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能晒成干儿,萝卜能晒成干儿,瓜菜梨枣能晒成干儿,听说过醋也能晒成干儿吗?说起来可能你不相信,醋是用水做成的,咋能晒成干儿呀?醋晒成干儿是啥个样子呀?你别急,我这就给你讲一个侯家五香醋干儿的故事。
我的老家附近有个项营,过去叫美岗村,也叫项城营。为何叫美岗村,不得而知,只知道五十年代清理村中老吃水井的时候,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写有“美岗村”三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无从知晓。叫项城营却是有来历的,据古书说这里当年曾是项羽与刘邦争夺天下时的驻兵之地。项羽的先人本和楚王同姓,曾经在楚国为官,因功封在项地,他们就以地名为姓。
既然这里驻过兵,当兵的就要吃饭,吃饭就要有佐料,醋就是其中之一。有个姓侯的,得了真人指点,淋(读第四声)得一手好醋,专门儿供应项羽的军队用醋。后来项羽兵败东撤,姓侯的没能赶上大队,又听说项羽兵败自杀,自己无处可归,就留在此地定居,以淋醋为生。侯家在此地一直居住至今,淋醋的秘方就一代一代的相传下来。
这淋醋的秘方也不知传了多少代,到了乾隆年间传到了侯福海手中。侯福海的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取的是福如东海常流水之意。不过侯福海却没有什么福气,上有六十岁的老母需要供养,下有四个年幼的儿女要张嘴吃饭,一家七口人,只有薄地五亩,草房三间,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项营西边二里之外有个大魏寨集,侯福海的父亲在世时,常为一家人的吃穿发愁,没办法,就在集上租了个院子开起干店来。这院子是三间门面,三间堂屋,东西厢房各两间。门面房三间相通,西间存车存货;中间做过道,车货多时,也放东西;东间靠前后墙开两溜地铺,铺了好厚的麦秸,供推车子的、挑担子的过夜住宿,不供应被褥。东厢房两间相通,靠后墙摆了七八张木床,供一般空手客人住宿,备有铺盖。堂屋中间一间作客厅,两头两个单间里,各放一张大花牙子床,备有整齐干净的铺盖,专供有钱的客人住宿。西厢房是两个单间,一间自己住,一间备有锅碗瓢盆一应炊具,为客人烧水做饭用。门面外边摆个醋坛子,买自家淋的醋。
大魏寨集虽不大,但南通汝南信阳,北至周口开封,西达漯河洛阳,东到阜阳蚌埠,也是客商过往必经之地。这个地方离大城镇又远,所以常有推车的、挑担的、箍炉锅的、卖蒜的、打靶子卖艺的在此打尖住宿。因为偏僻集镇小,又没有什么名胜,无法招揽富贵客商、达官贵人、文人学a士来此游玩,所以平时生意也不怎么景气。好的时候,门面和东厢房的铺位可以住满,差的时候门面房住上七八个老客,东厢房住上三两个读书人。堂屋的上等客房很少有人问津。
侯福海二十一岁时,他父亲病故,也就子承父业继续开这个干店,也接过了祖传的淋醋本领。侯福海人老实直正心眼儿也好,住店客人走的时候,给多少要多少,从不争执。不过来这里住店的客人都是掏苦力挣饭吃的,谁又有多少钱给呢。说一声没钱了,拍拍屁股该走情走了,啥时候有钱啥时候再来还,就是再来住店,说没钱照样叫你住,也不跟你提要钱的事儿。侯福海常说,谁能一辈子不出门儿,谁出门儿也不能背着房子顶着锅呀!就这样,紧撑慢糊拉,挣的几个钱儿,除了自家吃穿费用,交差完银子打房租外,一年到头也落不了几个,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可是这小店又不能不开,要不是有这小店顶着,光指望那几亩薄地还不饿断肠子!
