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县城里,有谁说不认识县长县委书记,那不稀奇。因为他们是大干部,要研究一县政策,要处理一县政务,身边有警卫,行走坐奔驰,老百姓难得一见。再说我们县是块风水宝地,新县长新书记今天一任,明天一任,还没等认识,就纷纷高升了。
可是,谁要说不认识六主任,那就是孤陋寡闻了。因为我们这里流传着一句特别通俗特别亲切的话语:“事儿办不成吗?找六主任去。”
人托人脸托脸,所以小县城里的人大都认识六主任。六主任也很平民化,先前见他骑破自行车,后来见换了新凤凰的,随着改革开放越来越深入,他的坐骑才慢慢变成摩托车,再后来变成小轿车。老远看见他过来了,你一摆手,他就停下,或者一只脚点地,或者摇开车窗,跟你寒暄两句,就说:“对不起,事情太多,时间就是金钱哪,有什么话直接说!”因为你是找他办事的,所以只好言开门见山说,六主任,孩子想当兵,想请您帮忙。或者说,六主任,孩子想上重点高中,请你帮忙。或者说想给闺女调动一下工作,请你帮忙。他马上说:“别客气,小事一桩,好办!‘请’字儿撂一边,都是街坊邻居嘛!”你说完了事儿,他立刻掏出纸和笔记下来。然后说:“县长有急事儿要召见,失陪了,改日回家聊。”说完,匆匆忙忙的走了。人家也就是有本事,要不了几天,你的事儿就办好了。
六主任是啥主任?说不清!反正不是县人大主任或某局委主任,因为这些主任大都是本县人,谁都知道;他也不是学校的班主任,人们对班主任只称老师而不称主任。
六主任是啥主任说不清,这个“六”字更是莫名其妙。他不姓六,百家姓上也没这个姓。他是某单位的第六位主任吗,中国人谁傻,哪有这样称呼人的?可是你喊他六主任,他答应的非常爽快,你要是在请客帖子上写道“恭请六主任光临”,他从来没有驳过谁的面子。
你要是打破沙岗问到底,非问六主任是啥主任不可,这“六”字儿是咋回事儿,我一下子还真说不清楚。真正知道这六主任是咋回事儿,还是后来我找他帮我办一回事儿才知道的。
二十岁的时候,我响应党的号召,支边去了新疆,一去二十五年。父母在内地生活,且年事渐高,我又是独生子,不能在膝前尽孝,心中很不安。想请二老去新疆生活,他们说:“我们都六七十了,还去垫那里的黄土地?”没办法,我只好打报告,请求调回内地。关系好调,户粮也很快就上册了,就是工作难安排。在新疆我是自治区文联抓文化宣传的副处长,回来连个副科也不给。找组织,人大政协县委县政府相互推,推来推去,我一年没上成班儿。不上班儿没人发工资,怎么生活呀?
好心人对我说,工作不好安排,咋不去找六主任哪?才回来这年把儿,两眼一抹黑,没一个熟人,六主任是谁,我不认识;家门,不知道;单位,摸不着。真急死人了!
一天,正在街上瞎碰,遇见了初中同班的班长张永远,在教育局工作。寒暄过后,我一讲自己的情况,永远说:是该找六主任,我帮你找。永远先打了个电话,说六主任到土地局去了。我们连忙赶到土地局,一问,人家说六主任才走,去人事局了。赶到人事局,人家六主任说刚离开,去组织部了。永远急了,说雇个车吧,不然天明也赶不上。我俩坐车从组织部追到县政府,从县政府追到县人大,然后是工行工商局,建行城建局,农行农业局,中行财政局,一路下来,机关单位跑了十几家,就是撵不上六主任的影儿。这六主任的脚步真够快的,打个比方不恰当,比那地边儿的兔子溜得还快。下午六点,追到县法院,人家说,六主任去地区了,今儿个找不到了。
这六主任咋该这么难找哇?我有些心凉了。永远鼓励我说:“老六是个热心肠,不管生人熟人,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只要不是铁案如山的死刑案,就是死刑案,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能帮你摆平。你看,这话多不恰当。你这事没问题,只差见到他。”我问六主任是个啥人物,永远说:“别慌问着,以后再告诉你,说不定你还认识他哪!”我更有些疑惑了,这六主任究竟是个啥领导呀,我还认识他?
