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入魔

　　1991年夏天，我在县教师进修学校担任民师进修中师面授班的语文课，第一次讲课下课休息的时候，一位中年学员过来拉着我的手热情的问：“还认识不认识，老同学？”我愣了半天，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此人是谁。我喃喃的说：“你是......”那学员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俩不光是老乡，还是65届的初中同班同学呢，我叫陈远呀！”

　　“陈远？”我几乎震惊了！当年的陈远是学生会的主席，学校著名的篮球健将，高高的个子，白净的面孔，端正的五官，明亮的眼睛，的确是许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可是眼前这人，又黑又瘦，背有些驼，眼睛红红的，脑门上眼角里布满了又密又深的皱纹，声音沙哑，深蓝色的西服都快要发灰了，怎么看也不能与当年的陈远联系起来，但言谈话语间又的的确确证明他就是陈远。

　　几十年难得一见的老同学相遇了，怎么也得好好的招待一下。恰好我下午没课，下了课，把他请到住室里，炒了四个小菜，开了一瓶酒，我俩喝了起来。喝着说着，各人叙及了往事和现在。我问：“当年你不是考上高中了吗？”陈远说：“不错，我是考上高中了，可为了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我主动放弃了上学的机会，回乡务农了。回乡后，当过农业技术员，生产队长，大队拖拉机手，75年开始当民师，去年当了我们村小学的校长，不过还没有转正。”

　　我开玩笑说：“老同学，不简单哪，虽说是民师，可也当上校长了。不过，当年你是学生会主席，我是你的兵，现在你是校长又来听我的课，你得称我为老师呀！”陈远说：“那当然。自从89年民师开始转正，我连考三次都是名落孙山。真后悔，当年不该不去上高中，为了转正，不得不来做你的学生了。咳，四十多岁了，学点东西也真难哪！”

　　一句话触着了他的疼处，我不好意思的说：“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别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了。来，喝酒！”一说喝酒，陈远来了兴致，好像把什么都忘了。我敬他他敬我，我打他的关他打我的关，不大一会儿就把一瓶酒喝完了。看他好像有些不尽兴的样子，我想他下午还得听课，就故意说：“再来一瓶如何？”没想到陈远说：“老同学的盛情难却，要是有，再喝点儿也中。”我只好又开了一瓶。

　　两人喝酒，不管是碰是敬还是来枚打关，反正谁也闲不着。我怕他耽误下午上课，有意思让他少喝一点，他却不领这个情，该一个喝一个，一个也不落下。不知不觉，一瓶酒又喝完了。陈远再说话，老是说教办室主任管得宽，教师不好调教的话，说着说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也觉得天旋地转的，喊他到床上睡，他已经鼾声大作了，拉也拉不动，我只好踉踉跄跄地倒在床上睡了。

　　到我醒来的时候，惦记着陈远，就喊了两声“陈远，陈远”，却只听鼾声不见人应。我抬起头看看，桌子边没了人影，莫非他听课去了，可鼾声又是谁的呢？我勉强下床，见陈远躺在桌子底下睡得正香哪！我拉了他一下，他说：“老同学，够意思，来，再碰两杯！”我哭笑不得，使劲儿把他晃醒，他揉揉眼问：“几点了？”我看看表说：“快六点了。”

　　他呼的一下子站起来，说：“我得赶紧回家，几个要好的校长约好了，今儿晚上要到我家去喝酒。”我问：“上午喝了那么多，你能走吗？”他说：“没事儿，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睡一觉，再喝一场儿也没事儿。不回去人家会说我的闲话的。”我看留不住就推车子送他。出了学校门，他接过车子，一偏身儿上了车子，回头喊了一声：“老同学，下次来了咱再喝！”说着远去了。我心想，这家伙酒醒得真快。

　　以后陈远每次来学习，不是带瓶酒就是带俩小菜，上午吃饭，他也不叫我找人陪，就我们俩喝，自然我也得另外准备些酒菜，不然他喝不高兴不愿意。每次他都是学习半天，每次我都得陪着他喝醉，每次喝醉他都要唠叨教办室主任管得宽，教师不好调教。有一次我有事没顾得上陪他，他说：“该走你的走你的，我自己喝。”他自己喝，也是照样喝一瓶酒，也是照样喝醉。我说：“老同学，这样行吗，你啥时候才能拿到毕业证啊？”他说：“学不会也记不住，学也白搭，还不如咱俩喝酒快活呢！”

　　就这样，他那一届学习时间为四年，四年下来，不少学员不但顺利的拿到中师毕业证，而且还转了正。他却补考了三次，推迟二年才拿到毕业证。转正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但我却知道了他嗜酒如命的特点，一喝起酒来，什么也不讲了。

