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的一天,河南郑州某医院,一位已经进入弥留状态的老人把自己的4个孩子叫到病床前,挣扎着给他们做最后的交代:“你妈累了一辈子,爸爸要走了,你妈我可就交给你们了。我走之后,你们要把你妈保护起来,不要叫她生气,不要叫她受罪,这就算你们疼爸爸了……”
病床边,头发已经花白的常香玉轻轻摩挲着老伴那双瘦弱的手,泣不成声:“你为我操了大半辈子的心,都成这样了,你还操我的心……”
那年7月9日,这位叫陈宪章的老人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留恋和对爱人常香玉的无限牵挂静静离去。
陈宪章的离去,给常香玉带来的痛苦与打击,常人无法想象。常香玉常坐在他们曾经共同住过的老屋里,对着桌子上老伴的照片低声絮语。她对他诉说自己心里的思念,也对他诉说自己心里于他的亏欠与愧疚。心中痛苦最是难忍的时候,她曾对子女说:“你爸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不能发明一种药,让我们吃了一同死去!”
其言之切,其情之深,闻者无不泪湿双眼。
常香玉,中国一代戏剧大师,9岁跟随父亲学戏,10岁登台演出,13岁就已名满开封。此后,风风雨雨大半生,戏成了她的生命,她成了中国戏剧舞台上一颗耀眼夺目的明星。谈起豫剧,无人不晓常香玉;谈起她背后的陈宪章,却鲜有人知。
“19岁之前,是我的父亲在管着我;19岁之后,就是他在管我了。没有他,就没有我常香玉的今天,也没有今天的常派豫剧。”这位一生特立独行的梨园大师,把自己的爱人推到一个无人可及的高度。确实,陈宪章的出现,改变了常香玉的一生。
19岁时,已经在舞台上唱得大红大紫的常香玉,第一次遇上温文尔雅的陈宪章。彼时,陈宪章是宝鸡三青团分部书记兼任中州小学校长。因为对戏剧的喜爱,常香玉的每一场演出他几乎都要前往观看。他爱看戏,还懂戏。当别人对常香玉满面堆笑、满嘴恭维话时,他会淡淡地提出不同意见:“‘我看他眉清目秀人忠厚,你怎么知道‘眉清目秀人就‘忠厚?”只那一句,就将常香玉的目光吸引了去。“我看着宪章温文尔雅的模样,心想,这个人有学问,又懂戏,可真不简单!一颗‘自由花的种子,已悄悄埋在我的心里。”多年后,常香玉在《戏比天大——常香玉回忆录》里这样深情地回忆。
初次见面,陈宪章的影子就深深印在了常香玉的心里,睁眼闭眼,他就那样含笑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个年代,女追男在人们看来简直不能想象,常香玉却不愿意错过这个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然而,那个颀长俊逸的身影,却没有再出现。
再见面,是在医院的病床前。为拒绝给一个地方恶霸唱堂会,性情刚烈的常香玉吞金自杀。病床上,她只委屈地一个劲儿流眼泪,拒绝医生为她做任何治疗。父母姊妹来劝,不听;师傅师兄来劝,摇头。被人拿枪顶着脑袋去唱她不爱唱的戏,常香玉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她再不想活下去了。陈宪章就是在那时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来的。他没有高谈阔论地讲大道理,只是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温柔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羞辱了你,你也羞辱了他。谁胜利了?你胜利了。现在满街的人都在骂他,都说常香玉是好样的。你为这个事死了不值得,你有没有考虑还有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还有我呢?”这,算不算是一种隐晦又深情的告白?眼泪再度流下来,常香玉心里却已泛起丝丝的甜意。她终于点头,答应配合医生将那枚吞下去的金戒指想办法取出来。
每天清晨,常香玉都要到渭河边上练嗓子。吞金事件之后,再到渭河边上来的时候,常香玉的身边多了一个高大年轻的身影——是陈宪章,他是专门陪着常香玉来的。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常香玉咿咿呀呀的戏腔扬起来,身边陈宪章充满柔情与赞赏的目光投过来。那些日子,是常香玉生命中最温柔静美的一段时光。一直在台上台下苦拼苦练的常香玉,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甘甜。
然而好事多磨,常香玉与陈宪章的爱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常香玉在爱上陈宪章之后才得知,他原是有妻室的人。尽管那段婚姻非他所要,也已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她还是伤心甚至愤怒了。她对他说,她不愿破坏他们的婚姻,如果他愿意留着元配,他们可以不谈。
