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革命化战胜机械化
北疆热得快，说热起来一下就跳到了夏天。四月底五月初的天气，早上穿棉衣下地不热，中午太阳出来，你就是光着膀子也不冷。时不时还能来阵风，热烘烘地裹着黄沙，扑天而来。
这几天我拉肚子，心情极不好，连队卫生所给了一把药片，吃了效果也不明显，我就怨连队的水太脏了。你要是听了吴大胡子的话，非气死你。他说：“你喝了连里涝灞的水拉稀，我们一二十年都过来了，怎么不拉？”
十三连有井，水也挺清的，就是喝不成，苦咸苦咸的，连牲口都不爱沾。食堂和职工用水全是渠道下来的“涝灞水”。涝灞就是人工挖出来的积水坑，面积有半个篮球场大小，人畜用水全指它。开春，渠水下来，干沟里积聚了一冬天的牛、羊粪、什杂物全汇到下游，十三连就是这么一个好位置。
涝灞里要啥有啥。这几天，大食堂卖出的苞谷糊糊、高粱米稀饭，捞出点羊粪蛋、老鼠屎那已经不足为奇了。意见也提过，提多了，指导员说：“你们学生娇气。人家贫下中农职工怎么不拉？再说，旧社会杨白劳喝卤水。涝灞水怎么说也不是卤水吧！”放他妈狗屁，哪对哪呀！好在也怪，如此卫生条件，也没见流行过什么病。话说回来，就是流行了，还不是捂在自己的坑里边？外边哪里会知道。
老话说：“春乏夏困。”我们这帮知青，干这些没完没了的农活，没几个有精神的，不管在哪里干活，倒地就想睡。早晨更不愿意起床。吴大胡子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从早到晚就没见他疲乏过，大清早叫个窗户，干活不让人休息，时不时还吆喝几句，生怕有谁偷懒。这家伙幸亏没赶上当地主，否则比周扒皮还刻薄！晚上几乎每天都是政治学习。你大胡子就歇着点吧，读报、学习文件又不是你的长项。哎，怪了，屁话还特别多，全是从指导员、连长嘴里拐出来的，驴唇不对马嘴，咧咧个没完。有一次，说到新疆处在帝修反包围的形势，大胡子有一段高论：“美帝已经把战火打，打到了新疆南，南疆。”我们大吃一惊，忙问：“你听谁说的？”“哎，你们这帮学生不听广播，美国把炸弹都扔到了印度支那，印度支那就挨着南疆，你们还，还晕头睡大觉。这是上次班组长会上指导员告诉我们的！”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们把印度当成印度支那了。如此高见还有，每天发到各班都有一份《新疆日报》，报上有一条通栏标题新闻，题目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有消息，还有照片。这是政治学习必读的材料。我们读完以后，大胡子要解读一下，“资本主义国家，如，如美国，英，英国，为什么一天天烂下去？我告诉你，你们。你看这张照片，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都，都上街拾垃圾吃，不得病，不烂下去才怪呢！”说到政治上的事，千万不能和他较真，他能脸红脖子粗地和你争个不休。大家不愿听了，就转个话题逗他几句。
“吴班长，你出身长工，苦大仇深。听说你当兵的时候特别勇敢，有一次打仗你一家伙就消灭了好几个敌人。是真的吗？讲几段，让我们知青受受教育。”“当兵打仗，枪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突然一想不对。吴大胡子把眼瞪圆了，脸都变了，立马追问：“谁他妈造的谣？”“王大炮亲口说的。”“妈个屄，造谣！”此时的吴班长最可爱了，也不扯淡了，半天不说一句话。剩下的时间尽是我们几个相互逗乐，一直到十一点才散会睡觉。其实大家都清楚，吴大胡子是解放前夕国民党军从甘肃酒泉拉壮丁，一路来的新疆，就压根没轮着和共产党交手；起义后，剿匪也没他们的份儿。他会不会使枪还两可呢！如果那年代真发生打解放军的事，别说“勇敢”，就沾上一点儿，那帮毛头转业军人还不挖大胡子三代祖坟，打入另册，早让他到一边呆着去了，还指望当什么班长。
