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卑贱者最聪明”
一九七一年的国庆是最冷清的一天。听说上面有文件，各地不许搞大型集会，要求过一个革命的节简的节日。北京今年破例没在天安门广场搞什么群众游行。
可能是文革以来养成的读报习惯，最近一段时间把说了好长时间的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点明了，原来是中央第四号人物陈伯达，并隐约暗示他后面还有个大头，是个更大的阴谋家和野心家……我一直纳闷，这个人会是谁呢？
那天上厕所，天蒙蒙黑，我蹲在里边，一会儿进来两个中年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解裤子，好像刚从酒桌上下来，说话不怎么利索：
——57号文件你们局传达了吗？
——传达了，“571工程”真厉害，林秃子要不摔死在温都尔汗，要亡党亡国哩！
——真说不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听说下一步就要向基层传达了，群众知道后还不知思想乱成什么样呢。
——你老怕是危言耸听，咱们老百姓敢乱到哪里去？大权还在党中央毛主席手里。
——那倒是。
撒完尿，他俩走了，我倒是一头雾水，“林秃子”、“571工程”、“温都尔汗”三个大大的惊叹号打在心上。
我敢说中国是全世界保密制度最森严的国家，稍微大点的事都不太想让老百姓知道。开个党代会，你连时间、地点、议程等别想会前知道一点儿，只有等大会结束，你才能从报上看到。但也是一个最不保密的国家，小道消息满天飞，官方忙着辟谣，事后一对证，十有八九都是真的。我本来准备回团场了，没想到这些天林彪叛国的事到处传，真让人惊心动魄。我想还是弄明白了再回吧，反正团场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都要乱一阵子，估计连里的头头还不至于注意到我。
果不其然，没两天功夫，有关林副统帅的故事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初听乍闻的人一个个惊愕地吐出舌头就缩不进去。昨天举国上下还祝愿永远健康的接班人，今天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用不着怎么费劲，我就原本看到了中央57号文件，还有主席一九六六年写给江青的一封信，内容主要想说明主席英明，那个时候就已经观察出林彪有野心。信中有句话说得很有意思，我把它记下来了：“我的朋友的讲话，中央催着要发，我准备同意发下去，他是专讲政变问题的。这个问题，像他这样讲法过去还没有过。他的一些提法我总感不安。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指《毛选》）有那样大的神通。现在经他一吹，全党全国都吹起来了，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是被他们逼上梁山的，看来不同意他们不行了。在重大问题上违心地同意别人，在我一生还是第一次。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再就是去年主席和斯诺的长篇谈话，交谈中已经表现出对副统帅的厌恶，附件是林彪死党们制定的“571工程”纪要，以及其它反党叛国言论。我全看了个遍，让我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林秃子有多阴险，手段有多恶毒，我们辛辛苦苦跟着主席干革命，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地跟着运动，怎么就能给我们运动出这么一个写在党章上的接班人呢？
林彪这个人战功显赫，三大战役打了两个，从北打到南。57号文件说他“假话说尽，坏事做绝。”说他“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林秃子就是一株大毒草，一条大毒蛇，他的生存环境、成长条件难道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吗？
在林彪反党材料中，我看到了另一个林彪和林彪眼中的主席。
林彪写了不少学习心得，是零星写在书本边条上的，我记了几条：
——他（指毛）先为你捏造一个“你的”意见，然后他来驳你的意见。老东的惯用手法，今天当注意他这一着。
——毛，就照顾他，使他没有小帮帮的必要，他就不小帮帮了。
——你先说了东，他就偏说西，故当他先说才可一致。
——他最大的忧虑在表决时能占多数。
林彪的这些读书心得全写在他“最红”的时期。
“571工程”称毛是“秦始皇”、“B－52”、“敌视知识分子”、“国富民穷”，“知青上山下乡”是卸磨杀驴，把就业的困难推给农民等等。看完后倒不觉着怎么反感，我真佩服能把这类东西当文件材料发下来的那只神奇的手。
文革之中的一九六六年，造反组织的小报上揭发了旧中国三十年代名燥一时的左翼诗人聂绀弩的一段话。此人生性刚直，解放以后让亲密战友出卖，打成“极右派”，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一九六五年
聂绀弩说的这段话也是朋友揭发的，复录如下：
“有许多事情我们会觉得奇怪。你想，一个普通人总不能不看报纸吧，天天看报纸，看到自己怎么伟大，怎么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从个人来讲，不管怎么伟大英明，也总有不伟大英明之处；从党和组织来说，也不管怎样正确，也总有不正确之处。都好了，都对了，都正确了，那就是什么呢？那就是完了。这是不可能的，是不辩证的。
也只有这种层面上的知识分子才有本事说出如此让人不敢想、也想不到的话来。聂大诗人的这番高论，理所当然又让他滚回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中。
这些个打上知识分子烙印的人物，时不时亮出反骨，露出狐狸尾巴只是早晚的事。
伟大领袖在一九六二年就反对周总理宣布“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右倾观点，重申：“知识分子仍然是资产阶级的，仍然要脱胎换骨。”这个社会总是用无情的事实告诉我们，坚持“知识越多越反动”观点永远是对的。主席早就说过，“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天不变，道也不变。”这是永恒的真理。
“高贵者最愚蠢”就不用说了，解放以后历次政治运动，还有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锋芒所指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卑贱者最聪明”让我们深刻领教，还真是下农场以后，远一点的“宋一号”能算上一个，其他小小不然的还能数上几个，还有一个就是我们连里“三大能人”里最冒尖的一个，叫纪二球，那才是真给我们上了一课的人。
我一来到连队就不断有人给我介绍纪二球的“光辉事迹”。
第一次领教他，并不是听别人说的，是让我偶尔一次机会碰上的。