侯福海的小店开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是年年开店年年如此,年年如此又年年开店,日子过得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俩儿子大了,娶了媳妇,有了孙子;俩闺女也都出门子了,也有了外孙子;老婆子脸上枯粗皮多了,头上的白毛翼多了;自己的胡子密了,腰弯了背驼了。外面是个啥样子,不知道,只是听过往客人讲,康熙爷晏驾了,雍正爷归天了,乾隆爷登基了。谁当皇帝都一样,反正日子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坏也没有坏到什么地方。皇帝老子啥模样,天知道!别说皇帝老子,七品县官在这个小集儿上也没有见过。
有一年,才开了春的一天晚上,侯福海坐在店门口儿,一边与刚到的几位客人闲聊,一边等待别的过路客人。今儿生意还算不错,门面和东厢房都住满了客人,再来了客人就没地方安排了。正说着,从集西头跑过来一辆轿车子,来到店前停下了。从车厢上跳下一个年轻人,细布穿戴,一张嘴,撇着京腔外带着女人的尖嗓子,“店家!店家在哪儿?”侯福海赶忙站起来,上前笼住牲口,问道:“住店那,客官?”尖嗓子趾高气昂的说:“废话,不住店,问嘛?”一句话把侯福海噎得半天没还过气儿来。还没容侯福海回话,就听见车里边有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小李子,不得无礼!”侯福海不知谁是小李子,这一带也没有这样叫人的,正圆圈儿看呢,只见那个尖嗓子对着轿车子一弯腰,“扎”了一声。
乖乖,就这一声“扎”把侯福海吓了一大跳。车里坐的人,不是个道台也得是个知府,至少也得是个县太爷。侯福海常听人说,只有当官儿的手下人才这样回话。看来今儿晚上有大生意了。难道说前天找算卦先生抽的签儿要应照吗,那先生说他近日有贵人相助。瞎子的口无量斗,红嘴白牙净骗人,咱一个乡瓜子会遇见什么贵人。侯福海正在胡思乱想,尖嗓子又问:“店家,可有上等客房,要两间。”声音显然和气了许多。
“有!有!”侯福海一边答应着一边往车前凑,正准备伸手撂车帘子搀扶客人,那尖嗓子一伸手把侯福海扒拉到一边,撂起车帘子说:“主人,您请!”俗话说官儿不厉害衙役厉害,这尖嗓子在侯福海面前可以耀武扬威,可是在主子跟前还是像个孙子。今儿个可算是叫侯福海开了眼界了。
这时只见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尖嗓子接着,然后慢慢的下来一个人,用衣服蒙着头,浑身象筛糠一样的在发抖。尖嗓子扶着蒙头的人往里走,侯福海赶紧收拾过道,前边领路。进了堂屋,福海连忙点上灯,抹桌子扫椅子,伺候蒙头人坐下。尖嗓子给蒙头人除去蒙头的衣服后,福海才看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虽然烧得红头涨脸的,浑身颤抖,牙齿在嗒嗒作响,但是面貌却不一般,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穿戴更胜那尖嗓子一筹。侯福海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超凡脱俗之人,只顾得看忘记上茶了。尖嗓子怪道:“看啥看,还不快上茶!”那男的瞪了尖嗓子一眼,低声道:“和气点儿。”尖嗓子一伸舌头,“扎”了一声,赶忙往后退了两步,问侯福海道:“店家,此处可有良医?”