吴大胡子干活踏实，农活熟，点子多，不是装的，日久见功夫，你不服没道理。跟他干活，我后来勉强能跟上节奏。老辛那家伙心劲差，能偷懒就偷懒，也不出活。每次班组会上，大胡子少不了捎他几句。大概是“五•四”青年节，指导员还单独找老辛谈过一次话，让他认真学习《青年运动的方向》，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回来已是半夜。第二天上工，老辛一脸“阴天”。
修枝打叉
又是一天过去了，早晨上工钟声一响，我发现今天老辛早就站在屋内后窗下，端起一盆昨晚的洗脚水，想干什么。不一会儿，吴大胡子远远走来了，正要趴在纱窗前喊我们上工，口未张，一盆脏水向后窗户泼去。吴大胡子大叫一声：“是我！”老辛一副不知的样子，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咋早不吭气，你看多不好意思，把咱们大班长弄湿了。”我们满屋子的人暗自发笑，有人还笑出声来。大胡子抹抹脸，“以后泼水看着点儿。什么水？臭哄哄的。上工去！”
十一连有“三大能人”，吴大胡子算一个。就是说干农活方面是“大拿”，他自己也从不谦虚，在我们面前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除了生娃娃不会，什么活也难不住我！”有一次老辛插过一句话：“你那个病老婆（羊角风）生了四个，肚子里又怀上一个。你要不会生娃娃，她的肚子是怎么大的？对吧？要不就是别人种的？”“那不行，自己的地哪能麻烦别人干呢！”吴大胡子得意地笑着。
吴大胡子吹大牛是有前科的。据老职工讲，他那个老婆就是一九五九年从老家吹牛哄来的。
五十年代初期，开发莫索湾农场，为解决干部的老婆问题，从山东、湖南招进了一批女兵，干部个人生活基本解决了，士兵的不解决也不行。几年之后，上面来了新精神，士兵可以回老家探亲，允许带女人回来。据老农工说，成功率也不是很高。内地人看新疆，大漠荒原，风沙不断，“老缠头”动不动就“杀回灭汉”，没有多少人愿意往里跳。唯独吴大胡子回酒泉不到一个月，就领回一个大眼睛姑娘来。后来传出的故事是真是假，都说是大胡子自己说出来的。大胡子入伍就是号兵。老农工讲，他的号吹得好。回老家时，他除了换一身新军装外，就是带上了这把闪亮的军号。
他第一次进女人家门，自报是部队连长。乡亲们直呼奶名“尕娃子”。他纠正人家，在连里，同志们都叫我“首长”。老家人没见过世面，老实，心里不太踏实：“这贼尸从，出去也就十年出头，难道出息了？”也不知道部队的规矩，就问：“吴首长，你怎么证明就是个连长呢？”吴大胡子得意地举起那把军号，锃光瓦亮，红绸子飘着，“就这，指挥千军万马，我一吹，让他们干啥就得干啥，谁敢不听，立马毙了他。信不？”接着又说：“咱们这搭儿，没驻过军，路过的你总见过吧，佩得上带军号的能有几个？”有人插言：“你吹个调调让我们听听？”大胡子神秘地说：“这不能胡来，咱部队那是有纪律的，犯了纪律那要撤职查办的！”老汉一听，嘴里没说啥，心里头是滋润的：“要嫁人就找当官的，自古至今都跟着吃香喝辣，说不准将来我们老两口还能沾点女婿的光呢！”一来二去，也就应下了婚事。姑娘好像不太情愿，嫌大胡子岁数大了点儿，女人十八九，大胡子快三十了，每天地里干活，风吹日晒，显老。吴大胡子脑瓜一转，把“攻击”重点要转移到女儿身上。有一天，他把姑娘约到村边林子里，着实吹了一通莫索湾的美丽风光，什么安集海是一片大海，一眼望去见不着边，鱼多得下手就逮一条；梭梭林子里的黄羊可着劲打了，肥肉敞开了吃，现在他们连白面都吃腻了，就想吃洋芋、包谷面解馋。说得小姑娘眼发亮，口水直咽。那年头，天灾人祸，甘肃是重灾区，人吃人的事都听说了；河西走廊稍好些，也是朝不保夕，顿顿是稀汤、野菜。如此诱惑谁能受得了。三下五除二，小姑娘在甜蜜的幸福之中似懂非懂地让吴大胡子按在了树林中的草地上，连续折腾几次，小姑娘也完成了从反抗到顺从的转变，系好衣服跟大胡子回村了。临分手，吴大胡子又塞给姑娘十来斤粮票，二十块钱。再过了几天，吴大胡子就领着姑娘告别了乡亲，告别了故土，走上了新疆的美好前程。