那次赶上连队“大礼拜”。“大礼拜”是连队农活紧时，把每周一天的休息延长成十天一休。这天全连休息，一大早大胡子就跑来交待我一个劳动任务，说为了第二天不误工，让我在菜地边平出一条马车道来，第二天好往地里运肥。还答应我，占我一天休息，只要我需要，随时都可以给我补上。我听完后当然高兴了，就兴冲冲地拿上工具向菜地走去。
菜地的规矩是每逢休息天集中卖菜。地头上大清早就围了一大群来买菜的职工、家属，这一堆人男女老少叽叽喳喳热闹极了，平时这些人很难有机会凑到一块，在一块地里干活也是隔好远，个自为政，百十号人撒到田间地头、边边角角，能聚上三五个人挤在一起干的活实在不太多。晚上收工后，忙完“家务”，就剩“政治学习”或者开个大会能把人团在一起了，这些个场合，就算可以自由谝个“闲话”也畅快不到哪去。
休息天借买菜的机会，好不容易能见个面，个个喜气洋洋，就像过节一般。
大清早早饭吃过，三三两两结伙向菜地涌去。你会发现稍微讲究点的大姑娘、小媳妇周身上下多少都打扮了一下。大部分人腰里挎个篮子，拎个袋子，也有极个别的人啥也不拿，纯粹是找乐子去了。
生产连队的菜地种什么吃什么，什么成熟了就地就卖什么。菜地、瓜地都由各连队自己掌握，不像粮食、油料和小秋作物，哪怕种得再多再好，通归“统购统销”。比如粮油都按上级规定，按每人定量由团后勤处直接供应，自己种的东西不能私自处理，处理了算犯“国法”。瓜菜类不一样了，种好了大家的日子就丰富一些，好过一些，职工们多少能得一点实惠。
我们几个连队或者其它团场的同学们聚在一起比较哪个连队条件好，不是比工资待遇、粗细粮比例，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上面定死了的，在本师之内没有高低之分；能分出高下的就属瓜、菜、肉的供应量了。我们十三连相比之下只能算一般般。
一个连队的种菜班、饲养员都是上下人群比较关注的岗位，几乎都是出身好、技术上有一套的人，才配干这类活。
菜地地头堆放着几堆家常菜，也就是些应市的茄子、辣子、豆角之类，大伙围在菜堆周围，三三五五地粘在一起聊天，没人争谁先谁后买菜。有些菜眼看就要卖完了，人们并不着急，反正食堂里做好的菜也不贵，还省了家里的油呢。买菜的不急反而会把卖菜的惹急了，大声吆喝，“你们到底还买不买菜，买好了再谝不行吗？”
我下农场这几年，职工们能聚到一起自由活动的时间和机会确实不多。老职工们回忆说，“文革”前累一天晚上基本没事，每逢节假日，还能约上几个亲朋好友打个扑克、下个棋，或者炒俩菜喝个小酒之类的娱乐娱乐；后来“破四旧”，各家棋、牌早被烧个精光，串个门、吃个饭的事更不敢有，谁家“串门”多，谁家是非多，被一波一波政治运动打翻过去的，大多数都是爱“串门”“聚伙”的人。现如今人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翻个闲话、偷偷传个小道消息、你取笑我、我拿你出个洋相就成了连队最常见的有吸引力的业余生活。
我们这帮“知识青年”也大多愿意混在这种场合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这种场合你千万别“端架子”，以为那是些“下里巴人”干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来你可能在信息闭塞的边远连队断了形形色色的消息来源；二来连队职工们能合伙把你“晾”到一边，今后你休想在群众和领导中落个好，老辛就吃了这个亏。我比较随和，好和职工们搀和在一块，所以有什么好事人家还时时想着我。现在反思起来，我特别佩服我刚下农场时把眼镜摘掉的英明决定。去掉了挎在眼睛上的两片玻璃，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贫下中农之间的距离。
我在离菜地不远的林带平马车路，一个人干活怪无聊的，时不时我就向那边人群瞅上几眼，看人家热闹，心里痒痒的。活倒不多，干不完我也不敢离开。
突然间我听见那堆人里像炸了窝一样，一阵阵惊呼，见不少人喊着叫着往旁边毛渠里跳，一条毛渠弄得水珠四溅。我明白这回可有戏看了，也顾不上干活，撒腿就向菜地跑去。听见人们在喊：“捉住它，捉住它，别让鱼跑了！”原来渠沟里游过来了一条尺把长的大鱼！这可是一大乐子。毛渠里有鱼真不常见，能出现几条小鱼苗子就不错了，这么大一条鱼，这些年少有。旁边一些年长的职工都这么说。
下游水渠里出现一些鱼，也不是自生的，都是几十里之外的大水库里跑出来的“漏网”之鱼。听说有一年夏天洪水大，水库溢水，下游渠网发现了不少跑出来的大鱼，可让连队职工逮过瘾了。
我在石河子上学的时候，记忆中很少吃到鱼，市面上也不像肉啊、粮啊、糕点啊按定量每月或季度发票供应，能吃上鱼的时候大概都在冬天，十冬腊月，据说是从老远老远的福海运过来的。这些鱼大部分都是一扎长的“小白条”，间或是“五道黑”，一般家庭缺油少料的，一把盐煮出来就那点点肉，也没多大吸引力。鱼刚上市，各家也买一些，沾点鱼腥，相比价钱也不算便宜，就算敞开供应，谁家也买不了多少。鱼最不值钱的时候要等到开春化冻，公家商店里鱼保存不住了，大量减价处理，每公斤最贱卖到五分钱。我们家就买过，鱼都化得稀软，一股腥臭味冲鼻而来。买回来就要想办法吃掉，毕竟它也是肉哇！我妈做这种鱼完全靠辣皮子和花椒压味，做好了就着包谷发糕，几个兄妹糊里糊涂吃到肚里，好像也没见谁拉肚子。
我对鱼从来不感冒，放在连队可是稀罕物。我们以前在石河子能见到“小白条”，这里一年四季基本上什么鱼也见不到。这回从“天上”掉下一条鱼，谁不想逮到自己手里，拿回家尝尝鱼鲜？
在我眼前一二十米长的毛渠边，十来个男女老少奋不顾身地追逐着那条鱼。渠水不深，鱼如惊弓之鸟，异常敏捷。你别看人多手多，有人还在渠边用铁锨拍打，就是捉它不上。有时眼看就要逮住了，鱼滑溜溜地又从手缝中出溜走了，惹得大家阵阵惊叫。鱼急促向下游逃命，渠边的人和淌在水里的人没命地追，我才明白鱼在水里比人灵活、快捷多了，眼看又要成“漏网”之鱼了。纪二球从渠水里跳到渠上边来，裤腿全被泥水浸透了，他比鱼还紧张，几大步跑到鱼前头，迅速又跳进渠中，迎着鱼，瞬间窜到鱼跟前，也不用手捉了，照准鱼身子，用双手猛地向渠边呼拉，这条该死的鱼竟然让他甩到了毛渠边的草丛中。鱼落旱地，蹶着尾巴乱蹦，没几下就被纪二球用双手牢牢地按在地上活逮了。人群中一阵激动的呼叫，人们纷纷向纪二球围过来。纪二球满身满腿泥污，鱼身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纪二球乐不可支！十来个人下手逮鱼没成功，让他最后抓到了手里。想到不一会儿就变成多年不见的一盘香喷喷的鱼肉菜，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双手把鱼举过头顶朝周围的人炫耀，“怎么样，还是哥们儿有本事吧！”许多人，包括我在这场合也只有咽口水的份了。
王大炮也是参与者，挤在人群中讨好似的对纪二球说，“老纪，这条鱼真肥，红烧好吃。”
“你一个洋芋蛋子吃过鱼吗？歇一边吧。你知道这条是什么鱼吗？”老纪洋洋得意地问，王大炮红着脸答不出来。“我告诉你，记住，这是条草鱼！”惹得围观的人一场哄笑，王大炮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纪二球和那条鱼一样被泥水糊的脏兮兮的，鱼还在不停地挣扎，纪二球双手攥得紧紧的，生怕它挣脱，嘴里吹着不着调的小曲，穿过人群向渠水走去，他是想用水冲洗一下，大家的目光都跟着他和鱼，那股热火劲还没有退去。
