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迷失的途中,有一个人立在风中,黢黑的天幕下,星子悬着汪汪的眼偷窥幕下伫立的细长人影。他是有着高而瘦的体态,翩飞的黑袍像只巨大的风筝,又像一只鼓囊囊的风袋。我猜,他一定是风神,从他张开的双臂下,有无数银色的带着肉翅的小东西窜出来,它们大概是风的孩子,从风神的口袋里欢快的飞奔向日暮的旷野和丛林。一些略带咸腥的草和细而高的树木先闻到了风的味道,它们是有着暮春之初的清冷和北方黄沙的干涩苦味,苍黄的天底下,只有风之子以极尽狂热的心情和蝴蝶舨优雅灵动的舞步,一丈一丈的向更远更宽的原野移动。
我问那伫立在古墙之下的黑影,我来时的路是否已经被它扫尽,混沌之神是否参与其中,将我的故里与这林立的铜墙铁壁对调了?为何我身在其中,却像在迷宫中一般,四面除了可怖的黑,却再无一条出路。他不语,低着头焦急的来了又去。一辆油壁车自天边而来,答答的马蹄声踩在坚固的地面上,瘦弱的老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我一阵狂喜,展开翅一般的双臂,它却病恹恹的从我身边经过,疲惫的蹄子缓缓的挪着,没有停留。在不远的地方,风神又像只黑猫蜷缩在马车之侧,珠帘掀开,一个模糊地黑色身影,携着北方的寒气好奇的四下张望,又一个迷失在黄金牢笼的人。
残破的古墙根下蹲着一个老者,他不住的咳嗽,想是调皮的风沙跑进了喉咙。他调好二胡的弦,吱吱呀呀的开始信马由缰的拉着曲子,潮水翻滚,他一生的故事都由手中的二胡来诉说,尖而高地调子,凄凉的像洲边的嫠妇。他说,这一生,他再也无法走出去了,这是个牢笼,自生下来就是,然而,又有谁能超脱,又有谁能从这里逃出去呢?
一群孩子笑着,跳着,他们是长着双翅的神的孩子,有谁告诉他们,许多年后,当这座城只剩下老弱病残,遍体鳞伤的人的时候,他们也会变的像我和这位老人一样,听得风神伫立在墙角,放飞它的无数的孩子,卷起千枝百叶,让这座城变得更为萧条。
我还有些惦记当年手挽着手一同趟过小河的女子,她的脸是夏日风荷,珍珠似的泪珠子悬在眼眶,久久在划过碧玉的面,落在我的掌心,又我在掌心开出一朵海棠。她的芭蕉小院住进了另一个人,她的烟雨楼台从此用厚厚的幔帐包裹,小轩窗紧紧关闭,窗棂上却停着我亲手为她剪的牡丹与凤凰,那暗哑发黄的窗花在风中瑟瑟抖动,是一只即将从花梗上坠下的残花。她说,她的城门已然关闭,我知道,我手中这枚颤动的蛾子再无主人。过了许多年,她从我身边走过,一张山河破碎的残面,一具无法轻易挪动的躯体,我明白,谁都逃不了黄昏落日,谁也逃不了风霜侵袭。她昂着头木然的从我身边走过,抬步跨进了一道高高的门槛,城门关上,四周是望不到头的黑夜。
风神说,他的职责就是来回穿梭于旷野与山林,人间的事他概不过问,他又说,不论是谁,只要踏进了这座四方四正的城池,就永远也别想想逃出去,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黄昏,黑夜,黎明,如此循环,度过余生。他垂着头,沮丧的说,连他自己也逃不出去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出口了,只能放逐自己的孩子四处寻觅城墙的裂缝。他黯然的叹口气说,这座城叫做生活,我们都在这座城池里孤军奋战,被时光雕刻,直到骸骨化成风,直到我们的生魂一点点散尽,最后坠入没有黑夜与白昼的混沌之都。若干年后,我们又重生,再次踏进这座城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被洗尽,我们咧着嘴,跌跌撞撞的撞开城门,像一个毫不惧怕毫不犹豫的孩子,意气风发的穿行在一条永不破败的千年古道之上,继续重复着前人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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