侯福海这时才迷瞪过来,说:“客官恕罪,本地地偏集小,良医恐怕一时难以寻到,但不知客官是否感染了风寒?”他把从过往客人嘴里听来的、从戏台上学来的词儿全搬了出来。那男子的眼睛一亮,鼻子囔囔的说:“不错,鄙人正是受了风寒,店家既知,可会医治?”侯福海忙说:“小的不懂医道,不过真的要是受了风寒,小的倒有一个土法子很灵验。”那男的说:“说说看,什么土法子?”侯福海说:“客官稍候。”说着走了出去。一会儿端过来两杯热茶,说:“客官先用茶。”那男的抖抖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眉头直皱,随后放下杯子。侯福海知道茶叶不好,不对客人的胃口。回头看那尖嗓子,尖嗓子却没敢动杯子。侯福海又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从西偏房里传来一阵嚓嚓嚓的剁刀声,乒乒乓乓的锅碗瓢勺的撞击声,滋滋啦啦的烹油声,随即飘过来一股股浓浓的油爆葱花儿味儿,沁人心脾。又是一会儿,侯福海用托盘端过来两大碗饭。饭一进屋,香气儿立刻弥漫全屋,那香气儿中还带着浓浓的醋酸味儿。侯福海说:“小店没有啥稀罕的东西,两碗面叶儿客官请用,保不准还能给您去去风寒哪!”那男的刚要举筷子,尖嗓子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在饭碗里搅了两搅,见没有什么异常,才说:“主人,请用。”侯福海心里直嘀咕,怕我下毒吗?要是吃了我的饭,吃一个死一个,我这店还开不开,我得多少官司打,我得多少多少命赔呀?尖嗓子见侯福海发楞,也只是笑笑。
那男的用筷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只见那面叶儿薄如蝉翼,透而发亮,还没吃就先咽了口唾。尝一口,面叶儿软活而筋道;喝一口,葱姜韭蒜辣椒,五味俱全,咸淡适度,辣而相宜,非常的可口;尤其是那醋,酸而不涩,香中带甜,透热过汤,只叫了一声“好”,先是小口小口的吸吸溜溜的吃,接着就大口大口呼呼噜噜的喝了起来。头一碗还没吃完,就连打两个喷嚏,鼻子不囔了,脑门子上明溜溜的汗珠子渗出来了。二碗饭吃完,就要取帽子,嚷着要脱去外衣。侯福海连忙拦住说:“客官,先别忙着脱衣服,还是多出点汗为好。”
尖嗓子这时和气多了,说:“看不出你个土老帽儿还真有点儿本事,我家主人受风寒烧了四五天,请了几个太……太……太差劲儿的大夫看了,吃了几剂药,说是让发汗,汗就是出不来。没想到你的两碗面叶子,不光对了我家主人的胃口,还让我家主人出了汗,比吃药还灵验哪!”那男的脸一嗔说道:“多嘴!”尖嗓子赶忙住口,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侯福海却说:“别忙,这才是个开头。这位也来两碗儿?”那男的说:“行。”
待那尖嗓子吃罢,侯福海端来一个栗木炭火炉,又端来满满一小锅醋,把锅放在火炉上,说:“客官,刚才您出了汗,这还只是个开头,现在把门窗紧闭,再把这锅醋熬干,熏上一夜,才能彻底治好客官的病。”那男的问是啥道理,侯福海说,这是先人传下来的方子,我也说不清是啥道理,只是知道再重的伤风感冒只要熏上一夜,都能治好。侯福海说罢要告退,那男的说再聊一会儿,不让走,侯福海只好再陪着聊起来。
先问叫什么,回答说叫侯福海,那男的听了,皱了皱眉头,说:“福海这个名字恐怕你承受不起,不如叫富海,改了名字,保管你今后能够富起来。”侯富海连忙谢过,说:“也就是,小的叫福海,却没有享过一天的福。那以后小的叫富海就是了。”接着又问,多大岁数了,家中几口人,几亩田地,每年赋税多少,生意怎么样,日子过得如何,官府待百姓怎么样,问得非常详细,侯富海都一一回答,那男的听得也非常仔细。
说着说着,那醋开了,骨骨嘟嘟的翻着花儿,向上冒着热气,满屋子立刻充满了酸酸的、甜甜的气味儿,相当的浓,闻着特别的舒服。那男的又问:“富海,你的醋是咋淋的?”富海说:“淋醋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踩曲的方法不同。别人家踩曲只用秫沭或大麦,我家是用大麦、小麦、谷子、秫秫、豌豆五种粮食踩成的,还有一种……一种中药材料,自楚汉相争就是这样,至今仍然如此没变过样。这醋吃着好吃,闻着好闻,又能治伤风感冒,再厉害的伤风感冒也能治好。没病熏上一夜,可保一年不感冒。俺家这方子是代代相传,不过俺不以卖醋为业,要是谁有个头疼发热的来买,不要钱,只有吃的时候来买,才收几个小钱。不赶到逢年过节,没人吃多少,卖的也就少,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俺这醋可以放个三年五年,不坏不长皮儿不长醭。客官要是吃中了,走的时候送你几瓶带着可好?”
