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是祸躲不过
刚下农场连队我们这帮“知青”的“吃住”大事都是集体化管理，公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生活上和石河子城里也没多大区别，后来过了个把月，男同学头发长长了才发现到哪儿去理发成了问题。
比我早来几个月的同学告诉我，连里从来没管过这些“闲杂事”，尽管大部分是男人，也都是自行解决。讲究点的利用休息天到营部或团部理发，不讲究想省钱的人大多是互相剪剪剃剃也就解决问题了。
我下来晚，听同学这么一说我清楚了，恕不得我经常看到好多男职工头发修理的像锅盖，或者像狗啃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原来如此。
几个男同学理发都是去营部、团部。其实也麻烦，去营部三四公里，去团部更远要七、八公里，来回走上一趟好不容易盼来个休息天就搭进去了，理一次发比干一天活还累。
同学之间很少像连队职工之间互相理发，我知道，没钱买工具是个原因，最关键的是石河子来的男同学穿戴可以不讲究，唯独这个头发还是很在乎的。
记得小时候，我们弟兄几个的头发全是父亲一手包办的，没办法全家七、八口人吃喝都紧张，哪有闲钱给我们理发，老爸“修理”了我们十来年头发，拿出来的“成品”仍然免不了让同学们开玩笑，每次变换的“发型”让同学们起“外号”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当时年龄小，你说你的，我也不觉着难为情。
记得我随家迁到石河子，上初中第一天报道的日子，这天父母特别把我收拾了一番，穿上干净衣服，又新理了发，我兴冲冲地找到学校，站在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前，等候老师的问话，办公室里挤满了等待报到的学生。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从下看到上，最后眼光落在我的头发上，忍不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笑的直不起腰来，笑的我不知所措，我惊慌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操着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我说，你怎么理这么一个头发？”说着又捂着嘴，把脸扭到一边笑去了。女老师的一笑也把满屋子陌生男女学生的目光引导了我的头上，一阵指指点点然后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当时窘得我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跑出办公室，一口气跑到校园外林带里，往渠埂上一坐，两眼泪水夺眶而出，女老师当着那么多人，特别是还有女生，伤了我的脸面、我的自尊。
事后连我也纳闷，以前别人也嘲弄过我的头发，我怎么就没有想过脸面或自尊呢？我暗暗发誓以后打死也不让我爹再给我理发了！此后我也暗暗恨上了那个上海女老师，好在她没有教我们几天就嫁人调出了这所学校。要不然遇上文化革命批斗老师，我非狠狠踹她两脚，好解我心头宿恨。
后来我发现进入初中、高中后无论男女同学，都特别讲究头发的打理，在记忆的长河里，那位上海女老师固然可憎，但她启蒙了我最初的自尊和自爱。
下连队后，男知青理发困难，知青们也多次给连领导提过，没人把这些提不上“纲”上不了“线”的小事放在心上，很长时间我们都是往营部、团部跑，去年上面下来个调查组，到连队了解知青情况，据说全国各地“上山下乡”的知青被残害的事情较多，不知是哪儿的知青家长，把问题捅到主席那里，主席一批示下面才慌了，忙着改善知青待遇。和内地农村的“插友”比较，我们在兵团的日子还是好过多了，就是工资太低劳动强度太大，没有文化生活，当时我们给调查组提了，最后也没管用。就是理发这件事，调查组责成连领导立即办理。
很快连里就建了理发室，安排了理发员。
理发员是积肥班的陈瘸子，规定休息天开门，平时还在积肥班干活。
陈瘸子这个人在附近几个连队都算是“名人”、“能人”，我来连队不久就不断有传说着他的故事。
陈瘸子经历显赫，听说最早是黄埔七、八期的士官出身，只可惜刚出军校第一次参加战斗，不知和谁打仗，就让人家一枪打断了左腿，以后只好在国民党军队后勤部门当了个小卫生员。再后来又自学医术，一名中尉医官就算干到头了，直到“九。二五”和平起义还勉强干了几年共产党的营部医生，毕竟身份太高，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就贬下来成了连队“兽医”再后来就下发到了“积肥班”，再后来又兼上了“理发员”的活儿。
我见过陈瘸子，湖南人，个头不高、精瘦，，五十来岁，面善，说起话来和声细语，没有湖南人的辣味道，老婆是老家的原配，有个儿子已经在石河子一个工厂工作了。
十三连有个习俗，大部分人都有个外号，大多是根据个人的长相、性格、生理毛病或者干过什么事，说话留下了什么“把子”，有好事者，给你按上一个或俗或雅的“绰号”。凡是能叫响的，无外乎让人听起来传神、形象、生动、顺口，被叫上外号的，刚开始不一定都接受，有的“外号”实在难听，彼此之间也发生过打架斗嘴的事，打斗凶的，反而“外号”叫得越响不以本人的意愿为转移。你越不愿意听越有人乱叫，久而久之你总不能和所有人打架吧，于是也就默认了，有时候你突然不叫某人“外号”了，反而让人家觉着关系生疏了。
我们连有个职工外号叫“幺、二、三”是“九。二五”起义的老兵，陕西人。初次见到这个人，让我无论如何从哪个方面分析都无法和“幺二三”这个外号联系起来。别人叫他的时候，不管平时用什么地方口音说话，凡叫起“幺二三”来一律操陕西关中腔调，叫起来亲昵、上口，回答的人也利索、爽快。
后来老职工告诉我这个人外号的来历，让我偷着乐了好几天。
“幺二三”姓刘，叫什么名字，好多人都不太清楚。起义后十来年，在兵团农场也没混上个老婆，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秦川汉子，论长相论收入都不应该是剩下的，人可能还是太内向、太老实了。
六二年全国人民还在饿肚子，新疆稍许好一些，这年陈瘸子经领导批准回湖南老家农村接老婆来新疆。同来的还有一个亲侄女，也跟着他们一块来新疆了，这个女子不来也不行，她父亲解放前夕就让溃败南下的国民党军队“拉壮丁”拉走了，十几年死活不知，母亲守着女儿没扛过三年“自然灾害”连病带饿死了，剩下孤女再无亲人可依靠，就跟着陈瘸子老婆一块过日子。
这个湘妹子来新疆农场时不到二十岁，模样也周正，个头挺高，大眼睛，就是俩嘴唇厚实了点，脸上泛着青青的菜色，很虚弱，没办法，那是饿出来的标准相。姑娘在农场连队住了半年多，人就让包谷发糕像吹气一样吹起来了，人水灵多了，壮实多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光彩夺目。
“女大当嫁”，再说要长期呆下去，按农场政策也得先安个家才能谈转户口、找工作的事。姑娘也不准备走了，女人大了到哪儿也是嫁人过日子，就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了大伯陈瘸子。
陈瘸子掂来想去，“幺二三”最合适，理由只有一个“面相可靠”。面相指长相，还是有其它说法不得而知，陈瘸子只咬定了这“四个字”。那时候“幺二三”还叫老刘。陈瘸子找到老刘一谈，老刘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天上掉下一个大果果，比自己还小十来岁的黄花大闺女落在嘴里，心里还敢有个“不”字？
连里领导也放出话来，只要正式结了婚工作安排没问题，条件就是先成亲。连里领导也防着一手，以前也有外来的盲流妇女打着嫁人的招牌，对象谈好了，等把工作一安排，死活不和原来的对象结婚了，弄得连里很为难。
陈瘸子的侄女不是刁钻的人，老刘他们之间也见过面，后来在老陈撮合下，又单独谈过一次，姑娘刚吃饱肚子，也想快快安个工作，一辈子也有着落了，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结婚的事。从介绍见面到扯结婚证也就一个来月的功夫。
六十年代初各级领导都忙着“抓粮食吃饱肚子”，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没有像后几年提的那么紧，十三连的领导大多也和陈瘸子、老刘差不多一样的出身，都是拼命干活干出来的，看到自己的同事、部下能找个媳妇，也个个高兴地如同当年自己结婚一样。
结婚那天，老刘周围没有三亲六故，全凭连领导和陈瘸子张罗。新房是老刘同宿舍的单干户们腾出来的，墙用石灰刷过，贴上个大红喜字。老刘工资高，有几个存款，拿出来添置了新桌椅，两口大红木箱子，立马蓬荜生辉，这在当时也算奢华布置了。唯独床铺不理想，外面没有现成货可买，只有和大多小家一样，砌个土台子，搭上红柳条编成的“床板”，被褥一铺，上面罩上上海“太平洋”大床单，再放上两床大红缎被，……看过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陈瘸子办了件大好事。
亲事一定下来，老刘按照老家习俗，包了两百块钱的红包喜滋滋地送到陈瘸子家，陈瘸子说啥也不收，硬是给顶了回来，用陈瘸子的话说，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将来生个一男二女就是给我最好的“彩礼”。
