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知识越多越反动”
这阵子团场“深挖严打”运动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该杀的杀了，也算告一段落，再过两三天“十。一”国庆节就要到了，连队又忙着动员“抓革命，促生产”，向国庆节献厚礼的活动。
工作组一撤，连队又恢复了以前的状况，不过人和人之间又陌生了一层。老祖宗还是英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因为当下有害人之心的人多了，“防人之心”才时时被人提到嗓子眼上。
收听广播，极大的乐趣
前几天家里就来信，催我找机会回去一趟，说是有急事商量。我估摸十有八九是老爹的事，这里都闹得这么凶，石河子还能闲得下？信里这事是说不得的。连里的来信经常有丢失的，万一落在别人手里，那就自讨苦吃了。工作组在的时候，谁也别想出去，现在宽松了一些，我借口回石河子拿冬天的棉衣、棉裤，请几天假，连长也就同意了。临走连长说，在家里多呆几天问题不大。我当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再点头说，谢谢，谢谢，争取早早回来。
连长心情肯定不错，工作组入连甩开现任领导单打独干，他也紧张了一阵子。别小看一个小生产连队，到处都有两派，什么北京部队转业的，南京部队转业的，六四年的兵，六五年的兵，如此等等，热闹着呢。我这个连，连长是“北转”，指导员是“南转”，打我进连队，他俩就没尿到过一个壶里，明争暗斗，唇枪舌剑，日爹骂娘的事随时发生，弄得下面的干部、职工个个楚河汉界，分得清清爽爽。其实也见怪不怪，往上推，团里就是两派，听说也斗得不亦乐乎。再往上推，我们的党从成立那天起不就没停止过内部激烈斗争吗？“九大”有张照片，毛主席站着用手指头掰着数路线斗争的次数，可见老人家有远见，“我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假一准，就走人。“尘土飞扬脚步急，秋风送我归故乡。”我知道今天离开了烦恼，等待我的依旧是烦恼。
车到老街，我下来往家走。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在绿洲商店的门口树荫下，碰见一辆卖西瓜的马车，花了五毛来钱买了两个西瓜，算是小半年回家见父母弟妹的礼物。说来惭愧，工作也两三年了，除了够吃个饭，剩下的开销还要伸手从家里挤兑。
学习《毛泽东选集》
中午四五点钟，母亲上班去了，弟妹们已经复课了。他们文革前还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一九七0年一复课就直升初二、高一了，好在知识没什么衔接，基本上就是学语录、背“老三篇”，大部分时间还是拿起笔做刀枪，批不完的阶级敌人，斗不完的走资派。这批文盲学生并没有“以学为主”，他们的主要活动仍然“以闹为主”。我两个弟弟成天泡在鸽子身上，屋里屋外尽是鸽子，爹妈看着也放心，免得跟上一伙坏人打砸抢惹出祸来。直到晚上七八点才见到弟妹们陆续回家，父母的事我也懒得问他们，问了也不会知道多少。“少年不知愁滋味”，掺进来也于事无补。母亲一进家门，见是我回来了，自是一番高兴，也顾不上问寒问暖，就一把拉我进了里屋，压低话音向我诉说了老爹及单位的情况。
还是我爹原来那个“反帝会”老账，虽说当初没下结论，也都搞过几遍了，本来也没人再当回事，也平安自在了一阵子，我妈说，坏就坏在上个月有个工作队，说是在自治区驻石河子棉花采购站搞揭批查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运动中创造了辉煌战果，挖出深藏多年的反革命、老地主，甚至潜伏的特务，轰动整个石河子，这个工作队被树为全地区的先进典型，被称为石河子的“六厂二校”（毛主席在北京树立的榜样）。这个工作队有个魏副队长到你爹单位宣讲他们的斗争经验，第二天，你爹的生活站就开了锅，陆续有二三十个人勒令进了“学习班”，你爹是第二批进去的。
进了“学习班”，矛盾的性质有可能发生变化。这是我妈说的。据说，为了便于“背靠背”揭出问题，隔离审查“学习班”办到了一四三团一个生产连队，白天打土块，晚上交待问题，进去就一直没让回过家，也不准家人探望。我妈着急，不停地抹着眼泪，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能暗自念叨，老爹，你可千万不要逼急了乱认罪，“认罪”就等于自掘坟墓。
