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祖辈人讲,百几十年前我们村子里出了一位奇女子。这女子如何奇法儿呢,我就把祖辈人讲的故事讲给你听。
我们村西三四里地远的地方有个小王庄,小王庄有个王老贵。王老贵祖上几辈都是经营珠宝玉器的,很能挣钱。到王老贵这一辈,生意做得虽说不如上几辈红火,但日子过得还很富足,祖上给他留下了八顷多地,因此人们称他“老八顷”。王老贵心地善良,好接济穷人。谁家没粮食吃了,只要向他张嘴,拿布袋装随你便扛,只要你扛得动,能扛多少扛多少。谁家急用钱了,说借一个他给俩。常说积德行善子孙兴旺,可这句话就是应不到王老贵身上。王老贵四十岁前,先后娶了五位夫人,都是早早去世,谁也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王老贵常常叹气,说,自己偌大家业,怕是没人能继承了,也不知是那一辈子作了孽,叫我绝户。
话说中牟县西关外黄家村有位黄老汉,家有十几口子人,百几十亩地,虽不富裕,但三个儿子身强力壮,犁耧锄耙,样样能干。老伴儿和三个儿媳妇能纺会织,勤俭持家。孙男弟女一大群,聪明伶俐又听话。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的。黄老汉只有一个女儿,才十六,刚定好婆家,还没出嫁。
那一年黄河开了口子。水来的那天,女儿去村西小河里洗衣服,要爹爹帮她抱衣服端木盆。刚到河边,那水就来了。说来就来,事先也没用一点儿征兆。那水呀,势头大得吓死人,有墙头那么高,齐刷刷地推了过来,过去就是墙倒屋塌。爷儿俩都不会水,会水又能咋着呢,水又那么大。要不是那只木盆,爷儿俩也早就进东海喂鱼虾去了。爷儿俩漂到庄儿南边,只见庄儿里边的房子一冒烟儿轰的倒下一座,一冒烟儿轰的倒下一座。眨眼间一座村庄就没眼儿了。漂了不多远,就见到了老伴儿儿女儿媳孙子孙女和村人们的尸体。黄老汉心疼得几次要撒手跟随亲人去。是女儿哭着说爹你再死了,我可咋办呢!黄老汉才没松手。可是不死又能咋着哩,白茫茫的大水一眼望不到边儿。
就这漂呀漂呀,漂了两天两夜漂到沙颍河岸边,脚才算挨了地。过了沙颍河,爷儿俩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准备投奔南阳的一个老亲去安身。一路上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走到王老贵家门前时,黄老汉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女儿哭天叫地,想给父亲看病,却身无分文。
王老贵见到身患重病,困苦不堪的黄家父女俩,仗义心起,赶紧腾出两间房屋,安置了他爷儿俩。先送来铺盖吃喝,又请来郎中先生给黄老汉看病,爷儿俩算是有了安身之处。王老贵有钱,郎中来得也勤,两个月过去黄老汉的病也好了。爷儿俩对王老贵自是千恩万谢。两个月的交往,黄老汉看王老贵人善良,家中又缺少夫人,就斗胆提出要把女儿嫁给王老贵。
王老贵一听,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收留恁爷儿俩,我是看恁爷儿俩困苦,我可没这个意思。再说年龄差一大截子,也不般配。真要是应了你,人家还不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人面兽心?早早晚晚有了好家,我给闺女保媒,让恁爷儿俩也好有个依靠。”黄老汉一看如此,也不好再说啥。于是两家人同住一院,相互帮忙,虽不同姓,倒也亲如一家。
无奈天不照应,半年不到,黄老汉又同时染上疟疾和痢疾,两病齐发,虽有良医,也是治住病治不住命,一个月没熬过去,眼看就要撒手归天了。黄老汉临死前,请来几个面子人,再次旧事重提,要把女儿许配王老贵,并且说恩人要是不答应,我就死不瞑目。王老贵只好含泪答应了这门亲事。王老贵为黄老汉买了柏木棺材,置办了上等寿衣 ,按照安葬父辈的礼节隆重的安葬了黄老汉。等周年过后才和黄姑娘成亲。说来也是王老贵积德行善的结果,头年和黄姑娘成亲,第二年黄姑娘就生了个胖闺女,取名就叫“花儿”,那年王老贵已经四十二岁。