两百块钱可不是小数字，能顶我一年的工资了。
连队没有什么文化娱乐，遇上谁家结婚就是大热闹的日子。
老刘和陈瘸子侄女的婚礼定在收工后的晚上，连领导托人从团部商店买来几公斤古巴进口的黑水果糖，连里又特批了半口袋葵花籽，陈瘸子不知从哪儿弄了几包九分钱一包的“长空”烟，这在当时就算很丰盛的婚礼接待了。以后我们下连队也见过几起婚礼，从摆设到接待没几个能超过老刘的。
老刘的婚礼是连长亲自主持的，屋里屋外挤满了凑热闹的大人、小孩，有糖吃有瓜籽嗑，还可以放肆地逗逗新郎新娘，婚礼想不热闹都不行。
婚礼仪式不复杂，连领导讲上几句勉励的话，新郎新娘说不说关系不大，下面就是年轻人拿新郎新娘找“乐子”的事了。
这一闹没大小，谁的点子损，谁就成了婚礼上的风光人物。
老刘这个人没脾气，又处在心火亢奋之中，大伙变着花样整他都顺着来，有时候动作不到位，显出羞涩、勉强，大家也都让过去了，这个湖南妹子就不那么服帖了，弄来弄去，有些坏小子就想着法子沾新娘子的便宜，一个姑娘家家的，又从老家乡村出来不久，哪经历过这些个阵势，一开始还强忍着对付，后来招不住了面露愠色，最后就剩下推来搡去圆睁虎眼了。闹到后来也就没什么情趣了，好在天色已晚，第二天要上工，大家伙也就陆续散场了。
夜深人静，老刘出房门仔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藏着，发现没情况，心里一阵激动，洒了泡尿急匆匆返回新房，房门一扣就兴冲冲凑到新娘子跟前，想干点什么，一看新娘子眼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闭眼羞涩委身符合的意思，就悄悄地缩在对面长凳子上喘粗气去了。大约有十来分钟，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一扭屁股挤到新娘子身边，紧接着扑过去想拥抱亲热一下，没料想湘妹子不吃这一套，扬起粗壮的大胳膊猛一推，就把老刘踉踉跄跄地推出丈把远，只听见一声“哎呦”老刘一个“屁蹲”摔倒在墙角。见此窘状新娘子忍不住“嘻嘻”咧嘴笑出声来，这一笑不要紧，一下子激起了老刘的“邪火”，他立马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拿出在旧军队受训“拼刺刀”的架势，大喊一声“幺、二、三冲啊！”顷刻，俩人倒在柳条床上撕扭起来。房子一片漆黑，不知最后谁把谁按在了底下，只听“呼隆”一声床垮了，门外窗下传来一阵哄笑，原来那帮坏小子没走远，骗过老刘后又都聚到窗下“听房”哩。只听见窗外一片七长八短洋腔怪调地学着老刘的陕西口音，“幺二三冲！”随后都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幺二三”的外号就这么来的，十三连内外凡认识老刘的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大家叫着有滋味，老刘听着也不反感，一叫就是七、八年，传到我们耳朵里，又被人添油加醋地掺进了不少荤腥内容，不过人家一对老夫少妻日子过得很舒坦，几年时间确实让陈瘸子说准了，生了一男一女活泼可爱，湘妹子很能干，里外一把手，把“幺二三”打理得整整齐齐，在老婆面前“幺二三”低眉顺眼乐呵呵的，他觉得很受用，外号会永久地留下来，老刘“幺二三”冲刺的劲头，再也没敢在湘妹子面前施展过。陈瘸子的外号，没多大说头，纯粹是因那条瘸腿而来的。
这个人一直活跃在人们的口头传播中，如果不是我要找他理发，平日里见面也就是个点头交。
陈瘸子理发是兼职，连里只允许他每周干一天，还必须碰上休息天，如果是“大礼拜”，那就是十天干一天，然后连里补他一天休息。
我听同学讲，他这个人好说话，不管什么时间只要他有空，随去随理，没有说道。晚上，连里没安排政治学习，我试着溜达到理发室，看看能不能遇上陈瘸子。
连里理发室设在家属院边上一间小破房子里，外表斑斑驳驳，估计里面也好不到哪去。我老远就发现，破房子门口三三两两围坐着七、八个人在闲聊，看来陈瘸子不在，理发的人还不少。等我走到跟前，才知道这些人不是来理发的，他们聚到这里，纯粹是围着陈瘸子凑热闹的。
陈瘸子看我来理发，二话没说就带我进屋了。
走进房间，灯一打开，立刻给人敞亮的感觉，墙刷的粉白，地全部用红砖铺过。用砖铺地，在全连也是头一份，不过细看还是半截砖居多。我问老陈，老陈说都是平时一点一点拾来的，还有从其它连队找来的。更让人好奇的是那把理发椅子，是陈瘸子用柳木打造的，好看结实，能升降，还可以放倒成躺椅，真了不起！
陈瘸子理发一招一式很在行，我半躺在椅子上享受着如同按摩般得惬意。我以为陈瘸子专门学过这门手艺，陈笑着告诉我，全是这些年职工间互相理发练出来的，手里的工具都是自己的，用了七、八年了。手艺到他这步也不容易，我爹拿我们兄弟操练了十来年，最后修成个“倭瓜”水平。
最后一道“手续”就是刮胡子，我想让他把我耳朵里的耳毛也顺便刮掉，没想到陈瘸子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耳毛主寿哩！”
耳毛主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忙问能有什么说法？老陈忙改口，说着玩的，刮不刮问题不大，耳朵毛长了能防灰尘进入。
我见他无意深聊，也就打住了话头。
不一会儿积肥班老李头慌慌张张撞进来，一进门就嚷嚷：“老陈啊，了不得了，我家的那头猪要完蛋了，不吃不喝拉了一天稀屎，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你说怎么办？猪要是死了，老婆还不把我吃掉！”
老陈一边劝着老李头，一边对我说，“老赵你先洗个头，水、盆子、毛巾就在旁边，老李头那边急，我去看看，等我回来再给你修理一下就行了。”说着拉出桌上一个小木箱，就急匆匆跟着老李头走了。
我也不奇怪，职工养个猪也不容易，前几年小家什么都不让养，说是搞资本主义，后来活泛一点了，允许养几只鸡或者一头猪什么的，养多了也不行，养多了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农工家人口多负担重的有几户养着猪，也就图几个零花钱，到年底全家能吃上个肉。
那年我刚下来，吴大胡子老婆在家闲着喂过一头猪，喂了一年，年前宰杀的。宰杀当天，肠、肚、头、蹄煮了一大锅，左邻右舍帮过忙的人都跟着吃了，美美过了一把瘾。有半扇猪肉就地卖了，每斤不能超过市价一元五角一分。卖贵了就是投机倒把，没人敢惹这个麻烦。都是熟人一块三、四也卖，买的起的人家也不是很多。剩下的一半就自家吃了，肥肉炼油，其它的用大盐粒子一洒重重的腌起来，一年的肉食就全靠它了。那一年我知道大胡子家没从食堂买过一份肉菜。
养猪不是件容易事，猪饲料全靠人去找，我看大胡子家喂猪主要是野草、瓜皮菜叶子，还有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养一头猪全家人不得闲，猪要是半中腰病死了，那家就亏大发了。
连队食堂猪瘟死了，深埋了事，小家的猪就舍不得了，肉不敢吃，油都刮下来炼了油，平日里炒菜用了。
公家圈里的老公猪、老母猪淘汰了从来没见报废过，尽管肉粗、皮厚，还听说人吃了能引发许多“老病”，但食堂大块大块一卤，价钱不高也照样能处理干净。
陈瘸子一走，洗完头，我只好混在门口的人群中跟着瞎谝。门口很热闹七嘴八舌全是逗乐子的话，说到陈瘸子我倒有个奇怪的感觉，言谈中叫起别人的外号来，大家都很顺嘴，比如“大胡子”、“王大炮”、“幺二三”等等，唯独提起陈瘸子很少有人叫外号，大多称呼老陈，还有人叫他陈医生。我和他就接触过这么一次，让我再叫他陈瘸子，恐怕也难张开这个口……
我问旁边一个谈笑正浓的老职工，“老陈忙着给老李头家的猪治病，让我洗完头等着他，你说要晚了他不回来，岂不是让我傻婆娘等汉子瞎等么？”老职工说，“他让你等你就等，就是半夜完事他也回来找你，信不？”然后周围的人又给我摆了一堆老陈为人做事的故事，这个人和连里大小职工打交道多时间长了，我能感觉出来职工们从心里相信他。
中国人就这特点，众口如果大家认为他好，传来传去就是英雄就是圣人；如果他不好，特别是为人缺德，传到最后准比王八蛋还王八蛋。
大家一说起陈瘸子谈兴就来了，又有人把“陈瘸子治马”的故事拉出来说，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过几遍了，其实当时我就在场。
学毛选改造世界观
连里有匹花马，三岁口，长相特好，没怎么拉过车，走得稳，跑得快，是连长到营团开会、办事最有面子的坐骑。有一天，也邪乎，马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圈里直发抖，口吐白沫，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眼看快不行了，连长急得跳蹦子。连里的女卫生员跑来后，把给人用的药、打的针全用过了，也没什么效果。看着花马连打哆嗦的劲儿都快没有了。卫生员满头大汗，跑前跑后，也没急出什么办法，两只大眼只盯着连长发呆。连长更没招，一边转圈子，一边嘴里不停地骂：“我操，我操。”有人见此情况就建议连长：“不行还是让陈瘸子来试试？”陈瘸子是兽医，前几天才让连长以“贫下中农占领重要阵地”的名义，在大会上宣布撤职，并赶到积肥班干活的。事已如此，连长吱唔了半天，不情愿地说：“那就叫来吧。我操！”
