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凭栏论世 乱弹八卦 佳作赏析 讽刺幽默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再教育笔记(八)

时间:2011/6/17 作者: 戈壁大芸 热度: 72638
  八 “祸兮福所伏”
  
  文革初期批“三家村”那阵子,我的母校教导处调来一个姓宋的转业军人,因为没有什么学历,也就干干打杂的活儿。开始大伙有点看不上他,一张大马脸,满嘴甘肃腔,后来就有点刮目相看了。留给学校师生印象最深的是每次批判大会上,他的即席主动发言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老家土话一出口,唾沫星子乱溅,引人发笑,谁也不敢笑。尤其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时候,你想想那是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宋某人竟然不露怯。
  
  昨天、今天、明天
  
  到了一九六六年中期,党中央“十六条”发布了,各地纷纷成立战斗队,当学校教职工还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宋已经揭竿而起,物色了十来个“红五类”,成立了“毛泽东思想野战军”。部队呆过的人,一个突出特点,说干就干,没那么多前瞻后虑。队伍一建立,立刻模仿北京红卫兵一手拿“语录”,一手提棍棒,东抓西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没几天,有教职工一百多人的子女校,揪到台上批斗的当权派、地富反坏右分子多达二十多人。我当时还是一个刚上高中的学生,看到过去教过我的老师们、学校领导们一个个灰头灰脸地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站在大喇叭前把自己骂个一文不值,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感,平日里这些文质彬彬、师道尊严、伶牙俐齿的人物,原来也没几个好东西!
  
  宋某人的野战军重拳出击,光彩登场,迎来了上上下下的喝彩声,过去旧领导班子教学体系已溃不成军,宋某人自然而然成了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左派”、学校的领导中心。学校没法上课了,师生整天跟着野战军南征北战,有一次还把躲在师部大院的全国有名的大“右派”诗人艾青扭到学校批斗过。
  
  时势造英雄。姓宋的是野战军一号勤务员,大家都叫他“一号”,宋也欣然答应。
  
  这一阵子见到宋一号已经一改过去的拉塌相,成天一身黄军装,昂首挺胸,神气十足,红宝书时刻握在手里,说起话来嗓门高亢,时下流行的口号一套接一套,还时不时地把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挥来挥去,像电影《南征北战》中的那个解放军师长。宋一号把学校的权力——公章天天挂在腰上没人敢吱声,得意于他的三块“钢板”身份(贫农、转业军人、党员)。想当初,拉队伍,选勤务员,偌大一所学校,一百多的教职工,竟然细挑起来没有几个纯正的“红五类”,出身地、富、资本家、反动军官,还有富裕中农、小业主的占了近大半。有几个出身好一点的,反右时期的档案记载不是右派就是有污点;还有几个家里倒是一贫如洗,可惜是国民党起义人员,也算不上纯血统;另有几个出身不错,经过内查外调,属“三年自然灾害”盲流来疆人员。当时中央有个当红的首长专门对兵团文革有个讲话,其中一句:“真正的贫下中农是热爱自己的土地的。”一句话又把他们打入了另册。出身太重要了,怨不得周总理一九六八年五月四日对兵团两派讲话中说:“兵团阶级成份非常复杂,要当新社会看。”这里所指的“新社会”是与外界或地方社会根本不同而言。
  
  宋一号得天独厚,鹤立鸡群,众望所归,一时间颐指气使,想打哪个打哪个。那年头,当过兵的人文化水平都不高,绝大部分从贫困的农村来,一门心思想当官提干,离开农村;这些人当兵几年,正儿八经的帝修反没打过,文革来了,打个什么人过把瘾的心好像都有。宋一号以及有相当一部分“红五类”把打人、斗人、抄家当做阶级立场坚定的显示,当做向毛主席中央文革奉献的一颗红心,个个都能表现出苦大仇深,好像旧社会受苦受难的不是他们的爹娘老子,而是他们自己。那些个平日里在学生面前威风八面、清高渊博的教书先生们哪见过这等狂风暴雨般的场面,“反右”虽然也有人经历过,毕竟还不是真刀真枪,现在倒好,呼拉拉大厦将倾,刹那间人们心理的堤坝就溃败了。特别是勾子上多少沾点屎的,如果让这帮“野战军”盯上了,不掉块肉也脱层皮,因此那些当权派、教书匠恨不得当面管他们叫爷。那年头没多少好事,让人注意上了准不是好事。
  
