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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教育笔记(七)

时间:2011/6/17 作者: 戈壁大芸 热度: 72268
  七 “与人斗其乐无穷”
  
  棉采站的经验给我和老娘上了一课。老爹的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让人家“引蛇出洞”再搭进去一个。这些天老娘也没闲着,经常深更半夜摸出一包东西,一天晚上,她悄悄跑到林带把它烧了。烧了什么,回来也不说,我心里明白,老娘未雨绸缪,有远见,周围已经有好多家让工作队给抄了。文革初期“破四旧”我们这帮红卫兵也抄过家,那时大多无人组织,随心所欲,是冲着当权派和四类分子的四旧物品、财产去的。现在的抄家是组织行为,只要家里有人有问题,说不定哪天就打上门来了,除了钱财,主要是查找反革命证据。历史的、现行的好多线索都是在家里发现的。我们家虽然一贫如洗,但我知道,旧社会我爷爷穿着长袍马褂的遗像,父母披婚纱的结婚照,还有几年来亲属们往来的信件等等,不处理掉不行,一旦出事了,后悔都来不及。
  
  刀悬在头上的日子不好过。走到外面时不时也能遇上单位革委会组织一群“红袖章”们提着棍棒抄家、抓人、批斗“走资派”、“牛鬼蛇神”的场面。窝在家里提心吊胆,看看外面,让人又胆战心惊。以前我也参加过斗人的事,回想起来,当时真是一种行施“无产阶级专政”的神圣感觉。眼下,时过境迁,看别人斗别人,心态变了,纯粹是看人间戏剧,看世态炎凉,感受“红色恐怖”。
  
  那天商业处在家属区开现场批斗会,把一串“牛鬼蛇神”拉到家属院,说是深入群众,触及灵魂,其实就是把他们弄到亲属、邻居面前扫扫威风,让你丢人现眼,日后无脸见人,谓之批倒批臭。被批斗的那些人大多是我父母单位的各级领导,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都称叔叔、伯伯们的人物,一种好奇心使我围了上去。
  
  看热闹的人大部分是小孩,再有就是被赶来观战的家属。第一个推到台子上的是商业处梁副处长,四十来岁,住在我家前排。他五十年代自流来疆,靠苦干加乖巧挣上的现在位子。这类人政治根底
  
  经不住推敲,后来爬得快,也可能有些不地道的手段让人妒嫉,文革初期就被揪出来挂上了黑牌子,让人斗过来斗过去,早已练成了“滚刀肉”。据说刚开始梁副处长还较真,人家揭发他几条罪状,他就和人家强辩几条,谁知人家压根不尿这一套,换来一顿拳打脚踢,“坐飞机”、“站板凳”后就学乖了。再说,周而复始,又不是他一个人,谁愿意听他申辩?后来就“论堆了”,你们说什么他就认什么,你们没说到位的,他自个往头上扣屎盆子,扣大发了,反而没人当真了。那天活脱脱重演了这出“戏”。
  
  问:你一个河南农民,流窜到新疆,政治目的是什么?
  
  答:我上学的时候看地图,发现苏修离新疆最近,为了方便里通外国,一九五六年带上老婆、孩子就盲流来了。
  
  问:你的行动计划是什么?
  
  答:就是近学蒋介石、汪精卫,远学那个宋朝的秦什么?群众喊:“秦桧。”对,是秦桧。把中国卖给苏修好过上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我是大汉奸、卖国贼,罪该万死,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梁副处长自己跳下台子,一下跪在地上,再也不见起来。主持人暗自发笑,跑过去朝梁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气呼呼地说:把他拉下去,写交待材料。上来两个大汉,连拉带扯地把梁副处长拖出了人群。
  
  人群中一个妇女悄声自语:“这个河南溜光锤又滑过去了。”我忙接上话:“我家伙认这么大的罪,还不该杀头啊!”因为我想起了陈瘸子的事。“可能吗?他想卖国,能卖得动吗?”妇女说完嘿嘿一笑走了。
  
  其他几个走资派、右派、反革命之类的人物批斗也顺利,这些个人大多是老运动员,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多少痛苦和恐惧;旁边的几个打手也属于打腻了的一类,没有显示多少激情。我准备退场了,好多人也挤出了人圈子。突然一声惨叫,紧接着有人喊:“我没有反党。”人们又寻声围上去,被打翻在地的人姓李,是商店经理。这个人四十年代上过大学,后来在国民党军队总务上干活,不久和平起义,一直在商店工作,没换过单位。人长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也住在这个院内。听我妈说过,李经理有本事,双手打算盘飞快,还不带错,店里盘点、清账,出了问题解决不了,只要把他请来,把账本、盘点表拿给他查,三下五除二,准能点出问题所在,让你心服口服。这个人平时待人不冷不热,说不上什么架子,人们服他,但不怎么亲近他。
  