陈瘸子倒是很快来了，但是不敢治病马。他站在连长跟前，嗫嚅地说：“那治好治不好我不敢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怎么办？”连长急脾气：“看你这尸从样。有我在，治死了拉到伙房吃肉，没你屁事！”话说到这份上，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陈瘸子只好上手。
花马的确不行了，眼皮无力地眨过几下，痛苦地抽搐着，大家眼巴巴瞅着陈瘸子没出一点声音。陈瘸子抄着手眯缝双眼，围着病马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转了几个来回。当时最心里乐呵的该是那个大眼睛卫生员了，“老兵痞也没辙了吧？”这神情，是人都能从她脸上看出来。连长倒是一门心思，把死马当活马医，最好能治活，毕竟屁股下坐了一年多了，多少也有点感情。其他人大多数包括我在内，都希望马死，这样大家就有肉吃了。正在这当口中，只见陈瘸子冷不防抬起那只好腿，在花马脖颈上狠狠踢了一脚，马猛地一激灵，倾刻全身抽动，一阵阵响屁夹着稀粪稀里哗啦滚滚而出，弄得整个马圈臭不可闻。约有十来分钟时间，奇迹发生了，那医马竟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引来周围一片惊叫。连长激动地走到花马面前，伸出拳头使劲晃了晃，大声喊道：“我操，神！”抱住马脖子就没撤手。陈瘸子盯着连长看了一会儿，一瘸一瘸地走到花马前，爱抚地拍了拍马额头，低声向饲养员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见连长没有理他的样子，就悄悄走了。
陈瘸子从医多年，经验丰富，自己又好学。老职工们说，他不是卖嘴皮子哄人的，确实懂得多，号脉听诊不说，他能从病人的手相、面相推诊出患者的病因来。一开始，有人不相信，说他是封建迷信，属于麻衣算命之类的玩意，陈瘸子听了也不辩解，反正又不收钱，信不信由你。时间长了，许多病人真让他说准了，慢慢人们也就宁信不疑了。其实最神的还不在这儿，连里的职工都知道陈瘸子治妇女乳腺炎那才是一等的。哺乳期的妇女最易患、最痛苦的莫过于这种病了，正常的医疗手段也就是消炎、退烧，如果不见效就是开刀、下捻子抽脓水。我见过得这号病的女人，不管平时多坚强，碰上了高烧不退、乳房肿胀如鼓万箭扎心的时候，她们连死的心思都有。陈瘸子治这号病不用药，靠“两手”。说出来没人能信。一曰“心到病除”。就是中医常说的“隔山看病”。不论远近病人，你只要报出患者的出生年月，病在左右哪个乳房即可。陈瘸子拐到无人处，嘴里念念有词，十分钟不到，他会出来告诉你，下午或者明早就好了。十三连的人说，这对初患者几乎百发百中。
“手到病除”是陈瘸子的第二绝活。吴大胡子有切身经历。我来十三连两年多，这段经历听他说了不下二十遍。从大胡子嘴里说出来，我基本上都信。这个人平时吹自己的本事大，很少听见他吹别人，在他眼里让他佩服的人特别是普通老百姓真不多。
大约是一九六五年八月的事了。大胡子老婆生老三，按常例，老婆娘奶娃娃已经不容易得那种病了，也可能是其它毛病引发的。大胡子老婆那阵儿又是发烧，又是打冷战，奶水死活不下来，大人暂且不说，娃娃要吃奶，饿得哇哇直叫，急得大胡子团团转。有人告诉他，还不快去找陈瘸子。不管是不是乳腺炎，凡是奶上的事，陈瘸子可能会有办法。说也不巧，那几天陈瘸子到石河子办事去了，三两天回不来。这下子大胡子抓瞎了，眼看老婆、孩子你哭我叫，只好让人套个牛车把人连夜拉到营部卫生院。卫生院的办法就是打针、吃药，这样硬耗了两天，老婆不见好转，那个病奶肿得老高，绷得像青皮西瓜。疼起来人满处打滚。问医生，医生冷冷地回答：“急什么，死不了。就是转到石河子二医院也要等到熟透化脓后，开刀下捻了。”大胡子一想，“我的妈呀，这不把活人整死吗！”问问别的医生，也都是这么个治法。一个普通农工到了营部医院谁也不敢吱唔什么。还好，这天下午陈瘸子从石河子回来了，大胡子如获救星，扔下老婆，匆忙赶回连队，一头扎进陈瘸子家，央求人家救人一命。其实平时俩人关系也正常。陈瘸子素来乐于助人，问清病况，陈瘸子也不能跑到医院“施法”，陈瘸子只好“隔山看病”。事后，连陈瘸子都把握不大地说：“时间太长了，估计难好，试试看。”
第二天一早，真不见好转，医生依旧是一天两针青霉素。老婆疼得连哼哼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当天中午，大胡子看着不能再耗下去了，套了一辆牛车，就把老婆接回了家。旋即大胡子恭恭敬敬地把陈瘸子请了过来。连里人说，陈瘸子治这类病，只有病情严重才亲自动手，至于用什么治，怎么治，谁也不知道。大胡子见陈瘸子是赤手空拳来的，心里纳闷，又不敢多嘴，从陈瘸子脸上倒也看不出惊恐，所以大胡子也镇定了不少，心想实在治不好再送医院吧。
治病开始了。屋内只留大胡子听使唤，陈瘸子让大胡子拿一瓶墨汁和毛笔来。大胡子问：“要什么样的？”陈答：“你丫头上学用过的就行。”笔墨备齐，陈瘸子让大胡子撩开他老婆的内衣，一个青亮鼓胀的乳房露了出来。老婆疼极了，也顾不上害羞。陈瘸子在周围按了按，用毛笔饱蘸墨汁，嘴里念念有词，大胡子听不清。接着，陈瘸子用笔按住肿奶，由里向外画圈，没墨了再蘸，直到全部涂成黑坨子。陈瘸子也不知是手使劲还是心使劲，画到最后一笔时，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他告诉大胡子，把你家用的草纸拿两张来。大胡子从枕头下抽出两张递过去，陈瘸子用它轻轻地敷在乳房上，然后松口气，说：“明早烧就退了。”然后洗把手就准备走了。大胡子死活拦住要和陈瘸子喝上两杯。那年头日子都差，准备起来也简章，拍个黄瓜，切个萝卜，到代销店打上一斤散白酒，也就齐了。主人盛情难却，陈瘸子也就坐下来了。几口烧酒下肚，人不人鬼不鬼的，俩人的话也就多起来了。大胡子说：“这些年，老婆生一个是女的，再生一个还是女的，现在这个是第三个了，它妈的，还是丫头片子，认倒霉也就算了，偏偏又摊上老婆得这么个什么炎，真是放屁都砸脚后跟，听别人说这跟我耳朵后边那颗痣有关，说，说是它压男。要真有这档事，我，我这辈子就死了心断后算尸求！”“你把头伸过来，让我看看。”陈瘸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慢吞吞地对大胡子说：“那颗痣与子女无关。生男生女能在脸上看出来的，只有右眼之下一公分左右的部位，叫‘子女宫’。子女宫饱满色润，生多少有多少，你就属这类面相。至于生男生女，从你的气色之相来看，你不该有女无男。以我之见，事不过三，第四胎应有男相。你大胡子又不在乎娃娃多，生一个是养，生一窝还是一个养，放心干吧，多子多福！”谝到兴头上，两人又推杯换盏地多干了几杯，扯到面相话题就活泛了。大胡子又问到他耳边的痣。陈瘸子原本并不想正面谈的，无奈酒一多，酒壮尸从人胆，架不住问到了，不免一番评论：“高凸为痣，平扁为点，青黄为斑。痣有褐、青、红、黑四色，人有美质则生黑子以彰其贵，质浊则生恶痣，以表其贱。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就记着汉高祖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野史载安禄山双足底俱出黑子。”陈瘸子烧酒上头，也不管大胡子那点文化懂不懂，自顾自一路侃下去。
“凡黑痣生于显处多凶，生于隐暗之中者多吉。你那颗痣生于耳廓之下，似隐似现，主小聪明，但最终难避凶险。”
大胡子有酒量，脑子还清楚，一听“凶险”二字，忙问：“你能不能给我点透，好让我防着？”
“不必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在痣生耳下，无伤身之祸。”
“算了，算了，不说了，你赶快去伺候老婆吧，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陈瘸子说走就走，大胡子满脑子雾水，也没有强留他。
相面也如信神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大胡子回头想想，也就这么个理，于是也心里坦然了。
晚上，大胡子老婆没有哼叫。第二天一早，大胡子掀开被子一看，老婆的肿消了！软软地躺在那里，再摸摸头，连烧也退了，大胡子高兴地把老婆拉起来，高喊：“好，好了，神，神仙，陈瘸子是神仙！”此后，陈瘸子成了大胡子眼里的“神仙”，俩人的往来自然也多了起来，别人都说连里的两个“能人”才是一对好朋友。
转眼一九七一年的夏天到了。天热，蚊子多，政治运动也一个接一个，显得特别多。让人纳闷的是，一方面广播喇叭成天宣传“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另一方面又说“出了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强调“三要三不要”，“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可能上面又有什么严重的路线斗争了，老百姓云里雾里的，只知道又要揪什么阶级敌人了。
这几年的斗争经验告诉我们，上面只要打雷，下面必然会有大雨，上面揪出几个来，下面必然倒下一大片。说来也有道理，打碎一个人的“狗头”，就必然把“狗头”下的“身子”（社会基础）一块打烂，这是多年来屡次政治斗争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
什么是“政治骗子”，营里派来的工作组解释说，是一批当面伪装革命，背后反党反文革的走资派。工作组为了证明这场“揭、批、查”运动的深刻性、严肃性，甚至甩开了连里的领导。工作组让大家写揭发材料，不识字的让人代写，每人铁定至少一篇，揭发什么人都行。我们这些知青们这类表“忠心”的运动参加多了，方式如旧，揭别人犯不着，绝大多数都是揭发自己，上纲上线的事不能胡说，但凡胡说的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尸求长毛短的事都必然上纲上线。
