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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娥——关汉卿之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海(剧本创作) 热度: 35579
■ 刘米杨

  窦娥
——关汉卿之后

  ■ 刘米杨

  没有哀乐,没有朋友,没有婚歌。我将不幸地走上眼前的道路,我再也看不见太阳的神圣光辉。我的命运无人哀悼,也无人怜惜。

  《安提戈涅》

  我所盼望的另一种生活是:可以回忆现在这种悲惨的生活。面对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这一切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

  加缪《局外人》

  Nothing’s Forever. But Nothing.

  Sarah Kane

  人 物 窦娥(端云)——一个孤女

  张驴儿——从内战归来的士兵

  窦天章——法官,窦娥的父亲

  蔡婆——一个没落的贵族寡妇

  张孛老—— 山阳城的富商,张驴儿的父亲

  赛卢医——医生、乐手蔡——蔡婆之子,窦娥的未婚夫(张驴儿与蔡由同一演员饰演。)

  地 点 山阳城,一座抽离于任何时代背景的城市,没有古典与现代之分。

  时 间 空白

序曲

【视频内:一处废弃的游乐园。窦天章衣衫肮脏、破烂。 蔡婆,黑衣。他们远远的两个身影,或者是他们并置的两张面孔。

  【舞台上:山阳城窦娥独自坐在舞台中央的一张长桌上。她穿着漂亮的嫁衣,以红布遮双目。沉默。

  窦 娥 (将脑袋转左,仿佛在看,三秒后。她将头转回,五秒后。她将头转右,仿佛在看,三秒后,她将头转回。) 一、二、三。(停下。她将头转向右,停顿。她把头低下,像在听。)

  天 章 ……请夫人善待我的女儿端云

  蔡 婆 我会把她当做亲生的女儿看待的。你欠的债也一并勾销了。

  窦 娥 “四……五……六……七。”(当窦天章继续说话的时候,她把头抬起,转回。)

  天 章 我听说令公子,不是很……健全。

  蔡 婆 ……他是病人。

  天 章 十岁。病人。

  蔡 婆 大夫说他脑子里缺东西

  天 章 我不懂。

  蔡 婆 他失去了某些能力,他不能站,不能动,不能思考,他几乎丧失所有生活的能力。

  窦 娥 “八、九、十。”(将头转左,低下头,听着。)爹爹?

  天 章 这病治不好

  蔡 婆 从我生下他的那天,大夫就告诉我他随时会死。

  天 章 那他怎么能结婚?

  蔡 婆 为什么不能?他还活着,他像人一样。我本以为在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等待儿子死去的焦虑中活着。他活得越久,我的痛苦就越长,慢慢地我发现我不在乎了。他死了还是活着,已经不让我担惊受怕。在我丈夫死的那天我对我儿子说,我知道他听不懂,或许根本听不见。可我还是我对他说,我说“听好,你记着,你这个废人,你这个弱智,你这个烂肉,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我后头,我会在我死之前……要是你能等到那个时候……” 我说了太多了,你尽管考虑一下。

  【窦娥将头转回。

  蔡 婆 你要是后悔了可以带她走。让她跟着你去京城。路远,挨饿,乞讨,然后被那些人找到你,她会过得比现在更惨。既然不想卖,当初为什么又要生下她呢?

  窦 娥 爹爹,下雪了。十一、十二、十三。咱们怎么不走了?”

  蔡 婆 你只管考虑一下,我丈夫死了,我老了,我儿子是个废人。以后过了门端云就是蔡家的主人,而我蔡家是山阳城第一大户。

  天 章 端云。 至多一年,等爹爹功成名就了便回来找你。

  天 章 至多一年,我一定回来。去过另一种生活。

  窦 娥 十四、十五、十六。

  天 章 羊肚汤。冬天我们都要喝的羊肚汤。不是吗?

  蔡 婆 端云,你爹爹只想和你玩个游戏

  天 章 (望着空旷的游乐场,就像正看着窦娥)闭上眼睛,数二十下然后来找我。

  窦 娥 爹爹。不要端云了吗?

  【窦娥站起来,开始缓慢地转向舞台后方。

  天 章 我骗了她。我不会回来。我卖掉了我的女儿,和我的过去。

  蔡 婆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窦娥。是我们蔡家的媳妇,

  窦 娥 十七、十八、十九,爹爹你在哪?……二十。”

  【窦娥取下蒙住眼睛的红布。直视着舞台前方。视频中只剩下空掉的游乐园。视频淡出。舞台上出现了一对戴着假面的男女,他们穿着装扮完全一样。灯光照亮时,他们奏起轻快的音乐,之前窦娥坐着的长桌,现在看清是一口棺材。

  棺材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用一种很难理解的语言在说话。音乐延续到下一场。

第一幕

【窦娥从舞台走过。

  窦 娥 十年未睹爹爹面,孤身只影无亲眷。吞声忍气空哀怨,旧愁新唱窦娥冤。

  1.十三年后。轻快的音乐继续着

  【蔡家。光线严重缺失的屋子里,棺材旁边,蔡某披着比他的身材至少大了两倍型号的外套,而底下是背心短裤;赛卢医在蔡某的身后紧跟着。光集中打在蔡某身前,着重照亮他的双臂,它们像摇篮一样环着一只人偶。蔡婆出现在舞台后方来回走动。她一身黑衣,可听到她的脚步声。窦娥站在另外一端,穿着嫁衣,等待着。蔡某对人偶地关注胜过旁人。那是他的生命。他只和自己的“生命”交流。

  赛卢医 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在躲什么?

  蔡 某 ……(他抱着人偶跑到棺材下)你出去。

  赛卢医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因为我没办法治好你,可是,可是这又怎么能怪我呢?你这是天生的,我曾经,你可以去问一问。我在京城的时候,什么病我都治得好。

  蔡 某 那么我的病呢?

  赛卢医 我说过了,你是脑子的毛病。生下来脑子就坏了。如果我要治好你,我只能试着,我说过了。我只能试着,剖开你的脑袋进行手术,弄不好把你治死。可是现在这样至少你不会死。你能活很久。但是最好别生孩子。有一多半的可能跟你得同样的病。

  蔡 某 ……(他的手臂摇篮般晃动着怀里的人偶。)活很久。

  赛卢医 是的。

  蔡 某 就这样?