纪二球刚把双手伸向渠水，那条鱼见了水如同打了兴奋剂，拼命地挣扎；纪二球一不留神，鱼一下子出溜跑了，像条“丧家犬”，慌里慌张向下游窜去，人群又被激活了，纷纷向逃亡之鱼扑去。这条鱼显然已经失去了原先那股“青春活力”，没蹦嗒多远就被王大炮死死按在了泥水里。
这回轮到王大炮得意了，他不顾溅了满脸的泥水，双眼笑成了一条缝。周围有人起哄，“王大炮，你小子有运气，从纪二球手里拾来个便宜。”
王大炮也没听出个名堂，憨憨地笑答，“那是，那是，人无外财不富。”
站在不远处的纪二球一脸尴尬，得而复失，转眼间一条大鱼顶了别人的锅盖。
王大炮这次吸取了纪二球的教训，把鱼提到渠边就势拍死了，然后心安理得地放到水里冲涮干净，又抹了一把满脸的脏汗，我估计这个“洋芋蛋”正在琢磨“红烧鱼”的做法呢！
眼看没什么戏好看了，人群逐渐散去。纪二球没有走，他来到王大炮身后，拍了拍王大炮的肩膀，笑眯眯地说，“王大炮，我谢谢你了，帮我把鱼捡回来，还洗干净了！”王大炮一愣神，吃惊地说，“啥话，你说啥话，怎么是我帮你捡来的？”王大炮本来就缺嗓门，话一出来就没有气势。纪二球转到王大炮对面，此时有些散去的人又三三两两围拢过来，估摸着“戏”还有可能往下进行。
“哥们儿，你捡的鱼是哪来的？”纪二球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是从你手里掉下来的，”王大炮随口就来，“但是让我又捡到了！”他又加了一句。
纪二球冷笑一声，“算你说对了，我手里掉下来就是你的。我问你，从我手里掉了一块钱，你捡到了是你的吗？连队菜地，茄子、辣子、西红柿从枝上掉下来也是你的吗？警卫手里的枪杆子掉到地上，让你捡到了也是你的吗？满地跑的鸡你捡一只试试！还有日本鬼子的飞机往下掉炸弹你敢捡吗？”纪二球一连串的反问把王大炮问了个一愣一愣，噎得半天张个大嘴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旁边，暗自佩服纪二球的高论，我认为他的问话称得上有理有力。
“你还翻了天不成，你要知道这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不是国民党老兵痞的天下，你尽想些干指头蘸盐白吃、白沾的好事，你是地主恶霸吗？”看着纪二球上纲上线了，王大炮有点草鸡了，半天无词可对。停了一会儿，纪二球换了一种口气，“王大炮，说好听点，你小子连三岁娃娃都不如，小屁孩都知道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你懂吗，这叫拾金不昧。行了，行了，今天我原谅你，下次再这么干，我们贫下中农可就不答应了！”
王大炮被纪二球训得晕头晕脑的，双手捧着那条鱼，不知该怎么办。给了吧，实在不情愿；不给吧，又找不出个说词来，嘴角一动一动的，就只能蹦出一个字，“那……那……”硬是没有挤出一句有内容的话来。旁边有人看不下去，悄声递话：“王大炮，你问他纪二球，他的鱼是从哪来的？”没等王大炮转过筋来，纪二球过去一把把鱼抢到手里，“你它妈，那，那个什么，痛痛快快拿过来算球！”
鱼夺过来，纪二球嘴还不停：“一个大男人家，为一条鱼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多大一件事，让你整得那么复杂。你的眼睛也太小了，你见过什么？不就是一条破鱼吗？我就是给你，你会吃吗？”接着他又提高了嗓门，“王大炮，算你拾金不昧，交还失主。晚上你过来，我请你吃鱼，记着顺便带一瓶好酒来，咱哥们儿喝个痛快！”显然这句话也是就给旁边的人听的。说完，纪二球嘴里哼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高高兴兴地走了，走出一截了，还回过头来大声喊，“王大炮，别忘了晚上我在家等着你！”
纪二球就这样让我认识了。
纪二球三十来岁，大高个，安徽人，大概是一九六三年从部队复员，本来应该回原籍，那几年老家饿死了不少人，就以投亲的名义来到莫索湾，分到十三连吴大胡子班。一开始纪二球也乖巧，吴大胡子就把他当个人用。六十年代初连里老职工多，干活不要命，时间一长老纪就受不了了，偷奸耍滑，脏活累活能躲就躲。你想，吴大胡子能是个饶爷的孙子、省油的灯？时不时就敲打他，还拿扣工资吓唬。一听扣工资，老纪就撕下脸皮，狗掀门帘凭一张嘴，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直把吴大胡子呛得只剩结巴的份了。恰好一次浇地，老纪当班，把水一拦就躺到林带睡觉了。等一觉醒来，地里已经不成样子了，东一条沟西一条沟。这下大胡子可逮住了，也不和老纪计较，直接跑到连长那里，着实把老纪翻了个底朝天。连长跑到地里一看，气得直骂街，当即把老纪叫到连部，一顿臭骂，扣了老纪半个月的工资，临走告诉老纪，向吴班长承认错误，吴不通过，就到连里做检查，再不行，就开除职工队伍。那个连长不是老转，开除职工队伍纯属唬人，老纪心里明白得很，但扣工资那可是真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答应连长，回去后一定向吴班长做深刻检查。
第二天白天下地干活，他见了吴大胡子，照样说说笑笑，不提做检查的事。晚上收工，回家吃饭，然后到单干户宿舍，所有大田班的男女职工横躺竖卧开政治学习会，也没看出老纪要做检查的意思。散会后，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了，班里的年轻人稍作洗漱倒头就睡了；有家口的还要忙乎一阵，大概也在十一二点方能睡觉。
大胡子有点兴奋，因为连长今天把训纪二球的事给他说了。他想着纪二球向他认错的情景，心里美滋滋的，上床以后就和老婆动起了手脚。一来二去，都有情绪了，灯一关，正准备做作业，后窗有人在敲，两口子的床就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大胡子有点生气，吼一声：“谁呀！干什么？”窗外人压低了嗓门，有点胆怯：“吴班长，我是老纪，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要向你做深刻检查。”大胡子一听是纪二球这货，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回去，明天再，再说。”不一会儿没动静了，大胡子以为人走了，又一把把老婆拽过来，重操旧业，这一折腾倒把老婆的兴趣勾引上来了。“三十四五，如狼似虎。”她比大胡子还勇猛。农场职工的床大都是柳把子编成的，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床和人一起叫唤。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后窗又敲响了，屋内响声嘎然而止，大胡子心想准是纪二球。“吴班长，我回去想了想，狠斗私字一闪念，有了错误不能过夜，你还是出来一趟，我给你做完检查算了。”大胡子还是原来那句话，把老纪打发回去，明天再说。
纪二球这一弄，大胡子两口子一夜无话，没再敢动作。
第二天白天老纪照样和大胡子说说笑笑，不提检查那码事。到了晚上，灯一黑，他又去敲大胡子家的后窗，态度诚恳地要找大胡子做检查。一连四天，夜夜如此。大胡子吵又吵不得，人家找上门去承认错误，你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真要吵起来，大胡子自忖也非对手，明摆着是骚扰，大胡子又不能向领导告状，人家白天怕耽误工作，业余时间做检查也在情理之中。吴大胡子有苦说不出，有气出不了，气得呼呼的。
