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最美年华邂逅最美的爱情

　　◎糖炒栗子

　　

　　图/鸦青染

　　刘应道初次与李婉顺相遇，是在贞观十三年。那日，马车的帘子被侍女挑起，一只素白纤手从喜服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冰凉异常的手，扶她下车。她低垂着头，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那躲在喜服下的羸弱身体似乎有些颤抖。他愣了一刻，随即轻轻一笑，握紧了她的手。

　　“别怕。”他在她耳边小声说。那声“别怕”从他嘴里说出，清澈如玉，却又明媚似春光，以至多年以后，婉顺仍时常忆起这个场景。她还记得那天的同牢合卺、解缨结发，还有他附在耳边的誓言。奇怪了，那日婚礼上的桩桩件件，她好像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对刘应道来说，那日同样永生难忘。本来对于这场政治意义更多的婚姻，他内心有些隐隐抗拒，奈何天子赐婚，他非但不能拒绝，还要心存感念。他的抗拒不无道理。李婉顺乃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庶女，一场玄武门兵变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身份尴尬，贵族子弟大都不愿接受这门婚事。于是，一道圣旨将她嫁给了开国功臣刘林甫之子刘应道。刘应道为人谨慎，最怕与皇族有所牵连，对这门亲事无甚好感，连带着对婉顺这位他未曾谋面的新娘也生出几分不待见。

　　不知她长什么模样？养在深宫的庶女能有多大见识？她的身份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祸患？大婚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

　　然而，在见到婉顺的那一刻，他便将心中所有疑虑都忘在脑后。面前这个怯弱的姑娘微颤不止的肩膀和苍白的面庞，让他心生怜惜。于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了一声“别怕”。那一刻她抬头，四目相接，他看见她的眼里似有泪光。

　　婚后一年，刘应道受命出任梓州玄武县令，李婉顺随行。行至城郊，刘应道勒马回头，只见长安城里的九重宫阙渐渐远去，他侧首看向马车内的妻子，她刚好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回首频望。天色朦胧，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却可以猜想，那双剪水秋眸中有着哀戚和不舍。

　　刘应道望着婉顺柔和的侧脸，心下忽然生出主意。马车继续前行，刘应道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素来寡言少语，出了长安后却舌灿如莲，向她讲述幼时经历、文人逸事、山川奇闻等，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婉顺难得见他如此，又被他口中所说逗乐，脸上渐渐有了喜色。

　　刘应道见妻子以扇遮面，眉眼弯弯，知她已然释怀，便邀她一同骑马，共赏秀丽山川。他的确生性寡言，如今一反常态，不过为了让她重开笑颜。路途漫漫，若能这样一路走到地老天荒，也是极好的。

　　远离了长安，李婉顺才真正感受到快乐，再也不必如履薄冰地生活，再也不必呼吸着压抑沉寂的空气。马蹄迅疾，她的清脆笑声萦绕耳畔。春风得意，万紫千红掠过眼角眉梢。这一生，能得一刻如此，这一世，能得一佳人如此，夫复何求？

　　时光沉静如水，从指间温柔淌过。在梓州的日子，转眼已过了四五年，而刘应道却仕途不利，未曾升迁一官半职。“倘若不是娶我为妻，凭你的才智家世，断不至只做一个县令。”她语气恳切，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他良久无语，只能以拥抱作答。“你我结为夫妻，就该同甘共苦。”刘应道语气淡然，却有一种沉静人心的力量，正如当年的那句“别怕”。

　　有时默然相拥，不着一语，却胜过万语千言。所以他们常在浓密花影下煮茶，在寒梅初发的绮窗下临帖，却没有多余的话。耳畔响起的，唯有簌簌的落花声。

　　不过，刘应道最喜爱的还是与婉顺把烛夜读。他犹记得第一次与她在西窗前研读诗书、闲话家常的情景。室内烛影摇曳，映在婉顺的脸上，显得柔和恬静。后来她说得兴起，脸孔竟微微潮红，然而品评人物、议论发辞，往往一语中的。刘应道不禁感叹佩服，也为曾低看婉顺而羞愧。

　　他常常感叹，如果当初谢绝了这门亲事，那么他与婉顺大概不会在尘世间相遇相知。他会继续留在长安做他的小官，娶妻生子，沉浮宦海。可婉顺的一生该如何？倘若她遇人不淑，便会一辈子如雨打浮萍，不得依靠。还好，冥冥中自有安排。那么，便守着彼此过一生吧。平庸也罢，只要安好，一切都不重要。

　　在州县辗转七年后，他们再次回到长安。本以为婉顺会抗拒归来，然而她脸上已无多年前瑟缩的神色。她不再害怕，因为丝萝有了可以依靠的乔木。

　　重返长安，刘应道得了个尚书户部员外郎的官职，多年后仍未晋升。可他始终没有抱怨，只因与她相比，功名利禄不值一提。漫向寒炉醉玉瓶，唤君同赏小窗明。这些事，哪件不比沽名钓誉更美？

　　友逾琴瑟，携手之游。对他们来说，一生的时间都嫌太短。可惜，生老病死，悲欢离别，是世人皆逃脱不掉的命运。龙朔元年，婉顺毫无征兆地病倒了。她的身子向来羸弱，病来如山倒，刘应道只能眼看她一日日消瘦下去。那种感觉好似流沙逝于掌心，虽然竭力想要挽留，却终不可得。

　　这年的六月六日，婉顺在卧床多日后，逝于长安居德坊。她这一走，这间屋子似乎更静了。天地一片虚空，留下来的人更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刘应道一生身无长物，只能为婉顺作赋一篇，遥寄相思。他提笔，怀念她的音容笑貌，回忆他们的过往，还想起曾许下的“死生契阔，与子偕老”的誓言。他落笔，仍是止不住饮泣，泪水滴落在素白宣纸上，洇开团团墨色的相思。

　　婉顺死后的二十年里，他未曾续弦。他心中的那个位置是独属她一人的。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独坐西窗，听着雨打芭蕉，剪落烛花朵朵。直至夜深沉沉睡去，梦中又与她相逢。梦境里，一切都恍若当年。梨花，青丝，佳人，少年，还有她的绣襦茜裙，他的清韵浅笑，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