  赛卢医 时辰到了,你该打扮一下,穿衣服,穿裤子。

  蔡 某 时辰(笑)什么时辰?

  赛卢医 什么时辰?天亮了。天亮了,你要结婚了。

  蔡 某 (笑,委屈)不,我不要结婚!

  赛卢医 你什么?

  蔡 某 我不结婚。

  赛卢医 不结婚,为什么?

  蔡 某 我不想结。

  赛卢医 你不想结?到今天了你说不想结?

  蔡 某 ……(他把人偶抱得紧紧的。)是的。

  赛卢医 你妈妈会揍死你的。你想干什么?

  蔡 某 我想哭。我想死。你知道吗,我想死。

  赛卢医 我只是看见他们在一起。

  蔡 某 昨天他们一起喝酒了

  赛卢医 是。

  蔡 某 他们跳舞了。

  赛卢医 是的,可那又怎么了?(想靠近蔡某)

  蔡 某 你站住!你别过来。今天是我成婚的日子。

  赛卢医 今天是你们,成婚的日子。没错。你该高兴。

  蔡 某 你发誓你看到的都是真的?

  赛卢医 你该高兴。

  蔡 某 你们都当我是白痴。

  赛卢医 你是白痴,生理上。他们都在等你。你的妈妈,你的朋友,你的客人们,你的新娘。穿上衣服。穿上裤子。有个人样。

  蔡 某 医生。我看起来像人吗?听起来像人吗?人才需要打扮。才要结婚。赛卢医他们都在等你。

  【赛卢医没有回应。他退出。

  蔡 某 我还能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我能不能结婚?我能不能…变好。我能不能跳舞?我能不能喝酒?端云?(屋外传来喜乐。他情绪变得激动,他很想哭,他摇晃着怀里的人偶。他强忍着,他摇晃着怀里的人偶,他身子蜷缩着,紧紧地抱着人偶。一段时间之后,他作出了决定。他走回去,站到棺材前面。不再恐惧。)

  蔡 某 母亲大人如晤,儿久病卧床已十年有余。身心俱疲,生不如死。而早知此乃不治之症,耗尽家财也难免一死,终将辜负母亲的养育之恩。故,儿今日决定慨然赴死,脱离无尽苦楚煎熬,是为对母亲可尽的唯一孝道。将死之际,儿有一事相求,盼母亲成全。端云入门蔡家一十三载,侍奉我母子无一日怠慢,望我死后母亲为端云另觅如意郎君。儿子不肖,今生难以此残躯常伴左右,若有来世,定承欢膝下,佑母亲福寿。儿,含笑绝笔。

  【言尽,蔡某将怀里的人偶缓缓安置在棺材上。他开始脱下身上外套。蔡婆、张伯老、窦娥同时向前走。音乐转,一支非常欢快而怪异的调子,当蔡某完全褪下外衣。夏日的灿烂阳光照亮阴暗的舞台。

  2.葬礼

  【所有表演者出场。音乐中,他们开始一场祭祀仪式。舞台中央是亡者的墓穴。 人们将酒水与花束投入墓穴中。张驴独舞,在棺材上,在人们地注视下,带着不合时宜的亢奋。

  窦 娥 行了。别再跳了

  【张驴没有停。深深地陶醉在自己的情绪当中。

  窦 娥 张驴。

  你为什么来?

  我告诉过你,要把昨天的事情忘记。

  你不记得了?还是你是个神经病?

  我说别再跳了。我说了。

  张驴。别跳了。

  张驴。宴会。山阳城即将举办一场盛

  大的宴会。

  她会去的。

  妈妈为这个已经想了很久。

  她在想要穿什么样的裙子。

  她要你爸爸再一次,并且永远地记住她。

  蓝色的那条,她说太过忧伤

  又害怕自己胖了,塞不进红色的那条。

  她儿子刚刚死了。

  张驴。我说了。你别再跳了。

  他用剪刀剪开了自己的脖子,从右至左。

  流下来的血浸泡着他的身体。

  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驴,你答应过我,你要把昨天的事情

  忘记。

  你喝了什么?他问。

  你喝的酒叫什么名字

  妈妈笑了。她哭了。她笑了,然后哭了。

  早晚是要死的。她说。

  棺材表示不好的意思。

  这是字和事物的联系,你说“棺材”

  任何人都会知道,它表示那个东西

  那个坏东西,你正站在它身上。

  像一只发情的跳蚤。

  张驴。

  和我说说答应过我的事。

  和我说说战争。

  死亡,我的丈夫死了。

  父亲要我嫁给我的丈夫,他死了。

  我喝醉了。我说。

  “Last Word”是酒的名字

  十三年过去能不能还记得样子。

  你为什么来?

  你听得懂么?

  “Last Word”他说。

  我是不是嫁错了人?

  你饿了吗?

  一碗刚煮好的羊肚汤

  张驴。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喝了汤,睡着了。

  今天本是我成婚的日子。

  【张驴停下舞蹈。他累了。他气喘吁

  吁。他煽动着音乐。

  张 驴 对不起。我喝多了。

  “Last Word“

  将军说,把整座城销毁。

  烧光。

  喂。

  你死了?

  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要我忘记发生过的事。

  是,将军。

  我们要把这座城

  碾成粉末。

  一砖一瓦。酒肆。

  书社。医馆。

  客栈。城墙。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忘记?

  他死了,你自由了。

  你可以,

  砍倒每一棵树。喝干每一口井。

  我要把与我血脉相通的人杀死。

  跟我走。

  我爸爸想要和你妈妈睡觉。

  你不明白吗?

  占有,

  多年以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

  她再精心装扮的脸也遮掩不住,

  衰老。

  老人和小孩也都要死的。

  孩子们赤足在血流成河的城中奔跑,

  踮踬,

  沟壑遍布的脸上泪水盘踞。

  (他取出一捧鲜花。在棺材边缘坐下。)

  今天依然可以是你成婚的日子。

  窦 娥 我的婚期变成丈夫死忌。

  张 驴 要把这座城市,这座皇帝住过的城变

  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有居住者的故事和他们的骨头被

  一起磨成粉末随风飘散。

  你在等什么?

  (冲着棺材咆哮)

  是!将军!

  是!将军!遵命!

  我们喝干每一口井,

  砍掉每一棵树。

  把老人和小孩和狗捆绑在一起。

  成年人?

  男人?

