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的菜市场在桂林西路二塘龙门吊的西面,滑石加工厂的北面,西干渠的东边建成使用后,桂林西路二塘火车站前的那条长长的街道就变成了“老街”了。
七十年代初,桂林西路二塘还很荒凉,临桂县政府大部分还在桂林市内的象鼻山脚下。那时的西路二塘四野丛林莽莽,只有几个工厂分布在简易的公路和火车站附近,人口多集中在以火车站为中心的四周:火车站的东边和东南边是柳铁水泥厂,南边是铁路工区,西边是粮管所糖果厂肉联食品站和农业机械厂,北边是火车站家属区,西北一千米处是滑石加工厂,在两千米处还有磷肥厂和地质队,这两个单位就小了,人口也少。那时候二塘的中心在火车站,在火车站的东边就形成了一条自由贸易街了。这条街和乡镇上的墟场不一样,墟场是供周边乡村山寨的人民交换贸易的场所,不到赶墟的日子,墟场里门可罗雀,空荡荡的。二塘这条街是供四周工厂居民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和蔬菜的,每天都会有那么多人买,当然也就会有那么多人卖了。买的是厂矿企业的居民,卖的是附近的农民。那时候的二塘火车站东面的街边正对着火车站候车室大门口,有一棵好大好老的老榕树,三个人都抱不过来,可惜它的树身都空了,枝叶也都差不多掉光了,没几年就死掉了。那时候的人们哪懂得什么环保,人都保不过来,哪能有什么环保慨念?
老街是一条自然形成的贸易街道,读小学二年级时我才敢走进这又赃又乱的地方。老街在我们学校的西边六百米处。老街的一切设施都是黑的:黑的房子黑的门板,黑的土地,连树叶都是黑的。地上的土,哪里是普通的土呀,分明是甘蔗碴烂菜叶之类的垃圾与泥土的混合物,晴天是松软的灰土,下雨天是泥泞的炭泥。乡下人把蔬菜鱼虾鸡鸭和蛋摆在路的两边卖,买菜的踩着泥浆讨价还价。卖东西的肯定是乡下人,买的肯定是厂矿企业的人,泾渭分明。厂矿企业的人如果去卖东西那可是很丢人的事。这条街上摆的摊子一般有一百多米长,也有人山人海的时候,一般三天一次,这是赶墟的日子。这天会挤得水泄不通,摆上个几百米的长街,都摆到了火车站家属区这边和工区那边去了。这一天我们肯定特别兴奋,因为会有许多叫卖之声,形成一个一个的人圈,很多的外地人外乡人都过来了,要把戏的,玩猴子的都有,平时可没有这些。而这一天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象青蛙闹塘一样。我们厂矿子弟不明究里,读高中后才明白那就叫做赶墟,是乡下的同学告诉的。
老街的西边是火车站,是火车站家属区,是仓库。它的东边是商店,这些商店都是国营或者集体的,几乎没有个体的。从北到南依次是副食品糖果店,邮局,理发店,米粉店和杂货店,再过去就是百货大楼,银行在南边很远街的尽头。
老街最叫我们留连徘徊的季节是夏秋季节,桃子下来了,李子也下来了,还有杨梅;秋天时有桃金娘,有榛子,我们叫锥米,两分钱一小筒五分钱一大筒。那时候家中孩子多,多则七八个,少则三四个,吃饭穿衣都不够,哪有钱给孩子们买零食吃呀。没钱在那儿徘徊干什么呢?放学了不是马上回家,而是跑到街上来;上学时不马上进学校又转到这街上来,逛荡什么呢?瞧,终于等到了,原来是在等单位里的独生子。说也怪,那时候的独生子很少,一个单位也就是一两个,他们的身体大都比较单薄,又没有兄弟姐妹,被欺负是经常的事。他们一般手头都有点零花钱,父母给一点自己拿一点。他们大都出生在领导的家里,经济条件好。那时的领导正经历着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个个都小心翼翼,心有余悸的,不象现在那么张狂。这些孩子只要单独一到街上,肯定是来买东西吃的。在街上逛荡的孩子们一见他马上就会围上去,小孩的头头就会要他买这买那,他也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来讨得小孩头头的欢心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如果知道他已经去了学校,孩子们也就散了。有时实在嘴馋了,看看卖野果摊前的人多,卖东西的人忙不过来时,也会伸手从别人的胯裆下去抓一把。那时的孩子多又嘴馋得很,没幼儿园可上,街上随时都有一大群学龄前的儿童在玩,一见有卖这类野果子的担子,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地围蹲上去,个个都眼盯盯地望着别人买,脏兮兮的小脸随着野果子的称秤装进别人的口袋行着注目礼,汪汪的小眼睛流露着渴望。有时卖东西的伯娘看不过意了,干脆每人抓一小把,嘴里说着:好了好了,你们都走吧。孩子们遂了心愿也就一轰而散了,可不一会儿他们又会聚集在另一个担子跟前重复着刚才的故事。自己伸手抓东西的被摊主发现了抓住了,顶多也就是也就是打几下手板,打几下屁股也就算了:谁家的小孩子不嘴馋呀?这一般是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干的事。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刚开始也经常围蹲在小摊跟前,老师不断地教育,慢慢地也就不围了,这不但是老师教育的功劳,班里的小少先队员揭发告状也是功不可没,那年头老师鼓励学生相互告发。抓一把就跑的事也时常还有,一般是小男孩子干的多,女孩子很少干,也不是绝对没有,可一但被发现了,被告到老师那儿可就成了新闻人物,可丢人了,她要趴在桌子上哭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来。小男孩子可就不一样了,摆出一副涎皮赖脸无所谓的样子,还恶狠狠地瞪那告状的小女班干一眼。那时的小女孩特别喜欢告状,见到同班的男孩子在街上逛荡她们就盯梢,发现什么马上就到老师那儿去邀功,以换取老师的表扬,争当先进。后来连老师都发现不对劲了:这些小女孩专门跑到街上去盯梢了。我们这些小捣蛋对她们恨之入骨,在放学的路上有时候就会给她们一点颜色看看,换来的当然是老师更严厉的批评和家长的拳打脚踢。