那天晚上已经好晚了，灯黑以后很长时间没听见动静，大胡子两口子以为纪二球不会来了，憋了好几天，两人急匆匆准备干那件事，柳把子床还没吱扭几声，后窗被人猛烈地敲响，两人吓得翻身坐起来。这次倒是大胡子老婆急出话来，操着一口甘肃腔：“老纪，我叫你纪二爷行了吧？你饶了我们吧，求求你以后别来给老吴做检查了，明天我一定哈好赶着老吴给你做检查行不行？我的纪二爷，我的纪先人！”顿时窗外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走远了。
第二天纪二球干的这些事就传遍了全连，只是瞒着大胡子。日后吴大胡子、纪二球谁也没给谁做检查，但从此以后纪二球干不干活大胡子再没多过一回嘴，时不时还听见连长在大会上表扬纪二球进步快，干劲大，说是班长反映上来的。
文革初期，连里有一次开学毛著讲用会，老纪那张嘴出了风头，被团里一个蹲点领导发现了，一打听出身好，还是“三块钢板”，当即就狠狠批评了连领导不注意培养红色接班人。这位领导回去后，没几天团里一纸任命书下来，纪二球成了排长。
当了排长就进入了行政干部序列，纪二球升官涨工资得意了好几天。农活有班长领着干，老纪闲得天天往连部、营部甚至团部跑，弄得基层领导都觉得纪二球来头大，惹不起。
不久连里从莫修厂下放来一个会计姓王，据说这个人也没犯什么错误，因为是“九。二五”起义人员，就从关键岗位上拨拉下来了。此人出名的“小气”，在原单位是个有名的人物。四十大几没个老婆，工资高，拿七八十元，属团场职工之最。平日抠抠搜搜，没有哪个女人能看上他。有一次好不容易同事给介绍了一个边远连队的老姑娘，带来见面，他给老姑娘泡了杯白糖水，介绍人竟然没有。说了半天话，该吃中午饭了，他半天没有表示，同事一看没戏，领着老姑娘走了。事后人们拿他开涮，他倒满有理：“姑娘也没说和我好，她要愿意了，我能不管饭吗？”
农场经常分瓜，一个宿舍打开瓜来谁都吃上几块，没人计较。王会计也吃别人的瓜。轮到他的瓜了，他一切两半，放柜子里一半，另一半拿勺子自己挖着吃，谁见了都恨恨的。一天，他不在，进来一帮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他床底下滚出几个西瓜就一顿大吃，吃完扔下一地瓜皮扬长而去。王会计回来没气疯过去，连着几天调查都是谁干的。等到月底发工资，他是会计，凡吃过他瓜的人，工资中分别扣除了瓜钱，也就一毛来钱，这回轮着吃瓜的人气疯了，最后也只有苦笑而已。
后来厂里调来一个转业军人的老婆，听说曾在内地生产队当过记工员，厂领导想把王会计换下来，从上面找来人查他的账，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问题，笔笔账规范、清楚，让人无话可说，最后只好找了个历史问题打发王会计，下放农场连队完事。
这老兄平时过日子节俭，工资又高，着实攒了一笔钱，据说存款有三四万元呢，这可是一笔大数目，结果让银行冻结了。王会计试着想拿出一点，门都没有。银行的人告诉他：“你有严重历史问题，工资没减就已经便宜你了。那么多大干部存款、工资都没了，人家都悄悄的，你吱唔啥？”王会计一想也是，存款就当丢了，保住现存的饭碗要紧，就再不敢吭声了。
纪二球当了排长，整天闲着没事干，想搞一个宣传队，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乐呵呵。跑去和管宣传的副指导员一嘀咕，队伍就拉起来了。人好找，乐器、服装那要现置，这都是要花钱的事，连里说啥也拿不出来。纪二球出了主意，窜掇副指找王会计弄出几个钱来。副指一听，好主意，立马拉上纪二球去做王会计的工作。王会计抠门儿，让两人连哄带吓，这会儿他可不敢了，一来，宣传毛泽东思想谁敢反对；二来，这笔存款本来就别想拿出来，如同于无；三来，我拿不出来，你们也未必拿出来。于是就痛痛快快答应了，并写了一张条子：自愿捐助一万元，支持连队宣传毛泽东思想。
“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纪二球认识人多，三拐两不拐，一万块钱真让他从银行套出来了，为此连里领导专门开了会讨论了用法：二分之一给连部添置办公用品；二分之一买乐器、道具，并责成副指和纪二球两人办理。
两人一商量，石河子没意思，内地肯定没门，干脆到乌鲁木齐去开开眼，逛一趟。
一进大城市，两人傻了眼。偌大的城市，车水马龙，尽是花钱的地方，就算有出差费，每天补助只有一毛伍分，出内地才两角五分，刚好是一顿早饭钱。两人都是行政24级，月工资四十六块一毛二。给公家办事，还有两顿饭要自己掏腰包，实在不划算。钱花超了，回家也不好交待。两人吃住在小十字人民饭店，一天过后，老纪开窍了。第二天一早，纪二球拉上副指导员说：“今天我请客，你只要不吭气埋头吃就行了。”副指导员不知对方卖什么药，出来几天没见他这么大方过啊！管它呢，走着瞧吧。一进饭店的餐厅，来往的人杂七杂八，熙熙攘攘，老纪这次不去散席，也不要餐票，径直朝会议专用席走过去，瞅着满厅开会就餐的人大大方方找到两个空位，同会议人员一样大吃海喝起来。一桌子小菜就摆了八盘，油条、肉包子可着劲干，两人过足了瘾。副指导员哪见过这个世面，心虚地直冒汗，不断用眼角偷看周围陌生的面孔，似乎没什么人盯他们。老纪比代表还代表，吃得不亦乐乎，还敢伸手向服务员要餐巾纸擦嘴。吃完了大摇大摆随就餐代表走出大厅，一边走一边向战战兢兢的副指说：“老兄，中午、下午还在这吃。它妈的，把我们昨天的损失加倍补回来！”副指胆小，“算了吧，占一次便宜够了，让人家逮住，咱俩是党员，惹麻烦。”
“去球，你没看那些个代表，谁认识谁？都是农场来的，土八路一个，你没见他们的贪吃相，跟我们一球样，天天和包谷发糕打交道，见了大白馍跟见了大姑娘一样，爱都爱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看着我们，吃！共产党员吃共产党的饭怕什么，天经地义。”
中午、下午吃了个滚瓜溜圆。
“下午这顿不错，八菜一汤，还上了一瓶酒，来劲！”
果园劳动
连吃两天，他们的胆吃大了，眼也吃大了，第四天老纪拉着副指又换了一个饭店。人民饭店对面是和平饭店，是自治区政府管辖的招待所，说不上名堂的各类会议代表们吃喝全在一起。毕竟地方上有钱，也可能这几天与会代表级别高，下午一顿饭，不单上热菜，还有八碟凉盘，最过瘾的是每桌一盆肥肥的手抓羊肉，可把老纪两人美死了。连吃带喝，连谝带说，不一会儿老纪就和同桌人混熟了，旁边两个老维非要拉着老纪划两拳，硬让副指拦住了。老纪差点喝醉，满嘴跑舌头，幸亏周围民族同志多，大多听不懂，要不非抓个“现行”。副指一看再呆下去要惹祸，就连推带劝把纪二球拉走了。临了，老纪还嘟囔地嚷嚷：“怕，怕什么？我们又，又不是白吃。民族团结，吃肉喝酒，兄弟情深，一醉方休。买买提老弟，明天吃饭咱们划拳！”连旁边的几个人都笑了，老纪又顺手抓了一块羊肉才走。
副指导员这一趟出差受益匪浅，回来后感慨万千，把乌市的经历到处添油加醋地学说一遍，最后感叹道：“纪排长根子正，有能力，是个有大前途的干部苗子。有人说他二球，二球就是二杆子。主席早就说过，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就要靠二杆子！”