  刚才一声“我没有反党”是李经理喊出来的。批斗会上其他“牛鬼蛇神”低头弯腰,一副认罪温顺的样子,唯独他只低头不弯腰,比同伙高出一大截。主持人见他低头了,也就得过且过。本单位人都知道,此人打死不弯腰。运动初期,曾有人“老转”不信,硬要从他身上试试,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打人刑具全使上了,打得李经理血肉模糊,肋骨连断几根,硬没逼出一句讨饶的话来,临了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反党”,直到昏死过去。
  
  本来批完李经理也就收场了,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在群众堆里冒出一句“李××把腰弯下来!打倒李××的反革命气焰!”这一嗓子就引来一些人起哄,坐在前面看热闹的几个小屁孩子又咋呼又向里面乱扔石子。主持人看乱了套,只好厉声喝斥道:“反革命分子李××必须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否则没有你好下场!”李经理抬眼瞟了瞟主持人,头一抬,眼一闭,依然如故。台下那个领头吆喝的家伙也不知哪来的邪火,抓过一根棍子,抢上台来,照着李的腰眼上就是一棍。李是多次受过伤的人,大叫一声:“我没有反党”,就扑倒在地。拿棍子的人还不解恨,又顺手给了一下,李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主持人也怕出人命,再仔细瞧瞧打人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文革前在商店当出纳,因做假账,曾被李经理处理到纺织厂当搬运工去了。主持人忙让人把这家伙拉出场外。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全在李经理身上,全场静悄悄的。不一会儿,李扭动了一下身子,慢慢抬起了头,用手撑着地,挣扎着要站起来,起来一点儿,跌倒,再起来,再跌倒,连续数次,人群阵阵嘘声,其状惨不忍睹。什么是宁死不屈,我今天算领教了,只可惜发生在一个根本不承认自己是敌人的人上,发生在解放二十多年后的和平时期。李经理是条汉子,可惜是共产党的人在拷打他,要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折磨他,再时不时喊上一句“共产党万岁”那多精彩!
  
  批斗会让人看着心颤,没等散场我就回家了。
  
  晚上,前排梁副处长家后窗传来阵阵炖鸡的香味,我妈说:“准是梁副处长老婆为丈夫补身体呢,经常这样。”怨不得人家久经沙场还红光满面,马无夜草不肥啊!正应了古人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们家的晚饭就简单多了,亏我弟弟们本事大,家里一滴清油都倒不出来了,照样烙出包谷饼子、炒出菜来。一个月每人二两油,百分之九十的杂粮,能填饱肚子都算很不错了,定量根本不够吃,每到月底全靠我妈向单位饭量小的女同志要一些剩余杂粮票来,或者用白面1∶2换回杂粮供我们一窝兄妹充饥。邻居中经济条件差、子女多的家庭,情况也大致和我家差不多。也有过得好的,被斗的梁副处长家就没见怎么吃过杂粮,他家几个孩子经常拿出来吃的是大白馒头,听说人家有个开汽车跑运输的叔叔捣腾来的。
  
  人比人气死人,大家也不怎么眼红,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将来,过去在学校闹革命,整天批啊斗的,总觉得只要紧跟伟大领袖,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什么是天堂?灌到我们脑子里的天堂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坐汽车,想吃什么有什么。那一代人可能都是这么想的,现在苦一点没什么,只要埋头苦干,好日子就在眼前。父母这辈人绝大多数都是这么想、这么干的。他们把工作和劳动看得异常神圣。记得小时候看到父母吵架哪怕再水深火热,但凡到了上班时间,你放心,多一分钟也不恋战,留下一句话:“你等着,下班再说!”就急匆匆地走了。平时除了日常家务事能絮叨不完,最多还是交流工作信息,谈怎么把某项工作干好的事。那时候,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大人们不管干什么工作,好像不完全是为了谋生,不是为了按劳取酬,而是理所当然的一种奉献,是实现美好理想、幸福生活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我们这代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或者说是感染大的,原本也该顺着这条路一步步继续走下去——我们还有我们的后代。
  
  下农场实打实地干了几年,别说父辈们离美丽的理想越来越遥远;就是我们自己越想,指望也越不大。
  
  这些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宣传鼓动,就凭我的感受,农场职工的劳动心态、劳动质量,要想提高生产力,那跟做梦差球不多。也不知道是世道改变了人,还是人创造了世道,嘴上的功夫都有一套,什么大公无私,连队为家,舍己为公,解放全人类,支援亚非拉等等,真要接触到切身利益,说的、想的、干的绝对不是一回事。我自己坦白承认,连队生产好坏,于我和我们大家没有多大关系。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自问:人如果都当和尚不撞钟,是个混混,地里的活谁干?人们都吃什么?
  