常言说,河里没鱼蚂蝦也是好的。王老贵四十二岁喜得千金,自然娇贵得不得了。真是视若掌上明珠,顶在头上怕掉下来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噙在嘴里怕化了,如同心尖子一般。更为可喜的是,也是天不绝人之后,黄姑娘后来又为王老贵生了俩儿子。但王老贵对花儿的疼爱,仍然是有增无减。
花儿生得水灵灵的,细皮白肉的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儿,一笑两个喝酒窝。聪明伶俐还懂事儿,八个月就会叫大大,一岁多就会给大大打火点烟,两三岁就知道给大大端饭到水。王老贵对花儿是要天许半拉,花儿却从不摆阔小姐的架子,五六岁岁就学访花,不吃饭不站起来,一天能纺半斤。七八岁就学织布,人小够不着就站着织,织出的花布不重样儿。十来岁就学针线活,十二三岁时,扎出的花鞋带个小蚰子,人一走它一蹦,就差会叫唤。会铰又会做,作的衣服,白布沿个红边儿,黑布沿个黄边儿,彩色线绣成牡丹花儿,扣鼻子盘成蝴蝶飞,得体又合身儿,穿在花儿身上那才叫衣服哩。谁家姑娘要出嫁,请她做嫁衣,做出来的衣服比舞台上的戏装还要漂亮三分。王老贵怕花儿累着了就劝她少做点儿,花儿却说小时候不学会针线,长大要作难。
王老贵给俩儿子请了个教书先生,花儿站一边偷着学,俩儿子才会念,花儿就背得滚瓜溜熟了。俩兄弟念到四书五经时,花儿就能写出花团锦簇的文章来了。把个王老贵喜欢得不得了,说:“可惜花儿是个女孩子,要是个男孩子,非考个状元不中。”花儿说:“赶明儿我就给你考个状元。”
花儿不但心灵手巧,心眼也好。孝敬父母没说的,疼爱两个弟弟更是异常。书背不会,花儿教,文章写不好,花儿帮。有好东西尽着弟弟吃,尽着弟弟穿,啥事儿都尽着弟弟说。她说以后俺家就指望这俩弟弟了,咋能不疼理!花儿还有见识,生意上的事儿,地里的活儿,常常帮大大出主意。事无巨细,只要是经花儿虑量过去的,没有做不成的,也没有做不好的。王老贵常常说:“花儿就是我的主心骨,花儿要是嫁人,我还真舍不得呢!”
姑娘哪有不嫁人的,十六岁那年,花儿定了亲。王老贵问花儿:“花儿呀,你要啥嫁妆,只要你说出名字,咱这儿没有,我下苏杭去广州给你置办。”花儿说:“我啥也不要。”王老贵说:“不然把家业一分为三,给你一份儿?”花儿说:“行啊,把家业一分为三,俩兄弟一人一份,够他们一辈子吃穿的,剩下一份给爹娘,好为二老养老送终。”王老贵为女儿惋惜,还问:“那你到底要啥呀?”花儿说:“我要一样东西,就怕大大不答应。”“要啥,说罢?”“我只要一穗儿谷子。”“啥?一穗儿谷子?行,我用金子给你打,用珍珠给你穿!”“我要真谷子,可是有个条件。”
“啥条件,只管说。”大大有些不解。花儿说:“我用这穗儿谷子在咱家地里种三年,打的谷子全归我。”“行,全归你。别说三年,十年也成。”“大大,说话算数?”“算数,咱打手击掌。”“不用击掌,我只种三年。”王老贵想,傻闺女女,种三年收的谷子能顶几个钱?再说就一穗儿谷种。王老贵为啥会这样想呢?原来王老贵自幼学的是经商,虽说家里有八顷地,可种地是外行,也顾不上管,全撂给几个长工,收多收少都行。长工门图清闲,也不下劲儿种,所以三亩地也比不上人家一亩地打得多。每年除了完银子出杂差,分给长工,周挤穷人,所剩也就无几了。
当年开春,花儿挑选了一穗儿不大的谷穗儿,揉了揉,种下了地,满打满算只种了半亩多。出苗后,稀稀拉拉的,撂棍打不着,不管也不理,望天收。秋后只打了两布袋,上称称刚好二百斤。花儿的爹娘看着笑,邻居们听了乐,都说花儿傻了,二百斤谷子能顶几个钱?花儿不愁也不急,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年,花儿拿这二百斤谷子全做了谷种,一下子种了三十多亩地。虽说出苗稠了,可还是不下劲儿,秋后也只打了八九十布袋。人们还是不解,八九十布袋谷子能买所少东西呀?花儿不辩也不说。秋后花儿就忙了起来,要大大把方圆十几里人家的粪土全买下,八百亩地厚厚的盖了一层。这回王老贵看出名堂来了,说:“好你个花儿,有办法,我再给你租两顷地,把谷种全种上。”