  人要走运,拦都拦不住。宋一号权场得意,情场也时来运转。人常说,当兵三年,见了母猪都要多看一眼。宋一号转业到学校第一任务就是找老婆。他仗着自己出身好,一眼就盯上了学校最漂亮的刘老师。刘老师的美貌,用现在的审美标准也算得上上乘人物,脸蛋、身材,特别是带点蓝色的眼睛更是迷人,能比下去周围所有的女老师。刘老师是甘肃武威人,有古罗马人的血统。史料有记载:“公元前五十三年,古罗马执行官克拉苏亲率四万大军远征帕提亚(伊朗一带),不幸战死,其部下六千余人,突破了敌军包围,向东逃跑,后来杳无踪影。《汉书。陈汤传》说,十七年后,也就是公元前三十六年,西汉王朝的戍边军队在征讨少数民族的过程中,遭遇了这支流失的罗马军团。据说这支军队后来归顺汉朝,西汉王朝赐予他们在甘肃西凉(武威旧称)永登一带建城定居,就是后来史书记载过的“骊靬城”(拉丁文:罗马军团之意)。
  
  今天的武威人,不论男女,大多个高,鼻梁挺直,大眼睛,弄不好还会发现蓝眼睛的。宋某人想当初苦苦追求刘老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刘老师自我感觉不错,出身贫农,心气高,父亲虽然属“九。二五”起义,在旧军队仅仅是个伙夫,也就这点稍不硬气,其它找不出茬来,所以对宋某人的追求压根没搭理过不,宋一号碰过几次钉子也就不敢再纠缠。当时的社会风气,你真要在男女关系上做过了头,领导是要扣政治帽子的,群众的唾沫能把人淹死。宋也就知难而退,悄悄退了回来。
  
  宋、刘有这么一段感情疙瘩,日后的关系就很难说了。常言道,男女之间如若成不了眷属,十有八九就会变成仇人,没几个人能做到相见如初。中国人的德行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时间长了倒也容易不了了之,一遇风吹草动,没几个是省油的灯。宋某人碰上了文革,成了炙手可热的宋一号,呼风唤雨,曾和他多少有点“过界”的领导、同事,逐一叫他收拾了个遍。别人也提醒过刘老师,要她小心点,刘老师“身板硬”,根本不在乎。
  
  学校成立革委会需要一名妇女委员,群众也举了刘老师的手,谁知最后落到宋一号手里被断然否定,理由很硬梆,刘老师的父亲是国民党旧军人,成份不纯。宋一号对群众说:“伙夫没几个好东西,个个肥头大耳,全是剥削别人吃胖的。看人下菜碟是厨子的特长。”群众一想也对,刘老师的父亲也真胖。我们学校的大师傅也个个如此,你去买饭,这一勺子下去,手不抖,你碗里能见肉,一抖,肉就全没了,哪里肉片多,全在他们的手功上。
  
  刘老师最终没当上委员,委屈了好长时间。再以后见了宋一号,爱理不理,还时时瞟去仇恨的目光,宋某人也没放在心上,这些日子主动向他示好的女人多了去了。
  
  解放后政治运动没断过茬,唯文革有点特别,是从上面抓走资派、黑帮开始整起的,不像历次运动,总是先拿群众开刀,整倒一批人,再以受牵连、受影响一大批人结束。文革有“斗批改”的大政方针,“斗批”不用说,全是上层的事,群众越斗越红火,斗来斗去,时间一长,群众就自己开始斗起来了,原先是拿起笔做刀笔,后来就演变成拿起刀枪当笔用了。真刀真枪一干,事情就弄大了,我当时所在的战斗组织就死了三个年轻的学生,学校成了重灾区。这样“文攻武卫”下去也不是长事,幸亏毛主席英明,发出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伟大指示,工宣队浩浩荡荡开进了学校,一律“复课闹革命”。大家都各就各位地进校园,学生们整天学语录,教职工们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下“清理阶级队伍”。
  
  “清理阶级队伍”顾名思义就是引火烧身,把每个人的阶级成份以及前一段运动中的表现向工宣队、校革委会“说清楚”之后,就要有一批人该查办的查办,该下放到农场的下农场。碰上跟对人了,该升官晋级的也升上去了。
  