这个魏副队长我太熟悉了，一九六五年我上高中，他教我们政治课。华东师大毕业后分到学校。给我们的感觉，生活朴素，沉默寡言，不善交往。上课有条理，书本外的知识哪怕是“参考消息”上的内容也从不透露一点儿，他的那门课整个一个枯燥无味。就是这么一个、不显山露水的人物，一场文化大革命，能量爆发了。运动一开始，学生造反，揪校长，揪老师，在他身上压根找不出问题来。他出身于四川一个小镇的店员家庭，纯纯的三代贫民。这一条很重要，当时的学校教师队伍几乎找不出几个干干净净、纯纯正正的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后代来。魏这个人似乎天生的政治觉悟高，是最早在教师中拉杆子造反的人，后来“三结合”阶段，理所当然成了教职工的代表。那阵子，“破四旧”，他率先在大会上宣布改名魏一斗，并准备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发展，“斗批改”任务的转换，他还将依势改名为魏二批、魏三改，以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
后来有了两派，真刀真枪地斗起来了，魏一斗就成了当时最大一派的勤务员。这个人不惜命，枪林弹雨中他能和学生一起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不仅如此，他在大学学的马列主义在广播喇叭大战中派上了用场，好多派性文章大多出于他的手笔。
我当时是对立派的，我们那伙人提起他来咬牙切齿，他拿起矛子来，真往自己的学生身上捅。他那一派上上下下拿他当香饽饽，文武双全，倍受重用。一九六八年两派大联合，复课闹革命，魏一斗想当然成了校革委会主要领导成员。一联合、一复课，我们这帮毛主席的红卫兵就算完成了历史使命，又一次地响应领袖的伟大号召，全盘端到了农村或农场连队。在一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我又一次聆听了魏老师上的政治课。
“中国的知识分子建国以后因其固有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它不可能成为革命的动力或者依靠力量，当他们没有和工农兵打成一片融入到火热的革命运动之中，他们甚至起着逆潮流而动的作用。”魏一斗例举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的胡风反革命事件，丁、陈反党集团、反右斗争，甚至俞平伯的红学研究、电影《武训传》、《清宫秘史》等一系列事件，最后说到《海瑞罢官》一直到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
“中国知识分子的改造是长期的艰巨的任务，对知识分子的改造稍有放松，他们就会回过头来造你的反，操你的娘，夺你的权，所以要给他们套上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稍不安分，就要紧一下。”
“你们虽然光荣地上山下乡，但是你们是知识分子的性质没有变，所以你们要学习一辈子，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改造一辈子。”
我操你妈！幸亏不是毛爷爷的最高指示，否则我们和劳改犯有什么两样？
就我们上的那点书本知识，算哪门子的知识分子，沾上知识就要改造一辈子，那还要知识干什么，大老粗不是更好吗？魏一斗的高论也算不上标新立异，它符合时下的观念和毛主席一贯的思想。你把毛主席语录翻出来，大概也就是这么表述的。
让人不顺气的是，你魏一斗算不算知识分子？这类人物只要站在讲台上，自我感觉就是超凡脱俗的人，就是真理的化身。此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时不时地我也遇到过类似的情景，他们在权力的支撑下，肆无忌惮地批评和训斥一切，他们把自己排除在一切丑恶的肮脏之外。如果他们真不食人间烟火、真洁身自爱倒也罢了，可一旦把他们暴露出来，或者推下权力的神坛，十有八九更不是东西！可惜多少年来我们的政治土壤、人文环境就不断地滋生着这样的人，培养、壮大这种人的队伍。生活经历中不断有人证明：越是义正辞严、嫉恶如仇，把自己永远摆在真理一边，清白一边，永远都是对的，你且放心，可能会有真正的好人，但绝大部分不会是好人，甚至是大大的恶鬼。
魏一斗训起同行来则更为坦率和精彩：