第三年,花儿的谷种种了十顷地还没种完。谷苗出土后,花儿要大大请了几十个帮工的,又是薅草又是锄,一拃远留一埻儿,不稀也不稠。也该花儿露脸儿,那年风调雨顺,谷子长得撒土不漏,谷穗子有狼尾巴那样长,看长势一亩能比得上别人家三亩还要多。秋后一收,五十布袋穴成一穴,一下子穴了一百二十穴子还没穴完。人们一下子傻了眼,花儿真会算计,这么多谷子,够买五顷地。一百个大男人的算计也比不上花儿一个姑娘的心。
花儿十九岁了,该是出嫁的时候了。她婆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麻烦事儿。
花儿的公公叫文收,女婿叫文理。从文理往上数三辈子都是单传。文收得文理也是四十二岁,且只有文理一个独孤丁。所以文理一生下来,就成了全家的心尖子命根子。爹疼娘爱,奶奶娇爷爷惯,真正是说一不二,他说咋着就咋着,要俩星星不敢给一个。文收为让文理日后有个好前程,六岁时就把他送进书塾读书。文理也很聪明,念书不说是过目不忘,一篇文章念个两三遍,背起来也错不了仨俩字;开讲后,听先生讲一遍,自己再温习几遍,回讲时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儿。
文理有个小毛病,就是爱结交朋友。结交朋友本来也不算什么毛病,可文理结交朋友不分良莠,啥人都交,交朋友比着花钱。文理爱大方,别人花一个,他能花俩仨,花起钱来如同流水一般。可文收却说:结交朋友好哇,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多了,光顾着玩儿,书也就念不好了,光逃学。逃学多了,先生告到家里,文收却说:能识几个字儿,能认个人名儿,会记个帐就中,我一个瞎字儿不识,不还是照样挣了八顷地?(当时人称文收“少八顷”)十三四岁时,文理书没念几本文章没写几篇,拜把子兄弟倒结交了几十个。拜把子兄弟说外地有生意得做,很能挣钱。文理就不上学了,向父亲要钱去做生意。文收溺爱孩子,文理要多少就给多少。生意做了好几趟,每次都是一去几个月,可是从来没有往家拿过一个钱儿。文收却说:一年学会庄稼汉,十年学会买卖人,不会扳钱就不会挣钱,扳钱学本事吗!
最后一趟回来,文理已经二十了,生意没学会,却带回两样宝贝,烟枪和烟灯。啊!文理学会吸大烟了!一天两头吸,一天得俩烟泡子。不让吸,哭鼻子抹眼泪不说,撂碗摔盘子不说,还呼天抢地寻死觅活的。那就让他吸吧,谁让咱就这一个宝贝蛋哪!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活受罪儿吧,说不定哪天他就不吸了。文收就这样原谅自己,也这样原谅儿子。
文收虽说也号称八顷地,可是他比不上王老贵。王老贵发家久浮财多,文收才创家业没啥浮财。文理吸了三年大烟,文收卖了五顷地。这可咋办哪?光娇惯也不是个办法呀!好心人劝文收,听说恁没过门儿的儿媳妇不光人长得俊,心眼儿也多,咋不把儿媳妇要过来拴住儿子的心哪!于是文收就托人捎信儿要媳妇。
王老贵知道了这件事儿,跟花儿她娘商量想退掉这门亲事,三年就吸了五顷地,再吸还不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哪!总不能把一个如花似玉聪明伶俐又有本事的闺女往火坑推呀!娘跟闺女说退婚吧,花儿却不同意,她说:“他能吸上瘾,我就能叫他吸个够,”并且用自己的私房钱置办了三箱子大烟土。
花儿出嫁那天,除了那一应平平常常的家具外,最显眼的就是那三箱子大烟土。这一下子传了很远。有的说,看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败家子不够,又添上一个,哪有闺女出嫁陪送大烟土的?家不败才怪哪!有的说,怕是花儿另有打算吧,明里说退婚不光彩,还不是等文理死了好改嫁,娘家恁么有钱,你看买那家具不值几文,这还不是明摆着哩吗?花儿听着,也只当耳旁风,王老贵唉声叹气没办法。倒喜欢坏了文理,就这三箱子大烟土,不够吸半辈子,也够吸个十年八年的,只要眼下不受罪就行。
过门后,文理吸烟,花儿给他烧烟泡子。文理啥时吸,花儿啥时伺候着。这倒省了文收不少心,反正烟土也不是咱的钱买的,吸就叫他吸吧。可是谁也没能够想到,文理吸着吸着,一箱子烟土吸的不到一半儿,不吸了,并且说再也不吸了。任谁说吸大烟怎么怎么好,他就是不吸了。真是奇迹!