  石河子虽然算不上象样的城市,比起农场来各方面的条件强多了。农场的情况用不着道听途说,居住在石河子的人都门儿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原本就在农场呆过,好不容易在石河子落了户,谁还愿意再被折腾回去?这次来势汹汹的“清理”运动,据说将有相当一批教职工要下去,空下来的教育阵地等着工人阶级来占领。
  
  刘老师把宋某人惹翻了,她想起今后的下场就不寒而栗,要查问题,自己爹的成份就有文章可做。自己的血统也是个问题,要把我打成个民族异己分子或者外国间谍,如果宋一号需要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刘老师文革初期也曾参与过整人,她深知其中道道,说你有问题,总能找出问题,还能让你有口难辩。俗话说“人整人,整死人。”刘老师心想,要不先下手为强,我先告宋一号一状,就说他假公济私,打击报复?又一想,不妥,一来真还没有拿出手的东西;二来这年头哪儿来个上级,上级就是宋某人和工宣队一伙,再往上,到处乱糟糟的,上级们自己门前的事都理不清,能管过来下面单位的鸡毛蒜皮?弄不好把揭发材料转发回原单位更坏事。刘老师左思右想,小脸憔悴了不少。万般无奈,她把心中的苦恼告诉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这个朋友是怎么做的思想工作不得而知,反正第二天刘老师拿了本袖珍版的《毛泽东选集》,跑到宋一号办公室汇报了一次思想。没几天宋某人给工宣队王师傅说:“刘老师主动找上门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求和我结成革命伴侣。她承认过去没看上我,是自己路线觉悟低,追求资产阶级个人感情,差点走了弯路。请求我给她一次机会……”宋某人的一面之词可信不可信,没过一个月,听说俩人向工宣队打了结婚报告。
  
  有好心人曾问过刘老师:“你真看上宋一号了?”
  
  刘答:“看上了!”
  
  “你们之间各方面都那个,能有感情?”
  
  “感情是什么?感情也要服从革命需要,革命事业需要就是一切。”
  
  “刘少奇多大的官,以前的老婆、自己的儿女不能说没感情吧,运动来了,还不是照样揭发、照样批判他。彭德怀一完蛋,他老婆不是照样闹离婚?这场革命揪出来的那些个‘老革命’、‘老干部’进城以后,又有几个人的老婆还是当初农村的原配?所以革命年代不讲亲情,只认阶级立场、路线觉悟!”
  
  刘老师的一席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说得那个好心人哑口无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美人投怀入抱,惟宋某人之所欲也。尽男女之欢悦,世人皆所求也。没几天,大教室里举行了宋、刘俩人的革命化婚礼,全校的教职工都参加了,小两口在婚礼上笑逐颜开地向大家分发了水果糖……
  
  我这次从农场回来是他们结婚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学校将近一半的教职工,还有原来的校长、书记们都已经分批举家搬迁,分配到了周边农场连队,走上了“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道路。新调入的教师大多是工厂或农场的工人,还有一部分是转业干部从老家接来的老婆。一进校园,南腔北调,叽哩喳啦,热闹得很。
  
  宋刘俩人小日子挺滋润,也生了个女儿,可惜随了她爹,长了一副驴脸,让人扫兴。宋一号去年就正式任命为学校革委会主任,刘老师提升为教导主任。
  
  也就是我返回连队不久的事情,听说宋一号被查出家庭出身出了大问题,他爹参加过国民党,是隐藏很深的历史反革命。真应了古人名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无千般好,花无百日红。宋某人多行不义,整了不少人,高高在上,他忘了也有人盯着他,瞅准时机挖他的墙脚。人上人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政治舞台上永远没个定数。
  
  宋一号出身贫农也不假,国民党某军进疆的时候,他爹是沿途从农村顺手牵羊征来的挑夫,到新疆后就地遣散,临走长官要求每个人在一张表上按个手印,再发给几个佣钱。这张表格原来是集体加入国民党的申请书。他爹论文化不识字,稀里糊涂让国民党给黑了,直到今天事发生了,他爹仍然莫名其妙。对立面可不管这些,穷追猛打。那年代没影的事都能造出来,何况这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宋某人父子俩说不清,越抹越黑,最后硬是让人家把他爹打成了潜伏特务,关进了“学习班”。宋一号欺骗组织,伪装革命,一批二斗也很快从台上摔到台下,沦为人下人。刘老师也跟着“吃挂落”,职务也撤了,整天眼泪汪汪,有苦说不出,也没多少人同情她。她闹过几次离婚,说宋某人不单蒙骗了组织,也蒙骗了她,他们之间长期感情不合。按当时的规矩,离婚要双方签字,单位领导批准才行,宋某人宁死不签这个字,离婚的事也就一直拖了下来。
  