再以后，发生了什么情况谁都清楚。一看新疆的情况满不是大胡子吹的那回事儿，小姑娘哭啊，闹啊，上吊啊，逃跑啊……都轮着干了一遍，直到发现自己吐酸水了，才哭泣着勉强在大家的簇拥下，进了大胡子的地窝子。临进房，当着大伙的面，还吐了一堆酸水。
日子一天天过着，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一样。
七月烈阳如火，热风如焰，地里成千上万亩的麦子几天时间都焦黄了。戈壁滩的天气不怕雨多，就怕热干，热风来上几趟后脱籽，亩产本来也就一二百斤，再损失一些，向上就不好交待了。产多产少，基层老百姓倒不怎么在乎，反正丰收了，白面也没超过定量的百分之十，职工工资大多38。92元，多少年也没长过一分钱。我们知青更惨，每月二十大洋，仅够吃饭，买点卫生用品。麦子再多也不知交给谁了！倒是吴大胡子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是支援越南和亚非拉革命了。有职工说，还有一些供应城市居民了。这不可能，我们家就在石河子，粗细粮比例从来和我们一个样儿！支援革命我也不太相信，要是他们成天吃白面馍，哪来心思干革命呀？那不惯娇气了吗？
要不让中央首长们吃了？中央一开会，你看，胖人咋那么多，有个叫吴什么的首长，下巴都叠成三层了。心里这么乱想，但绝不敢乱说。
今年“九大”也召开了，说是文革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团场革委会发号召要向“九大”献厚礼，号召是“骡马化代替机械化，革命化代替骡马化”。什么意思呢？就是今年夏收不用康拜因了，要用人挥镰收割，显示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兵团人继续革命，精神变物质，用实际行动落实毛主席“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伟大指示。我的妈呀，一望无际的大条田，开春我锄过玉米地的草，锄完一行都要半天。割麦子不比站着锄草，要多长时间哪！七月的麦地密不透气，蹲在麦窝里都够呛，更别说麦芒扎人、挥镰出力的罪了。老辛前天跟班长先割过毛渠边的麦子，他尝到过滋味，一晚上腰疼，躺在床上没翻过身来。大胡子真无所谓，还乐呵呵地给大家磨镰刀，时不时地教育我们：“你们年轻人没吃过苦，长在红旗下，生活在蜜罐里，割麦子算什么苦，比起我们当年开发莫索湾不知强哪去了。毛主席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辛满肚子不高兴，当即呛了一句：“吴班长，这句话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你吃了豹子胆了，造谣。”大胡子忙辩解：“我，我记错了，那是我爹说的，算，算我没，没说。”
和大胡子接触多了，有时候看他也怪可怜的。老婆、娃娃一大堆，全指望他每月六十多元工资养活。我去过他家，满房子没几样上眼的家俱。老婆刚接来时，正赶上“三年灾害”压缩职工，工作也没兑现，就忙着一个接一个地生娃娃，几乎年年一个，生到第五胎才见到儿子，方罢休。这时候有工作干，就他家那一堆“工作”也分不出身来。日子紧巴自不待言，我们经常看到食堂偶尔有肉菜卖，一人一份一毛五，他也舍不得，把票让给我们。就这样，他也想得开，常给大家说：“顾个吃喝够了，好赖都吃饱了吧，再说了，周围谁家不是这么过的？”