文理断了烟,像换了个人似的,居然又拿起了书本,着了魔一般的读了起来,二十二岁那年竟然考上了秀才。虽说是个末榜,可在俺那一带,倒是个史无前例的破天荒。把个文收喜欢得不得了,给文理挂匾那天,大宴宾客,一连摆了三天酒席,光待客不收礼。虽说破费了不少,可是跟文理以前相比,连三个月的烟钱也抵不上。
席间有人问起文收,文理的烟瘾是咋戒掉的,文收说我也说不上来,你问俺媳妇。问花儿,花儿光笑就是不说话。有人问起了王老贵,王老贵好夸耀闺女,就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戒大烟瘾,硬着头皮戒是不行的,必须用戒烟药。可是一用戒烟药就停烟,也不行。因为有烟瘾的人猛一下停烟用药,肚子里也会像倒海翻江一样,跟缺了烟瘾没有两样,也会呼天抢地寻死觅活。反正是一个难受,还不如吸哪,所以染上大烟瘾的人总是戒不掉,而不是不愿意戒。花儿给文理吸的烟与众不同,是事先用戒烟药、烟土和棉油渣子混合配制好的。开始吸的烟多药少,然后慢慢的减烟加药。加到最后,就只有药和棉油渣子而没有烟了。这样上了瘾的人的烟瘾也越来越小,到最后也就不想吸了。再吸就恶心,也没有那种要命的感觉了。
有人又问,花儿的三箱子大烟土是咋回事呀?王老贵哈哈一笑说,这就是花儿的奇谋妙计了。那人又问,啥妙计呀?王老贵又接着讲了起来。
花儿给文理吸的烟,装箱时是按顺序排好的。第一箱上层有一半全部是真烟,另一半加了药和棉油渣子。第二层有一半加了一半的药和棉油渣子,有一半加了八成的药和棉油渣子。第三层的后一半,就全部是药和棉油渣子了。先吸啥后吸啥,全由花儿一人掌管,别人不能插手。按这个顺序,文理吸到后来就只有药和棉油渣子而没有烟了。一年的时间,虽说长了点儿,可是戒得特别有效。
又有人问,那两大箱子和头一箱的那一半都是啥呀?王老贵又是一阵大笑,笑够了才说,啥?说起来笑死人,全都是棉油渣子!
还有人问,花儿用的啥法儿会让文理发奋读书呀?王老贵又是一笑,说,我早就说过,花儿要是个男孩子,一定能中状元。文理会不比吗?
到了这时,花儿把自己的五顷嫁妆地全部交给了公公。公公见儿媳妇有这么大的能耐,就想让贤叫花儿当家。花儿说承蒙公爹看得起我,我无法儿当这个家。公爹问,咋不能当这个家?花儿说,公爹你还扎实着哩,叫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儿媳妇当家,不是要折我的寿吗?再说我一个年轻女孩儿家也无法儿出头露面哪!后来好说歹说,家业还是有公爹作主,有了啥大事儿,再共同商量拿主张。话是这么说,每当人来客去,赶集上店,安排农事,扩充家业,公爹总是先和儿媳妇商量过再行事。
几年过去了,花儿生了两个儿子,算是发棵了。公爹出头露面主家政,丈夫发愤读书做学问,花儿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一家人过的和和睦睦美美满满富富足足。文收心里美得无法儿说,见了人就夸耀,俺家娶了个聪明能干知书达礼的好媳妇,不知是那一辈子烧了高香!
有一年刚过了正月十五,从汝南来了个县太爷,坐着宝蓝大轿,四个身穿号服头戴红缨帽的轿夫抬着,十几个拿着耀眼明光的刀枪的衙役兵丁,前呼后拥的开着道,呼闪呼闪一直抬到文收家大门口。这一下可惊动了一个庄儿的人,都来他家门前看热闹。咋不看哩,虽说七品县太爷在京城里多得掂鞭可以一赶一大群,可是在俺这天荒地老的偏僻乡村却是个大人物。因为县太爷是朝廷命官,皇帝老子管不到俺这里,县太爷却可以说你是顺民你就是顺民,说你是刁民你就是刁民,不服气儿就可以打你板子,谁不怕呀?乡下人成年论辈子谁见过这么大的官儿呀,谁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啊?