“我和你们知识分子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你们是些什么货色，文化革命的一场风暴暴露得一清二楚。说实话，你们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工农大众，嫌他们粗俗，嫌他们肮脏；你们在课堂上宣扬封资修的东西，这些思想垃圾、心灵毒素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而与你们灵魂深处却恰恰一脉相承，沆瀣一气。”
“你们以为自己清高，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其实你们的一言一行龌龊得很。平时你们和什么人在一起都表现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背后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不捣杆子使坏？凡事你们喜欢偷偷摸摸、曲里拐弯地提个意见、发表个观点，一旦有危险，你们谁敢痛痛快快地摆到桌面？大不了写篇小说、拍部电影、编首歌曲什么的，借此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表达你们阴暗的心理。”
“你们之中很多人把资产阶级的尊严、名声看得很重，高于一切，可是一旦无产阶级的铁拳伸出来的时候，我不是小瞧你们知识分子，你们站不出几条好汉来。为了逃避现实，逃避哪怕一点点危险，甚至比任何人都摇尾乞怜，都下作，都低贱。有那么个郭老不是宣传把自己的所有著作都当作毒草一把火全烧掉，以此表现忠心吗？学校刘校长当权的时候，重用了一批右派分子、旧知识分子，结果揭发材料这么厚，绝大部分是这些狐群狗党们干出来的！”
“今天是我们无产阶级造反派掌握了革命的大印，枪杆子在我们手中握着，你们老实了，投降了，写了认罪书，或者检查，我敢断定一旦变天了，资产阶级上台了，第一个反攻倒算的、写揭发材料批判我们的，还是你们这一伙。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德行！”
魏一斗的一席话说得老师们直冒冷汗，又不能不佩服，从知识分子营垒里杀出来，反戈一击，锋芒所及，入木三分！
棉采站“揭批查”典型材料因涉及到我爹的命运，我仔细翻看了几遍，真正运筹帷幄之中的大将是师机关去年为充实兵团力量，从内地调来的一名钟姓科长，此人军人出身，解放前在“四野”打过几天仗，据说是一位有名的战斗英雄的战友。材料上最引人注目的斗争方略是这位钟大队长活学活用了林副统帅指挥军队打仗那一套，什么“围而不打，打而不围”、“一点两面三三制”的方法，再加上魏一斗们知己知彼的全力配合，实打实做到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治区棉采站是地方驻石单位，行政管理不属兵团。棉采站远离乌市，“天高皇帝远”，文革一开始就处在无组织、无管理的状态。什么“斗批改”、“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从不像兵团单位认真开展过，就连这次“揭批查”、“批判假马列骗子”的运动，一开始都冷冷清清，没有章法，后来有人向自治区有关部门反映了这方面的情况，自治区也没多少精力，就顺水推舟，把棉采站交给了农八师代管。
棉采站是个验质收购单位，有三十来个干部、职工，基本上知识分子居多，人员构成复杂，有起义旧军官、发配来疆的老右派、三年自然灾害自流来的盲流和十来个支边青年。农八师也意识到斗争形势的严峻，派出钟、魏工作队确实属于精兵强将。对于工作队来讲，棉采站就是一座阶级斗争的富矿。果然，工作队一下手，没几个月就把这一窝人整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棉采站的那些个人，文革几年大多时间在逍遥之中度过，尽看别人上台“演戏”了，猛一下被农八师来的工作队推到了舞台上，成了主角或者配角，“牛不吃草强按头”，不演也得演，个个还不晕了菜？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拿到了钟队长在敌情介绍会的报告原文，很长，我摘了几段：