一九七一年的国庆是最冷清的一天。听说上面有文件，各地不许搞大型集会，要求过一个革命的节简的节日。北京今年破例没在天安门广场搞什么群众游行。
可能是文革以来养成的读报习惯，最近一段时间把说了好长时间的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点明了，原来是中央第四号人物陈伯达，并隐约暗示他后面还有个大头，是个更大的阴谋家和野心家……我一直纳闷，这个人会是谁呢？
那天上厕所，天蒙蒙黑，我蹲在里边，一会儿进来两个中年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解裤子，好像刚从酒桌上下来，说话不怎么利索：
——57号文件你们局传达了吗？
——传达了，“571工程”真厉害，林秃子要不摔死在温都尔汗，要亡党亡国哩！
——真说不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听说下一步就要向基层传达了，群众知道后还不知思想乱成什么样呢。
——你老怕是危言耸听，咱们老百姓敢乱到哪里去？大权还在党中央毛主席手里。
——那倒是。
撒完尿，他俩走了，我倒是一头雾水，“林秃子”、“571工程”、“温都尔汗”三个大大的惊叹号打在心上。
我敢说中国是全世界保密制度最森严的国家，稍微大点的事都不太想让老百姓知道。开个党代会，你连时间、地点、议程等别想会前知道一点儿，只有等大会结束，你才能从报上看到。但也是一个最不保密的国家，小道消息满天飞，官方忙着辟谣，事后一对证，十有八九都是真的。我本来准备回团场了，没想到这些天林彪叛国的事到处传，真让人惊心动魄。我想还是弄明白了再回吧，反正团场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都要乱一阵子，估计连里的头头还不至于注意到我。
果不其然，没两天功夫，有关林副统帅的故事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初听乍闻的人一个个惊愕地吐出舌头就缩不进去。昨天举国上下还祝愿永远健康的接班人，今天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用不着怎么费劲，我就原本看到了中央57号文件，还有主席一九六六年写给江青的一封信，内容主要想说明主席英明，那个时候就已经观察出林彪有野心。信中有句话说得很有意思，我把它记下来了：“我的朋友的讲话，中央催着要发，我准备同意发下去，他是专讲政变问题的。这个问题，像他这样讲法过去还没有过。他的一些提法我总感不安。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指《毛选》）有那样大的神通。现在经他一吹，全党全国都吹起来了，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是被他们逼上梁山的，看来不同意他们不行了。在重大问题上违心地同意别人，在我一生还是第一次。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再就是去年主席和斯诺的长篇谈话，交谈中已经表现出对副统帅的厌恶，附件是林彪死党们制定的“571工程”纪要，以及其它反党叛国言论。我全看了个遍，让我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林秃子有多阴险，手段有多恶毒，我们辛辛苦苦跟着主席干革命，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地跟着运动，怎么就能给我们运动出这么一个写在党章上的接班人呢？
林彪这个人战功显赫，三大战役打了两个，从北打到南。57号文件说他“假话说尽，坏事做绝。”说他“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林秃子就是一株大毒草，一条大毒蛇，他的生存环境、成长条件难道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吗？
在林彪反党材料中，我看到了另一个林彪和林彪眼中的主席。
林彪写了不少学习心得，是零星写在书本边条上的，我记了几条：
——他（指毛）先为你捏造一个“你的”意见，然后他来驳你的意见。老东的惯用手法，今天当注意他这一着。
——毛，就照顾他，使他没有小帮帮的必要，他就不小帮帮了。
——你先说了东，他就偏说西，故当他先说才可一致。
——他最大的忧虑在表决时能占多数。
林彪的这些读书心得全写在他“最红”的时期。
“571工程”称毛是“秦始皇”、“B－52”、“敌视知识分子”、“国富民穷”，“知青上山下乡”是卸磨杀驴，把就业的困难推给农民等等。看完后倒不觉着怎么反感，我真佩服能把这类东西当文件材料发下来的那只神奇的手。
文革之中的一九六六年，造反组织的小报上揭发了旧中国三十年代名燥一时的左翼诗人聂绀弩的一段话。此人生性刚直，解放以后让亲密战友出卖，打成“极右派”，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一九六五年
聂绀弩说的这段话也是朋友揭发的，复录如下：
“有许多事情我们会觉得奇怪。你想，一个普通人总不能不看报纸吧，天天看报纸，看到自己怎么伟大，怎么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从个人来讲，不管怎么伟大英明，也总有不伟大英明之处；从党和组织来说，也不管怎样正确，也总有不正确之处。都好了，都对了，都正确了，那就是什么呢？那就是完了。这是不可能的，是不辩证的。
也只有这种层面上的知识分子才有本事说出如此让人不敢想、也想不到的话来。聂大诗人的这番高论，理所当然又让他滚回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中。
这些个打上知识分子烙印的人物，时不时亮出反骨，露出狐狸尾巴只是早晚的事。
伟大领袖在一九六二年就反对周总理宣布“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右倾观点，重申：“知识分子仍然是资产阶级的，仍然要脱胎换骨。”这个社会总是用无情的事实告诉我们，坚持“知识越多越反动”观点永远是对的。主席早就说过，“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天不变，道也不变。”这是永恒的真理。
“高贵者最愚蠢”就不用说了，解放以后历次政治运动，还有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锋芒所指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卑贱者最聪明”让我们深刻领教，还真是下农场以后，远一点的“宋一号”能算上一个，其他小小不然的还能数上几个，还有一个就是我们连里“三大能人”里最冒尖的一个，叫纪二球，那才是真给我们上了一课的人。
我一来到连队就不断有人给我介绍纪二球的“光辉事迹”。
第一次领教他，并不是听别人说的，是让我偶尔一次机会碰上的。
那次赶上连队“大礼拜”。“大礼拜”是连队农活紧时，把每周一天的休息延长成十天一休。这天全连休息，一大早大胡子就跑来交待我一个劳动任务，说为了第二天不误工，让我在菜地边平出一条马车道来，第二天好往地里运肥。还答应我，占我一天休息，只要我需要，随时都可以给我补上。我听完后当然高兴了，就兴冲冲地拿上工具向菜地走去。