知青们聚在一起，伤感多于希望。看看吴大胡子、王大炮这批人，我们也少不了自问：“我们的将来是不是他们现在的样子？”五十年代有一部反映俄国十月革命的电影，名叫《以革命的名义》。片中，列宁挥着手说了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直到今天都是常挂在人们嘴边的经典。倒是记住过去的什么？是好，还是不好？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共和国复兴的年代，有过几年安稳、温饱的日子，从小生活在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城市，按规矩从小学上到中学，一路上都有过美好的憧憬，什么科学家、工程师、大学教授就曾经成为我们奋斗的目标，如果不是“文革”、“上山下乡”，这个梦可能会伴随我们终身。是的，过去不能忘记，现在我们长大了，能自食其力了，难道我们的奋斗就是跨过今天的艰难与磨炼，再回到过去，或者恢复到过去的一切就是我们创造的未来？就说明社会前进了？
吴大胡子们的过去不堪回首，他们难有幸福的回忆。没有经历过，也就不可能想象出幸福都包含什么物质内容和精神内容。他们对未来幸福的理解大部分来自上级领导灌输和被演化后支离破碎的知识。尽管如此的不明确、不系统，但都比他们的过去美好得多，于是，谁让他们回到过去，再受“二茬罪”，谁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们对未来世界的追求要比我们更为赤诚和充实。要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相比，他们相信日子只能越来越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是精神还是物质，对他们来说，永远是说不清楚的概念。我们也未必能诠解清楚。如果按照未来社会人人“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话，大胡子一辈肯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肉菜、白面馍敞开吃个够。要问还有什么要求，他们谁也想不到，也说不出来。
议论归议论，每天还得蹶着勾子去割麦子。几天过去了，一开始全连老少齐上阵，连长、指导员现场督战，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团、营两级领导时不时亲临视察“战况”，也像模像样地割过几把麦子。没过一个星期，轰轰烈烈的阵势没有了，大家的情绪也没那么高了。一泄劲，镰刀就不快了，麦穗头割一路洒一路。天气热得邪乎，炎阳之下，一丝风都没有。加上成天吃那捂得发苦的包谷馍，更没劲了！连长、指导员说是到团里开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大会去了，地里再没见领导的影子，就剩吴大胡子一帮班组长们在地里咋呼。大胡子这家伙手头就是快，噌噌几下就是一排麦秆，整整齐齐倒在一边，三下五除二就捆成把，一眼望去，整整齐齐，大小一致，还看不见落下的麦头。我和老辛俩人下死劲也抵不上大胡子一半，不服不行。