“……制造强大政治压力，灭敌人的威风，扫他们的自尊，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红色风暴无处不在。在战略战术上，我们采取“围而不打”的原则，对那些气焰嚣张，有民愤的走资派、阶级敌人与普通群众分开来，隔离办班，但并不着急审问定案。形成强大的高压之势，敌人阵营很快就乱了阵脚。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当他们不明白对方意图的时候，首先自己就慌了神，于是为了洗刷自己，互相揭发，落井下石，为我们及时掌握第一手资料提供了重要线索。然后，再用这些材料攻击主要敌人；主要敌人的反戈一击又能供出更多敌人。有些阶级敌人隐藏很深，我们硬是靠“围点打援”的手段，取得了丰硕的战果。实践一再证明，林副统帅的军事思想充分体现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在拿枪的敌人面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在不拿枪的敌人面前，也同样是战无不胜的法宝。”
据说，钟队长的十八般武器没用上几招，棉采站就成了一锅浑水，你揭我一次，我举报你十次，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翻脸，个个斗成了乌眼鸡，人人都杀红了眼，最后竟没剩下一个好人。
经验介绍里说：“我们没有被群众的斗争热情冲昏头脑，而是紧紧依靠革命群众，依靠政策，反复审查，初步定出十八个人为敌我矛盾，另有三人有敌特行为，已畏罪自杀。”
我回来的这几天，我们的魏一斗老师，还有“英雄的战友”钟队长正忙着给各单位作巡回报告，到处介绍对敌斗争经验。
有意思的是，几十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换代未改朝，魏老师早已大浪淘沙，不知踪影，而“英雄的战友”仍然活跃在不同时期的宣传讲坛上。无论历史背景似“拉洋片”转换，他总能顺势创造耀眼的政绩。这种人我算看透了，只要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年代，他就能最敏感地捕捉到主人的意图，并能诠解到比“主人”还超前偏激的程度，甚至让你嗅到“左”的味道。主人可能有时会感到不舒服，但绝不会反感，反而会产生某种信赖和依靠。
如今此人也早已离休，依旧不辞劳苦，四处被请或主动到四处宏扬主旋律，看不出他是利益驱动，看不出是违心或作秀。时代总能造就出这么一批人来，这么一批人也在很多方面支撑了这个时代。
这阵子团场“深挖严打”运动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该杀的杀了，也算告一段落，再过两三天“十。一”国庆节就要到了，连队又忙着动员“抓革命，促生产”，向国庆节献厚礼的活动。
工作组一撤，连队又恢复了以前的状况，不过人和人之间又陌生了一层。老祖宗还是英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因为当下有害人之心的人多了，“防人之心”才时时被人提到嗓子眼上。
收听广播，极大的乐趣
前几天家里就来信，催我找机会回去一趟，说是有急事商量。我估摸十有八九是老爹的事，这里都闹得这么凶，石河子还能闲得下？信里这事是说不得的。连里的来信经常有丢失的，万一落在别人手里，那就自讨苦吃了。工作组在的时候，谁也别想出去，现在宽松了一些，我借口回石河子拿冬天的棉衣、棉裤，请几天假，连长也就同意了。临走连长说，在家里多呆几天问题不大。我当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再点头说，谢谢，谢谢，争取早早回来。
连长心情肯定不错，工作组入连甩开现任领导单打独干，他也紧张了一阵子。别小看一个小生产连队，到处都有两派，什么北京部队转业的，南京部队转业的，六四年的兵，六五年的兵，如此等等，热闹着呢。我这个连，连长是“北转”，指导员是“南转”，打我进连队，他俩就没尿到过一个壶里，明争暗斗，唇枪舌剑，日爹骂娘的事随时发生，弄得下面的干部、职工个个楚河汉界，分得清清爽爽。其实也见怪不怪，往上推，团里就是两派，听说也斗得不亦乐乎。再往上推，我们的党从成立那天起不就没停止过内部激烈斗争吗？“九大”有张照片，毛主席站着用手指头掰着数路线斗争的次数，可见老人家有远见，“我国有八亿人口，不斗行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假一准，就走人。“尘土飞扬脚步急，秋风送我归故乡。”我知道今天离开了烦恼，等待我的依旧是烦恼。