在文收家大门口儿,县太爷下了轿,吓得文收父子赶紧出来跪迎。父子俩心里扑扑通通乱跳,官入民宅没啥好事儿,俺可都是老实的本分人,从没做过错事犯过法呀!县太爷看也没看文收父子二人一眼,昂首挺胸的进了文收家大门。文收父子赶忙随后陪同,往客厅里让,一个劲儿的说:“请!请!”
进了客厅,一个衙役高声喊:“排香案!”文收父子赶忙点上香,然后规规矩矩的再次面南朝县太爷跪了下来。县太爷绕过文收父子,从随员手中接过一卷黄纸,面朝南高喊:“文收父子听旨!”爷儿俩慌得又连忙站起来,转过去,面北朝县太爷跪下。县太爷撇着京腔念道:“皇太后懿旨:着各州府县于二年之内速建新式中小学堂各一座。”文收心想,给各州府县的圣旨咋念到我家来了,我家也没当官儿的呀?待“钦此”二字念完,文理拉拉父亲的手,文收才迷瞪过来,举起双手说:“文收父子接旨!”这时县太爷却改了河南腔,说:“圣旨是皇太后亲笔御书,必须有高香供奉,平民百姓能聆听圣旨已属万幸,更没资格供奉,应由官府保管。”圣旨没接着,父子俩倒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心里还在嘀咕,办学堂是官府的事儿,与俺平民百姓何干哪?
礼毕,县太爷虚虚的弯了弯腰,伸出双手说请起请起。随后县太爷落座,文理献茶。县太爷让文收坐,文收谦让了一番,才小心翼翼的在板凳上坐了半个屁股,文理只能在父亲背后站着。县太爷天南海北前三皇后五帝的高谈阔论起来。什么废除新法利国利民哪,什么皇太后疼爱光绪帝如同寻常百姓疼爱儿女呀,什么兴办学堂福泽后代呀,整整侃了一个时辰,只说的口角生花唾星四溅。县太爷说了这些,又夸文理才学高超,前途不可估量。文收父子只有听的份儿,没有接话的机会,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也不敢擦一擦,心里却直打小九九,县太爷怎么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卖起狗皮膏药来了?
县太爷一直侃到天晌午,才说到正题。原来是县里要办新式学堂,办学堂要建房,建房要用砖瓦檩椽,要治内百姓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文收这时才算摸清县太爷的来意,不就是要东西吗?一个县方圆百几十里地,能派到俺家多少哇?于是就陪着小心问了一句:“不知能派到小民家多少?”县太爷见话说顺了,接着说:“咱县要建中学堂一座,小学堂两座,需要新建房舍一千间。全县百姓人人有份儿,你家是贵乡首富,更应多出力。”文收说:“那是,那是。”
县太爷又说:“砖瓦吗,你们离县城太远,运着不方便,就免了吧,檩条吗,本县一路巡查,见你们这里也不多,一时也难以凑合,也免了吧。就把椽条的事儿交给你们吧。”说到这里县太爷停了下来,拿眼瞟了文收父子一下。文收一听,心中暗喜,一千间房屋的椽条能派到我家多少哪,百儿八十根的还是出的起的。不料县太爷振了振衣襟,说:“三停就给你家一停吧。一间二十根,丈二长,要直的不要弯的,根根得上把粗。怎么样,你家家大业大,号称少八顷,没啥问题吧?”
文收想:好家伙,狮子大张嘴呀!也不算算,一间二十根一千间得两万根,一停就是六七千根,别说弯的不上线儿的不够把的,单是这个数目上哪儿弄啊!文收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合拢;回头看看儿子,儿子吓得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半天没敢眨一下。县太爷见文收父子俩半天不吭气,知道着了道儿了,就故意装着喝茶没看见,一声也不吭。
停了一阵子,文收才大着胆子说:“县太爷,俺家是有过八顷地,可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县太爷接了一句:“如今不还是八顷地吗?”文收只好如实的说:“八顷地是不假,可有五顷是儿媳妇的嫁妆,儿媳妇的嫁妆咋能出官差呀?县太爷能不能高抬贵手,少给俺家派点儿?”县太爷咳嗽一声说:“嫁妆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三停派给你家一停,是看得起你,别家想叫多派,本太爷还不派哩。再说令公子也是有功名的人,更应给乡邻做个表率。本太爷来前见过省里的学政大人,学政大人还特意关照要你家为建学堂多出力哪!”