菜地的规矩是每逢休息天集中卖菜。地头上大清早就围了一大群来买菜的职工、家属，这一堆人男女老少叽叽喳喳热闹极了，平时这些人很难有机会凑到一块，在一块地里干活也是隔好远，个自为政，百十号人撒到田间地头、边边角角，能聚上三五个人挤在一起干的活实在不太多。晚上收工后，忙完“家务”，就剩“政治学习”或者开个大会能把人团在一起了，这些个场合，就算可以自由谝个“闲话”也畅快不到哪去。
休息天借买菜的机会，好不容易能见个面，个个喜气洋洋，就像过节一般。
大清早早饭吃过，三三两两结伙向菜地涌去。你会发现稍微讲究点的大姑娘、小媳妇周身上下多少都打扮了一下。大部分人腰里挎个篮子，拎个袋子，也有极个别的人啥也不拿，纯粹是找乐子去了。
生产连队的菜地种什么吃什么，什么成熟了就地就卖什么。菜地、瓜地都由各连队自己掌握，不像粮食、油料和小秋作物，哪怕种得再多再好，通归“统购统销”。比如粮油都按上级规定，按每人定量由团后勤处直接供应，自己种的东西不能私自处理，处理了算犯“国法”。瓜菜类不一样了，种好了大家的日子就丰富一些，好过一些，职工们多少能得一点实惠。
我们几个连队或者其它团场的同学们聚在一起比较哪个连队条件好，不是比工资待遇、粗细粮比例，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上面定死了的，在本师之内没有高低之分；能分出高下的就属瓜、菜、肉的供应量了。我们十三连相比之下只能算一般般。
一个连队的种菜班、饲养员都是上下人群比较关注的岗位，几乎都是出身好、技术上有一套的人，才配干这类活。
菜地地头堆放着几堆家常菜，也就是些应市的茄子、辣子、豆角之类，大伙围在菜堆周围，三三五五地粘在一起聊天，没人争谁先谁后买菜。有些菜眼看就要卖完了，人们并不着急，反正食堂里做好的菜也不贵，还省了家里的油呢。买菜的不急反而会把卖菜的惹急了，大声吆喝，“你们到底还买不买菜，买好了再谝不行吗？”
我下农场这几年，职工们能聚到一起自由活动的时间和机会确实不多。老职工们回忆说，“文革”前累一天晚上基本没事，每逢节假日，还能约上几个亲朋好友打个扑克、下个棋，或者炒俩菜喝个小酒之类的娱乐娱乐；后来“破四旧”，各家棋、牌早被烧个精光，串个门、吃个饭的事更不敢有，谁家“串门”多，谁家是非多，被一波一波政治运动打翻过去的，大多数都是爱“串门”“聚伙”的人。现如今人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翻个闲话、偷偷传个小道消息、你取笑我、我拿你出个洋相就成了连队最常见的有吸引力的业余生活。
我们这帮“知识青年”也大多愿意混在这种场合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这种场合你千万别“端架子”，以为那是些“下里巴人”干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来你可能在信息闭塞的边远连队断了形形色色的消息来源；二来连队职工们能合伙把你“晾”到一边，今后你休想在群众和领导中落个好，老辛就吃了这个亏。我比较随和，好和职工们搀和在一块，所以有什么好事人家还时时想着我。现在反思起来，我特别佩服我刚下农场时把眼镜摘掉的英明决定。去掉了挎在眼睛上的两片玻璃，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贫下中农之间的距离。
我在离菜地不远的林带平马车路，一个人干活怪无聊的，时不时我就向那边人群瞅上几眼，看人家热闹，心里痒痒的。活倒不多，干不完我也不敢离开。
突然间我听见那堆人里像炸了窝一样，一阵阵惊呼，见不少人喊着叫着往旁边毛渠里跳，一条毛渠弄得水珠四溅。我明白这回可有戏看了，也顾不上干活，撒腿就向菜地跑去。听见人们在喊：“捉住它，捉住它，别让鱼跑了！”原来渠沟里游过来了一条尺把长的大鱼！这可是一大乐子。毛渠里有鱼真不常见，能出现几条小鱼苗子就不错了，这么大一条鱼，这些年少有。旁边一些年长的职工都这么说。
下游水渠里出现一些鱼，也不是自生的，都是几十里之外的大水库里跑出来的“漏网”之鱼。听说有一年夏天洪水大，水库溢水，下游渠网发现了不少跑出来的大鱼，可让连队职工逮过瘾了。
我在石河子上学的时候，记忆中很少吃到鱼，市面上也不像肉啊、粮啊、糕点啊按定量每月或季度发票供应，能吃上鱼的时候大概都在冬天，十冬腊月，据说是从老远老远的福海运过来的。这些鱼大部分都是一扎长的“小白条”，间或是“五道黑”，一般家庭缺油少料的，一把盐煮出来就那点点肉，也没多大吸引力。鱼刚上市，各家也买一些，沾点鱼腥，相比价钱也不算便宜，就算敞开供应，谁家也买不了多少。鱼最不值钱的时候要等到开春化冻，公家商店里鱼保存不住了，大量减价处理，每公斤最贱卖到五分钱。我们家就买过，鱼都化得稀软，一股腥臭味冲鼻而来。买回来就要想办法吃掉，毕竟它也是肉哇！我妈做这种鱼完全靠辣皮子和花椒压味，做好了就着包谷发糕，几个兄妹糊里糊涂吃到肚里，好像也没见谁拉肚子。
我对鱼从来不感冒，放在连队可是稀罕物。我们以前在石河子能见到“小白条”，这里一年四季基本上什么鱼也见不到。这回从“天上”掉下一条鱼，谁不想逮到自己手里，拿回家尝尝鱼鲜？
在我眼前一二十米长的毛渠边，十来个男女老少奋不顾身地追逐着那条鱼。渠水不深，鱼如惊弓之鸟，异常敏捷。你别看人多手多，有人还在渠边用铁锨拍打，就是捉它不上。有时眼看就要逮住了，鱼滑溜溜地又从手缝中出溜走了，惹得大家阵阵惊叫。鱼急促向下游逃命，渠边的人和淌在水里的人没命地追，我才明白鱼在水里比人灵活、快捷多了，眼看又要成“漏网”之鱼了。纪二球从渠水里跳到渠上边来，裤腿全被泥水浸透了，他比鱼还紧张，几大步跑到鱼前头，迅速又跳进渠中，迎着鱼，瞬间窜到鱼跟前，也不用手捉了，照准鱼身子，用双手猛地向渠边呼拉，这条该死的鱼竟然让他甩到了毛渠边的草丛中。鱼落旱地，蹶着尾巴乱蹦，没几下就被纪二球用双手牢牢地按在地上活逮了。人群中一阵激动的呼叫，人们纷纷向纪二球围过来。纪二球满身满腿泥污，鱼身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纪二球乐不可支！十来个人下手逮鱼没成功，让他最后抓到了手里。想到不一会儿就变成多年不见的一盘香喷喷的鱼肉菜，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双手把鱼举过头顶朝周围的人炫耀，“怎么样，还是哥们儿有本事吧！”许多人，包括我在这场合也只有咽口水的份了。
王大炮也是参与者，挤在人群中讨好似的对纪二球说，“老纪，这条鱼真肥，红烧好吃。”
“你一个洋芋蛋子吃过鱼吗？歇一边吧。你知道这条是什么鱼吗？”老纪洋洋得意地问，王大炮红着脸答不出来。“我告诉你，记住，这是条草鱼！”惹得围观的人一场哄笑，王大炮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纪二球和那条鱼一样被泥水糊的脏兮兮的，鱼还在不停地挣扎，纪二球双手攥得紧紧的，生怕它挣脱，嘴里吹着不着调的小曲，穿过人群向渠水走去，他是想用水冲洗一下，大家的目光都跟着他和鱼，那股热火劲还没有退去。
纪二球刚把双手伸向渠水，那条鱼见了水如同打了兴奋剂，拼命地挣扎；纪二球一不留神，鱼一下子出溜跑了，像条“丧家犬”，慌里慌张向下游窜去，人群又被激活了，纷纷向逃亡之鱼扑去。这条鱼显然已经失去了原先那股“青春活力”，没蹦嗒多远就被王大炮死死按在了泥水里。