  女人?

  烧掉

  酒肆、书舍

  医馆、客栈、城墙

  是的!将军,我们满目猩红

  将与我们血脉相通的人全部

  清除。

  放了她,你废人、你弱智、你这烂肉,

  你是地狱里的新郎、你。

  已经死了。

  完了结束了。

  窦 娥 汤煮好了爸爸回来的时候他会带我走你知道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张 驴 你还在等他我在帮你找到你最需要的

  窦 娥 你帮不了我,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遇见过那么多的人杀死过那么多的人。你没有办法告诉我他在哪里

  张 驴 我父亲邀请你和蔡夫人赴宴一场盛

  大的筵席

  【沉默。沉默中,蔡婆上。一身黑衣。蔡婆走过来将酒倒进墓穴。

  蔡 婆 是的。他迟早是会死的。有的时候

  给他喂药,你看着他的脸,好像早就……

  (停顿)这没什么。死了而已。什么是“死”,“死了”会怎么样?只是人装进棺材里,你倒是可以问问什么是“棺材”。该怎么解释呢?人什么都不知道了,躺在棺材里,盖棺,掩土,然后诸位走过来围着它哭一哭。我们都知道,那东西叫“棺材”。很自然地我们把“字”和“东西”联系在一起了。我们靠它来理解发生的事情是好还是坏。谁都知道,说起“棺材”就是指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代表不好的事情。

  (停顿)

  那是张孛老。那个人向来是喜欢我的。你公公刚死的时候就那样。可是他那时还有老婆,怕人说三道四,现在他妻子刚死,就办起酒宴来了。你觉得我应该穿什么去赴宴呢?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可我现在…要是塞不进去不是很丢人么?

  (停顿)

  你说呢?红色那条怎么样?太招摇? 得化妆,还得把头发盘起来

  (停顿)

  其实什么都好,我只想脱下这身该死的黑色!

  窦 娥 妈妈,昨晚您哭了一整夜。【蔡婆再拿起一坛酒,用力往墓穴里倒。

  蔡 婆 或者还是穿着黑色好了。(蔡婆感到一阵突然降临的头疼)端云,你不要再靠近我。不准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让自己开心其实很容易,我去喝酒,去聚会,去跳舞。继续我从前的生活。

  【停顿。蔡婆看了眼张驴,走下。

  【张驴。沉默。张驴看着窦娥,想说话,但是忍住了。他拿起一坛酒倒进墓穴里。片刻,我们听到酒流进墓穴,浇灌在墓石上发出的声响。

  张 驴 我喝醉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会原谅我么?

  窦 娥 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

  张 驴 ……所以他知道。

  窦 娥 他什么都不知道(停顿)你为什么站那么远?我很危险么?

  张 驴 你需要我做什么?

  窦 娥 和我站在一起。你听。(酒浇灌在墓石上发出的声响。然后,寂静。)我羡慕他。再也不会有烦恼。

  【张驴继续把酒倒进墓穴中去。

  窦 娥 爹爹在我七岁的时候说他去京城考试,考中之后他会衣锦还乡,最多一年他就会回来找我。现在他走了十三年。我给他写了许多信,都没有回音。我依然在写,在寄,我经常在夜晚和他说话。我知道他也在和我说话。

  张 驴 他可能,是死了。

  窦 娥 他没有死。要是他死了我不会感觉不到。就算他死了。那也是暂时的。他会因为我复活,然后出现在我面前。

  张 驴 战争,京城里到处是尸体。

  窦 娥 ……不会有我爹爹的。

  张 驴 说一个愿望。

  窦 娥 我希望我丈夫活过来。和我结婚。

  张 驴 (停顿)假如你等的人不再回来……你想要的也已经死了,你是愧疚自己对不起他?

  窦 娥 没错,可能我们会舍不得会愧疚,而愧疚没有意义。怀念不过是虚幻。带着希望等待,可只有离别永恒存在。

  张 驴 ……

  窦 娥 张驴,等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带来花和酒,而是谩骂和鄙视。

  张 驴 为什么?

  窦 娥 答应我(窦娥将最后一坛酒倒进墓穴。张驴看着她那么做。沉默。沉默中。他们彼此靠近。)答应我。

  张 驴 我答应你。到你死的那天,没有鲜

  花,没有美酒,没有人群悼念,甚至没有坟墓。只有谩骂(在即将拥抱前,他们停下了)和鄙视。和羞辱。和痛苦。和消失。

  【他们似乎开始了一场舞蹈,张驴和窦娥的动作高度的一致。像是和镜子里的自己跳舞一般,到最后他们连呼吸都同一化了。

  窦 娥 还有,烧掉我。

  张 驴 是的。

  【舞蹈继续着。直到最后他们似乎变成了一个人。目光相对,像是从镜子里看自己。窦娥在张驴的脸上亲吻。窦 娥 到此为止。

  【舞蹈结束。

  3.晚宴

  【蔡婆穿着长裙穿过客厅,她化着很浓的妆,赤脚或者高跟鞋。张孛老跟在后面。他们在客厅的长桌前停下。隔着长桌相对。窦娥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他们。沉默。

  张孛老 我求求你。你跟我走吧。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

  蔡 婆 我不能跟你走

  张孛老 为什么不能?

  蔡 婆 我儿子…我儿子刚死

  张孛老 你儿子死了,你还有我啊。

  蔡 婆 我儿子死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张孛老 可是我有啊。我什么都有。你看。这些,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蔡 婆 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

  张孛老 那你还想要什么?

  窦 娥 妈妈,您的汤煮好了。

  蔡 婆 汤?这是什么汤?

  窦 娥 妈妈,是您要的羊肚汤啊。

  蔡 婆 羊肚汤?是热的?

  窦 娥 是滚烫的。

  蔡 婆 不不不。

  张孛老 我跟你走你要帮我,你要救我。

  张孛老 你怎么了?你……

  蔡 婆 全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祸害,你看见了吗?她每天都逼我喝这种汤。

  张孛老 你要我怎么做?

  蔡 婆 不是我死,就是窦娥亡。

  【张驴持鲜花出现。

  张 驴 这里本来不是有一场酒宴么?

  窦 娥 来迟了,筵席已经散了。

  张 驴 蔡夫人为什么这么恨你。

  窦 娥 妈妈心中凄苦无人知晓。

  张 驴 可我父亲却真的会为了她杀死你的。

  窦 娥 我的生死与你何干?