车到老街，我下来往家走。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在绿洲商店的门口树荫下，碰见一辆卖西瓜的马车，花了五毛来钱买了两个西瓜，算是小半年回家见父母弟妹的礼物。说来惭愧，工作也两三年了，除了够吃个饭，剩下的开销还要伸手从家里挤兑。
学习《毛泽东选集》
中午四五点钟，母亲上班去了，弟妹们已经复课了。他们文革前还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一九七0年一复课就直升初二、高一了，好在知识没什么衔接，基本上就是学语录、背“老三篇”，大部分时间还是拿起笔做刀枪，批不完的阶级敌人，斗不完的走资派。这批文盲学生并没有“以学为主”，他们的主要活动仍然“以闹为主”。我两个弟弟成天泡在鸽子身上，屋里屋外尽是鸽子，爹妈看着也放心，免得跟上一伙坏人打砸抢惹出祸来。直到晚上七八点才见到弟妹们陆续回家，父母的事我也懒得问他们，问了也不会知道多少。“少年不知愁滋味”，掺进来也于事无补。母亲一进家门，见是我回来了，自是一番高兴，也顾不上问寒问暖，就一把拉我进了里屋，压低话音向我诉说了老爹及单位的情况。
还是我爹原来那个“反帝会”老账，虽说当初没下结论，也都搞过几遍了，本来也没人再当回事，也平安自在了一阵子，我妈说，坏就坏在上个月有个工作队，说是在自治区驻石河子棉花采购站搞揭批查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运动中创造了辉煌战果，挖出深藏多年的反革命、老地主，甚至潜伏的特务，轰动整个石河子，这个工作队被树为全地区的先进典型，被称为石河子的“六厂二校”（毛主席在北京树立的榜样）。这个工作队有个魏副队长到你爹单位宣讲他们的斗争经验，第二天，你爹的生活站就开了锅，陆续有二三十个人勒令进了“学习班”，你爹是第二批进去的。
进了“学习班”，矛盾的性质有可能发生变化。这是我妈说的。据说，为了便于“背靠背”揭出问题，隔离审查“学习班”办到了一四三团一个生产连队，白天打土块，晚上交待问题，进去就一直没让回过家，也不准家人探望。我妈着急，不停地抹着眼泪，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能暗自念叨，老爹，你可千万不要逼急了乱认罪，“认罪”就等于自掘坟墓。
这个魏副队长我太熟悉了，一九六五年我上高中，他教我们政治课。华东师大毕业后分到学校。给我们的感觉，生活朴素，沉默寡言，不善交往。上课有条理，书本外的知识哪怕是“参考消息”上的内容也从不透露一点儿，他的那门课整个一个枯燥无味。就是这么一个、不显山露水的人物，一场文化大革命，能量爆发了。运动一开始，学生造反，揪校长，揪老师，在他身上压根找不出问题来。他出身于四川一个小镇的店员家庭，纯纯的三代贫民。这一条很重要，当时的学校教师队伍几乎找不出几个干干净净、纯纯正正的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后代来。魏这个人似乎天生的政治觉悟高，是最早在教师中拉杆子造反的人，后来“三结合”阶段，理所当然成了教职工的代表。那阵子，“破四旧”，他率先在大会上宣布改名魏一斗，并准备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发展，“斗批改”任务的转换，他还将依势改名为魏二批、魏三改，以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
后来有了两派，真刀真枪地斗起来了，魏一斗就成了当时最大一派的勤务员。这个人不惜命，枪林弹雨中他能和学生一起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不仅如此，他在大学学的马列主义在广播喇叭大战中派上了用场，好多派性文章大多出于他的手笔。
我当时是对立派的，我们那伙人提起他来咬牙切齿，他拿起矛子来，真往自己的学生身上捅。他那一派上上下下拿他当香饽饽，文武双全，倍受重用。一九六八年两派大联合，复课闹革命，魏一斗想当然成了校革委会主要领导成员。一联合、一复课，我们这帮毛主席的红卫兵就算完成了历史使命，又一次地响应领袖的伟大号召，全盘端到了农村或农场连队。在一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我又一次聆听了魏老师上的政治课。