我交给工作组的揭发材料是某次重要的政治学习没参加，谎称发高烧，实际上是跑到瓜地偷瓜去了，上到纲上就是欺骗组织，破坏了再教育伟大方针的流氓犯罪行为……别人怎么写，我们规定是背靠背揭发，不好打问，估摸也大致如此。
材料交上去，工作组没找过我，也没找过其他知青；几个老家伙，还有大胡子都分别找去谈过几次话了。回来之后，我们不问，他们也不说，人和人之间都疑神疑鬼、神神道道的，看谁都像是地下工作者，或者是告密的人。据说这套策略是从“延安整风”那里继承下来的光荣传统。
过了些日子，工作组又陆陆续续办了几届“学习班”。进“学习班”的人没有好果子吃，我们经常三更半夜听到从“学习班”黑房子里传来凄惨的嚎叫声，出来的人灰头土脸的，没有敢吭声的。整个连队死一般寂静。大胡子没进去，据他说，问了几句就出来了。陈瘸子这次没躲过，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进去就没出来。后来听说转移到团部“学习班”了。
这些年搞政治运动一般都是要收拾一批阶级敌人的，不管是右派有历史问题的，还是各类坏分子、反革命，只要你低调一些，不搀和进去，没人去招惹你，因为都打击过多少遍了。倒霉的是那些不安分的老家伙，勾子里有屎的活跃分子，还有像翻烧饼一样几上几下的领导或弄潮儿们，早晚是桌上的一盘菜。
我们倒也轻松，工作组动不动就停工搞运动，三伏天能在家里最好。大胡子正和我们相反，他极愿意顶着太阳干活，最好永远别回来。工作组七月进来，九月仍没有撤离的意思。
也不知“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挖到什么深度，听说集中到团部“学习班”的重点分子已经有五六十个了。我们关心陈瘸子犯到那根线上了？问大胡子，他也是胡猜，没个准信。
九月十三日下午，工作组紧急通知，明天上午十点整全连职工列队去团部参加公审大会，不准请假。
节假日之前开公审大会是惯例，目的就是宣扬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慑作用，在这样的公审大会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会感到胆战心惊。那些新上台的年轻人比着出点子，经常出奇不意地干事，让人心里没底。今年元旦前一次公审会，刚把开头的例行形式搞完，突然宣布××是反革命，并立即逮捕，被点名的××，当时还坐在台下面跟着喊口号呢，立马就有几个彪形大汉威风凛凛地从他周围窜出，扑上去，一根麻绳瞬间捆个贼死，挂个大牌子就拎到台上去了。这个刚完，紧接着又是一个，全场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个紧张得好像下一个就该是自己了。有一位坐在主席台的贫下中农代表，五十来岁的老大妈吓得一头栽倒在地，屎尿拉了一裤子。
这回公审大会设在团部露天电影院。一进会场，黑压压一片，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值班连队战士。主席台上跪着足足三大排被宣判犯人，个个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罪名牌，身后一色站着提枪的大沿帽。我注意到了前排的第三个是陈瘸子，人已经不像样子了，面色惨白剃着光头，大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陈某某。我当时眼一黑，默念此人完了。一会儿宣判开始，齐学语录，接着团领导宣读“公安六条”，师里也来了个现役军人讲话，我一句也没听清，脑子里陈瘸子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心里不住念叨，这个人能犯什么罪，竟遭此下场呢？
被宣判的人太多，从轻到重被宣判。当宣判到陈瘸子时，我认真记住了每一个字：“……用封建迷信的反动手段散布政治谣言，恶毒攻击敬爱的林副统帅，妄图毁我长城，迎合他的老主子蒋介石反攻大陆……铁证如山，立即枪决。”话音一落，立即就有两名大盖帽将陈瘸子拖出会场，一时群情激奋，口号震天，我看见大胡子在偷偷抹眼泪。陈瘸子的老婆也在现场，是连里派人“押解”着来参加宣判大会的。来之前指导员专门找她谈过话，让她和反动丈夫划清界限，并且反复启发她的阶级觉悟，据说这个湖南女人出身是贫下中农，“亲不亲，阶级分，近不近，路线定”，这个观点在当时很管用、很灵，谁知道，这个乡下女人油盐不进，只是埋头哭泣，反过来复过去问指导员，她的陈瘸子丈夫批斗完了能不能放回家？她哪知道陈瘸子老命不保这回事。把犯人老婆弄到现场受教育是政治任务，至于陈瘸子是关、是杀指导员也没底，但他心里清楚，攻击林副主席关起来判刑是肯定的。指导员原本打算从阶级教育入手，能让这个“阶级兄妹”反戈一击，最好能义愤填膺地在宣判大会上大义灭亲，把自己的丈夫批个狗血喷头“再踩上一只脚”，那个宣传效果将是多么鼓舞人心啊，不用说指导员抓阶级斗争的成绩也就展现在全团革命职工和团领导面前了。指导员想得好，无奈陈瘸子老婆硬是不入套路，越哭越厉害，越说嗓门越大，我家老陈是好人，如果要批斗她情愿陪斗，如果关陈瘸子监狱，她家不要了，要和丈夫一块坐牢。指导员连哄带吓，磨了半天嘴皮子，在这个湖南犟女人面前丝毫没有效果，第二天只好派了两个壮汉子左右“护卫”着陈瘸子女人到了宣判会场。
当陈瘸子和其他十来个阶级敌人押解到主席台上时，陈瘸子女人看到丈夫被五花大绑着，脖子上挂着的大白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陈××，在名字上面用笔打着鲜红的八叉，女人不懂，哭着叫着就往主席台上冲，被旁边两个大汉紧紧按在原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毛巾死死捂在嘴上，宣判大会一时间异常的安静，能听见陈瘸子老婆断断续续的粗喘声，大会宣判陈瘸子死刑时，女人一头栽倒在地，当初昏死过去，随后就是一连串呼喊口号的声音，十三连来的人绝大部分在喊口号时，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拳头，心情都很沉重。
一条命就这样宣告了结束，事后团政法股的领导勒令陈瘸子老婆交了五毛钱的“子弹费”。
陈瘸子究竟散布了什么政治谣言？攻击林副统帅，为什么不当场说明白呢？我问了问带队的工作组同志老赵，回答，回去再传达。一路无话。回到连队没让休息，立即开大会，由工作组组长宣读陈瘸子反革命罪行材料。工作组组长很自豪地宣称，揪出陈瘸子这个双料反革命分子，并处以极刑，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工作组坚决落实揭批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及各项政策的伟大成绩……这一串话之后，宣读的罪行材料很长，要点只有一个：陈瘸子曾对某个人散布说“林副主席是奸臣”。具体掌握什么实质性的奸臣材料，他陈瘸子能知道什么？就是想编也难编造出来。所谓“奸臣”说是陈瘸子从封建迷信的“麻衣神相”上相面相出来的。
罪行材料原文：
“他利用理发工作之便，对×××散布说：“林副主席脸似鹰形，顶尖，额文眉浓，眼影光亮，口小行急，性情多变不定。这种人乃有将军之相，但好杀而不善终。”“林副主席面秀，但眼下肌呈横纹背主，是奸相。”
我的妈呀，如果属实，有十个头也杀了！当时“公安六条”明文规定：“反对毛主席、林副主席、中央文革者，均为现行反革命，必将严厉打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陈瘸子的认罪书、坦白材料影印件也附在材料上，看来他自己也招了。若论他一贯个性，决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平时给人相面、看手相论病也是有的，但涉及到政治敏感问题，至少我们这伙人没听他议论过。细细一想，我又觉着就材料内容而言，只有陈瘸子能说出这些话来。
这些天，我和老辛又拿出林副统帅的大幅挂像仔细端详过，这种面相真和陈瘸子所说相符，特别是眼下的横纹肉。
“会不会是大胡子告发的？他平时与陈瘸子走得近，又被工作组传叫过。”我问老辛。他说：“听工作组老赵讲，揭发材料有一大摞，还有外单位的，也难说是大胡子干的。”
“反正这个年代墙倒众人推，反戈一击有功，领导鼓励大家当特务，当叛徒，让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打住老辛的话头，“再往下说，你这家伙也变成陈瘸子第二。”老辛朝我眨了眨眼，诡谲地笑笑。
当时出于一种无奈的冲动，事后有一次我问过大胡子，“听别人说，陈瘸子是你向工作组揭发的？”大胡子瞪大一双黄眼珠：“我，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林副主席的事，我黑了心给人家胡栽吗？”事后，我冷静想了想，我的确问了一个傻而又傻的问题。其一，大胡子逞能就说是他汇报的，领导们能表扬他、重用他、把对敌斗争的巨大成果让给他吗？再说大胡子受陈瘸子恩惠最多，关系最好，群众能放过他吗？其二，大胡子说没有揭发这回事，就只有证明大胡子隐瞒不报，狼狈为奸，下面再抓余党，自然大胡子也躲不过。我暗暗佩服吴大胡子的精明，一个农民的狡猾。