  张 驴 活着就能和我离开这里。

  窦 娥 你来迟了,筵席已经结束了。

  张 驴 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窦 娥 吾心身皆在此地,前路亦将独步而往。你记得我说过的话。

  张 驴 即便死路一条。

  窦 娥 我是有罪的,该以命来恕的罪过。

  张 驴 你有什么罪?

  窦 娥 我的丈夫因为我而死。我的婆婆因为我心碎。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次也没有回来找过我。

  张 驴 这些不是你的罪!

  窦 娥 那是谁的?

  【停顿。

  张 驴 我会娶你为妻。

  窦 娥 我已经婚配他人。

  张 驴 他人已经死了。

  窦 娥 我罪孽深重。

  张 驴 你父亲…

  窦 娥 吾心笃信他处,今日筵席已散,请回吧。

  张 驴 我心意已决。决不让你…

  【张驴献花窦娥。窦娥接过花束。

  窦 娥 我告诉过你,都是过去的事了。(窦娥取出花束中的一朵,递给张驴。张驴接过。张驴将花瓣扯碎,缓慢地吃掉了这朵花。窦娥又取出一朵,递给张驴。)

  窦 娥 等我?找我?陪我?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做那么多的事情?撒谎。骗子。撒谎。

  你们都是这样容易地就说(一些你们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你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停顿。张驴接过花,重复之前动作,吃掉了。

  【窦娥取出一朵,递给张驴。张驴接过来,等待,重复之前动作,吃掉了。不断重复。最后张驴的嘴巴被花瓣塞满。他俯身忍不住想要呕吐。窦娥将剩余的花朵扔在地上,张驴一支支地疯狂扯碎,吞咽。直到整束花都吃完,空余下一地的花茎。

  窦 娥 筵席已经散了,请回吧。

  【窦娥逃出家门。

  4.心意

  【赛卢医走到跪在地上的张驴身旁。

  张 驴 你听见了。你没有听见吗?你听见了。你全都听见了。 她想要用命来赎不是她的罪。日日夜夜地受苦。 ……我不能看着她死。

  赛卢医 这事可是会有后果的。

  张 驴 我不会看着她死。告诉我。该怎么做。

  赛卢医 你要救他?

  张 驴 是的。

  赛卢医 你来找我?

  张 驴 毒药。我要你的毒药。

  赛卢医 我没有毒药。

  张 驴 你没有?我知道你是怎么帮我父亲逼疯然后毒死了我的母亲。

  (停顿。)可是我不会说。因为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过去,童年?从我长大,从我当兵我就死了。我杀过很多人,医生。你知道。我现在什么都…… (停顿。)帮我,或者。我看见了我习惯了。我连小孩子都从颅骨向下砍成两半。我让年老的俘虏们排成一列,用长矛从排头至排尾穿透他们的下巴。他们与我血脉相通,我帮女人们活着埋进土里,有枪尖掀开他们的脑壳。我现在每天都看见他们在我的身体里舞蹈。我习惯了死亡。我去过的地方有着医生你一辈子都不会见过的万分之一的尸体。我从不流泪。

  【停顿。赛卢医将一罐药放在地上。

  【同时。窦娥在深夜的山阳县街头。冲着天空。星辰璀璨。她身边开始聚集起山阳城中的住民,他们包围着窦娥。

  窦 娥 我从不流泪。骗子。你们。你。还有你。你还笑?你是个大骗子。你根本就不会回来。你根本就把我忘了!都是骗子,你们这些人,混蛋。都是。

  (开始辱骂击打她周围的平民。惹起了他们强烈的愤怒。)

  你们看什么?看什么!走开。

  我打了你?如果你再靠近我会杀了你。你们都不认识我……都不认识了。骗子!你是不是死了?!你走过来啊。你怕什么?我没有疯。今天本来是我结婚的日子。我是一个新娘……你最好去报官!如果你回来我会杀了你。我不为任何事,任何人,没错。等待。

  【同时。蔡家内。张驴儿得到了赛卢医的毒药。投入羊肚汤中。

  张 驴 这剧毒的羊肚汤,一旦被蔡婆喝下

  去。 得救了。都得救了。我,父亲,窦娥。我们。(憧憬与喜悦)都得救了。

  5.蔡家

  【一张长桌,蔡婆与张孛老分别坐在两端,中间坐的是窦娥和张驴。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肚汤放在中央。张孛老将一条绳子放在自己手边。沉默。

  张孛老 今天。我们张家,和蔡家,终于走到了一起。蔡婆啊,如你所愿,你我成婚之日,就是窦娥毙命之时。等我们吃完这顿饭,就杀窦娥,成婚!来,我先干为敬。

  【张驴反对父亲喝汤。

  张孛老 怎么了?哦。噢噢,孩子懂事,心里有蔡阿姨。想让阿姨先喝。

  【张驴开心。

  张孛老 那么,蔡婆,你先请。【蔡婆接过汤锅。试饮,放弃。抱紧怀里的人偶。

  蔡 婆 我儿子,不让我喝。还是请张公子先喝了吧。

  【蔡婆将汤锅让给张驴。张驴害怕,不愿喝。

  张孛老 你儿子不让你喝,那就我儿子喝吧。你给蔡公子做个样儿。

  【张驴试汤。畏惧,放弃。

  张孛老 给你喝也不喝。那……(抬起头)不如窦娥喝。喝饱了正好上路。

  蔡 婆 窦娥有什么资格喝!

  张孛老 你何必呢?都吊在这儿了,还让人做个饿死鬼?你儿子不让你喝,我儿子又不肯喝,又不让窦娥喝…害怕?不就是碗汤…行,你们都不敢,那我来喝。我喝!