那男的说:“好哇!不过你以后是不是翻个个儿,以卖醋为主业,兼顾开店,可好?”富海说:“就怕淋的醋多了卖不掉。”那男的说:“无妨,你只管淋,保你发财。”富海说:“发财不敢想,只要能顾住一家吃穿就行。”又说,“时候不早了,客官请安歇,小人把轿车子弄到院里来,还要照顾其他客人。”那男的说:“你忙去吧,有啥事儿了,再叫你。”富海又加了一些炭,才离开。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门面房和东厢房的客人都陆续上路了,堂屋的客人似乎还没有起床,富海又给牲口拌了草料,正准备出门走走,堂屋的门打开了,尖嗓子出来喊道:“侯掌柜的,我家主人准备上路,套车吧。”话说得非常客气。富海说:“客官别慌着走,再背上一天风,你家主人的病才能好透。不然还了风就不好办了。”尖嗓子说:“侯掌柜的是不是想多挣我家主人的银子呀?”富海一听不高兴了,生气的说:“哪里话,别说一天,你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仨月俩月,说一声没钱,该走情走了,我决不阻拦,要是阻拦半步,我侯富海不是人!”尖嗓子笑了,说:“开个玩笑,别当真!我家主人叫你呢。”
富海进了上房,那男的已经起了床,看看脸色不红了也不烧了,一点儿病容也没有了,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那男的说:“侯掌柜的既有如此美意,我们就再打扰一日好了。”富海说:“店家,店家,店就是客人的家,说打扰,客官就太客气了,有啥事儿只管吩咐。”那男的问:“掌柜的,你为何不问我姓啥名谁呀?”富海老老实实的回答:“小的开店有个规矩,客官不说,小的从来不敢先问客官的高姓大名。”“哦,本人姓龙,排行第四,你就叫我龙四好了。”“哦,是龙四爷。”“我家住在北京城,掌柜的以后闲暇无事了,也去我家走走,可好?”“谢龙四爷美意,小的没有福气,恐怕今生今世也难到北京一趟。”“能,能,说不定你以后每年都要到北京一趟呢!”富海只当开玩笑。没有回答。
龙四爷又说:“掌柜的可有结实好布,我给你写个招牌如何?”富海忙说:“那好哇,孩子她娘织的双线布袋布才下机子,说卖还没卖,还在这儿放着哩,那就麻烦龙四爷了。只是小的不识字,也没有现成的笔墨,可该怎么办哪?”龙四爷说:“只管拿布来,本人备有笔墨。”富海出去一会儿,拿过来五尺老棉布,尖嗓子已经把墨研好了,龙四爷接过布,看了看说“好布”,就把布摊在桌子上,拿起笔蘸饱了墨,略一思索,刷刷刷写下了五个大字,又在一边写了几个小字。写完退后两步,又仔细看了看,说:“还不算太丢人。”
富海看看,真是点点如桃,撇撇如刀,可是除了头一个字儿是自家的姓还认识外,别的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特别是那几个小字儿,曲里拐弯儿的,更不知道是什么了,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小人不识字儿,请龙四爷赐教。”龙四爷说:“不客气,写的是‘侯家五香醋’。”富海赶忙接上去说:“谢谢龙四爷,我家的醋从今往后也有名号了!”龙四爷说:“挂出去吧。”富海高兴得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到大门口儿,把招牌挂了起来。