文收也明白县太爷给自己戴高帽儿,其实是借学政大人来压人,只好实话实说:“县太爷,不是俺家不愿出力,实在是数目太大了,没处弄啊!”“没处弄?”县太爷不经意的撂了一句:“没处弄,可以出钱买吗!”乖乖,这不是敲竹杠吗?文收向儿子看了一眼,儿子会意,把头向后一摆,文收连忙起身,向县太爷施了一礼,说:“县太爷,小人便急,失礼失礼,让犬子奉茶。”县太爷明白,嘴角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说:“请便,请便!”
文收走出门口,见花儿正在窗子底下听哩。刚要张嘴,花儿摆了摆手。和公爹拐过屋角,小声说:“爹爹先拿五十块大洋给他,看他咋说,再不行,我进去说。”文收说:“行吗。”花儿说:“行!”文收拿了个钱板子,托了五十块大洋,用红布盖住,进了屋,把钱板子往桌子上一放,掀开红布,陪着笑说:“不成敬意,请县太爷笑纳!”县太爷看了看,五块一摞,共是十摞,皮笑肉不笑的说:“这么点儿钱,够买几根椽条哇?再说本太爷事务繁忙,也不能替你去买呀。这样吧,明天让令公子去县衙一趟,再作商议吧!“说着就要起身。
啥是去县衙再议,还不是要扣押人质,心还真够狠的。
花儿这时出面了。只见她脱了紧身红衣,穿上婆婆的黑大褂,戴上婆婆的黑头巾,脸上又抹了几把锅灰,迈步进了客房,往地上一跪,说:”民妇叩见县太爷。“县太爷一看来了个老太婆,问:“下跪何人?”花儿不卑不吭的说:“民妇是本家儿媳。”县太爷也没细看,心想一个老太婆有何能耐,嘴角上的肉动了两动,问:“你有何话要说?”花儿说:“县太爷能够让民妇说话,是看得起民妇,民妇先谢谢县太爷了。不知我家若能如数交上这些椽条,可有奖赏?”
县太爷一愣,本想趁机大捞一把,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竟敢要起奖赏来了。仔细看看眼前之人,说不清到底有多大年纪,只好含含糊糊的说:“这个.....这个......这个”花儿此时见县太爷说话吞吞吐吐,料定其中必有跷蹊,胆子就大了,说:“太后老佛爷爱民如子,不会平白无故的要小民的东西吧?县太爷您必定是个清官,更不会要了百姓的东西不给奖赏吧?”
两句话不多,却如雷贯耳,句句话击中了县太爷的要害。县太爷不安的扭动着身子说:“有奖赏!有奖赏!只要能够按期如数交验,有奖赏!”花儿随即问:“敢问县太爷,如何奖赏?”县太爷说:“这个......免去......免去你家二年钱粮。”其实朝廷旨意,建学堂的费用是官府出一半,百姓出一半,说免二年钱粮,县太爷也是打了七成折扣的,他以为文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椽条,到头来还不是得求他,所以二年钱粮的愿,许得也是信口开河。
花儿抓住这句话,紧追不舍,又问:“不知这些椽条何时需用?”县太爷无法装赖,只好说:“圣旨上不是说二年吗,椽条不是先用,那就明年秋后备齐吧!”花儿又进逼一句:“县太爷,要是俺家把三成椽条全部备齐,能不能免去俺全乡一年钱粮?”县太爷没想到这女人在这又杀了个回马枪,这一军把他将到了死角,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乡村老太太竟有这么大的口气,以为是在开玩笑,连声说:“行!行!只要如期全部交验,免你全乡一年钱粮。”“县太爷说话可曾算数?”“又是一军,县太爷只好说:“算数,算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就请县太爷立个字据吧,以免小民赖帐。”又是一军,真要命!