这回轮到王大炮得意了，他不顾溅了满脸的泥水，双眼笑成了一条缝。周围有人起哄，“王大炮，你小子有运气，从纪二球手里拾来个便宜。”
王大炮也没听出个名堂，憨憨地笑答，“那是，那是，人无外财不富。”
站在不远处的纪二球一脸尴尬，得而复失，转眼间一条大鱼顶了别人的锅盖。
王大炮这次吸取了纪二球的教训，把鱼提到渠边就势拍死了，然后心安理得地放到水里冲涮干净，又抹了一把满脸的脏汗，我估计这个“洋芋蛋”正在琢磨“红烧鱼”的做法呢！
眼看没什么戏好看了，人群逐渐散去。纪二球没有走，他来到王大炮身后，拍了拍王大炮的肩膀，笑眯眯地说，“王大炮，我谢谢你了，帮我把鱼捡回来，还洗干净了！”王大炮一愣神，吃惊地说，“啥话，你说啥话，怎么是我帮你捡来的？”王大炮本来就缺嗓门，话一出来就没有气势。纪二球转到王大炮对面，此时有些散去的人又三三两两围拢过来，估摸着“戏”还有可能往下进行。
“哥们儿，你捡的鱼是哪来的？”纪二球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是从你手里掉下来的，”王大炮随口就来，“但是让我又捡到了！”他又加了一句。
纪二球冷笑一声，“算你说对了，我手里掉下来就是你的。我问你，从我手里掉了一块钱，你捡到了是你的吗？连队菜地，茄子、辣子、西红柿从枝上掉下来也是你的吗？警卫手里的枪杆子掉到地上，让你捡到了也是你的吗？满地跑的鸡你捡一只试试！还有日本鬼子的飞机往下掉炸弹你敢捡吗？”纪二球一连串的反问把王大炮问了个一愣一愣，噎得半天张个大嘴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旁边，暗自佩服纪二球的高论，我认为他的问话称得上有理有力。
“你还翻了天不成，你要知道这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不是国民党老兵痞的天下，你尽想些干指头蘸盐白吃、白沾的好事，你是地主恶霸吗？”看着纪二球上纲上线了，王大炮有点草鸡了，半天无词可对。停了一会儿，纪二球换了一种口气，“王大炮，说好听点，你小子连三岁娃娃都不如，小屁孩都知道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你懂吗，这叫拾金不昧。行了，行了，今天我原谅你，下次再这么干，我们贫下中农可就不答应了！”
王大炮被纪二球训得晕头晕脑的，双手捧着那条鱼，不知该怎么办。给了吧，实在不情愿；不给吧，又找不出个说词来，嘴角一动一动的，就只能蹦出一个字，“那……那……”硬是没有挤出一句有内容的话来。旁边有人看不下去，悄声递话：“王大炮，你问他纪二球，他的鱼是从哪来的？”没等王大炮转过筋来，纪二球过去一把把鱼抢到手里，“你它妈，那，那个什么，痛痛快快拿过来算球！”
鱼夺过来，纪二球嘴还不停：“一个大男人家，为一条鱼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多大一件事，让你整得那么复杂。你的眼睛也太小了，你见过什么？不就是一条破鱼吗？我就是给你，你会吃吗？”接着他又提高了嗓门，“王大炮，算你拾金不昧，交还失主。晚上你过来，我请你吃鱼，记着顺便带一瓶好酒来，咱哥们儿喝个痛快！”显然这句话也是就给旁边的人听的。说完，纪二球嘴里哼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高高兴兴地走了，走出一截了，还回过头来大声喊，“王大炮，别忘了晚上我在家等着你！”
纪二球就这样让我认识了。
纪二球三十来岁，大高个，安徽人，大概是一九六三年从部队复员，本来应该回原籍，那几年老家饿死了不少人，就以投亲的名义来到莫索湾，分到十三连吴大胡子班。一开始纪二球也乖巧，吴大胡子就把他当个人用。六十年代初连里老职工多，干活不要命，时间一长老纪就受不了了，偷奸耍滑，脏活累活能躲就躲。你想，吴大胡子能是个饶爷的孙子、省油的灯？时不时就敲打他，还拿扣工资吓唬。一听扣工资，老纪就撕下脸皮，狗掀门帘凭一张嘴，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直把吴大胡子呛得只剩结巴的份了。恰好一次浇地，老纪当班，把水一拦就躺到林带睡觉了。等一觉醒来，地里已经不成样子了，东一条沟西一条沟。这下大胡子可逮住了，也不和老纪计较，直接跑到连长那里，着实把老纪翻了个底朝天。连长跑到地里一看，气得直骂街，当即把老纪叫到连部，一顿臭骂，扣了老纪半个月的工资，临走告诉老纪，向吴班长承认错误，吴不通过，就到连里做检查，再不行，就开除职工队伍。那个连长不是老转，开除职工队伍纯属唬人，老纪心里明白得很，但扣工资那可是真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答应连长，回去后一定向吴班长做深刻检查。
第二天白天下地干活，他见了吴大胡子，照样说说笑笑，不提做检查的事。晚上收工，回家吃饭，然后到单干户宿舍，所有大田班的男女职工横躺竖卧开政治学习会，也没看出老纪要做检查的意思。散会后，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了，班里的年轻人稍作洗漱倒头就睡了；有家口的还要忙乎一阵，大概也在十一二点方能睡觉。
大胡子有点兴奋，因为连长今天把训纪二球的事给他说了。他想着纪二球向他认错的情景，心里美滋滋的，上床以后就和老婆动起了手脚。一来二去，都有情绪了，灯一关，正准备做作业，后窗有人在敲，两口子的床就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大胡子有点生气，吼一声：“谁呀！干什么？”窗外人压低了嗓门，有点胆怯：“吴班长，我是老纪，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要向你做深刻检查。”大胡子一听是纪二球这货，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回去，明天再，再说。”不一会儿没动静了，大胡子以为人走了，又一把把老婆拽过来，重操旧业，这一折腾倒把老婆的兴趣勾引上来了。“三十四五，如狼似虎。”她比大胡子还勇猛。农场职工的床大都是柳把子编成的，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床和人一起叫唤。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后窗又敲响了，屋内响声嘎然而止，大胡子心想准是纪二球。“吴班长，我回去想了想，狠斗私字一闪念，有了错误不能过夜，你还是出来一趟，我给你做完检查算了。”大胡子还是原来那句话，把老纪打发回去，明天再说。
纪二球这一弄，大胡子两口子一夜无话，没再敢动作。
第二天白天老纪照样和大胡子说说笑笑，不提检查那码事。到了晚上，灯一黑，他又去敲大胡子家的后窗，态度诚恳地要找大胡子做检查。一连四天，夜夜如此。大胡子吵又吵不得，人家找上门去承认错误，你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真要吵起来，大胡子自忖也非对手，明摆着是骚扰，大胡子又不能向领导告状，人家白天怕耽误工作，业余时间做检查也在情理之中。吴大胡子有苦说不出，有气出不了，气得呼呼的。