  【张驴变得非常惊恐。

  张孛老 这汤可真香啊…

  【他一头扎进汤锅中。停顿。

  张孛老 啊!(仰面倒下。)

  【张驴和蔡婆聚到他身旁。张孛老先是四肢僵直,眼眶渗血,继而从口中鲜血直涌。张驴的看着父亲在自己眼前死去。他跪在地上,眼中短暂惊愕过后,一种仿佛整个人瞬间被抽空的感觉。弦乐起,赛卢医从一侧出现。

  赛卢医 张孛老的婚礼,本是一场盛宴。席间的所有宾客心灵之门全都敞开。玉液琼浆涌流不尽。城中溢满的死亡的气息似乎被暂时遗忘,欢庆的鼓乐冲散了人们心中对厄运的躲闪与恐惧。未来是充满希望的。因为人们总是需要欢乐,光明的前景。可是从张孛老他口中说出的不是新婚诺言,而是喷洒的一腔热血。溅满新娘的衣衫。当大门开启时,人们看见的是只有染血的、目光阴郁的蔡夫人,她纯白的礼服被鲜血染红,可是却没有一滴是来自她自己的身体。蔡夫人自人丛中慢慢地赤脚走过,她的肢体僵硬,她的一双眼睛仿佛石灰石制成一般凝滞。她走过一张又一张惊恐的脸。最后停在了窦娥面前。

  【蔡婆的身上沾染了张孛老的鲜血。她颤抖着,缓慢地走回餐桌旁,她看着窦娥的表情,似乎想将她吞噬。

  蔡 婆 端云。羊肚,洗干净了吗?

  窦 娥 妈妈,你身上为何都是血?

  蔡 婆 我问你羊肚,羊肚是干净的吗?

  窦 娥 是的。我热水烫过,酸醋泡过,芥末酿过,胡椒腌过。就差泡福尔马林了。妈妈。怎么,张老爷,拉肚子了么?

  蔡 婆 拉肚子……他的血现在还飚得像喷泉似的。

  窦 娥 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

  蔡 婆 再也不用减肥了。

  窦 娥 他死了?

  蔡 婆 喝了你的汤,就死了。

  窦 娥 ……

  蔡 婆 是你下了毒。

  窦 娥 妈妈何出此言。

  蔡 婆 你想毒死我。

  窦 娥 妈妈。

  蔡 婆 除了你……

  窦 娥 妈妈冤枉我了。

  蔡 婆 还有谁?……还有谁会有这么恶毒的心肠!

  窦 娥 我没有下毒。

  蔡 婆 你逼死我儿子,现在又害我夫君。你这杀人凶手。

  窦 娥 妈妈!

  【蔡婆冷漠地看着窦娥。山阳城中的人给窦娥上了链铐。

第二幕

1.墓园

  【张驴,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父亲的坟墓前,精神状态和之前有了一些区别。可能是轻微的,他总是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它们不是自己的,并且沾染着无法去除的污迹。张驴将红酒倒进父亲的墓穴中。片刻,我们听到酒浇灌在墓石上的声响。赛卢医至张驴身后。

  赛卢医 杀人凶手。

  张 驴 药是你给的。

  赛卢医 人是你杀的。

  张 驴 不杀蔡婆,怎么救窦娥?

  赛卢医 现在你可是害了她啊。

  张 驴 我早已身负枷锁。

  赛卢医 那么你愿意替她认罪吗?

  【张驴注视着张孛老的墓穴。照在他身上的光逐渐变亮,让人感到不适。

  张 驴 父亲。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我知道。

  【地方官从人群中走出。

  地方官 诸位。今天是个悲痛的日子。我们在悼念死者的同时,也为城中发生的凶杀事件感到震惊。蔡家的寡妇,窦娥。她在羊肚汤中下毒药死了张老先生。这个窦娥她外表虽然温顺、木讷,可是心狠手辣,她的婆婆蔡夫人状告窦娥先逼死了久病缠身的蔡家公子,再毒死公公,因此她犯下的是连环杀人罪。咱们这儿,从来没有过这么复杂的案情,也从来没有出过这样凶残的罪犯。于是乎本官奏请,从京城派遣的执法官来裁判此灭绝人伦,丧尽天良的罪犯。诸位,有请,窦天章先生!

  窦天章 老夫窦天章。

  地方官 见过窦大人,大人可是头一次来这山阳县么?

  窦天章 正是。说来惭愧。老夫多年来代天巡狩,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竟然发生如此惨案。

  地方官 请大人务必主持公道,对凶犯严惩不贷。

  窦天章 必须的。案卷我已读过。此等杀害公公的败类,竟然也姓窦,奇耻大辱啊。老夫行事必秉公执法,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地方官 这面前的便是那张孛老的陵寝,老先生面色如土,体肤涨肿,七窍流血,死得真是太惨了,太冤了。

  窦天章 死者冤屈,与天同悯。老夫先行拜祭。(窦天章往墓穴中祭酒。)

  【停顿。窦天章趁四下无人开始向城中人打探。

  窦天章 先生,我想请问这城里可有一位叫做

  端云的女子么?(没有回应。)

  姑娘,我想打听一下,这里可有叫做端云的女子,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没有回应。)

  这位相公,城中有没有一位夫家姓蔡,闺名叫做端云的女子?(没有回应。向张驴。)

  请问阁下,可知这山阳县十三年前有一户姓蔡的富贵人家,收养了一个名叫端云的女子?(继续询问。)

  当时穿着红衣裳,头发不是很长…不知道?死了?

  你能确定是死了吗?那,埋在哪儿了?

  【光转。

  2.监狱

  【蔡婆,她重新换上了一身黑衣,她非常得疲惫,厌倦,失魂落魄,形容悲惨阴郁,和窦娥隔着狱门。窦娥带着铐链,背对着蔡婆,一直没有转过身。

  一名官差始终站在蔡婆身后,观察着他们的对话。

  窦娥遭受了严重地拷打,她身上有明显的伤痕,衣衫褴褛。

  发生官差之间的对话:

  ——从来没见过这样顽固的灵魂

  ——这是一个最下流无耻的事件

  ——身为女子先逼死丈夫,又毒

  杀公公

  ——这是个最恶毒淫邪的女人,丈夫尸骨未寒,没有丝毫悲痛地又犯下一桩残忍的罪行

  ——在精神上,或是在现实中,她都是一个凶手,她身上道德的沦丧将绝除于世。

  ……

  3.庭审

  【公堂上。

  蔡 婆 窦天章(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下跪。)窦大…人。你总算回来了。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自己欠下的债可要自己还。(轻语)你要是徇私放纵,我可会一直缠着你的。

  天 章 原告报上名姓。

  蔡 婆 妾身姓蔡。

  天 章 蔡夫人。你状告何人?

  蔡 婆 状告窦娥,她逼死我儿在先,毒我亲夫在后的两桩恶行,望大人主持公道!