这一挂,可不得了了,惊动了赶集的人们。他们都说侯富海也挂起招牌来了,可真是个稀罕事儿了。就围着这布招牌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起来了,有个冬烘老先生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字儿,于是那些不识字儿的也跟着叫起好来了。大字儿是正楷,有人认识,可是那小字儿就没有人能说得出写的是什么了,就连那位冬烘老先生说也不知道写的是啥,因为字儿写的实在太草了。
这一天龙四爷背风,富海哪儿也没去,十分小心的伺候着。第三天早上,龙四爷说有紧急公务在身,必须马上上路,富海只好帮忙套上轿车子。临走时龙四爷留下一封信,要富海送到项城县衙,并且说:“店钱饭钱吗,来的匆忙忘记带了,就不给你了。信送到项城县衙,自然有人赏你。以后可要到北京走走哇。”侯富海说:“谢谢龙四爷,有了机会,一定去拜访龙四爷,到那时龙四爷可别嫌麻烦哪。”龙四爷笑着说:“你可一定要去呀,咱们是朋友了吗!”说完上了车,尖嗓子赶着车子走了。富海半信半疑,不就是几碗饭钱吗,两夜店钱吗,赏个啥?能交上这样的朋友也不错,多个朋友多条路吗!是不是能交上朋友,只有看自己的运气了。不过信该送还是要送的。
吃罢早饭,富海拿上信,怀里揣俩馍就上路了。大魏寨集离项城二十五里地,不到半晌午就赶到了。富海没敢闲逛,找到县衙,呈上书信,就坐在县衙门前的台阶上,闭目养神静等回音。不大一会儿,从县衙里边走出来一个头戴红缨帽的,喊道:”哪位是项营的侯先生,县太爷头有请!“富海心想,现在自己也被称为先生了,别是弄错了吧。还县太爷有请,多客气,我哪来的那么大的面子哟。可是人家说的有家有姓的,也只好随着红缨帽进了县衙。
来到大堂前,县太爷正在门口儿迎接哪,富海正要下跪请安,县太爷连忙拦住,扯着手进了二堂,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茶。闲聊了一阵,县太爷叫红缨帽取银子来。一会儿红缨帽托着个盘子出来,上面用红绸子盖着。县太爷掀开红绸子,是亮闪闪的二十个银锞子,说道:“龙四爷偶感风寒,是先生治好了龙四爷的病。龙四爷行走匆忙,没顾得带钱,向下官借银子二百两,以作酬劳,敬请先生笑纳。”乖乖,龙四爷真有面子呀,向县太爷借银子,一借就是二百两。县太爷还真听他的,说赏就赏,并且对自己还称下官,这龙四爷究竟是个啥人哪,当的是啥官哪?二百两银子我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出来呀!富海只觉得是在做梦,咬咬嘴唇儿,疼!不是做梦。县太爷又说:“龙四爷说,先生回家后只管淋醋,越多越好。平常百姓吃用,随便收钱,官府来买,必须五文钱一斤,不能高也不能低。下官还有要事,不便久留先生,先生请回吧,恕不远送了。”
富海带着银子,一路走一路高兴,难道说我侯富海真的要发财吗?龙四爷不光面子大还守信用,县太爷多大的官啊,都听龙四爷的,一下子就赏二百两银子,看来还真得听龙四爷的呢!心中不禁又暗暗盘算起来,咋着才能淋出更多的醋哪?淋多少才算多呢?