那天晚上已经好晚了，灯黑以后很长时间没听见动静，大胡子两口子以为纪二球不会来了，憋了好几天，两人急匆匆准备干那件事，柳把子床还没吱扭几声，后窗被人猛烈地敲响，两人吓得翻身坐起来。这次倒是大胡子老婆急出话来，操着一口甘肃腔：“老纪，我叫你纪二爷行了吧？你饶了我们吧，求求你以后别来给老吴做检查了，明天我一定哈好赶着老吴给你做检查行不行？我的纪二爷，我的纪先人！”顿时窗外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走远了。
第二天纪二球干的这些事就传遍了全连，只是瞒着大胡子。日后吴大胡子、纪二球谁也没给谁做检查，但从此以后纪二球干不干活大胡子再没多过一回嘴，时不时还听见连长在大会上表扬纪二球进步快，干劲大，说是班长反映上来的。
文革初期，连里有一次开学毛著讲用会，老纪那张嘴出了风头，被团里一个蹲点领导发现了，一打听出身好，还是“三块钢板”，当即就狠狠批评了连领导不注意培养红色接班人。这位领导回去后，没几天团里一纸任命书下来，纪二球成了排长。
当了排长就进入了行政干部序列，纪二球升官涨工资得意了好几天。农活有班长领着干，老纪闲得天天往连部、营部甚至团部跑，弄得基层领导都觉得纪二球来头大，惹不起。
不久连里从莫修厂下放来一个会计姓王，据说这个人也没犯什么错误，因为是“九。二五”起义人员，就从关键岗位上拨拉下来了。此人出名的“小气”，在原单位是个有名的人物。四十大几没个老婆，工资高，拿七八十元，属团场职工之最。平日抠抠搜搜，没有哪个女人能看上他。有一次好不容易同事给介绍了一个边远连队的老姑娘，带来见面，他给老姑娘泡了杯白糖水，介绍人竟然没有。说了半天话，该吃中午饭了，他半天没有表示，同事一看没戏，领着老姑娘走了。事后人们拿他开涮，他倒满有理：“姑娘也没说和我好，她要愿意了，我能不管饭吗？”
农场经常分瓜，一个宿舍打开瓜来谁都吃上几块，没人计较。王会计也吃别人的瓜。轮到他的瓜了，他一切两半，放柜子里一半，另一半拿勺子自己挖着吃，谁见了都恨恨的。一天，他不在，进来一帮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他床底下滚出几个西瓜就一顿大吃，吃完扔下一地瓜皮扬长而去。王会计回来没气疯过去，连着几天调查都是谁干的。等到月底发工资，他是会计，凡吃过他瓜的人，工资中分别扣除了瓜钱，也就一毛来钱，这回轮着吃瓜的人气疯了，最后也只有苦笑而已。
后来厂里调来一个转业军人的老婆，听说曾在内地生产队当过记工员，厂领导想把王会计换下来，从上面找来人查他的账，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问题，笔笔账规范、清楚，让人无话可说，最后只好找了个历史问题打发王会计，下放农场连队完事。
这老兄平时过日子节俭，工资又高，着实攒了一笔钱，据说存款有三四万元呢，这可是一笔大数目，结果让银行冻结了。王会计试着想拿出一点，门都没有。银行的人告诉他：“你有严重历史问题，工资没减就已经便宜你了。那么多大干部存款、工资都没了，人家都悄悄的，你吱唔啥？”王会计一想也是，存款就当丢了，保住现存的饭碗要紧，就再不敢吭声了。
纪二球当了排长，整天闲着没事干，想搞一个宣传队，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乐呵呵。跑去和管宣传的副指导员一嘀咕，队伍就拉起来了。人好找，乐器、服装那要现置，这都是要花钱的事，连里说啥也拿不出来。纪二球出了主意，窜掇副指找王会计弄出几个钱来。副指一听，好主意，立马拉上纪二球去做王会计的工作。王会计抠门儿，让两人连哄带吓，这会儿他可不敢了，一来，宣传毛泽东思想谁敢反对；二来，这笔存款本来就别想拿出来，如同于无；三来，我拿不出来，你们也未必拿出来。于是就痛痛快快答应了，并写了一张条子：自愿捐助一万元，支持连队宣传毛泽东思想。
“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纪二球认识人多，三拐两不拐，一万块钱真让他从银行套出来了，为此连里领导专门开了会讨论了用法：二分之一给连部添置办公用品；二分之一买乐器、道具，并责成副指和纪二球两人办理。
两人一商量，石河子没意思，内地肯定没门，干脆到乌鲁木齐去开开眼，逛一趟。
一进大城市，两人傻了眼。偌大的城市，车水马龙，尽是花钱的地方，就算有出差费，每天补助只有一毛伍分，出内地才两角五分，刚好是一顿早饭钱。两人都是行政24级，月工资四十六块一毛二。给公家办事，还有两顿饭要自己掏腰包，实在不划算。钱花超了，回家也不好交待。两人吃住在小十字人民饭店，一天过后，老纪开窍了。第二天一早，纪二球拉上副指导员说：“今天我请客，你只要不吭气埋头吃就行了。”副指导员不知对方卖什么药，出来几天没见他这么大方过啊！管它呢，走着瞧吧。一进饭店的餐厅，来往的人杂七杂八，熙熙攘攘，老纪这次不去散席，也不要餐票，径直朝会议专用席走过去，瞅着满厅开会就餐的人大大方方找到两个空位，同会议人员一样大吃海喝起来。一桌子小菜就摆了八盘，油条、肉包子可着劲干，两人过足了瘾。副指导员哪见过这个世面，心虚地直冒汗，不断用眼角偷看周围陌生的面孔，似乎没什么人盯他们。老纪比代表还代表，吃得不亦乐乎，还敢伸手向服务员要餐巾纸擦嘴。吃完了大摇大摆随就餐代表走出大厅，一边走一边向战战兢兢的副指说：“老兄，中午、下午还在这吃。它妈的，把我们昨天的损失加倍补回来！”副指胆小，“算了吧，占一次便宜够了，让人家逮住，咱俩是党员，惹麻烦。”
“去球，你没看那些个代表，谁认识谁？都是农场来的，土八路一个，你没见他们的贪吃相，跟我们一球样，天天和包谷发糕打交道，见了大白馍跟见了大姑娘一样，爱都爱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看着我们，吃！共产党员吃共产党的饭怕什么，天经地义。”
中午、下午吃了个滚瓜溜圆。
“下午这顿不错，八菜一汤，还上了一瓶酒，来劲！”
果园劳动
连吃两天，他们的胆吃大了，眼也吃大了，第四天老纪拉着副指又换了一个饭店。人民饭店对面是和平饭店，是自治区政府管辖的招待所，说不上名堂的各类会议代表们吃喝全在一起。毕竟地方上有钱，也可能这几天与会代表级别高，下午一顿饭，不单上热菜，还有八碟凉盘，最过瘾的是每桌一盆肥肥的手抓羊肉，可把老纪两人美死了。连吃带喝，连谝带说，不一会儿老纪就和同桌人混熟了，旁边两个老维非要拉着老纪划两拳，硬让副指拦住了。老纪差点喝醉，满嘴跑舌头，幸亏周围民族同志多，大多听不懂，要不非抓个“现行”。副指一看再呆下去要惹祸，就连推带劝把纪二球拉走了。临了，老纪还嘟囔地嚷嚷：“怕，怕什么？我们又，又不是白吃。民族团结，吃肉喝酒，兄弟情深，一醉方休。买买提老弟，明天吃饭咱们划拳！”连旁边的几个人都笑了，老纪又顺手抓了一块羊肉才走。
副指导员这一趟出差受益匪浅，回来后感慨万千，把乌市的经历到处添油加醋地学说一遍，最后感叹道：“纪排长根子正，有能力，是个有大前途的干部苗子。有人说他二球，二球就是二杆子。主席早就说过，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就要靠二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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