“老赵、老辛，小心把裆里的蛋蹲掉了，让后面的老娘们捡了便宜。”妈个屁，刚蹲一会儿喘口气，大胡子就催命。我一急一气，一镰刀抡过劲，一下子砍在左手小臂上，当时不疼，也不见血，白白的两片油翻在外边，不一会儿血流如注。老辛一见大事不好，朝前面的大胡子喊：“吴班长，快过来，老赵为革命火线负伤流血了，止不住了啊！”吴大胡子快步赶来，一看我的伤势，立刻告诉我在原地抓把土，捂在伤口上，捂紧。我当时还在犹豫，怕大胡子胡整，“那能行吗？”我眼神中露出的疑虑更大。“能行！我担保出了事我负责。”管他妈妈嫁给谁，年轻怕啥，真出事了，老子正好因公伤回家养病，躲过这一阵农忙。想到此，我牙一咬就地抓起一大把土压在伤口上，三把土后真不见渗血了。我坐在地头看着伤口，做着回家养伤美美睡上几天的梦，这次回去非住上一月半月不可，我这是因公“牺牲”，别人放不出屁来。第二天一早醒来，没发现有头痛脑热的感觉，再看看伤口，竟然愈合了，一点红肿的影子都没有，他妈的，整个一个美梦破灭。老辛也从床上爬起来，仔细看过，连说：“真神，真神！”转而一想，不对，到手的养伤机会不能错过。他忙嘱咐我：“快拿纱布裹严实，装头晕，去见大胡子！”
在麦地见到大胡子，他问我：“伤口怎么样？”我皱着眉头说：“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头昏沉沉的，一晚没睡成。”他的黄眼珠看了我半天，“不会吧，我，我以前干过，当天就好了。解开让我看看。”我一听火冒三丈：“你要不信，来，让我砍你一刀，再试一次！”“算了，那你休息两天，晚上再把‘九大’报告给大家读一读。”
夏收硬是没躲过。七八天过去了，大片大片的麦田才被“革命化”革掉了一小半，地里其它未割的麦子懒洋洋地让大太阳晒着。爆了皮的麦粒不客气地往下掉，有些地块还出现了大片倒伏的情况。就算割下来的麦子，还要用马车运出去，再喂给康拜因脱粒。来回折腾，脱裤子放屁，不知把多少“白面馍”糟践了，可惜呀！
没过几天，团部又开广播大会，批判有些单位没有认真学好毛泽东思想，把革命化和机械化对立起来，严重阻碍了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伟大战略思想的落实……
十天前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错了的永远是下面，所以“下面”要继续学习，继续革命；所以“下面”总需要英明领袖以及掌握正确路线的各级领导领着“下面”前进。管他妈妈满嘴跑舌头，只要人不割麦子了，我天天喊“毛主席万岁！”晚上学习“九大”报告，我故意问大胡子：“前几天让大家割麦子是革命化，今天让机器割麦子是什么化？你是老贫农，水平高，你给我们指导指导？”大胡子黄眼珠翻了几翻也没翻出一句话，停了一会儿，醒过神来，憋出一句话：“别乱说，听上级领导的。你们这些学生什么事都有看法，你们都能尸求子的不行，要领导干什么？胡，胡闹台！”老辛加了一句：“烤饼子知道吧，两边都要烤才能熟，熟了才能吃，明白了吧？你们这些学生！”老辛捏着嗓子的一番话，云里雾里，让大家半天没懂意思。
北疆热得快，说热起来一下就跳到了夏天。四月底五月初的天气，早上穿棉衣下地不热，中午太阳出来，你就是光着膀子也不冷。时不时还能来阵风，热烘烘地裹着黄沙，扑天而来。
这几天我拉肚子，心情极不好，连队卫生所给了一把药片，吃了效果也不明显，我就怨连队的水太脏了。你要是听了吴大胡子的话，非气死你。他说：“你喝了连里涝灞的水拉稀，我们一二十年都过来了，怎么不拉？”
十三连有井，水也挺清的，就是喝不成，苦咸苦咸的，连牲口都不爱沾。食堂和职工用水全是渠道下来的“涝灞水”。涝灞就是人工挖出来的积水坑，面积有半个篮球场大小，人畜用水全指它。开春，渠水下来，干沟里积聚了一冬天的牛、羊粪、什杂物全汇到下游，十三连就是这么一个好位置。
涝灞里要啥有啥。这几天，大食堂卖出的苞谷糊糊、高粱米稀饭，捞出点羊粪蛋、老鼠屎那已经不足为奇了。意见也提过，提多了，指导员说：“你们学生娇气。人家贫下中农职工怎么不拉？再说，旧社会杨白劳喝卤水。涝灞水怎么说也不是卤水吧！”放他妈狗屁，哪对哪呀！好在也怪，如此卫生条件，也没见流行过什么病。话说回来，就是流行了，还不是捂在自己的坑里边？外边哪里会知道。