刚下农场连队我们这帮“知青”的“吃住”大事都是集体化管理，公家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生活上和石河子城里也没多大区别，后来过了个把月，男同学头发长长了才发现到哪儿去理发成了问题。
比我早来几个月的同学告诉我，连里从来没管过这些“闲杂事”，尽管大部分是男人，也都是自行解决。讲究点的利用休息天到营部或团部理发，不讲究想省钱的人大多是互相剪剪剃剃也就解决问题了。
我下来晚，听同学这么一说我清楚了，恕不得我经常看到好多男职工头发修理的像锅盖，或者像狗啃的东一块西一块的，原来如此。
几个男同学理发都是去营部、团部。其实也麻烦，去营部三四公里，去团部更远要七、八公里，来回走上一趟好不容易盼来个休息天就搭进去了，理一次发比干一天活还累。
同学之间很少像连队职工之间互相理发，我知道，没钱买工具是个原因，最关键的是石河子来的男同学穿戴可以不讲究，唯独这个头发还是很在乎的。
记得小时候，我们弟兄几个的头发全是父亲一手包办的，没办法全家七、八口人吃喝都紧张，哪有闲钱给我们理发，老爸“修理”了我们十来年头发，拿出来的“成品”仍然免不了让同学们开玩笑，每次变换的“发型”让同学们起“外号”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当时年龄小，你说你的，我也不觉着难为情。
记得我随家迁到石河子，上初中第一天报道的日子，这天父母特别把我收拾了一番，穿上干净衣服，又新理了发，我兴冲冲地找到学校，站在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前，等候老师的问话，办公室里挤满了等待报到的学生。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从下看到上，最后眼光落在我的头发上，忍不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笑的直不起腰来，笑的我不知所措，我惊慌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操着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我说，你怎么理这么一个头发？”说着又捂着嘴，把脸扭到一边笑去了。女老师的一笑也把满屋子陌生男女学生的目光引导了我的头上，一阵指指点点然后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当时窘得我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一个地缝钻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跑出办公室，一口气跑到校园外林带里，往渠埂上一坐，两眼泪水夺眶而出，女老师当着那么多人，特别是还有女生，伤了我的脸面、我的自尊。
事后连我也纳闷，以前别人也嘲弄过我的头发，我怎么就没有想过脸面或自尊呢？我暗暗发誓以后打死也不让我爹再给我理发了！此后我也暗暗恨上了那个上海女老师，好在她没有教我们几天就嫁人调出了这所学校。要不然遇上文化革命批斗老师，我非狠狠踹她两脚，好解我心头宿恨。
后来我发现进入初中、高中后无论男女同学，都特别讲究头发的打理，在记忆的长河里，那位上海女老师固然可憎，但她启蒙了我最初的自尊和自爱。
下连队后，男知青理发困难，知青们也多次给连领导提过，没人把这些提不上“纲”上不了“线”的小事放在心上，很长时间我们都是往营部、团部跑，去年上面下来个调查组，到连队了解知青情况，据说全国各地“上山下乡”的知青被残害的事情较多，不知是哪儿的知青家长，把问题捅到主席那里，主席一批示下面才慌了，忙着改善知青待遇。和内地农村的“插友”比较，我们在兵团的日子还是好过多了，就是工资太低劳动强度太大，没有文化生活，当时我们给调查组提了，最后也没管用。就是理发这件事，调查组责成连领导立即办理。
很快连里就建了理发室，安排了理发员。
理发员是积肥班的陈瘸子，规定休息天开门，平时还在积肥班干活。
陈瘸子这个人在附近几个连队都算是“名人”、“能人”，我来连队不久就不断有传说着他的故事。
陈瘸子经历显赫，听说最早是黄埔七、八期的士官出身，只可惜刚出军校第一次参加战斗，不知和谁打仗，就让人家一枪打断了左腿，以后只好在国民党军队后勤部门当了个小卫生员。再后来又自学医术，一名中尉医官就算干到头了，直到“九。二五”和平起义还勉强干了几年共产党的营部医生，毕竟身份太高，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就贬下来成了连队“兽医”再后来就下发到了“积肥班”，再后来又兼上了“理发员”的活儿。
我见过陈瘸子，湖南人，个头不高、精瘦，，五十来岁，面善，说起话来和声细语，没有湖南人的辣味道，老婆是老家的原配，有个儿子已经在石河子一个工厂工作了。
十三连有个习俗，大部分人都有个外号，大多是根据个人的长相、性格、生理毛病或者干过什么事，说话留下了什么“把子”，有好事者，给你按上一个或俗或雅的“绰号”。凡是能叫响的，无外乎让人听起来传神、形象、生动、顺口，被叫上外号的，刚开始不一定都接受，有的“外号”实在难听，彼此之间也发生过打架斗嘴的事，打斗凶的，反而“外号”叫得越响不以本人的意愿为转移。你越不愿意听越有人乱叫，久而久之你总不能和所有人打架吧，于是也就默认了，有时候你突然不叫某人“外号”了，反而让人家觉着关系生疏了。
我们连有个职工外号叫“幺、二、三”是“九。二五”起义的老兵，陕西人。初次见到这个人，让我无论如何从哪个方面分析都无法和“幺二三”这个外号联系起来。别人叫他的时候，不管平时用什么地方口音说话，凡叫起“幺二三”来一律操陕西关中腔调，叫起来亲昵、上口，回答的人也利索、爽快。
后来老职工告诉我这个人外号的来历，让我偷着乐了好几天。
“幺二三”姓刘，叫什么名字，好多人都不太清楚。起义后十来年，在兵团农场也没混上个老婆，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秦川汉子，论长相论收入都不应该是剩下的，人可能还是太内向、太老实了。
六二年全国人民还在饿肚子，新疆稍许好一些，这年陈瘸子经领导批准回湖南老家农村接老婆来新疆。同来的还有一个亲侄女，也跟着他们一块来新疆了，这个女子不来也不行，她父亲解放前夕就让溃败南下的国民党军队“拉壮丁”拉走了，十几年死活不知，母亲守着女儿没扛过三年“自然灾害”连病带饿死了，剩下孤女再无亲人可依靠，就跟着陈瘸子老婆一块过日子。
这个湘妹子来新疆农场时不到二十岁，模样也周正，个头挺高，大眼睛，就是俩嘴唇厚实了点，脸上泛着青青的菜色，很虚弱，没办法，那是饿出来的标准相。姑娘在农场连队住了半年多，人就让包谷发糕像吹气一样吹起来了，人水灵多了，壮实多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光彩夺目。
“女大当嫁”，再说要长期呆下去，按农场政策也得先安个家才能谈转户口、找工作的事。姑娘也不准备走了，女人大了到哪儿也是嫁人过日子，就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了大伯陈瘸子。
陈瘸子掂来想去，“幺二三”最合适，理由只有一个“面相可靠”。面相指长相，还是有其它说法不得而知，陈瘸子只咬定了这“四个字”。那时候“幺二三”还叫老刘。陈瘸子找到老刘一谈，老刘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天上掉下一个大果果，比自己还小十来岁的黄花大闺女落在嘴里，心里还敢有个“不”字？
连里领导也放出话来，只要正式结了婚工作安排没问题，条件就是先成亲。连里领导也防着一手，以前也有外来的盲流妇女打着嫁人的招牌，对象谈好了，等把工作一安排，死活不和原来的对象结婚了，弄得连里很为难。
陈瘸子的侄女不是刁钻的人，老刘他们之间也见过面，后来在老陈撮合下，又单独谈过一次，姑娘刚吃饱肚子，也想快快安个工作，一辈子也有着落了，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结婚的事。从介绍见面到扯结婚证也就一个来月的功夫。
六十年代初各级领导都忙着“抓粮食吃饱肚子”，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没有像后几年提的那么紧，十三连的领导大多也和陈瘸子、老刘差不多一样的出身，都是拼命干活干出来的，看到自己的同事、部下能找个媳妇，也个个高兴地如同当年自己结婚一样。
结婚那天，老刘周围没有三亲六故，全凭连领导和陈瘸子张罗。新房是老刘同宿舍的单干户们腾出来的，墙用石灰刷过，贴上个大红喜字。老刘工资高，有几个存款，拿出来添置了新桌椅，两口大红木箱子，立马蓬荜生辉，这在当时也算奢华布置了。唯独床铺不理想，外面没有现成货可买，只有和大多小家一样，砌个土台子，搭上红柳条编成的“床板”，被褥一铺，上面罩上上海“太平洋”大床单，再放上两床大红缎被，……看过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陈瘸子办了件大好事。
亲事一定下来，老刘按照老家习俗，包了两百块钱的红包喜滋滋地送到陈瘸子家，陈瘸子说啥也不收，硬是给顶了回来，用陈瘸子的话说，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将来生个一男二女就是给我最好的“彩礼”。
两百块钱可不是小数字，能顶我一年的工资了。
