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三舅之死
打跑了日本鬼子,美国人的救济品来了,奶粉米粉还有各种罐头,都分发到了乡村里的小学里来了,可流言来了,说这罐头里有人的手指头。害得老师每次分发救济品时都要先领着学生唱《义勇军进行曲》,然后自己率先吃给学生们看,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真好吃。学生们才敢吃。外婆为了领取美国救济品也让母亲来上学了,和平的日子似乎已经象太阳一样从东边升起,国家进入和平建设时期了,灾难似乎过去了。外公又敲起了银首饰,杂货铺开张了,织袜机转起来了,伙铺也开业了,香喷喷的酒也酿出来了,吃着酒糟的猪红彤彤的,真叫人欢猪叫呀,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
伙铺,这是一种临时性的简易旅馆,一般存在于一些偏僻的山区里,家有空房用长橙子架上几块木板,再向邻里借几床被子就可以开张了,收几个茶水钱,非常便宜。来往的也是一些熟悉的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这个大山沟里也只有这些小商小贩往来。外公走乡串寨又老实本份,人缘好,外婆粗门大嗓能干豪爽,也讨人喜欢,所以来往的客商大都喜欢住在外婆家。三舅也特别喜欢跟这些客商们混在一起,非常熟悉。这一天来了一伙客商,正在家中吃饭哩,乡里治安人员来查户口和身份证了,倒也是例行公事,外婆和舅舅们没有看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可能是太熟悉了,全没在意。客商们也许看出了什么,也许是治安员们多打量了一下他们?第二天他们邀三舅一块去贩盐。这些贩夫走卒们惯常在江湖上走,非常小心,银钱都藏得非常诡密,但再诡密也要随身,要不也要随着行李呀。三舅那时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他又哪里懂得利害,乐得跟去玩,他又哪里知道,他们是拉他去做保镖的呀。因为他们看三舅舅跟那些乡里治安人员很熟悉。欣然前往的三舅他又怎么能知道他踏上的是条不归路呀!
才出了村子五六里地,那时没通汽车,只有树林草丛中蜿蜒的羊肠小道,在一个山岗上,他们被一伙持枪者拦了下来,没有蒙面。大家正恐慌呢,三舅一看,笑了,原来是昨晚查夜检查户口身份证的那一伙治安人员。他对大家说:罗老板呀,不要紧的,是查身份证的。可是,很快三舅就笑不起来了:他们不是查身份证例行公事的检查,他们是来抢劫的呀,是明火执仗地抢呀。他们把这些客商的箩筐底部夹层打开,又割开他们的鞋底,真有不少的银元和钞票,三舅呆若木鸡地看着。一个土匪把三舅拉到一边,要他入伙,三舅就哭,十五六岁的孩子,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也没经历过这种惊吓,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吓得只有哭。土匪不耐烦了,干脆一枪把他给打死了。这个事情外婆是过了好多年才知道的。当时那些被抢劫的客商吓得作鸟兽散,谁还敢回去报信呀。三舅被打死的地方并不是深山老林里,也就是一个他们经常走的土岗,一个有松树林和茅草堆的小山岗,现在都变成公路了,是桐榇坪通往曲兰的必经之路。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道上明抢啊,那是什么世道!
三舅被打死了,同村的人看见了告诉外婆。外公外婆就在附近找人把三舅埋了,用床席子一卷就埋掉了,连口薄薄的棺材也没有啊,可怜!这是乡下的习俗吗?小孩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那做父母的也没有想过弄明白就把他给埋了,了事了?就是一头猪被打死了也要弄明白是谁打死的呀,何况是一个扶养了十五六年的少年?那做父母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又是怎样的沉重啊!外公外婆自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杀人者还没完,他们三天两头地找上门来,说要调查死因,贼喊捉贼,做贼心虚呀。外公外婆惹不起他们,就请了一桌酒席,叫村中有头面的人物和这些官匪们一起来吃饭,向外宣布他们也不知儿子是怎样死的,也不想追究了。这事才这样不了了之了。一个开杂货铺打银首饰的小户人家没有后台谁又能敢与政府中那些管治安的官匪做对?那是1946年的事情。
三舅死了,三年死了三个人,对于一个做母亲的人来说,其伤痛又怎么能用语言来形容?怎么会是这样?外公外婆开始思考了。自从建了房子开了杂货店银首饰铺赚了一点钱以来,家中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先是小偷盯上了,后是日本人抢,再就是遭土匪抢劫。看来都是钱惹的祸。怎么办?总不能不做了吧?外公外婆一合计,干脆买地吧!小偷偷不走,土匪抢不去,挖了我的土,我还有一个坑可以养鱼!于是就去张罗着买田地。巧了,邻村有一个破落户,一个年纪轻轻的年轻人,父母都死了,整天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也不干活,今天卖一块田,明天卖一块地,天天带着儿子就着点豆腐干去小酒店里喝酒,活得象个神仙。他也挺聪明,不一次卖完,够半年用就可以了,吃完了再卖,他也知道通货膨胀?可最后他还是有一堆钞票成了废纸,那是金元券。共产党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田地卖完了,外公买的就是他的田地。那田地离家有三华里远,也就是三亩,外公是用它来保值的,并不靠它吃饭:走那么远的路去种那一点地,划不来,家中还有一大堆的事都做不完呢,干脆租给别人种吧!这真叫做人算不如天算,1947年买的地,1949年共产党来了,也仅仅收了两年的地租,这地租又是能收的吗?这不是花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嘛,人倒霉了,喝凉水也会塞牙,天意啊!外婆看着家中的这三个儿子,想起了那年算命先生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命呀,又有什么办法呢?仗打完了,人也死够了,该过太平日子了吧?她又哪里能想得到,更深重的灾难还是后面呢!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呀,这灾难何时是尽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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