  天 章 唤那犯妇窦娥来见。

  【窦娥被押上公堂。沉默。

  天 章 堂下犯妇,姓甚名谁?

  窦 娥 民妇…窦娥。

  天 章 你与原告是什么关系?

  窦 娥 婆媳。

  天 章 蔡夫人控告你逼死她的儿子,毒杀她的夫君,这两件事你可认罪?

  窦 娥 民妇没有逼死我的丈夫,羊肚汤里的毒药也非我所下。

  蔡 婆 不是你还会有谁?

  官 差 原告请保持肃静。

  窦 娥 我丈夫是留书自尽的。

  天 章 可有证物呈上?

  【投影。一封遗书。

  天 章 信中所言,确实是蔡某因病痛折磨,无药可医,不愿再苟活人世了。

  蔡 婆 信里也说了,请母亲成全为窦娥另觅如意郎君。大人。我儿子病了十多年都熬过来了,若不是发觉窦娥负情,为什么偏偏选在婚前自尽。定是不堪受辱,自行了断。

  天 章 窦娥,你是否有过对不起蔡某的行为,而被他发觉,不堪受辱而死。

  窦 娥 民妇自小,蒙受家父教导,虽未曾读书识字,可教养片刻也不敢忘。我自七岁便被父亲婚配蔡家,又受了妈妈的养育之恩,断不会作出这等卑劣的罪过。

  天 章 七岁,许配蔡家。

  窦 娥 是的,大人。

  天 章 至今

  窦 娥 至今,十三年了。

  天 章 ……

  官 差 大人?

  天 章 嗯。那至于羊肚汤里的毒,蔡夫人可有话说?

  蔡 婆 窦娥投毒之时,有张孛老之子张驴儿在场。

  天 章 传张驴儿来见。

  张 驴 草民张驴,拜见窦大人。

  天 章 张驴,本官问你,这堂上二人,你可认得?

  张 驴 认得。那是我继母蔡夫人。跪着的,是她的儿媳,窦娥。

  天 章 如今蔡夫人状告窦娥的两桩罪行,你也知道了?

  张 驴 知道。

  天 章 对于,窦娥毒杀你父亲张孛老一案,你可在场?

  张 驴 父亲死时,草民在场。

  天 章 那么他可是喝下窦娥煮好的羊肚汤才死的?

  张 驴 家父确实是喝了羊肚汤死的。

  天 章 那么你是同意窦娥下毒毒杀张孛老

  张 驴 草民并没有那么说。

  天 章 ……

  蔡 婆 你疯了?

  官 差 原告请保持肃静。

  张 驴 我父亲是喝了羊肚汤死的。羊肚汤也是窦娥煮的。可是毒却不是她下的。

  天 章 那么毒是谁下的?

  张 驴 草民不知道。可若要论杀我父亲的动机,草民以为,只有蔡夫人才有。

  蔡 婆 张驴!

  张 驴 蔡夫人因为蔡某自杀对窦娥怀恨在心,所以以与家父成婚为由,想逼迫父亲替她杀死窦娥。父亲被逼无奈,便私下准备了一条绳索,本来是要勒死窦娥的。

  蔡 婆 张驴你怎么翻供?休要胡言乱语!

  张 驴 草民句句属实。

  蔡 婆 ……

  天 章 可有“绳索”呈上。

  (停顿。投影,一条绳索。)

  张 驴 可父亲没有那么做。蔡婆或许心有不甘,在汤中下毒,具体想要毒死谁,或是嫁祸谁,还望大人明鉴!

  蔡 婆 张驴,你血口喷人。要是你这么猜来猜去,我还说是你下毒。

  张 驴 我下毒?不毒别人,专毒自家老子吗?

  天 章 证人口供前后不实。今日暂将犯妇押下,明日再审。另。蔡夫人。张驴指认你为嫌犯,本官也不得不先将你收押。

  蔡 婆 大人!你!

  天 章 退堂。

  【天章走到窦娥身旁。停顿。他们沉默。窦天章欲言又止,下。窦娥看着张驴。音乐转。

  4.父女

  【深夜,监狱。

  【天章自公堂下,穿过山阳县民众之间,在他们众目之下,向窦娥走去。窦娥开始在舞台上漫步,神态像是一个幽魂,怅惘地在寻找一个生前没有得到的答案。

  天 章 十三年前,我把女儿留在了山阳县,只身前往京城赶考,一举及第,殿前受封参知政事,又被赐婚右丞相之女,安居于京师,后掌台省刑名,巡察四方,遇作奸犯科者可先斩后奏,威权万里。当初承诺女儿至多一年半载我必来寻她,可我始终没有回来。方才公堂之上,蔡婆状告儿媳杀子杀夫,那犯人就是我失散的女儿端云。我认出了她,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出她也早已认出了我。

  【灯转

  窦 娥 民妇窦娥,小字端云。十三年前与父亲窦天章分别,他曾答应我,考试得中便回来寻我。民妇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不在期盼,与生父重遇的时刻。可十三年,十三年他音讯全无。

  【灯转

  天 章 回想离别时日,如今历历在目。

  窦 娥 难道现在大人不是已经四海闻名,衣锦还乡了么?

  天 章 ……犯妇。你父亲答应过你什么,承诺过你什么本官……没有兴趣知道,我只问,你究竟是不是命案元凶?

  窦 娥 大人来山阳县,是为查案而不是为了寻人?

  天 章 你若蒙冤本官定不会屈判,你若杀人……也必不轻饶。

  窦 娥 大人。你可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

  天 章 大胆。我如今是圣上册封钦差大臣,代天巡狩,平海内冤情。你竟敢一再逼问我?

  窦 娥 一别经年,父亲别来无恙?

  天 章 公堂之上法不容情,犯妇有罪与否从实招来。

  窦娥父亲在上请受孩儿端云一拜

  【窦娥向天章行拜礼。音乐转。停顿。天章望着遍体鳞伤,颤颤巍巍的窦娥,眼中终于露出一丝不忍。

  天 章 我在京城已另有妻室。

  窦 娥 ……可是也有了儿女?

  天 章 一儿一女

  窦 娥 那么我呢?