连队没有什么文化娱乐，遇上谁家结婚就是大热闹的日子。
老刘和陈瘸子侄女的婚礼定在收工后的晚上，连领导托人从团部商店买来几公斤古巴进口的黑水果糖，连里又特批了半口袋葵花籽，陈瘸子不知从哪儿弄了几包九分钱一包的“长空”烟，这在当时就算很丰盛的婚礼接待了。以后我们下连队也见过几起婚礼，从摆设到接待没几个能超过老刘的。
老刘的婚礼是连长亲自主持的，屋里屋外挤满了凑热闹的大人、小孩，有糖吃有瓜籽嗑，还可以放肆地逗逗新郎新娘，婚礼想不热闹都不行。
婚礼仪式不复杂，连领导讲上几句勉励的话，新郎新娘说不说关系不大，下面就是年轻人拿新郎新娘找“乐子”的事了。
这一闹没大小，谁的点子损，谁就成了婚礼上的风光人物。
老刘这个人没脾气，又处在心火亢奋之中，大伙变着花样整他都顺着来，有时候动作不到位，显出羞涩、勉强，大家也都让过去了，这个湖南妹子就不那么服帖了，弄来弄去，有些坏小子就想着法子沾新娘子的便宜，一个姑娘家家的，又从老家乡村出来不久，哪经历过这些个阵势，一开始还强忍着对付，后来招不住了面露愠色，最后就剩下推来搡去圆睁虎眼了。闹到后来也就没什么情趣了，好在天色已晚，第二天要上工，大家伙也就陆续散场了。
夜深人静，老刘出房门仔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藏着，发现没情况，心里一阵激动，洒了泡尿急匆匆返回新房，房门一扣就兴冲冲凑到新娘子跟前，想干点什么，一看新娘子眼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闭眼羞涩委身符合的意思，就悄悄地缩在对面长凳子上喘粗气去了。大约有十来分钟，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一扭屁股挤到新娘子身边，紧接着扑过去想拥抱亲热一下，没料想湘妹子不吃这一套，扬起粗壮的大胳膊猛一推，就把老刘踉踉跄跄地推出丈把远，只听见一声“哎呦”老刘一个“屁蹲”摔倒在墙角。见此窘状新娘子忍不住“嘻嘻”咧嘴笑出声来，这一笑不要紧，一下子激起了老刘的“邪火”，他立马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拿出在旧军队受训“拼刺刀”的架势，大喊一声“幺、二、三冲啊！”顷刻，俩人倒在柳条床上撕扭起来。房子一片漆黑，不知最后谁把谁按在了底下，只听“呼隆”一声床垮了，门外窗下传来一阵哄笑，原来那帮坏小子没走远，骗过老刘后又都聚到窗下“听房”哩。只听见窗外一片七长八短洋腔怪调地学着老刘的陕西口音，“幺二三冲！”随后都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幺二三”的外号就这么来的，十三连内外凡认识老刘的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大家叫着有滋味，老刘听着也不反感，一叫就是七、八年，传到我们耳朵里，又被人添油加醋地掺进了不少荤腥内容，不过人家一对老夫少妻日子过得很舒坦，几年时间确实让陈瘸子说准了，生了一男一女活泼可爱，湘妹子很能干，里外一把手，把“幺二三”打理得整整齐齐，在老婆面前“幺二三”低眉顺眼乐呵呵的，他觉得很受用，外号会永久地留下来，老刘“幺二三”冲刺的劲头，再也没敢在湘妹子面前施展过。陈瘸子的外号，没多大说头，纯粹是因那条瘸腿而来的。
这个人一直活跃在人们的口头传播中，如果不是我要找他理发，平日里见面也就是个点头交。
陈瘸子理发是兼职，连里只允许他每周干一天，还必须碰上休息天，如果是“大礼拜”，那就是十天干一天，然后连里补他一天休息。
我听同学讲，他这个人好说话，不管什么时间只要他有空，随去随理，没有说道。晚上，连里没安排政治学习，我试着溜达到理发室，看看能不能遇上陈瘸子。
连里理发室设在家属院边上一间小破房子里，外表斑斑驳驳，估计里面也好不到哪去。我老远就发现，破房子门口三三两两围坐着七、八个人在闲聊，看来陈瘸子不在，理发的人还不少。等我走到跟前，才知道这些人不是来理发的，他们聚到这里，纯粹是围着陈瘸子凑热闹的。
陈瘸子看我来理发，二话没说就带我进屋了。
走进房间，灯一打开，立刻给人敞亮的感觉，墙刷的粉白，地全部用红砖铺过。用砖铺地，在全连也是头一份，不过细看还是半截砖居多。我问老陈，老陈说都是平时一点一点拾来的，还有从其它连队找来的。更让人好奇的是那把理发椅子，是陈瘸子用柳木打造的，好看结实，能升降，还可以放倒成躺椅，真了不起！
陈瘸子理发一招一式很在行，我半躺在椅子上享受着如同按摩般得惬意。我以为陈瘸子专门学过这门手艺，陈笑着告诉我，全是这些年职工间互相理发练出来的，手里的工具都是自己的，用了七、八年了。手艺到他这步也不容易，我爹拿我们兄弟操练了十来年，最后修成个“倭瓜”水平。
最后一道“手续”就是刮胡子，我想让他把我耳朵里的耳毛也顺便刮掉，没想到陈瘸子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耳毛主寿哩！”
耳毛主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忙问能有什么说法？老陈忙改口，说着玩的，刮不刮问题不大，耳朵毛长了能防灰尘进入。
我见他无意深聊，也就打住了话头。
不一会儿积肥班老李头慌慌张张撞进来，一进门就嚷嚷：“老陈啊，了不得了，我家的那头猪要完蛋了，不吃不喝拉了一天稀屎，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你说怎么办？猪要是死了，老婆还不把我吃掉！”
老陈一边劝着老李头，一边对我说，“老赵你先洗个头，水、盆子、毛巾就在旁边，老李头那边急，我去看看，等我回来再给你修理一下就行了。”说着拉出桌上一个小木箱，就急匆匆跟着老李头走了。
我也不奇怪，职工养个猪也不容易，前几年小家什么都不让养，说是搞资本主义，后来活泛一点了，允许养几只鸡或者一头猪什么的，养多了也不行，养多了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农工家人口多负担重的有几户养着猪，也就图几个零花钱，到年底全家能吃上个肉。
那年我刚下来，吴大胡子老婆在家闲着喂过一头猪，喂了一年，年前宰杀的。宰杀当天，肠、肚、头、蹄煮了一大锅，左邻右舍帮过忙的人都跟着吃了，美美过了一把瘾。有半扇猪肉就地卖了，每斤不能超过市价一元五角一分。卖贵了就是投机倒把，没人敢惹这个麻烦。都是熟人一块三、四也卖，买的起的人家也不是很多。剩下的一半就自家吃了，肥肉炼油，其它的用大盐粒子一洒重重的腌起来，一年的肉食就全靠它了。那一年我知道大胡子家没从食堂买过一份肉菜。
养猪不是件容易事，猪饲料全靠人去找，我看大胡子家喂猪主要是野草、瓜皮菜叶子，还有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养一头猪全家人不得闲，猪要是半中腰病死了，那家就亏大发了。
连队食堂猪瘟死了，深埋了事，小家的猪就舍不得了，肉不敢吃，油都刮下来炼了油，平日里炒菜用了。
公家圈里的老公猪、老母猪淘汰了从来没见报废过，尽管肉粗、皮厚，还听说人吃了能引发许多“老病”，但食堂大块大块一卤，价钱不高也照样能处理干净。
陈瘸子一走，洗完头，我只好混在门口的人群中跟着瞎谝。门口很热闹七嘴八舌全是逗乐子的话，说到陈瘸子我倒有个奇怪的感觉，言谈中叫起别人的外号来，大家都很顺嘴，比如“大胡子”、“王大炮”、“幺二三”等等，唯独提起陈瘸子很少有人叫外号，大多称呼老陈，还有人叫他陈医生。我和他就接触过这么一次，让我再叫他陈瘸子，恐怕也难张开这个口……
我问旁边一个谈笑正浓的老职工，“老陈忙着给老李头家的猪治病，让我洗完头等着他，你说要晚了他不回来，岂不是让我傻婆娘等汉子瞎等么？”老职工说，“他让你等你就等，就是半夜完事他也回来找你，信不？”然后周围的人又给我摆了一堆老陈为人做事的故事，这个人和连里大小职工打交道多时间长了，我能感觉出来职工们从心里相信他。
中国人就这特点，众口如果大家认为他好，传来传去就是英雄就是圣人；如果他不好，特别是为人缺德，传到最后准比王八蛋还王八蛋。
大家一说起陈瘸子谈兴就来了，又有人把“陈瘸子治马”的故事拉出来说，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过几遍了，其实当时我就在场。
学毛选改造世界观
连里有匹花马，三岁口，长相特好，没怎么拉过车，走得稳，跑得快，是连长到营团开会、办事最有面子的坐骑。有一天，也邪乎，马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圈里直发抖，口吐白沫，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眼看快不行了，连长急得跳蹦子。连里的女卫生员跑来后，把给人用的药、打的针全用过了，也没什么效果。看着花马连打哆嗦的劲儿都快没有了。卫生员满头大汗，跑前跑后，也没急出什么办法，两只大眼只盯着连长发呆。连长更没招，一边转圈子，一边嘴里不停地骂：“我操，我操。”有人见此情况就建议连长：“不行还是让陈瘸子来试试？”陈瘸子是兽医，前几天才让连长以“贫下中农占领重要阵地”的名义，在大会上宣布撤职，并赶到积肥班干活的。事已如此，连长吱唔了半天，不情愿地说：“那就叫来吧。我操！”
陈瘸子倒是很快来了，但是不敢治病马。他站在连长跟前，嗫嚅地说：“那治好治不好我不敢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怎么办？”连长急脾气：“看你这尸从样。有我在，治死了拉到伙房吃肉，没你屁事！”话说到这份上，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陈瘸子只好上手。