  我如果死命干,就像吴大胡子一样,一本正经地干,别人都不干,我们少数人又能起什么作用?最后我们又能吃上什么?
  
  就算我们大伙齐心协力地干,上面的领导瞎球指导,就像前年“革命化战胜机械化”,丰收的战果遭塌完了,我们大伙又能吃什么?
  
  有人说,我们才是土地的主人,甚至是社会的主人。什么是主人?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实际上我们只有干活的份儿,何曾做过土地的主?我们能决定土地种什么吗?我们能决定土地产品的分配权吗?我们没法相信,但是有人相信,像吴大胡子那一代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他们相信,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土地的主人。道理很简单,土地是国家的,贫下中农是国家的主人,顺理自己就是土地的主人。如此单纯的信念,让他们虔诚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了大半辈子。我记得文革前有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个长年奔波的老人,看着挂在眼前的一条鱼,加快脚步地去追,骑在老人脖子上的一个小人正用杆子挑着这条鱼,老人的眼神中充满了希望……
  
  翻开中国历史,充斥字里行间的农民起义、军阀混战,打来打去都是为了夺取土地,争抢土地的所有权、支配权。
  
  最早的奴隶制国家夏朝,土地归国家所有,“均田”就是“授田”,分“私田”、“公田”。“私田”五十亩归奴隶使用,产品归己。“公田”五亩无偿耕作,归奴隶主。《诗。小雅。北山》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到了奴隶制末期,以土地国有制为基础的“井田制”开始瓦解,原因很简单,土地不属于我的,我自然无心恋土,“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田甫田,维莠桀桀。”(《诗。齐风。甫田》)地是国家的,我看着它野草茂盛,有一种兴灾乐祸的感觉。制度落后了就要挨饿,挨饿的人多了就会变革。秦王朝的商鞅变法,其主要内容就是废除“井田制”,实行土地私有制,准许土地买卖。土地所有制的改变、地租形式的改变激发了农民生产的热情和积极性,至少他们认为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土地。
  
  《墨子。非命》写道:“今也,农夫之所以早出暮入,强乎耕稼树艺,多聚菽粟,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故不敢怠倦。”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就这么怪,原本为了争夺土地而进行的农民造反或其它名目的战争,在建立了政权之后,又自然而然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成了“烧砖的住草房,种地的喝清汤,织布的没衣裳”,于是又造反又革命,此起彼伏,你生我灭。自隋之后,凡举大业者,无不以“耕者有其田”作为一面大旗挥舞。明末农民军领袖李闯王提出比“有其田”更响亮的口号“免粮”。民谣唱:“吃他娘,喝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最彻底当属近百年百万工农齐奋起的中国革命战争,史称第一次土地革命战争,“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打土壕,分田地,激励了无数的革命志士前赴后继,勇往直前。如果不抬扛的话,我敢说当初大部分革命前辈赴汤蹈火为之奋斗的崇高理想,超不出“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范围。也就是要有自己的土地,要过上自己能够支配的生活。
  
  新中国初期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普遍好过多了,生产力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们在城市生活的人能够感觉到这种成果。我们家人口多,属于芸芸众生的普通家庭,大的富裕谈不上,一般情况下大米、白面还是能够吃饱的,记忆中市面上各类生活物品还算丰富多样。可惜好景不长,以后搞什么合作社、人民公社,逐步把分给农民还没等捂热的土地又统统收归国有,特别是一场大跃进运动统购统销,粮食定量,一切凭票后,地还是那块地,人还是那些人,日子却越来越差了,能落到每个人肚子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有资料说:“大跃进后农牧业产品大都退到了一九五一年的水平,油料作物仅及一九五一年的一半,新中国十年等于白干。而新中国人口增加了1。2亿。”
  
  全民所有的制度、大一统的管理模式都是以人民当家作主说事的。“人民”在这里是个泛泛的概念,“人民”是个集合体,你可能是其中的一分子,但你不能自称人民或代表人民。还有“主人”和“公仆”这之间的关系描述也让人费解。这些政策性很强的理论越琢磨越糊涂,谁要想把它弄清楚或者企图帮助“人民”把“当家作主”的事弄清楚,这些年不间断的政治运动用铁与血的事实证明,没有什么好果子等着“好事者”们吃。
  
  样板戏《沙家浜》有一段经典对话,土匪司令胡传魁对刁德一说:“这个军队我当家。”刁德一对答:“这个军队是你当家,但是皇军要当你的家!”胡传魁傻了眼。
  
  大家都想当主人,自古以来穷人最想当主人,大凡最后当成主人的人,就没有一个穷人了。
  
  大家都是主人,都在当家作主,就是小家庭也不可能,国家这么大更别说了,但总有真正当家的人存在,那么这类人应该放在什么阶层,是算主人呢,还是仆人?有如此疑问的人可能不只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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