  天 章 十三年了,我确实把端云抛诸脑后。她的日子过得如何,她是否已经出嫁?她是……在我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当她死了

  窦 娥 我们曾经期盼过的另一种生活。

  天 章 你若是清白的,释放后便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

  窦 娥 父亲你都忘了吗?那种生活,是你承诺给我的呀,那是,你把我卖给婆婆时答应过我的

  天 章 那种生活,此刻你只能一个人去过了。

  窦 娥 一个人?从你走的那天起,我已经一个人过了一年,又一年,又一年。冬天,跟着一个冬天,再一个冬天。我看到河水被冰封,我嗅到草木地凋零,人们对我发出嘲笑和诅咒,我听到命运在叹息。穿上过嫁衣,喜乐、笙歌,最后独自走上黑暗的道路。我还活着,是因为父亲说过,会回来找我。

  天 章 端云我毁掉了你的前半生,我忘记你了。你的脸庞在我心里早已模糊。对不起。我没有回来,我骗了你。但我可以弥补你的,只有这一次了。你要你说你是清白的…

  窦 娥 ……这次你还是会带着一个好名声回到京城去,回到你的妻子,你的儿女面前。继续扮演“窦天章大人,代天巡狩,匡扶正义”。

  天 章 端云。

  窦 娥 如果我是清白的。是无罪的,求父亲带我走。行吗?(停顿)父亲你会带我走吗?会带我回到你现在的家里去?

  天 章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端云!…你说,谁的家里能容得下一个过去的,幽灵?(长停顿。)带你回京,父女团圆。(苦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了。

  【光转。

  5.公堂。

  【“威……武……”

  官 差 传人犯窦娥,蔡婆。

  天 章 蔡夫人。对于张驴儿控你诬告窦娥一事,你可有话说?

  蔡 婆 张驴儿含血喷人,她指认妾身,可有证据?!

  张 驴 那么你指认窦娥又有什么真凭实据?你儿子是留书自杀,大人已过目。羊肚汤端上桌来,谁都可以下毒。我父亲为了勒杀窦娥将凶器带到蔡家,也有目共睹。

  蔡 婆 你说的这些,有哪桩哪件能证明,我要栽赃窦娥?!

  张 驴 我只是说,窦娥是冤枉的。

  蔡 婆 ……窦娥冤?这场案子审到如今,岂非是个笑话?什么都好像是真的,其实又没有什么是真的!

  张 驴 蔡夫人。你在儿子死后不是马上就身着华服去了我父亲的酒宴吗?你不是马上就决定和我父亲结婚吗?大人!草民愚见,究竟蔡某是谁逼死的,如今都怕是有了疑问了。请求对蔡夫人用刑。

  蔡 婆 大人,妾身无罪啊!求大人明察!

  窦 娥 大人……我婆婆是清白的。她并没有诬告我。

  【停顿。

  张 驴 窦娥?

  天 章 犯妇可不要胡言乱语

  官 差 犯妇不要胡乱言语!

  窦 娥 人,是我杀的。我的丈夫蔡某,我的公公张孛老,皆死于窦娥之手。

  张 驴 大人!窦娥先前曾遭差役殴打,受了刺激神志不清。她的话不可……

  窦 娥 不。大人。我是清醒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天 章 窦娥如果你认罪,就要画押立据。

  窦 娥 是。

  天 章 你可考虑清楚?画押之后,便等于认下你是罪案的元凶

  窦 娥 我愿意画押

  【沉默。官差手执状纸走向窦娥。窦娥执笔。

  天 章 画了押,等于你供认了谋杀是你亲手所为。

  窦 娥 大人,您说过的话,万不要食言。

  天 章 ……本官职责所在,岂有食言一说

  窦 娥 罪人伏诛,那也是理所当然。 今天,我认下自己的罪行并在状纸上画押立据,请大人伸张正义,为死者做主吧。

  【窦娥画押。

  官 差 禀大人,犯妇窦娥已经在状纸上签字画押。请大人过目。

  【窦天章端起状纸。

  张 驴 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不明白啊。我真的,怎么都不明白啊。为什么?

  窦 娥 至此,我做了。我做了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择。我认罪了。我身上沾染了罪孽的阴影,我将戴上死亡的假面。可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我们谁不是有罪的,悲惨的,我们都想象过至亲之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情景;我们谁又不是无辜的,纯洁的,我们也都幻想过自己死在至亲之人面前的样子。今天,我选择死在我亲生的父亲手里。

  【公堂外,民情愤慨。

  ——大人,快宣判吧,窦娥已经认罪啦!

  ——大人为何迟迟不判?

  ——请大人为民做主,将窦娥千刀万剐

  ——窦娥该死,不要犹豫啦!

  ——此等凶犯,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罚至阴山,永作恶鬼

  ……

  【而公堂内,所有人都变得格外冷静下来。

  天 章 ……外面为何这样喧闹?

  官 差 窦娥认罪。民众皆求大人惩处这残忍的罪犯。

  天 章 他们想要我怎么做?

  官 差 他们要窦娥的脑袋……

  天 章 他们要什么?

  蔡 婆 (站起来,走近窦天章。)他们要窦娥死。

  天 章 这是谋杀

  蔡 婆 对他们来说,是正义

  天 章 正义掩盖不了谋杀的行径

  官 差 请大人顺应民意

  天 章 她是我的女儿!她什么都不懂,只想我能回来接她走。像以前那样,给我唱她的歌,告诉我她不在乎跟着我漂泊。

  蔡 婆 那么大人就该知道,她只活在七岁的时候。你的女儿,七岁就被你杀死了。在这之后的岁月,她只不过是一个游魂的存在,花了十三年去等待着,再看一眼那个断送她生命的真凶。

  天 章 ……

  蔡 婆 认了罪。窦娥在山阳县是活不成的。这里的人云亦云,只懂恐惧,崇拜权力,只懂嫉恶如仇,从善如流,他们不懂同情,不懂得理解。大人,除非你带她离开这儿。如此你便可以法外开恩。

  天 章 ……

  蔡 婆 她是你的女儿。她是犯人。请大人决断吧。

  天 章 权力,高于人情。而正义,是一切权力当中最高的一层。窦天章代天巡狩,绝不姑息……责令——

  【窦娥正视窦天章。光照在他们二人

  身上。

  天 章 将犯妇窦娥,枭首,示众。

  6.张驴的忏悔

  【张驴独自剩在舞台上。他痴痴地望着黑暗,寂静,似空旷,又似幽闭的空间。很长很长的沉默。六月闷热的空气潮汐一般涌进剧场。或许,张驴最后泣不成声。赛卢医走进来。

  赛卢医 人们都去刑场了。

  张 驴 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沉默。

  赛卢医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张 驴 (看着赛卢医,笑)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赛卢医 (没有得到张驴的回应,可是他坐在了张驴身旁。为他拉起了音乐。)你看看这里。一座空掉的监狱。

  张 驴 医生。我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你知道我见过的最迷人的是哪里吗?