回到家里,一讲这事儿,老婆儿子儿媳妇一家人高兴了一整天。那就粉曲投料吧。一作(即下料一次)淋了三大缸。说来也奇怪,醋才淋出来,项城县的县太爷就打发人来买醋来了,一买就是两大桶,得有上百斤。这边儿才走,那边汝南的县太爷打发人来买醋,也是一买两大桶。上蔡县的来了,商水县的来了,临泉县的来了,沈丘县的来了,都是一买两大桶。不到三天,三缸醋全部卖完。还有几个县的没能买到,十分扫兴,只好约好时间下次再来。卖完算算帐,三缸醋一千多斤,卖了七千五百文,比起平时,竟多买了六千多文。于是就再粉曲再投料,一作淋三缸很快卖完,一作淋五缸也是很快卖完。不光县衙里有人来买,就连那府衙里,道台衙门里,省城巡抚衙门里都有人来买,价钱全是龙四爷定的价。这一来,那银子就象小河里的水一样哗哗的往侯富海家里淌。醋淋得不够卖的,侯富海只好辞了店铺,回家专门儿淋醋。
到了秋后,突然项城县太爷打发衙役来说,北京的龙四爷托人捎信儿,叫侯富海往北京城送三百斤醋,还说路上要打起“侯家五香醋”那块招牌,好有人接应。全家人一合计,这意外的财气全亏龙四爷,叫去一定得去,不能忘了人家。就专门儿箍了两个大木桶,装了三百斤醋,用蜡封好口儿,装上鸡公车,插上旗号,和大儿子爷儿俩一个推一个人拉上了路。这一路上也是非常的奇怪,过州跨县,逢集遇店,处处有人招待,吃喝住店没有一个人要钱。爷儿俩也说不清这是咋回事儿,想想肯定和龙四爷有关,这龙四爷究竟是个啥人物呢,这么有面子?
车载不重,不上一个月,爷儿俩就到了北京城。那个叫小李子的尖嗓子远远的接着,住进客店,好吃好喝好招待。侯富海问起龙四爷,说向龙四爷问安了。尖嗓子说:“龙四爷好。先生一路劳苦,醋送到这里就行了。龙四爷事务太多,顾不上亲自招待二位,很是抱歉。二位轻易不到京城,就请二位在京城里多住几天,到各处走走,尽情的玩玩逛逛,有人陪着,走到哪儿不用客气,就吃住在哪儿。别忘了,可一定要带着那块招牌。走的时候说一声,龙四爷另外有赏。”
也真是奇怪,侯富海爷儿俩带着那块招牌,在京城里玩儿了三天,走到哪儿吃住在那儿,没有一个人说要钱的话儿,吃住不要钱,买东西也不要钱,还都是远接远迎的。爷儿俩都是本份人,见自己干啥人家都不要钱,也不敢上街了,也不敢再住下了,就说要走。陪同的那个人说:“慌啥子哟,再玩儿几天嘛。”爷儿俩又住了一天,说啥子都不中,非要走不可。这时候小李子来了,拿来二百两银子,说是龙四爷送的盘缠。侯富海说:“在京城里住了四天,玩儿了四天,吃喝招待都不要钱,临走再拿着银子,可就不像话了。”说啥也不拿。小李子说:“侯先生,你要是不拿这银子,我回去就无法向龙四爷交差了。”侯畗海推辞不掉,只好收下。
临上路时,小李子又特意安排,每年的这个时候来京送醋一次,不要耽误了龙四爷用,送来就有赏。这时候侯富海实在憋不住了,就问:“龙四爷是什么人哪,给小人这么大的面子?”小李子说:“先生先不要问,以后有你先生知道的时候。”侯富海要谢,小李子说:“我家主人谢先生还来不及呢,先生您还谢个啥。”侯富海说:“不就是两碗面叶子发发汗,几斤醋醺醺房间吗?值多少东西呀?”小李子陪着笑说:“我家主人说,这救命之恩终生难忘,更不用说先生的为人了。”