县太爷这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一个荒野乡村竟有如此大胆又有主见的女子,不但竹杠没敲成,还倒赔了一个乡的一年的钱粮,真是倒霉,只好草草写了字据,带领人马气急败坏的走了。临走时才有些明白,自己是被这老太婆震唬懵了,也只得咬着牙凶狠狠地说:“误了期限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花儿起身盈盈一拜,说:“县太爷,明年秋后只管派车来拉椽条吧!保证不缺你一根。县太爷公务繁忙,恕不远送了。”县太爷连饭也没得混嘴里。
县太爷走后,文收疑惑的问:“这么大的数目,也不先合计合计,你一句话就应承了,能行吗?”还没等花儿说话,王老贵慌慌张张的来了,进门就说头天县太爷到了他家,要几千根椽条,不知你家是不是也接到这个差事儿?文收说县太爷才走,我正跟媳妇说这个事儿哩。王老贵问咋说的,文收就把花儿应承县太爷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把个王老贵后悔得不得了,说自己陪了二百块大洋,才免去二百根椽条。花儿笑着说:“爹爹别后悔,花钱消灾呀!”王老贵也问女儿,这样答应行吗?花儿说:“二老放心,孩儿既敢应承,就有办法儿。”两个老人知道花儿的心计,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再讲到刚才的情景,文收跷起大拇指,当着亲家的面儿夸起儿媳妇来了,说:“亲家,这闺女不光有胆量,有见识,说话也上得了台面。那个阵势你没见,这闺女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几个回合,就把县太爷杀的人仰马翻,滚屁尿流。亲家,你见了也不得不服,诸葛亮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吧?”文收把戏台上学来的词儿夹杂着脏话一古脑儿倒了出来。文收也忘了,花儿咋不行啊,在娘家就读了不少诗书,过门来又陪着文理念了那么多文章,王老贵不是说她能考状元吗?
花儿倒不好意思起来,娇羞的说:“爹,看您老说的,看着县太爷那仗势欺人的霸道样子,我就是心里生气,是怀着一腔愤恨,才敢壮着胆子说的。这嘴皮子功夫算啥呀,能给乡里乡亲办点儿好事儿,只要不输理,还怕他这个贪官不成?”
第二天,花儿立刻请了几个人,每人发了一根长竹竿,一条布袋,要他们挨家挨户去打楝枣子。打一布袋给大洋一块,另外每人每天再给五个大白面卷子。文收心想,不知道儿媳妇又玩啥花样儿,楝枣子有啥用?
两天功夫这几个人打了十几布袋楝枣子,每人得了五块光洋,个个高兴得不得了。咋不高兴哩,那个时候,一块光洋能买二百斤红高粱,够五口之家吃一个月的。他们说:“少奶奶,有啥事儿只管吩咐,俺几个啥时叫啥时到。”花儿叫他几个用大缸把楝枣子泡起来,天天换温水,天天翻动。泡了几天,楝枣子脱了皮儿,又叫他们用细碎牲口粪把楝枣子捂起来。
二月二刚过,花儿选了自家的一块好高地,叫那几个人上了几十车好粪,犁好耙好打好垄。这时已经到了春分,扒开楝枣子一看,芽已经钻尖儿了,赶忙往地里种。二尺见方,角对角种四穴,一下子种了十亩。清明过罢,就有楝苗出土,谷雨时节,楝苗出的齐齐整整的。这一来,不但文收看出了门道,乡邻们也看出了门道,都自动前来帮花儿的忙。咋能不帮啊,花儿这样做可不是为了自己呀。为了乡亲她不光不叫大家出一个钱,干一天还给一天的工钱哩。
花儿也真有大将风度,帅字旗一摆,说锄地就锄地,说定苗就定苗,说打井就打井,说浇地就浇地。地肥不缺墒,楝苗就象薅着长的一样,麦罢就长了一人多高,到秋后就窜到一丈多高,只是还细了点儿。远远望去黑洞洞的,像似竹竿园。乡亲们那个乐呀,一年的钱粮,硬是叫花儿给省下来了。
第二年,花儿又请人精心管理,麦后棵棵都长到一把多粗。伏天,花儿叫人拔掉,斩去根稍。弯的不够丈二的不满一把的全部剔出来,谁想要谁要,搭棚子做把子随你的便。单把那上线儿的满丈二的够一把的挑出来,数一数两万五千多根。比县太爷说的数目还多三千多根。花儿又叫人把这些楝条子十根一捆十根一捆,打三道箍捆起来,以防弯曲。然后捆对捆搭成屋山架,任凭风吹雨淋,要它自然风干。
八月十五一过,花儿就让文理去汝南,向县太爷报告说椽条已经全部备齐。文理到了汝南县衙里,找县太爷找不到,一打听才知道前任县太爷因借办学堂之名,加派款项贪污受贿中饱私囊,被知府大老爷参了一本,朝廷震怒,将他革职流放发配到黑龙江服苦役去了。并且还听说新任县太爷清正廉明,勤勉务实,吃住问案都在工地。紧赶慢赶,日夜加班,被前任县太爷拖了半年的工程又赶了回来。大墙已经全部砌齐,就差上梁条檩钉椽条封上盖儿了。各项物事都到齐了,只有椽条还没有着落,把个新任县太爷急得抓耳挠腮没办法。