  时过境迁,又是若干年过去了,此已是后话。我已返城,又回到母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师。这些年学校老教师差不多下放完了,后来的那一帮娘们大多教不成书,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正好我们这批知青填了窝。那年月还谈不上什么教学质量,“老三届”教一堆打闹玩耍过来的中小学生还游刃有余。
  
  再后来“四人帮”跨台了,老干部又陆续登台复职,这些个挨过整、吃过亏的人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拨乱反正”,先下手整那些整过他们的家伙。从上到下又是一场新的批斗运动。宋一号已属下台之人,当初作恶多端,积怨甚重,现任的领导可不管这些,照样把死老虎当活老虎打,让他“说不清”,批斗方式无异于宋某人当年的做法。原来的“左派”们树倒猢狲散,恨不得把所有的罪过一股脑往宋一号头上安,宋某人又一次陷入有口难辩的境地。等到处理之时,下来的红头文件判决:“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干部队伍,下放农场劳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历史如此轮回反复,竟然画了个圈又回来了。
  
  工作没了,下农场宋也没去,十年折腾什么也没捞着,就只剩下一个“感情不合”的老婆了。宋某人要生存,不能坐吃,好在本来就是穷苦出身,这两年批批斗斗,面子早就撕破了,无奈之下,只好每天炒一口袋葵花籽,蹲在人多的地方一毛钱一杯叫卖。学校的人们也已逐渐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
  
  又是几年过去了,日历已经翻到八十年代中期。“阶级斗争”的话没人讲了,满街充斥着“生意经”,谁都在琢磨着赚钱。学校地处市中心十字路口,有一所老式厕所要拆除,拆除后在原地盖一幢商服大楼,借地利收点房租钱,用来改善教职工的福利待遇。那时候我已经是学校校长了,苦于资金无着落,也四处打探了一些有钱商家,不是不愿干就是投入太少,不解决问题。正苦于无奈,有一个人找上门来,定睛一看,你猜是谁?“宋一号?”自报蓝岛公司总经理,开着“桑塔纳”,西装革履,虎虎生风,这气派,这行头,当年少见。一阵寒喧,听说我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倍感亲切,流露出对母校的眷恋。看此情景,我也装糊涂,绝不打问他的底细。好在我当初是中学学生,他在小学干革命,我清楚他,他不一定清楚我。话未谈及主题,他非要拉我去酒店。盛情难却,我当校长也仅一年多,胆子小,社会上吃喝风也不盛,大酒店基本没沾过。硬着头皮跟着进了酒店,真开了眼,桌上的一盘盘菜肴尽是平日没见过的东西,就四五个人,菜上了满满一桌。我喝酒不行,也就三杯的量已经晕乎乎的了,满桌子就宋某人、宋总一个人表现。我在酒桌上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这些年他跑广州倒批发生意,发了财。他得意地告诉我:“幸福路上满是卖布的,你知道一米卖多少钱?”我说:“的卡卖十元,讨讨价九元也能买来。”他说:“你知道我在广州买多少钱一米?我是论斤称来的,一米合两块钱,信不?我干了几年就发了。现在干的人多了,我脱手了。”原来这叫投机倒把,是犯法的;现在政策宽了,没人这么认为了,人家是开放搞活的领路人。顺便,我打听了刘老师的去处。宋总得意地告诉我:“我文革中倒霉,刘在原单位呆不下去了,换到工厂学校去了。最近我找过主管教育的副市长,要求落实政策,我是被错误处理的一批人。副市长很痛快地答应了,没花多长时间就下了‘平反’文件。刘老师最近准备调往市区某中学当支部书记。”我说:“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呀,看来宋总和副市长挺熟?”宋自豪地说:“那当然,某副市长是外地调来的,人生地不熟。这个人讲义气,我们一拍即合,他可是你们顶头上司。”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没问题,我下次把他也约来一块喝酒!”我说:“哪敢惊动人家父母官呢。”“没问题,小事一桩。”
  
  一顿饭吃了个人仰马翻,正题一句没说,大家就跌跌撞撞地回家了。
  
  一晚上我吐了几次,没睡成觉。平生第一次吃这样的大菜,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听说是茅台酒,真浪费了,可惜!
  