嘴馋父母又不给钱怎么办呢?有的同学就打家中大米的主意了,拿大米去米粉店里换米粉吃,那可不敢多干,家中的大米可是有数的,国家给每人的粮食是有定量的,还不够吃呢,谁敢多拿?二两大米只要五分钱就可以买一碗米粉吃了,你出大米我出钱,每人一半,那算是最大胆的了。那时候老街上只有一家米粉店,是国营的,黑乎乎的桌子黑乎乎的长条凳,店员却是头戴白帽身穿白围裙,比现在粉店中的服务员来的正规多了。百货大楼是1973年开张的,开张的那天可热闹了,母亲带着我们兄弟来逛。一楼的北边是卖文具的,南边是卖图书的;二楼的北边是卖布匹的,南边是卖杂货的。那天我拖着妈妈帮我买了我平生第一本小人书,书名记不得了,只记得是讲鱼船打炮艇的连环画,我宝贝一样地收在贴身的衣服里,都舍不得给人看。
老街上最让我触目惊心的事是1974年发生的,那天下午我们去上学,又走向老街去了,才走到火车站家属区,就听见一个中年妇女歇斯底里地叫喊:“打人啦,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妇女,抢人财产啦!”“我就打,我就是要打死你这个地主婆!”一个中年男子恶狠狠地吼。“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死去,我让你当着大家的面打死我!”随着这喊声,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张竹椅坐到了大路上。我认识她,她是我们上一个班同学的妈妈。那个中年男子毫无羞耻反而理直气壮地吼:“我就让大家看看我是怎样打地主婆的!”他当真抡起皮带披头盖脸地抽将下来,又左右开弓拳打脚踢,那可是照着妇女的心口踢的呀,把那妇女踢趴在地上,那妇女又爬起来坐在椅子上,牙都掉了几颗在地上。那中年男子还无意住手,他真的把那妇女往死里打,他又抽又踢,妇女一口口地吐出了鲜血,气都出不来了,那穷凶极恶的中年男子还不罢手。围着看的大大小小的一大群人,把公路都堵断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看得大家都不忍了,那暴徒却仍在那儿吼:“这是个地主婆,打死她,打死她连狗都不如!”那中年妇女歪耷拉着头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他经常跑来我家抢我家的东西,我不给他,他就打人……”可能是见没有人出面干涉,更可能伤得太厉害了,她没有了刚开始的气势,她连坐都坐不稳了。这时她儿子跑过来把她扶了回去。“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有人小声地说。“她是地主!”有人反驳道。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散了。那天晚上回家后我问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妈妈赶紧告诫我以后再碰见这种事,千万不要看,记住了?我惶惑地点头。再后来听说同学的哥哥被公安机关抓了,因为他去复仇。再后来好像说同学的母亲死了,那同学辍学了,他参加流氓集团去了。我那时很是悲悯他,我想假如我是他,我恐怕也会这样干的,我甚至会当场拚命:人家在把自己的妈妈往死里打呀。这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打人打得最凶恶残忍的一次,触目惊心啊。
整个小学期间,我几乎天天都往老街上走。可老街并不是我们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不管走公路还是走铁路,都没有必要经过老街。上了初二以后,懂得用功学习了,我就没有再走过老街了。老街是怎样逐步走向衰落的,我不知道。只记得考上大学后去同学家玩时路过它,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在那儿卖菜了,还有两摊猪肉。那些商店大都关了门。三十多年过去了,前几个月带着儿子开上摩托车走了一趟,居然一点都找不到感觉了,完全变了样,原来的糖果店米粉店连个影子都没有了,方位也不对了。只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水泥砖上抽烟。我经常走去学校的那条路也不见了,我茫然了。儿子问:“爸爸,你在找什么?”是啊,我在找什么呢?我在找历史吗?历史长河就是这样流淌的吗?曾经的繁荣,曾经的记忆留不下半点痕迹,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逝去了也就永远地逝去了,又哪来的永远呢?有过那么一段的记忆也就行了。
上个月,在铁路中学当了几十年老师的堂兄叫我去喝酒,他叫了两个他的铁哥们,闲聊起来,原来是我小学时体育老师的公子,又诉说起往日的年华来,老街又浮现在我脑海里了。我不禁想起了我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他的老家在老街南边一华里的村子里,他老自称是老街人,为何?他说他学生时代经常在老街上打牌赌钱打架,怎么不是老街人?他算老街的人,那我又算哪儿的人呢?我少年时期多少希冀和梦幻又何常不是在老街展开的呢?这样说来我也是老街的人了。只是老街还记得我吗?它都不存在了,又怎么能记得?可怜,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是物非了。写两行字,算是我对老街的一个记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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