花马的确不行了，眼皮无力地眨过几下，痛苦地抽搐着，大家眼巴巴瞅着陈瘸子没出一点声音。陈瘸子抄着手眯缝双眼，围着病马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转了几个来回。当时最心里乐呵的该是那个大眼睛卫生员了，“老兵痞也没辙了吧？”这神情，是人都能从她脸上看出来。连长倒是一门心思，把死马当活马医，最好能治活，毕竟屁股下坐了一年多了，多少也有点感情。其他人大多数包括我在内，都希望马死，这样大家就有肉吃了。正在这当口中，只见陈瘸子冷不防抬起那只好腿，在花马脖颈上狠狠踢了一脚，马猛地一激灵，倾刻全身抽动，一阵阵响屁夹着稀粪稀里哗啦滚滚而出，弄得整个马圈臭不可闻。约有十来分钟时间，奇迹发生了，那医马竟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引来周围一片惊叫。连长激动地走到花马面前，伸出拳头使劲晃了晃，大声喊道：“我操，神！”抱住马脖子就没撤手。陈瘸子盯着连长看了一会儿，一瘸一瘸地走到花马前，爱抚地拍了拍马额头，低声向饲养员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见连长没有理他的样子，就悄悄走了。
陈瘸子从医多年，经验丰富，自己又好学。老职工们说，他不是卖嘴皮子哄人的，确实懂得多，号脉听诊不说，他能从病人的手相、面相推诊出患者的病因来。一开始，有人不相信，说他是封建迷信，属于麻衣算命之类的玩意，陈瘸子听了也不辩解，反正又不收钱，信不信由你。时间长了，许多病人真让他说准了，慢慢人们也就宁信不疑了。其实最神的还不在这儿，连里的职工都知道陈瘸子治妇女乳腺炎那才是一等的。哺乳期的妇女最易患、最痛苦的莫过于这种病了，正常的医疗手段也就是消炎、退烧，如果不见效就是开刀、下捻子抽脓水。我见过得这号病的女人，不管平时多坚强，碰上了高烧不退、乳房肿胀如鼓万箭扎心的时候，她们连死的心思都有。陈瘸子治这号病不用药，靠“两手”。说出来没人能信。一曰“心到病除”。就是中医常说的“隔山看病”。不论远近病人，你只要报出患者的出生年月，病在左右哪个乳房即可。陈瘸子拐到无人处，嘴里念念有词，十分钟不到，他会出来告诉你，下午或者明早就好了。十三连的人说，这对初患者几乎百发百中。
“手到病除”是陈瘸子的第二绝活。吴大胡子有切身经历。我来十三连两年多，这段经历听他说了不下二十遍。从大胡子嘴里说出来，我基本上都信。这个人平时吹自己的本事大，很少听见他吹别人，在他眼里让他佩服的人特别是普通老百姓真不多。
大约是一九六五年八月的事了。大胡子老婆生老三，按常例，老婆娘奶娃娃已经不容易得那种病了，也可能是其它毛病引发的。大胡子老婆那阵儿又是发烧，又是打冷战，奶水死活不下来，大人暂且不说，娃娃要吃奶，饿得哇哇直叫，急得大胡子团团转。有人告诉他，还不快去找陈瘸子。不管是不是乳腺炎，凡是奶上的事，陈瘸子可能会有办法。说也不巧，那几天陈瘸子到石河子办事去了，三两天回不来。这下子大胡子抓瞎了，眼看老婆、孩子你哭我叫，只好让人套个牛车把人连夜拉到营部卫生院。卫生院的办法就是打针、吃药，这样硬耗了两天，老婆不见好转，那个病奶肿得老高，绷得像青皮西瓜。疼起来人满处打滚。问医生，医生冷冷地回答：“急什么，死不了。就是转到石河子二医院也要等到熟透化脓后，开刀下捻了。”大胡子一想，“我的妈呀，这不把活人整死吗！”问问别的医生，也都是这么个治法。一个普通农工到了营部医院谁也不敢吱唔什么。还好，这天下午陈瘸子从石河子回来了，大胡子如获救星，扔下老婆，匆忙赶回连队，一头扎进陈瘸子家，央求人家救人一命。其实平时俩人关系也正常。陈瘸子素来乐于助人，问清病况，陈瘸子也不能跑到医院“施法”，陈瘸子只好“隔山看病”。事后，连陈瘸子都把握不大地说：“时间太长了，估计难好，试试看。”
第二天一早，真不见好转，医生依旧是一天两针青霉素。老婆疼得连哼哼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当天中午，大胡子看着不能再耗下去了，套了一辆牛车，就把老婆接回了家。旋即大胡子恭恭敬敬地把陈瘸子请了过来。连里人说，陈瘸子治这类病，只有病情严重才亲自动手，至于用什么治，怎么治，谁也不知道。大胡子见陈瘸子是赤手空拳来的，心里纳闷，又不敢多嘴，从陈瘸子脸上倒也看不出惊恐，所以大胡子也镇定了不少，心想实在治不好再送医院吧。
治病开始了。屋内只留大胡子听使唤，陈瘸子让大胡子拿一瓶墨汁和毛笔来。大胡子问：“要什么样的？”陈答：“你丫头上学用过的就行。”笔墨备齐，陈瘸子让大胡子撩开他老婆的内衣，一个青亮鼓胀的乳房露了出来。老婆疼极了，也顾不上害羞。陈瘸子在周围按了按，用毛笔饱蘸墨汁，嘴里念念有词，大胡子听不清。接着，陈瘸子用笔按住肿奶，由里向外画圈，没墨了再蘸，直到全部涂成黑坨子。陈瘸子也不知是手使劲还是心使劲，画到最后一笔时，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他告诉大胡子，把你家用的草纸拿两张来。大胡子从枕头下抽出两张递过去，陈瘸子用它轻轻地敷在乳房上，然后松口气，说：“明早烧就退了。”然后洗把手就准备走了。大胡子死活拦住要和陈瘸子喝上两杯。那年头日子都差，准备起来也简章，拍个黄瓜，切个萝卜，到代销店打上一斤散白酒，也就齐了。主人盛情难却，陈瘸子也就坐下来了。几口烧酒下肚，人不人鬼不鬼的，俩人的话也就多起来了。大胡子说：“这些年，老婆生一个是女的，再生一个还是女的，现在这个是第三个了，它妈的，还是丫头片子，认倒霉也就算了，偏偏又摊上老婆得这么个什么炎，真是放屁都砸脚后跟，听别人说这跟我耳朵后边那颗痣有关，说，说是它压男。要真有这档事，我，我这辈子就死了心断后算尸求！”“你把头伸过来，让我看看。”陈瘸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慢吞吞地对大胡子说：“那颗痣与子女无关。生男生女能在脸上看出来的，只有右眼之下一公分左右的部位，叫‘子女宫’。子女宫饱满色润，生多少有多少，你就属这类面相。至于生男生女，从你的气色之相来看，你不该有女无男。以我之见，事不过三，第四胎应有男相。你大胡子又不在乎娃娃多，生一个是养，生一窝还是一个养，放心干吧，多子多福！”谝到兴头上，两人又推杯换盏地多干了几杯，扯到面相话题就活泛了。大胡子又问到他耳边的痣。陈瘸子原本并不想正面谈的，无奈酒一多，酒壮尸从人胆，架不住问到了，不免一番评论：“高凸为痣，平扁为点，青黄为斑。痣有褐、青、红、黑四色，人有美质则生黑子以彰其贵，质浊则生恶痣，以表其贱。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就记着汉高祖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野史载安禄山双足底俱出黑子。”陈瘸子烧酒上头，也不管大胡子那点文化懂不懂，自顾自一路侃下去。
“凡黑痣生于显处多凶，生于隐暗之中者多吉。你那颗痣生于耳廓之下，似隐似现，主小聪明，但最终难避凶险。”
大胡子有酒量，脑子还清楚，一听“凶险”二字，忙问：“你能不能给我点透，好让我防着？”
“不必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在痣生耳下，无伤身之祸。”
“算了，算了，不说了，你赶快去伺候老婆吧，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陈瘸子说走就走，大胡子满脑子雾水，也没有强留他。
相面也如信神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大胡子回头想想，也就这么个理，于是也心里坦然了。
晚上，大胡子老婆没有哼叫。第二天一早，大胡子掀开被子一看，老婆的肿消了！软软地躺在那里，再摸摸头，连烧也退了，大胡子高兴地把老婆拉起来，高喊：“好，好了，神，神仙，陈瘸子是神仙！”此后，陈瘸子成了大胡子眼里的“神仙”，俩人的往来自然也多了起来，别人都说连里的两个“能人”才是一对好朋友。
转眼一九七一年的夏天到了。天热，蚊子多，政治运动也一个接一个，显得特别多。让人纳闷的是，一方面广播喇叭成天宣传“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另一方面又说“出了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强调“三要三不要”，“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可能上面又有什么严重的路线斗争了，老百姓云里雾里的，只知道又要揪什么阶级敌人了。
这几年的斗争经验告诉我们，上面只要打雷，下面必然会有大雨，上面揪出几个来，下面必然倒下一大片。说来也有道理，打碎一个人的“狗头”，就必然把“狗头”下的“身子”（社会基础）一块打烂，这是多年来屡次政治斗争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
什么是“政治骗子”，营里派来的工作组解释说，是一批当面伪装革命，背后反党反文革的走资派。工作组为了证明这场“揭、批、查”运动的深刻性、严肃性，甚至甩开了连里的领导。工作组让大家写揭发材料，不识字的让人代写，每人铁定至少一篇，揭发什么人都行。我们这些知青们这类表“忠心”的运动参加多了，方式如旧，揭别人犯不着，绝大多数都是揭发自己，上纲上线的事不能胡说，但凡胡说的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尸求长毛短的事都必然上纲上线。