  没过几天,宋总又约我吃饭。这次又换地方了,也是本市的名去处,再三叮嘱一定来,要谈生意不去也不行。一进包厢,宋总早已坐等。这次增加了几个漂亮小姑娘,说是他公司秘书。宋总告诉我,一会儿某副市长要来。我倒有些不自在了,忙说:“咱两家的事,打扰人家不好吧。”其实说心里话,和大领导在一起我发怵。
  
  不一会儿,副市长来了。副市长我在会议上经常见,口才好,好开玩笑;这次近距离接触,果真如此,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见过,见过。”我心想,你见过个尸求!连我姓啥都不知道,不过领导做派倒也亲切。
  
  能喝,真能喝!副市长的酒杯早就让几个小姑娘换成大茶杯了,和在坐的一人碰一杯不见外,一干而尽,没有酸文假醋拿架子、甩官腔,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敬意。
  
  我也随之放开了。你说也怪,人心情放开了,舒畅了,多喝了几杯也不见上头?
  
  可惜一个电话打来,副市长被叫走了。临走,副市长还端起酒杯走到我跟前,我忙迎上去,一副激动的神态(我不是装的),说:“谢谢市长!今天真高兴!”市长说:“看到你们联手合作,我也高兴。但愿你们能够合作成功,为石河子教育发展起到开拓性的作用。小赵有没有信心?”“有市长支持,我有信心。”副市长一饮而尽,几个小姑娘搀着副市长走出包厢。宋总只是象征性地站了站就坐下了,看来他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重新落座,我主动和宋总碰了一杯。宋总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准备在校长位置上干多久?”
  
  “那就看领导的意图了。”
  
  “你就不准备再上一层了?”
  
  “哪有那样的好事?我这个位置要不是局里的同学帮着说话,门儿都没有。”我是实话实说。
  
  “再上一步,我能帮你。”宋的甘肃腔挺重。我不太相信,我怀疑他的目的。
  
  “公家的事干不得,干好了没人说你好,干不好收拾你的人多了去了。这次‘平反’让我重回学校,我不干。我现在拿着退休金干自己的事,多痛快,干好干坏都是我的,谁能说我个屁。”
  
  “这些年我见得多了,那些老干部受过多少罪,现在当高官了,有权了,但有钱吗?没有,他们能心甘吗?他们挣不上,他们会想着法子让自己的儿女挣。你知道咱们农八师那个首长吧,他一张条子批出去能挣多少吗?百分之三十。连窝都不换,他儿子就是干农副产品生意的。你们都知道我有钱了,羡慕我,我是一点一点挣来的;他们简直就是天上往下掉,拦都拦不住。我妒嫉他们,我更羡慕他们,谁打的江山谁就有资格享受江山,要不是,谁愿意保江山万年红呢!”
  
  这几年老百姓的日子是好过了,什么都不要票了,白面、大米尽着吃了,但是市面上传说的“双规制”、“官倒”、“高干子女经商”也是触目皆是。这次吃饭,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陪客是纺织厂搞经销的,他说:“厂里的棉纱紧张得一塌胡涂,能批出一吨要厂长签字,再多就必须师领导批。每天内地等货的人能排出大队。有一天,一个中央某首长的女儿拿着自治区老领导的一张批条,按计划内价格开出去一百吨,拿出去加价百分之五十,那些内地工厂都会一抢而空,能造就出几百几千个万元户!我当时的工资是二百五十来元,一台14寸彩电的价格是一千二百来元,而且市场上很难买到。”
  
  宋总又说:“石河子几个国营大厂现在很红火吧,但是别急,早晚都得垮掉。”
  
  “我不信,你别忘了,咱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公有制国家。”我不屑他的邪说。
  
  “糖果现在缺不缺?”
  