此后侯富海家淋出的醋大多卖给了官府。这淋醋本是水中求财一本万利的生意,更何况价钱又高出平常的几倍,再加上年年进京的奖赏,不上十年,就挣了万贯家产。侯家五香醋的名声也响遍了河南安徽和山东,生意越做越大。侯富海自己也觉得钱财来得太易,除了自家吃用外,下余的拿出来扶危济贫,修桥补路,捐资学堂,善事儿着实做了不少。侯富海告诫儿孙们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能看得太重。做人要本分,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千万不要仗着财大气粗,做不仁不义之事。所以侯富海在乡里落的名声特别好。人们都说侯富海是个大善人,却都摸不着他够着了哪家大官员,发得那么容易那么快。侯富海虽然知道是占了龙四爷的光,可到底不知道龙四爷是个什么人。
有一年,有个见识多游历广的饱学秀才,慕“侯家五香醋”之名而来。见到那招牌上的字儿后,连连夸奖。再看那小字儿,喃喃的说“弘……弘……弘历书”,迟疑了半天问:“侯先生可认识当今皇上?”侯富海吃了一惊,说:“不认识,咱一个平民百姓,咋能有福气见到当今皇上呀?”那秀才又问:“先生当真没见过当今皇上?”“当真没有!”“不对呀,这分明是当今皇上的亲笔御书,先生说没见过当今皇上,这字号又是谁写的呢?”“龙四爷呀!”“龙四爷?嗷,对了,当今皇上没登基之前,人称四爷,龙四爷就是当今皇上啊!”“啥?龙四爷就是当今皇上?”侯富海大吃了一惊,没想到当今皇上会住进自己的简陋小店,没想到当今皇上会给自己书写招牌,没想到当今皇上会那么关心小民,没想到当今皇上会那么大仁大义滴恩必报……,要是当时自己知道龙四爷就是当今皇上,会……。会……。会如何呢?
不久人们都知道了,怪不得侯富海会发得那么快,原来他够着当今皇上了。从此侯福海的生意更加兴隆了,谁不愿意尝尝当今皇上亲赐招牌的御醋呀!况且这醋还能治病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乾隆五十九年,侯富海已是八十九岁高龄了,重孙都十几个了,自个儿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这年出了春,皇上就下圣旨,要侯富海八月中秋节去北京赴千叟宴,不过去的时候要带“侯家五香醋”五百缸,用作奖赏老人们的礼物。这个时候淋醋,侯富海早已不再亲自动手了,本事都传给儿孙们了。儿孙们见当今皇上下旨召老爷子进京赴千叟宴,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老爷子能够进京面圣,忧的是五百缸醋咋带呀?老富海说:“只管淋,到时候我自己一人就带去了,买缸去吧。”大家还以为老爷子年老说胡话呢,可看看又不像,就照老人家说的淋了起来。
五百缸醋虽说数目不小,但是一作淋五缸,十作同时开张。一次投料五十缸,不上半个月就备齐了。老富海又发话了,大缸全部放在太阳底下,夜晚盖住白天晒,雨天盖严不能进水。大家弄不清是咋回事儿,既然老爷子发话了,就照着办不会有错。一个月过去了,不见啥动静,只是缸里的醋下去一拃深。两个月过去了,又下去了一拃深,三个月过去又下去一拃多。盛醋的罗缸上大下小,到底儿上只有铜盆大小。春天太阳光不强,醋晒下去的慢,夏天就晒下去的快多了。到六月底每个缸里只剩下一碗多稠度度黑乎乎的糊糊。七月半时,水分一点也没有了,粘稠的东西裂了口儿,又晒几天裂口儿卷了边儿,老富海让儿孙们把这干了的如同膏药一般的黏稠东西挖出来,看看黑红黑红的,闻闻香得很,尝尝酸得倒牙。每个缸里的这东西,团成团也只有鸽子蛋大小,一个缸里的团一团,合起来也不过二十斤。老富海说“这叫醋干儿。”儿孙们听得直伸舌头,淋醋还有这个名堂?