“中国的知识分子建国以后因其固有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它不可能成为革命的动力或者依靠力量，当他们没有和工农兵打成一片融入到火热的革命运动之中，他们甚至起着逆潮流而动的作用。”魏一斗例举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的胡风反革命事件，丁、陈反党集团、反右斗争，甚至俞平伯的红学研究、电影《武训传》、《清宫秘史》等一系列事件，最后说到《海瑞罢官》一直到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
“中国知识分子的改造是长期的艰巨的任务，对知识分子的改造稍有放松，他们就会回过头来造你的反，操你的娘，夺你的权，所以要给他们套上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稍不安分，就要紧一下。”
“你们虽然光荣地上山下乡，但是你们是知识分子的性质没有变，所以你们要学习一辈子，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改造一辈子。”
我操你妈！幸亏不是毛爷爷的最高指示，否则我们和劳改犯有什么两样？
就我们上的那点书本知识，算哪门子的知识分子，沾上知识就要改造一辈子，那还要知识干什么，大老粗不是更好吗？魏一斗的高论也算不上标新立异，它符合时下的观念和毛主席一贯的思想。你把毛主席语录翻出来，大概也就是这么表述的。
让人不顺气的是，你魏一斗算不算知识分子？这类人物只要站在讲台上，自我感觉就是超凡脱俗的人，就是真理的化身。此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时不时地我也遇到过类似的情景，他们在权力的支撑下，肆无忌惮地批评和训斥一切，他们把自己排除在一切丑恶的肮脏之外。如果他们真不食人间烟火、真洁身自爱倒也罢了，可一旦把他们暴露出来，或者推下权力的神坛，十有八九更不是东西！可惜多少年来我们的政治土壤、人文环境就不断地滋生着这样的人，培养、壮大这种人的队伍。生活经历中不断有人证明：越是义正辞严、嫉恶如仇，把自己永远摆在真理一边，清白一边，永远都是对的，你且放心，可能会有真正的好人，但绝大部分不会是好人，甚至是大大的恶鬼。
魏一斗训起同行来则更为坦率和精彩：
“我和你们知识分子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你们是些什么货色，文化革命的一场风暴暴露得一清二楚。说实话，你们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工农大众，嫌他们粗俗，嫌他们肮脏；你们在课堂上宣扬封资修的东西，这些思想垃圾、心灵毒素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而与你们灵魂深处却恰恰一脉相承，沆瀣一气。”
“你们以为自己清高，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其实你们的一言一行龌龊得很。平时你们和什么人在一起都表现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背后你们之中又有几个不捣杆子使坏？凡事你们喜欢偷偷摸摸、曲里拐弯地提个意见、发表个观点，一旦有危险，你们谁敢痛痛快快地摆到桌面？大不了写篇小说、拍部电影、编首歌曲什么的，借此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表达你们阴暗的心理。”
“你们之中很多人把资产阶级的尊严、名声看得很重，高于一切，可是一旦无产阶级的铁拳伸出来的时候，我不是小瞧你们知识分子，你们站不出几条好汉来。为了逃避现实，逃避哪怕一点点危险，甚至比任何人都摇尾乞怜，都下作，都低贱。有那么个郭老不是宣传把自己的所有著作都当作毒草一把火全烧掉，以此表现忠心吗？学校刘校长当权的时候，重用了一批右派分子、旧知识分子，结果揭发材料这么厚，绝大部分是这些狐群狗党们干出来的！”
“今天是我们无产阶级造反派掌握了革命的大印，枪杆子在我们手中握着，你们老实了，投降了，写了认罪书，或者检查，我敢断定一旦变天了，资产阶级上台了，第一个反攻倒算的、写揭发材料批判我们的，还是你们这一伙。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德行！”
魏一斗的一席话说得老师们直冒冷汗，又不能不佩服，从知识分子营垒里杀出来，反戈一击，锋芒所及，入木三分！