第三天,永远请了三天假,找了辆车,说:“找不到老六,决不收兵。”我受到了永远的鼓舞,就找了下去。也许是精诚所至吧,金石终于打开了。第四天的晚上,我们在一座豪华别墅里追上了他。
那是一座皇家园林式的别墅,出出进进有个年轻的保安禀报。永远亮出了我的名号,保安满脸堆笑的说:“我们六主任早就吩咐了,只要是您,不用传禀,立刻接见!”乖乖,见六主任得传禀,职务肯定不小。我又哪来的这么大的面子呀,我还不知道六主任是谁哩!保安领着我们,曲里拐弯儿的穿过一座花园,来到一座三层歇山顶小楼跟前,优雅的伸伸手,说:“请进!”
我俩进了门,呀!好气派,五间大客厅,足能容一百人跳舞用的!地板全是黄杨木制的,壁板上悬挂着中外名人字画,房顶是特殊防火板制的,沙发全是意大利进口真皮的,一切都是亮闪闪明晃晃的。东头沙发上坐着两个人,正在谈话。主座上的人冲我俩点点头,指着西头的沙发说:“二位,请坐!壁厨里有烟酒饮料,先用点儿什么,我陪王书记说了这件事,咱们再叙。”很清热,说话也不避我们。
永远毫不客气的打开壁厨,只见里面的烟酒饮料商标全是外文,我能认识的很有限。永远给我打开了饮料,抽出了烟,才悄悄的说:“主座上的就是六主任,客座上的是县委王副书记。”王副书记我倒见过一次,第一次去县委,就是他接见的我,他说:“老同志了,要服从组织分配,听从组织安排。组织上也有难处,要体谅,先在家休息休息,有了合适的职位就给你安排。”客客气气的把我打发了,却把我凉了一年。可是今天他却又一个样,微探着身子听六主任说话,如同对待上级一般。再看六主任,红光满面,个头很高,穿戴很随便。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嗓门儿特别高,什么款项啦,什么水电站啦,什么农发行啦,什么国家计委啦,断断续续的传入我的耳中。显然谈的是工作问题,我是来托六主任办事的,怎么好侧耳倾听,就和永远闲扯。
王书记辞行后,永远说话了:“老六,嗨,老鹿呀,咱们班的秀才还认识吗?”当年我的作文写得比较好,同学们称我为秀才,其实是笑谈。六主任上前拉住我的手,说:“老同学,去新疆一下子去了二十多年,很想念你呀!”他不容我说话,又说:“对不起,老同学,你的凋令我才见到不久,知道你回来了,别提多高兴了,以后咱就可以在一起共事了,不不不,你是副处级的大领导,我是个小兵,以后有什么事情还得仰仗你呢。”他仍然不容我说话,接着还说:“前几个月去北京搞贷款,没顾得上你这事儿,实在抱歉得很。你放心,你的事儿就是我老六的事儿,就是我鹿原的事儿。”
鹿原?这就是鹿原?仔细看看,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个子还是那么高,腿还是那么长,只是脑门上的头发少了许多,鬓角的一缕明亮的长发向上盖住了秃顶一部分,留有很大的空地。我想起来了,当年我是学生会的学习部长,鹿原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他是著名的“活动家”,课余时间,你要找他,不在班主任那里,就在教导主任那里,才听说他在副校长那里,一会儿他又从校长屋里出来了。他个子高腿长跑得快,就象庄稼地边儿上的兔子,明明刚才还看见,一转眼儿就溜的没影儿了。因为他姓鹿,鹿陆同音,陆又读六,六溜同音,同学门就送他个雅号“溜部长”,写做“六部长”。没想到三十多年了,他还能一眼认出我来。
不过听了他说的话,我心里猛的激灵了一下子。当年我俩虽说没有矛盾,可我钻书山,他走官道,走的不是一条路。如今才见面,我还没开口,他就大包大揽,这热情也太过分了;他说自己官小,但却能帮我这个副处级的官员办理工作安排,究竟他是哪一级领导呀?再想想,咱来的目的就是求他的,既然他有办法,咱还说啥!寒暄叙旧之后,我再次把话切入正题,鹿原说:“不必再讲了,不过我说,老同学,你这事,小事一桩,不让你动一步,拖欠工资全部补发,级别还得合适?”我更惊讶了,究竟他是个啥级别,官儿许得那么轻松,就如同他家开着官铺儿一样。
尽管我心存疑虑,可是我不能不领老同学的情,客气的说:“那就谢谢老同学了!”鹿原说:“见外了不是,老同学,咱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哎,老同学,我和永远虽说都在县城,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和你是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来来来,咱仨今天能聚在一起,是天赐的机遇,先随便喝点酒!明天再给你摆接风宴!”我想告辞,鹿原说:“老同学,再客气就是不给我面子了。”永远帮腔说:“老六的酒不喝白不喝!”鹿原说:“永远说的对。人头马,还是XO?一醉方休,不醉谁也不能走。小李,搞俩菜!”令我们进门的保安——小李在门外答应一声,不大一会儿送过来六个菜,熊掌鹿茸猴头燕窝,都是名贵菜,差一点的是团鱼汤和清蒸鲤鱼。还怎么说走的话呢?那晚他把我灌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我和永远在县城最高级的莲花宾馆里住着呢,也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来的。我耐不住性子问永远鹿原是什么职务。永远笑着给我讲起了鹿原的发家史。