文理来到学堂新址,见新任县太爷正脱赤脚蹅泥巴里。文理赶忙报了自家的姓名学业籍贯,新任县太爷脚也没洗堂也没升,就问:“文秀才,你有何事要见本县?”文理说:“我家答应前任县太爷建新式学堂所需全部椽条,学生今天就是来交差的。”新任县太爷听了,万分高兴,忙问:“你一家承担全部椽条,两万多根啊,你们是怎样准备出来的?”文理就把妻子的做法完完整整的述说一遍。新任县太爷竟然听得目瞪口呆,惊奇乡村里边竟有如此奇女子。大大赞扬了一番,连忙派大车拉运。
秋后,新学堂落成。楝树椽条去掉皮儿,黄灿灿的,十分好看,还散发出浓浓的苦药香味儿,非常耐闻,蚊蝇不敢进屋。新任县太爷将此事修成本章,详详细细的写了花儿献楝条的事迹,以及花儿的戒烟方法,一同上报朝廷。皇太后阅罢本章,为花儿的事迹感到惊奇,凤颜大悦,大开皇恩,同意免去花儿全乡一年钱粮,并为学堂命名“楝花中学堂”、“楝花小学堂。“楝”字当然指的是楝条椽,“花”就是借用花儿之名,以示嘉奖。朝廷为文理叙功,特点文理为举人,擢为候补知县,遇缺即补。特赏花儿凤冠霞佩一套。
那以后,朝廷几次下旨催文理出来做官,文理都没有上任。不是文理不愿做官,而是花儿不让他去。也不是花儿舍不得 让男人走,而是另有原因。花儿曾对文理说,你呀,只会读书,不会做官。做清官,治理百姓为民造福,你没有办法。再说当清官,你应付不了那龌龊的官场,净受窝囊气儿,我心里也不好受。赃官你也不能做,欺压百姓勾心斗角,祖宗十八代得陪着挨骂,再说当赃官,也不是你的本意,你也不忍心坑害百姓。还不如开馆教几个学生哩,自己写写诗作作画,清闲自在,又不担风险,说不定还能教出几个好学生哪!
文理也真听花儿的,修了本章决意辞去官职,本人愿意进汝南楝花中学堂,当一名教员。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一报就准,但文理的候补知县却没免去。其实,候补知县只是个名誉,既不领俸禄也不问事。
花儿的那套凤冠霞佩从没穿戴过,她说,人一辈子谁能不为乡邻做点事儿,做点事儿就张扬,还不叫老少爷们儿指着脊梁骨骂个够。后来皇帝退位,这举人、候补知县、凤冠霞佩,全成了过眼烟云,人们谁也没拿它当个正经东西,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而已。
俗话说好人不长寿,这话也真应到了花儿的身上。三十岁上,花儿染上了痨病,一病就是三年。文收父子到处招揽名医,钱花的成千上万,病才有点儿起色,又患上了伤寒,这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花儿那瘦弱的身子骨,怎顶得住这狂疾猛病的摧残,自己也知道难以痊愈,就对文理说:“黄泉路上没老少,人早晚得走这条路,你也不要为我难过。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咱爹和俩孩子。咱爹年龄大了,你要尽心伺候,不能叫老人家受一点委屈。俩孩子小,你多操心,让他们好好读书,也好有个好的前程。你该续房续房,不要委屈了自己,可要找个贤惠的,也好照应你和孩子。日子能过就行,别想着挣家业,家业大了也是受罪。”
花儿去世后,对文收来说如同塌了顶天柱,悲痛欲绝,因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人世了。为给花儿治病,再加上翁媳两场丧事,前前后后家业抛橵了一大半。文理没有听从花儿的劝告,始终没有续弦,一个人拉扯着俩孩子,一边教书一边伺候孩子,供养孩子读书。钱是只出不进,需要用钱就卖地。剩下的两顷多地,坐吃山空,也不够咋卖的。到俩孩子都成罢亲时,家里只剩下三十多亩地了。小日本儿投降那年,文理也追随花儿去了。解放初,他家划了个下中农,俩孩子有文化也都当了国家教师。孙子辈儿的,也混得不错,有大学毕业当教师的,也有经商挣钱的,但都秉承祖母的遗愿,没有一个做官的。
有人可能要问,花儿的事儿你知道的那么清楚,花儿和你啥关系呀?
我实话告诉你,花儿就是我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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