　　1998年听说陈远的校长降为副校长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恰好学校办了个小学校长培训班，来了几个同乡的校长。问起陈远校长被免职的事儿，他们说还不是因为喝酒。细问原因，他们告诉我：要说陈远，可算是个有本事的人，课教得好，每次竞赛他都是一二名。当校长方法灵活，能团结同志，能指点教学，又大公无私，舍得奖励，他在校不在校，同志们都是一样的努力干。年终总评，他校从没离过前三名，全乡二十七个校长个个都服他。千好万好，就是好喝酒不好。别人好喝酒只能是入迷，他好喝酒却是着了魔。只要听说有酒场儿，他八样生法儿也要去喝一通，不醉不算数，醉了就要睡。教办室主任最烦酒鬼，几次到他学校检查工作，他都不在学校。打发人把他找回来，又醉得像晕鸭子一样，还要和主任再喝一气。主任批评了他几次，他改不了，就在全乡教师会上点名批评，他依然是我行我素。主任一恼，汇报到乡里，就把他调到外校当了副校长。农村小学没有副校长这个编制，让他当副校长还算是给了个面子。换的那个新校长没能力，十个捆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他校的工作一直下滑，同志们不满意，主任却一句话也不说。说实话，陈远是有点冤，他喝酒，一没用学校的钱，二没影响学校的成绩，你主任管那么宽干啥？人家是一俊遮百丑，他却是一丑遮百俊了，免他的职，真有点儿可惜。

　　这时我才明白，怪不得他来我这儿每次醉酒，都是说教办室主任管得宽，教师不好调教，他心里有怨气，可心里还常常装着学校，难得！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一个校长能甩开手去喝酒，学校工作照样突出，证明这个校长非常有能力。一个小学，工作少任务少，不够他管的，应该给他个任务多的工作让他做，那样才能发挥他的才能，他还有时间去喝酒吗？一免了之，岂不是把人才埋没了？我心直口快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几位校长说，你要是当了我们的教办室主任就好了。我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我哪儿有那个才能？

　　我问，陈远转不了正，是不是跟喝酒有关？有个李校长说：“咋不是的，你想，成天价喝醉就睡，不喝酒又把心思用在学校工作上，哪有时间学习功课。转招考试他年龄大过了线儿，不让参加。直转照样也得考，就凭他那点儿初中的底子，那哪儿行？今年考试差了两分，说是明年再直转还用这个分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不用这个分数，还得几年转不了正。咳，这个陈远，真是生不逢时，因为喝酒，把自己的前途都耽误了。”

　　我又问，陈远喝酒不用公家的钱，哪儿有那么多的酒场儿等他喝？校长们说：那还不容易，他那个村子大，他当着校长，教学质量高，村民们望子成龙心切，谁不想请他喝酒让他关照关照孩子？村子大人多，红白事儿就多，他的面子大，谁有事不叫他？我问，人家要是不叫他呢？有个王校长说：“想办法呗，不然怎么说他着了魔呢？”王校长接着讲了一个故事：

　　他那村里有个刘发，准备给孩子下礼定亲，门儿里人多，又有几个乡干部村干部的本家，就没有想到陈远。陈远知道了，急得抓耳挠腮的，心想这场儿酒你们不请我去我也得想办法喝，可是人家不请你有什么理由去充数呢？想了半天，想出了个办法。第二天一大早，就骑车子到刘发家门前转了一圈，见没动静就回去了。吃罢早饭，又骑车子转了一圈，还是没见着刘家的人，又回去。九点的时候，他又去转了一趟，还是没见人，心想难道说走了？就上路去赶。刘发离他亲家十来里地，一眨眼的功夫到了，连个人影儿也没见，只好回头。一回头发现太阳还不到半晌午，笑了，下礼哪有去这么早的，就慢蹬着车子往回赶。到村边看看表才十点半。到了刘家门前 ，恰好刘家下礼的队伍才出门。刘发看见陈远，干笑两声说：“这不是陈校长吗，到哪儿去了？”陈远说：“去教办室办点事儿，才回来。你们这是......”刘发说：“给孩子定亲下礼去，昨天晚上找你几次没找着。今儿个正好碰上了，有空儿没空儿，给我帮忙助威去？”

　　睁着俩眼说瞎话，陈远心里说，昨天我知道了这事儿，哪儿也没去，就坐在家里等着哩，啥是没找着，还不如说不叫我去好听呢。不过你已经说了排场话，我就顺着竿子往上爬，看你咋说？遂说道：“看大哥你说的，儿女的婚姻事情是大事，谁一辈子能办几回这样的事儿，谁能说一辈子不求人帮忙，我有事儿能不求大哥帮忙？再说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就这么一回吗？大哥说叫我帮忙是看得起我？这样的忙我能帮你几回？张口容易回口难，我就是再没空儿，其他啥事儿不办，这个忙我也不能不帮啊！”刘发本来是虚情假意的让让，没想到陈远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倒弄假成了真。

　　王校长说罢，我们都哈哈大笑。我说：“陈远真的那么下作吗？”王校长说：“别的人这么做就叫下作，可陈远这么做却不是下作，不然怎么能说他喝酒着了魔呢？”我又问：“陈远被免职了，现在还喝酒不喝？”有个董校长说：“咋能不喝，我们在一个学校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工作可做，他又不揽权，课教得依然是全乡数第一，请他喝酒的人还是那么多。咱又不当教办室主任，谁管他那么多事干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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