七月十九,老富海叫儿孙们用油纸把一团儿包一包,包了五百包儿。七月二十的早晨,老富海换了一身儿新衣服,拜了招牌字号,叫一个孙子用小土牛推着自己,带上醋干儿上路了。不过这次没有带字号,因为带了字号,一路上让人伺候的不舒服,再说自己也不是没有钱,老是白吃白住人家的,心里也不安。祖孙俩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八月十二那天赶到了京城。原来的那个小李子早已下世了,又换的小小李子前来迎接。大家都认识,小小李子问:“侯先生,五百缸五香醋带来了吗?”老富海说:“带来了。”“在哪儿,我派人去接。”“不用派人接了,我背来了。”说着解下背上的包儿,用手扬了扬。小小李子一脸迷惘,说:“先生不要开玩笑哇?”老富海笑着说:“不开玩笑,保证如数供上。”
进宫。来到御膳房。老富海叫摆开五百口大罗缸。老富海叫孙子托着包儿,自己拿起一团儿,抖开,捏碎,放到缸里,再拿起一团儿,抖开捏碎放到缸里,五百团儿正好放五百缸。老富海又叫把每个缸里灌满水,用棍子使劲儿搅。这一搅,醋的酸味儿香味儿可就出来了,御厨师一尝,似乎比新鲜的五香醋味道还要好。后来皇上真把这五百缸醋赏赐给了前来赴千叟宴的老人们,从此侯家五香醋干儿的声名也就名扬天下了。
醋兑好了,老富海却病倒了。因为一路上辛苦颠簸,老人家实在是受不了,一下子躺了十来多天没下床儿,结果把千叟宴也给耽误了。把个老富海后悔得要死,又没能见到皇上。虽说老富海来北京的趟数不少,可真正见到皇上也就只有在自己开店那一次。皇上虽说也知道知恩图报,可处理天下大事太繁忙了,顾不上专门儿接见他。这一次听说老富海为了送这五百缸醋,累倒了,就派最好的太医为他诊治。老富海的病是因劳累所致,经太医的精心调理半个月后就痊愈了。老富海是厚道人,知道不能面见皇上,也不能再给皇上添麻烦了,就打算回程。老富海临走的时候,皇上派人送来赏赐,这次赏赐更是非同一般,蒜条金五百两,外带轿车子一辆、骏马两匹。老富海感动得面对皇宫跪拜一番,哽哽咽咽的说:“皇上,您如此错爱小民,叫小民如何担当得起,今生无法报答,只有等来生了。”
回乡后,儿孙们再也不敢让老爷子出门儿了。老富海只有含饴弄重孙,颐养天年了。进京送醋的事儿也就落在了儿孙们的身上了。第二年听说乾隆皇帝传位给太子,老富海烧香礼拜,祝愿太上皇无灾无病,万寿无疆。嘉庆三年,忽听人说太上皇晏驾,老富海难过的一天没吃饭。第二天他对儿孙们说:“太上皇归天了,也不知道他在天堂有没有五香醋吃,有没有五香醋用,我也该跟着他淋醋去了。”说罢两眼一闭,也归天了,终年九十三岁。
老富海去世后,京城里还时断时续的要贡醋,不过赏赐没有以前丰厚了。但是侯家五香醋的招牌旗号还在,且早已名扬天下,生意做的还是比较兴隆。
时光如流水,日月如穿梭,转眼到了光绪三十一年秋的七月份,黄河开口子,泥河红河也跟着开口子,洼地里可以行船,人们无家可归。只有从项营往西到和店这十几里地长,南北二三里地宽的一片地方没有上水,如同孤岛一般,成千上万的灾民逃到这座孤岛上。因为天太热,庄稼杆子、死人和动物的尸体开始腐烂了,散发着热烘烘的臭气,大瘟疫悄悄的降临了。这瘟疫厉害得很,碰上就死一片,挨着就死一窝,人死的无计其数。侯富海的后人百几十口子也没能逃脱厄运,一下子死了个精光。
只有一个三岁的侯发财,水前随母亲去黄河北走亲戚,才免遭此难。可是这五香醋的秘方侯发财却没能学到。侯发财长大以后,虽说还淋醋,却没得真传,淋出的醋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昔日的老醋了,家道也就渐渐的衰落下来了。
皇帝退位了,民国兴起了,全国解放了,时代还在向前发展。到了七十年代,侯家的人口虽说又繁衍开来,可是淋醋的也只剩下侯国要一人了。侯国要自然也没有得到真传,淋的醋自然也今非昔比。七五年,侯国要也去世了,侯家五香醋也就销声匿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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