从一套房子漂泊到另外一套。这几乎是对工作前几年刻板生活的一种必要补偿。我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行囊,任何时候提起来就可以走。既然能提起来就走,为什么还要赖在同一个地方呢?
在年轻狂野的岁月里,我相信我不会在某处停留太久,而且我也不想停留太久。我确定我的人生将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跃下高山,冲过平原,消失在海岸线上。而一路上,唯一留下的是那些令人震惊的粼粼波光,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我生在内陆高原,一生向往大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靠着桅杆,阳光洒在我满是盐粒的脸上,给我心爱的姑娘写信:“忘了我,就像我已经死了很多年。”我要前往黄种人从来没有抵达过的大陆,看看黄种人从未猎杀过的猛兽,领略他们从未欣赏过的雄奇壮丽的景色。而这一切并不是一个有房子的人能和我一起分享的。
我当时想我会成为一个传奇,而且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疯。
上天是仁慈而慷慨的,你想要,你就得到,但会以你无法预知的方式。
很多年就那么过去了。世界和当初一样宁静,太阳和多年前一样升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如果你当过勇猛的战士,曾经浴血厮杀,那么你可能知道我在说什么。在秋日里,你回到昔日里曾经战斗过的小树林。夕阳西下,满地金黄,晚风有些许寒意,这是个安静的时刻。大多数时候,树林都应该是这个样子。但是,你却突然听见了喊杀声,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你突然低下头去,因为感觉到冰凉的斧影正从你的后脑上劈过。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剪去了长发,刮掉了胡子,再一次回到我的城市。可能是厌倦了,也可能是为了短暂的休息,我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我的城市,像游鱼一样穿梭在人群之中,却发现我失去的并不比我得到的多。得到了不同的人生,意味着你必然失去了相同分量的其他东西,人生精确得像一笔认真计算过的买卖。
我走到了老友的家门口,橘黄色的灯光稳定而温暖,似乎在此后的10个世纪里都将如此。那灯光不闪烁,我想是因为没有风雨的缘故,这种感觉很陌生。更让我感到陌生的是他的小女儿,她躺在婴儿床里,刚刚睡醒的样子,睫毛黑而密。她只在一瞬间就抓住了我伸出的手指,紧紧的。她就那么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紧紧的。我感觉到透不过气来,我的船从波峰跌到波谷。我在街角旋身躲避车子致命的一撞,那时候的感觉都不能和这一刻相比。这种感觉也和自己躺在巨石上看蓝天上盘旋的鹰,在起了雾的旷野里裸身走在雨里的感觉完全不同。我让她的小小摇篮绽放满大朵的鲜花,只我和她能看得见,她笑得像草叶上滚动的露珠。
我可能错过了些什么,在我毅然决然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问自己。
我是输了还是赢了?我的战利品是否足以令我忽略我所付出的代价?我问自己。
等我找到答案的时候,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我终于知道:
向往天空,就只能在群星中安眠;选择大海,珊瑚就是你永恒的墓床。
人生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必要去问自己为什么。森林里有很多条路——有的路很宽阔,有很多人走过;有的路很狭窄,因为走的人很少。当你选定了一条,最好的办法就是走下去,而不是问自己是否应该从下一个岔口走到另一条路上。你需要极为清楚地认识到一点:一个人永远无法同时领略两条路上的风景。喇嘛阿普曾经在遗言中寄语他的弟子达世:“或许有一天你能回答我,满足一千个欲望和征服其中一个,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我在27岁那年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买来家具,填满空间,觉得有些安静;我跪着擦地,满身的汗水滴下来,觉得这房子终于和我有了某种联系;我给瓶子注满清水,插上鲜花;我点燃檀香,挂上唐卡;我打开了我的包,把东西放进柜橱……关了门,我突然觉得安宁。
于是,我打开所有的窗子,躺在地板上。日光从窗子射进来,我看见尘埃慢慢落在我的身上。
(尘中塑摘自汉语大词典出版社《我打不赢爱情》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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