棉采站“揭批查”典型材料因涉及到我爹的命运，我仔细翻看了几遍，真正运筹帷幄之中的大将是师机关去年为充实兵团力量，从内地调来的一名钟姓科长，此人军人出身，解放前在“四野”打过几天仗，据说是一位有名的战斗英雄的战友。材料上最引人注目的斗争方略是这位钟大队长活学活用了林副统帅指挥军队打仗那一套，什么“围而不打，打而不围”、“一点两面三三制”的方法，再加上魏一斗们知己知彼的全力配合，实打实做到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治区棉采站是地方驻石单位，行政管理不属兵团。棉采站远离乌市，“天高皇帝远”，文革一开始就处在无组织、无管理的状态。什么“斗批改”、“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从不像兵团单位认真开展过，就连这次“揭批查”、“批判假马列骗子”的运动，一开始都冷冷清清，没有章法，后来有人向自治区有关部门反映了这方面的情况，自治区也没多少精力，就顺水推舟，把棉采站交给了农八师代管。
棉采站是个验质收购单位，有三十来个干部、职工，基本上知识分子居多，人员构成复杂，有起义旧军官、发配来疆的老右派、三年自然灾害自流来的盲流和十来个支边青年。农八师也意识到斗争形势的严峻，派出钟、魏工作队确实属于精兵强将。对于工作队来讲，棉采站就是一座阶级斗争的富矿。果然，工作队一下手，没几个月就把这一窝人整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棉采站的那些个人，文革几年大多时间在逍遥之中度过，尽看别人上台“演戏”了，猛一下被农八师来的工作队推到了舞台上，成了主角或者配角，“牛不吃草强按头”，不演也得演，个个还不晕了菜？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拿到了钟队长在敌情介绍会的报告原文，很长，我摘了几段：
“……制造强大政治压力，灭敌人的威风，扫他们的自尊，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红色风暴无处不在。在战略战术上，我们采取“围而不打”的原则，对那些气焰嚣张，有民愤的走资派、阶级敌人与普通群众分开来，隔离办班，但并不着急审问定案。形成强大的高压之势，敌人阵营很快就乱了阵脚。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当他们不明白对方意图的时候，首先自己就慌了神，于是为了洗刷自己，互相揭发，落井下石，为我们及时掌握第一手资料提供了重要线索。然后，再用这些材料攻击主要敌人；主要敌人的反戈一击又能供出更多敌人。有些阶级敌人隐藏很深，我们硬是靠“围点打援”的手段，取得了丰硕的战果。实践一再证明，林副统帅的军事思想充分体现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在拿枪的敌人面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在不拿枪的敌人面前，也同样是战无不胜的法宝。”
据说，钟队长的十八般武器没用上几招，棉采站就成了一锅浑水，你揭我一次，我举报你十次，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翻脸，个个斗成了乌眼鸡，人人都杀红了眼，最后竟没剩下一个好人。
经验介绍里说：“我们没有被群众的斗争热情冲昏头脑，而是紧紧依靠革命群众，依靠政策，反复审查，初步定出十八个人为敌我矛盾，另有三人有敌特行为，已畏罪自杀。”
我回来的这几天，我们的魏一斗老师，还有“英雄的战友”钟队长正忙着给各单位作巡回报告，到处介绍对敌斗争经验。
有意思的是，几十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换代未改朝，魏老师早已大浪淘沙，不知踪影，而“英雄的战友”仍然活跃在不同时期的宣传讲坛上。无论历史背景似“拉洋片”转换，他总能顺势创造耀眼的政绩。这种人我算看透了，只要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年代，他就能最敏感地捕捉到主人的意图，并能诠解到比“主人”还超前偏激的程度，甚至让你嗅到“左”的味道。主人可能有时会感到不舒服，但绝不会反感，反而会产生某种信赖和依靠。
如今此人也早已离休，依旧不辞劳苦，四处被请或主动到四处宏扬主旋律，看不出他是利益驱动，看不出是违心或作秀。时代总能造就出这么一批人来，这么一批人也在很多方面支撑了这个时代。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