  (没有回应。)是这里。一座监狱,我的坟墓。

  【沉默。赛卢医为张驴奏起音乐。一段时间后,张驴站起来走进舞台深处的黑暗。音乐转。

  7.三桩誓言

  【山阳城众人齐唱: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窦娥站在刑场中央。六月的阳光灿烂刺眼。山阳县民众发出了阵阵欢呼,当窦娥面对这他们的时候,有人开始谩骂。有人开始朝窦娥丢掷。当人声慢慢平息下来的时候:

  官 差 犯妇,你还有什么话说?此刻不对监斩大人说,还等几时说呀?

  窦 娥 我就在你们面前,你们不都是想杀死我么?来吧。谁过来,我得罪了谁,你上来;我妨碍了谁,谁走上来;我侮辱了谁,我损伤了谁,来。上来。我把我欠下的,我把你想要的,还给你们…没有人吗?没有人认为我该万劫不复,千刀万剐么?我不是令你们憎恨么?我不是…令你们害怕吗?(停顿)窦娥。你们害怕窦娥。不。你们害怕的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选择。而是我做过的和将要去做的事情。当它们与我的名字不可避免地像星和月在夜晚的晴空连成一片的时候,你们宣布了我的死亡。当它真正到来的这一刻。我轻松了。我快乐了,我明白了——荒唐的生命,同时我也懂得了幸福。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把握,可是我抓住了它!它也抓住了我。关于活着,我从前有理,现在有理,我永远都有我的道理。我曾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完全有机会选择另一种方式去活。我做过的事情,你们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无所谓了。而以后呢?我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这个我将死,也将被证明无罪的时刻,所有荒诞的、阴暗的气息,穿越那些尚未发生的时间,从遥远遥远的未来扑向我。你们可能建议我应该后悔,痛哭,为自己一个不理智的选择感到懊丧,可是世上没有不理智的选择,每一次选择都通往它所对应终点。可那又怎么样?既然只有一种命运会发生在我身上,那么你们的建议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让你们感到幸福的事情,你们眼中错误的行为,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我丈夫自杀,婆婆对我的痛恨,父亲对我的背叛,这些与我何干?(向行刑官)这一刀之后,我将和这个从此同我无关痛痒的世界结束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任何人。我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爱我,恨我,哭我,笑我,引导我,解释我,保护我,改变我,对我投以一切感情,你们没有权利。除了杀死我。大人。这一刀下去,窦娥要素旗枪鲜血洒;要三尺雪将我死尸埋;要三年旱示天灾。(看着天空)我把最后的机会留给你。

  【齐唱: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所有表演者出场,在他们的注视中,赛卢医将一只盒子端上。至窦娥面前。窦娥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张驴的一颗头颅。窦娥看着张驴的头颅。她像是哭了。

  【沉默。窦娥走向黑暗,光收。

尾声

【除窦娥外,所有表演者环绕舞台。他们在哀乐声中走向舞台中央。往墓穴中,投入鲜花,洒下美酒。盛夏依旧阳光灿烂,但是渐渐地刮起了风。风声呼啸,将之前的潮湿和闷热驱散了。下雪了。暗场。灯亮。只余下赛卢医,音乐起。

  【一段时间之后,舞台中央。先开场时一样,蔡婆。黑衣。窦天章出现, 他即将再次离开山阳。随着音乐,听到窦娥的声音:哼唱?或许。

  蔡 婆 您要走了?

  窦天章 案子已经审完了。

  蔡 婆 完了?

  窦天章 凶手伏诛。结束了。他们…把我的女儿埋在哪儿了?

  蔡 婆 我不知道。我……(她环抱着自己的小腹。)在我的身体里……它每天都在动,发出……你听

  窦天章 我的端云埋在哪?

  蔡 婆 你问我?是你亲手判了她死罪。

  窦天章 我亲手(他伸开自己的一双手)我的女儿

  (他看着蔡婆,短暂的沉默,他似乎释放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是谁?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夫人,我们认识?

  蔡 婆 你不记得我了吗?

  窦天章 (看着蔡婆,短暂的沉默,他突然感觉到害怕。或许打起寒颤。)我得走了。我该做的,都做完了。

  蔡 婆 你是该走!走吧!走!

  窦天章 (提起行李箱。走出几步。他转身回来。)我来过这里?

  蔡 婆 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记得了。

  窦天章 对。说得对,我们不需要记得。

  【停顿。

  蔡 婆 我有孩儿了。

  窦天章 是个姑娘?

  蔡 婆 你怎么知道是个姑娘?

  窦天章 我猜,夫人你,想要个姑娘。

  蔡 婆 我为什么会想要个姑娘?

  窦天章 我!

  蔡 婆 姑娘,我怎么能接受我生下一个姑娘,我为她煮饭,洗衣,给她需要的一切,等到有一天她长成了这世上最美的女人,然后我就得看着她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最懒最丑最不上进的男人。我要在他们结婚之后像做贼一样去她家看我的外孙,并且要在六点钟那男人从他那份世上最恶心的工作下班前准时离开?我怎么能接受?怎么能?

  窦天章 对不起。

  (他拎起行李箱准备离开。走出几步。他站到了舞台的边缘。他回过头。)But……what if she loves.可是。如果她告诉你她喜欢呢?要是她告诉你,妈妈,我喜欢做那个最懒最丑最没有上进心的男人的妻子,和他生一个野孩子,然后每天等着他从全世界最恶心的工作下班回家。要是这个全世界最差的男人会一辈子爱她,从结婚的第一分钟爱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要是…要是有一天,她长大了,然后告诉我们,她不需要妈妈,她不需要爸爸。她就是不需要。她。(窦天章看向所有观众。停顿。他低下头。)不需要。

  【停顿。暗场。再次灯亮。空的舞台上,一片白色。

  (2016欧丁剧院出品中外合作剧目)

  【责任编辑:李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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