初中毕业后,鹿原到一个公社的供销社的下属营业部当了个副主任,专门负责购销。他跑得快,老同学就戏称他为“溜主任”,怕“溜”字儿写出来不好看,就写成六主任,他知道了,不但不反感,反而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他跑得顺,象蜜蜂牌缝纫机、飞鸽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还有收音机等紧俏商品县百货公司都弄不来,他却能搞回来。给那个营业部创下了很多利润,他的名声也就大了起来,人也被借调到县百货公司了。
改革开放刚开始,化肥、柴油、农药等农资都是有计划的,百货公司根本弄不到计划外的,他自报奋勇说,我去搞。你说怎么着,一个月后,这些东西就源源不断的运回来了。县里要搞建设,钢材、机器、贷款很难弄到,县政府把任务交给百货公司经理,经理自然要交给他。他不负经理之望,一跑一个准儿,需要多少他就能弄回来多少。县政府觉得他是个人才,又把他借调到县供销总社。供销总社主任干了几十年也没得到提升,跟他开玩笑,能不能帮我跑个副处?他没敢打包票,只说试试看。不到半年供销总社主任就当上了副县长。他这一举动被官场里的人知道了,于是就开始有人对他进行分析研究,进行调查考证,调查考证后,鹿原这个人可以重用。还别说,居然有七八个乡长乡党委书记在他的帮助下由正科升为副处,四五个县长县委书记在他的帮助下由正处提升为副厅。这样一来,县委县政府的人对他敬若神明了。
他帮助县政府把建设搞上去了,经济搞活了,官场的活动能力也很强,在县委县政府说话的分量也就很重了。县里也没少奖励他,也不知道他手中有多少钱。他不爱穿带就爱房子和车子,你没见过他的车,我就不说了,单说那房子就有七八处,有好有歹,接见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房子,今天接见你算是破格了,这是接见地区一级领导用的。其实还有比这更好的房子,预备招待更大的领导。他这人没架子,就是一般人找他办事儿,他也不推辞,办成事儿也不要你回报,所以人缘特别好,人们都把他当做神明敬了。可是他最大的官职也就是那个副主任,就连我这个经他跑出来的副局长都比他的职务高。后来他连那个副主任也不要了,专门儿跑事儿。可是大家仍然称他为六主任,流传起了“事儿办不成吗?找六主任去”的口头禅。
是啊,连县委副书记都对他毕恭毕敬,还要啥职务?但是,计划外物资他能大批大批搞到,党委政府官员他能帮助升迁,如果不违法违纪怎能办成?我不知道找他帮忙,是福还是祸。
我不敢再去见他。可是没出半个月,我的职务宣布了:县人大副主任,专管文化宣传。级别不低,并不问多少事,不但对口,而且也很清闲。
事办成了,不敢见他又不行,我带永远去酬谢他,拿钱不要,送礼不收,只好请他吃顿饭。他用车把我俩拉到县里最高级的酒店,点了县城里不常见的菜肴。饭毕买单时,到服务台上一问,一千八,吓了我一大跳,可是服务小姐说,已经有人买过了。谁买的呢?鹿原始终没离座位呀。我想可能是鹿原早就付过了,就对鹿原表示谢意,鹿原说:“别感谢我,我也不知道是谁买的。”鹿原又说:“钱算是个啥东西,不吃不喝不花不用,它不会喊爹。你老兄要是缺钱花,言一声,需要多少,我给你送到府上。你是县太爷了,以后巴结你的地方多着呢!”他给我跑的官儿,反过来又说巴结我,那滋味儿真不好受,如同一口吞了个螃蟹,横竖不得劲儿。
鹿原虽然盛情,我却不敢再去打扰他,心里很是担忧。不过后来他找我办过几件事,我也找他办过几件事,都是原则之内的,说不上是相互利用。我对他是敬而远之,他也不大在乎。主要原因是他在县城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一年中也难得见上几回面。我俩的关系就这样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搁在那里。就这样持续了整整十年。