我交给工作组的揭发材料是某次重要的政治学习没参加，谎称发高烧，实际上是跑到瓜地偷瓜去了，上到纲上就是欺骗组织，破坏了再教育伟大方针的流氓犯罪行为……别人怎么写，我们规定是背靠背揭发，不好打问，估摸也大致如此。
材料交上去，工作组没找过我，也没找过其他知青；几个老家伙，还有大胡子都分别找去谈过几次话了。回来之后，我们不问，他们也不说，人和人之间都疑神疑鬼、神神道道的，看谁都像是地下工作者，或者是告密的人。据说这套策略是从“延安整风”那里继承下来的光荣传统。
过了些日子，工作组又陆陆续续办了几届“学习班”。进“学习班”的人没有好果子吃，我们经常三更半夜听到从“学习班”黑房子里传来凄惨的嚎叫声，出来的人灰头土脸的，没有敢吭声的。整个连队死一般寂静。大胡子没进去，据他说，问了几句就出来了。陈瘸子这次没躲过，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进去就没出来。后来听说转移到团部“学习班”了。
这些年搞政治运动一般都是要收拾一批阶级敌人的，不管是右派有历史问题的，还是各类坏分子、反革命，只要你低调一些，不搀和进去，没人去招惹你，因为都打击过多少遍了。倒霉的是那些不安分的老家伙，勾子里有屎的活跃分子，还有像翻烧饼一样几上几下的领导或弄潮儿们，早晚是桌上的一盘菜。
我们倒也轻松，工作组动不动就停工搞运动，三伏天能在家里最好。大胡子正和我们相反，他极愿意顶着太阳干活，最好永远别回来。工作组七月进来，九月仍没有撤离的意思。
也不知“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挖到什么深度，听说集中到团部“学习班”的重点分子已经有五六十个了。我们关心陈瘸子犯到那根线上了？问大胡子，他也是胡猜，没个准信。
九月十三日下午，工作组紧急通知，明天上午十点整全连职工列队去团部参加公审大会，不准请假。
节假日之前开公审大会是惯例，目的就是宣扬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慑作用，在这样的公审大会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会感到胆战心惊。那些新上台的年轻人比着出点子，经常出奇不意地干事，让人心里没底。今年元旦前一次公审会，刚把开头的例行形式搞完，突然宣布××是反革命，并立即逮捕，被点名的××，当时还坐在台下面跟着喊口号呢，立马就有几个彪形大汉威风凛凛地从他周围窜出，扑上去，一根麻绳瞬间捆个贼死，挂个大牌子就拎到台上去了。这个刚完，紧接着又是一个，全场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个紧张得好像下一个就该是自己了。有一位坐在主席台的贫下中农代表，五十来岁的老大妈吓得一头栽倒在地，屎尿拉了一裤子。
这回公审大会设在团部露天电影院。一进会场，黑压压一片，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值班连队战士。主席台上跪着足足三大排被宣判犯人，个个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罪名牌，身后一色站着提枪的大沿帽。我注意到了前排的第三个是陈瘸子，人已经不像样子了，面色惨白剃着光头，大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陈某某。我当时眼一黑，默念此人完了。一会儿宣判开始，齐学语录，接着团领导宣读“公安六条”，师里也来了个现役军人讲话，我一句也没听清，脑子里陈瘸子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心里不住念叨，这个人能犯什么罪，竟遭此下场呢？
被宣判的人太多，从轻到重被宣判。当宣判到陈瘸子时，我认真记住了每一个字：“……用封建迷信的反动手段散布政治谣言，恶毒攻击敬爱的林副统帅，妄图毁我长城，迎合他的老主子蒋介石反攻大陆……铁证如山，立即枪决。”话音一落，立即就有两名大盖帽将陈瘸子拖出会场，一时群情激奋，口号震天，我看见大胡子在偷偷抹眼泪。陈瘸子的老婆也在现场，是连里派人“押解”着来参加宣判大会的。来之前指导员专门找她谈过话，让她和反动丈夫划清界限，并且反复启发她的阶级觉悟，据说这个湖南女人出身是贫下中农，“亲不亲，阶级分，近不近，路线定”，这个观点在当时很管用、很灵，谁知道，这个乡下女人油盐不进，只是埋头哭泣，反过来复过去问指导员，她的陈瘸子丈夫批斗完了能不能放回家？她哪知道陈瘸子老命不保这回事。把犯人老婆弄到现场受教育是政治任务，至于陈瘸子是关、是杀指导员也没底，但他心里清楚，攻击林副主席关起来判刑是肯定的。指导员原本打算从阶级教育入手，能让这个“阶级兄妹”反戈一击，最好能义愤填膺地在宣判大会上大义灭亲，把自己的丈夫批个狗血喷头“再踩上一只脚”，那个宣传效果将是多么鼓舞人心啊，不用说指导员抓阶级斗争的成绩也就展现在全团革命职工和团领导面前了。指导员想得好，无奈陈瘸子老婆硬是不入套路，越哭越厉害，越说嗓门越大，我家老陈是好人，如果要批斗她情愿陪斗，如果关陈瘸子监狱，她家不要了，要和丈夫一块坐牢。指导员连哄带吓，磨了半天嘴皮子，在这个湖南犟女人面前丝毫没有效果，第二天只好派了两个壮汉子左右“护卫”着陈瘸子女人到了宣判会场。
当陈瘸子和其他十来个阶级敌人押解到主席台上时，陈瘸子女人看到丈夫被五花大绑着，脖子上挂着的大白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陈××，在名字上面用笔打着鲜红的八叉，女人不懂，哭着叫着就往主席台上冲，被旁边两个大汉紧紧按在原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毛巾死死捂在嘴上，宣判大会一时间异常的安静，能听见陈瘸子老婆断断续续的粗喘声，大会宣判陈瘸子死刑时，女人一头栽倒在地，当初昏死过去，随后就是一连串呼喊口号的声音，十三连来的人绝大部分在喊口号时，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拳头，心情都很沉重。
一条命就这样宣告了结束，事后团政法股的领导勒令陈瘸子老婆交了五毛钱的“子弹费”。
陈瘸子究竟散布了什么政治谣言？攻击林副统帅，为什么不当场说明白呢？我问了问带队的工作组同志老赵，回答，回去再传达。一路无话。回到连队没让休息，立即开大会，由工作组组长宣读陈瘸子反革命罪行材料。工作组组长很自豪地宣称，揪出陈瘸子这个双料反革命分子，并处以极刑，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工作组坚决落实揭批假马列主义政治骗子及各项政策的伟大成绩……这一串话之后，宣读的罪行材料很长，要点只有一个：陈瘸子曾对某个人散布说“林副主席是奸臣”。具体掌握什么实质性的奸臣材料，他陈瘸子能知道什么？就是想编也难编造出来。所谓“奸臣”说是陈瘸子从封建迷信的“麻衣神相”上相面相出来的。
罪行材料原文：
“他利用理发工作之便，对×××散布说：“林副主席脸似鹰形，顶尖，额文眉浓，眼影光亮，口小行急，性情多变不定。这种人乃有将军之相，但好杀而不善终。”“林副主席面秀，但眼下肌呈横纹背主，是奸相。”
我的妈呀，如果属实，有十个头也杀了！当时“公安六条”明文规定：“反对毛主席、林副主席、中央文革者，均为现行反革命，必将严厉打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陈瘸子的认罪书、坦白材料影印件也附在材料上，看来他自己也招了。若论他一贯个性，决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平时给人相面、看手相论病也是有的，但涉及到政治敏感问题，至少我们这伙人没听他议论过。细细一想，我又觉着就材料内容而言，只有陈瘸子能说出这些话来。
这些天，我和老辛又拿出林副统帅的大幅挂像仔细端详过，这种面相真和陈瘸子所说相符，特别是眼下的横纹肉。
“会不会是大胡子告发的？他平时与陈瘸子走得近，又被工作组传叫过。”我问老辛。他说：“听工作组老赵讲，揭发材料有一大摞，还有外单位的，也难说是大胡子干的。”
“反正这个年代墙倒众人推，反戈一击有功，领导鼓励大家当特务，当叛徒，让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打住老辛的话头，“再往下说，你这家伙也变成陈瘸子第二。”老辛朝我眨了眨眼，诡谲地笑笑。
当时出于一种无奈的冲动，事后有一次我问过大胡子，“听别人说，陈瘸子是你向工作组揭发的？”大胡子瞪大一双黄眼珠：“我，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林副主席的事，我黑了心给人家胡栽吗？”事后，我冷静想了想，我的确问了一个傻而又傻的问题。其一，大胡子逞能就说是他汇报的，领导们能表扬他、重用他、把对敌斗争的巨大成果让给他吗？再说大胡子受陈瘸子恩惠最多，关系最好，群众能放过他吗？其二，大胡子说没有揭发这回事，就只有证明大胡子隐瞒不报，狼狈为奸，下面再抓余党，自然大胡子也躲不过。我暗暗佩服吴大胡子的精明，一个农民的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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