“没有你,我们照样是要离婚的。”陈宪章的表白,让常香玉心中的悲愤稍平,但她还是向陈宪章提出了3个条件——3个条件做到,他们结婚;做不到,分手。
“第一,不给人当小老婆;第二,不嫁当官的;第三,结完婚还得继续唱戏。”一个旧时唱戏的女子,在那个年代,向所爱的男子提出这样响当当的3个条件,惊世骇俗。但对她的这3个条件,陈宪章竟然全部爽快地答应下来。
相思与猜测,等待与煎熬,此后的8个月里,常香玉时喜时悲,焦灼地盼望着陈宪章归来。她不知,那时她的父母正在悄悄着手做另一件事。
一个穷知识分子,还拖家带口的,娶过妻生过子,挣的钱连自己都养不好,却要来娶走自己已经唱得大红大紫的女儿——对那桩婚事,常香玉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他们私下里商量着如何切断他们的联系,却被常香玉在无意中听到了。这一边,父母收拾行装要再度远行;那一边,回家去办理离婚手续的陈宪章没有半点儿消息。常香玉又气又急,有满腹说不出的幽怨与委屈。她再度病倒,身上的旧伤口感染复发,什么药都不管用。
陈宪章又是在紧要关口回到她身边的。在老家西安,听到常香玉生病的消息,他跑遍整个西安城,终于为她买到一瓶进口的特效药——安福止痛膏,急忙赶到她身边。一见面,常香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不知是药效奇特还是爱情的力量巨大,服下那瓶药,常香玉奇迹般地康复了。
陈宪章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携一颗完整的心、一个自由的人,前来给常香玉一个交代。家人依旧不从,常香玉却不愿意再等,挑一个星光满天的夜,带几件换洗的衣物,随自己的一个师兄,头也不回地向东奔去,去寻她爱的男子。
陈宪章与常香玉在月下水边再度相遇。他为她抛弃家庭、事业,她为他几乎与整个世界决裂。那一份爱,来得太不容易了。
订婚,结婚,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们才前去与父母讲和。木已成舟,常香玉的父母只好无奈地承认了女儿的这桩婚事。
此后,风雨相伴几十载,陈宪章完全依照当初的约定——常香玉只管一心一意在台上唱戏,他在幕后做她坚强有力的支持者。他为她写戏、编戏,像寻常观众一样坐在台下听戏,然后细心收集身边观众的感受、意见;他还教她读书、看报,替她写戏评。常香玉为公益事业义演募捐,他一场不落地跟着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家里家外,事无巨细,陈宪章全部承担过去。他不让常香玉分心,说她天生就属于戏剧,属于舞台。
与众多的旧时舞台名伶相比,常香玉是何等幸运的一个。
“宪章是帮我帮惯了,所以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唱戏。他不仅教我词,还要解释每句词的意思。我们家里头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他都不跟我讲,天塌下来的事情也不跟我讲。”从常香玉晚年的这段话里,我们可以想象,这些年,那个一直站在常香玉星光背后的男子,为她付出了多少。
戏,在常香玉的生命里,真的比天大。为了戏,流血流泪她不怕;为了戏,她与不愿学戏的女儿18年不来往;为了戏,就在临终前她还痛心地留下遗嘱,决定收回她曾经赐予爱徒小香玉的艺名,只因为小香玉没有很好地传承她苦心经营的戏剧艺术……为了戏,她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幸运的是,身在纷繁的梨园舞台,她却一直活得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她说,这一切的得来,皆因那个男子,那个爱了她一世、宠了她一世,对她用情比海还深的陈宪章。
2004年6月1日,在陈宪章离世4年后,常香玉也走完了她81年的人生历程,随他而去。
“比翼双飞江湖游,无悔无恨不知愁。”陈宪章生前曾用这样的诗句来描绘他们之间的深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世,她把自己献给了戏,他把自己献给了她。偌大的一片人生江湖里,他们相携相伴,恩爱到白头。这样的爱情,可叹,可敬,可羡,却不可求。
(极品咖啡摘自《37°女人》2011年第3期,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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