去年,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鹿原被检察院批捕了,再被提起公诉,后被法院判处死刑。罪状情节是:收受他人贿赂一千八百零三万,以金钱美女拉拢腐蚀高级干部三十二人,套取国家重点项目工程建设贷款五十三亿,贪污公款四千六百二十万……同案的还有前边的几任县长县委书记。不过鹿原没有上诉。
回内地十年,我的政绩不大,工作还是踏实勤奋的,也为老百姓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人大副主任也成了正主任。但鹿原的这些事情,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宣判以后,鹿原特意请求让我去监狱探望他。为了报答他昔日的情谊,我就去了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上诉,他说:“铁案如山,上诉何益,早晚也是一个死!”我说:“套取国家贷款,也不是你自己一人用了,你是为了全县呀!”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五十多亿呀,虽说发展了咱县的经济,可是却损害了国家利益,那是从葛洲坝三峡等大型项目中套出来的呀!县里给了我四千多万,说是奖金,其实是私分贪污,都被我挥霍一空了。”
我吃了一惊,在县委常委会上,虽然知道国家给我们拨下来大批贷款,说是扶植我们县,没想到是鹿原搞出来的,真有能耐。我说:“你吃亏就吃在溜得太快上。”他说:“不,下辈子还要溜,不过要溜的保险一些,人生不就是一搏吗?”听了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用死不悔改来描述他。
鹿原又告诉我:“我为别人跑事儿,别人就送我钱物,我本想不收,可是为了以后的路子,我不得不收。我用小钱儿拱大门路,再用大钱拱更大门路,县市省,关节全被我打通,一直通到国务院。如今的官老爷真是一群他妈的王八蛋,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就等着你往他嘴里送食哪!把他们喂饱了,路子也就通了,好处也就有了。虽说我是罪有应得,可是谋财害命亏良心的事儿没干过,漂亮妞儿往上送的不少,可我从来没有染指过一个。要想拱通路子,不走红们就得走黄门。王八蛋们被我喂饱了,结果我自己却栽了进去。要是当官儿的个个洁身自好,我能会有这个下场吗?”
我心里一沉,他说的或许还有些道理,但强盗自有强盗的逻辑,可是鹿原是强盗吗?我理不出个头绪来。看他似有悔恨之意,可是晚了,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想想自己,堂堂一个副处级,竟也走了他这个官混子的门路,我能原谅自己吗?我是不是也在无形中在助长这种人的风气呢?
他又接着对我说:“为县里搞到了好处,县里开始给我发奖金时,我认为受之无愧,后来给得多了,就感到有些不妙了。可是我又不能停下来,贼船好上难下啊!我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就不得不为自己找条后路。正好见到了你的凋令,我就看准了你,你是个正派人。我要县里安排你的工作,却不让违法的事儿粘你的边儿,让你稳稳当当的工作,却不让任何人招惹你。提升你的职务,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死有余辜了,可二老双亲妻子儿女怎么办?只有靠你了,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请你在我死了以后能照看照看他们,九泉之下我也就瞑目了。”说着,他泪流满面的给我跪了下来。隔着铁窗我无法拉他起身,只好答应了他。
我却不寒而慄了,他能不动我,是因为他要利用我。如果他认为我不是他想象中的人,凭他那通天的本领,他还会不动我吗?他真的要动我,我会不会下水,我能不能坚守自己的节操,我会不会成了他说的王八蛋?看他那视官场如弈棋的如意手段,我这颗小卒子还不是随他任意摆弄,后果不堪设想啊!
执行鹿原死刑那天,囚车一出监狱的大门口儿,沿途人山人海。当然还是看热闹得多,在我们县里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六主任啊!但是也有一些人望着他流泪,喊着他的名字哭叫。竟然还有一些大胆的,在路边摆香案烧纸钱,高举酒杯为鹿原送行,活祭鹿原。可是这样的事情,却没有人出来阻拦。
鹿原面带微笑,风风光光的去了,似乎带着无怨无悔的神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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