  “不缺,满街都是,价格还便宜。”
  
  “石河子食品厂呢?停业整顿了。我们吃的糖果全是内地个体户生产的,他们的产品物美价廉,国营企业斗不过,垮台只是时间问题。”
  
  我说:“纺织厂、毛纺厂、糖厂这几个在大西北也数得上的国营大厂,照你的意思,也会垮吗?”
  
  “当然,不信走着看。你说这些厂长们辛辛苦苦就满足自己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吗?工人们爱厂如家,家能让他们过上吃大鱼大肉的日子吗?只要给了机会,大有大的拿法,小有小的拿法,最后不拿空才怪!”
  
  宋总的这句话我倒有点相信。我们家邻居大嫂是织染厂的工人,家里的毛巾用不完,还给了我们一摞,她直言告诉我,偷的,缠在腰上、塞进裤裆里带出来的。她说出来蛮理直气壮:“厂长胡批条子,得外快,我们就不能小打小闹一点儿?”
  
  宋总借着酒劲劝我:“小老弟,想开点儿,那座商服楼投资全是我的,盖好后全由我买断,然后我返还学校一半收入。这个买卖不错吧,你学校丝毫不用出力,得一半钱,然后我送你个人一套门面房如何?”
  
  “你如果有顾虑,我让某副市长给你批个条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真要答应了,学校的人还不把我骂死?正应了宋某人的话,干公家的活儿,干好了没人念好;干坏了,唾沫还不把你淹死?我还没坏到当“卖国贼”的份上。当面我只能回答,回去和大家商量了再说。
  
  后来又有几次交谈,他已经很放得开了,毕竟场面上混久了,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曾直言告诉我,他要这幢商服楼根本不为经营。他说:“你那几百平方就算位置好,能赚几个钱?我是拿它当礼品送人的。我要拿房子换‘条子’,懂吗?”“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折腾一下,不直接给钱得了,何必脱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呢?”宋某人“嘿嘿”瞅着我笑了,“我给你送一大堆钱,你敢收吗?”“不敢!”我自忖没这个胆,再者,我真敢伸手,还怕这些个“商人”有一天把我卖了。宋某看透了我的心思,“对了,我把钱换成房产,再低价卖给你,你还怕吗?”噢,我明白了,高招,实在是高!我不服不行。官场上赌钱成风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借酒劲我冒昧问了一句:“你说你这几年做生意就没亏过,你能告诉我诀窍吗?”问完我有点后悔,真傻,他能告诉我吗?宋总倒没回避:“小老弟,现在提倡市场经济了,有人说跟着市场走没错。屁,我们现在的市场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你跟不上,跟市场你连个热屁都闻不上。我的观点是跟人,到哪跟哪,我瞅准的当地几个大公司都是有高干子女背景的大公司,他们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我说:“那你不是典型的跟着喝汤吗?”“你错了,他们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市场就是他们。前些日子彩电不紧张吧,我就发现这些公司在囤积彩电,我冒险也购进了一批,当然比人家是小菜一碟。现在怎么样?你在市场上能买到彩电吗?我们胃口不大,悄悄跟紧这批‘衙内’,他们永远都不存在失败,他们干啥我干啥,他们转行我也转行,就是每次喝口汤,我比同类都强多了!当然啦,他们升官、留洋、贩军火我是没法跟了。”宋总说后自嘲地又“嘿嘿”一笑。
  
  我碰上了一个难缠的主,之后又有几次谈判都没有谈成。我最后的底线是经过校务会讨论过的,六四分成,房产不能卖,宋总当然不干了。副市长、局领导都给我打过电话,虽不明说,意思我是明白的。我只好打着集体决定的招牌往后拖。过了半年,幸福路要开发,宋总给我打电话说投资的事算了,他准备转移到幸福路改建工程上去。我听后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老天长眼,再耗下去我必定大败而归,我确实怕宋总后面的那一帮人。临走,宋总又请我吃了顿饭,他深情地表示要给母校捐一样值钱的东西。我说:“你要真心捐,我希望你能捐几台电视机。”宋总摇摇头说:“我只捐一样东西,你如果不想要就算了。”白给的东西为什么不要?我说:“行,是什么东西?”“鼓号队全套设备。”我一听大吃一惊,这比几台电视机值钱啊!我忙说:“行,行,谢谢你。”
  
  宋总没食言,第二天带我们的少先队辅导员到乌鲁木齐采购,大约花了十万元。
  
  至于他为什么执意要送鼓号队全套设备,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