老话说：“春乏夏困。”我们这帮知青，干这些没完没了的农活，没几个有精神的，不管在哪里干活，倒地就想睡。早晨更不愿意起床。吴大胡子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从早到晚就没见他疲乏过，大清早叫个窗户，干活不让人休息，时不时还吆喝几句，生怕有谁偷懒。这家伙幸亏没赶上当地主，否则比周扒皮还刻薄！晚上几乎每天都是政治学习。你大胡子就歇着点吧，读报、学习文件又不是你的长项。哎，怪了，屁话还特别多，全是从指导员、连长嘴里拐出来的，驴唇不对马嘴，咧咧个没完。有一次，说到新疆处在帝修反包围的形势，大胡子有一段高论：“美帝已经把战火打，打到了新疆南，南疆。”我们大吃一惊，忙问：“你听谁说的？”“哎，你们这帮学生不听广播，美国把炸弹都扔到了印度支那，印度支那就挨着南疆，你们还，还晕头睡大觉。这是上次班组长会上指导员告诉我们的！”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们把印度当成印度支那了。如此高见还有，每天发到各班都有一份《新疆日报》，报上有一条通栏标题新闻，题目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有消息，还有照片。这是政治学习必读的材料。我们读完以后，大胡子要解读一下，“资本主义国家，如，如美国，英，英国，为什么一天天烂下去？我告诉你，你们。你看这张照片，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都，都上街拾垃圾吃，不得病，不烂下去才怪呢！”说到政治上的事，千万不能和他较真，他能脸红脖子粗地和你争个不休。大家不愿听了，就转个话题逗他几句。
“吴班长，你出身长工，苦大仇深。听说你当兵的时候特别勇敢，有一次打仗你一家伙就消灭了好几个敌人。是真的吗？讲几段，让我们知青受受教育。”“当兵打仗，枪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突然一想不对。吴大胡子把眼瞪圆了，脸都变了，立马追问：“谁他妈造的谣？”“王大炮亲口说的。”“妈个屄，造谣！”此时的吴班长最可爱了，也不扯淡了，半天不说一句话。剩下的时间尽是我们几个相互逗乐，一直到十一点才散会睡觉。其实大家都清楚，吴大胡子是解放前夕国民党军从甘肃酒泉拉壮丁，一路来的新疆，就压根没轮着和共产党交手；起义后，剿匪也没他们的份儿。他会不会使枪还两可呢！如果那年代真发生打解放军的事，别说“勇敢”，就沾上一点儿，那帮毛头转业军人还不挖大胡子三代祖坟，打入另册，早让他到一边呆着去了，还指望当什么班长。
吴大胡子干活踏实，农活熟，点子多，不是装的，日久见功夫，你不服没道理。跟他干活，我后来勉强能跟上节奏。老辛那家伙心劲差，能偷懒就偷懒，也不出活。每次班组会上，大胡子少不了捎他几句。大概是“五•四”青年节，指导员还单独找老辛谈过一次话，让他认真学习《青年运动的方向》，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回来已是半夜。第二天上工，老辛一脸“阴天”。
修枝打叉
又是一天过去了，早晨上工钟声一响，我发现今天老辛早就站在屋内后窗下，端起一盆昨晚的洗脚水，想干什么。不一会儿，吴大胡子远远走来了，正要趴在纱窗前喊我们上工，口未张，一盆脏水向后窗户泼去。吴大胡子大叫一声：“是我！”老辛一副不知的样子，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咋早不吭气，你看多不好意思，把咱们大班长弄湿了。”我们满屋子的人暗自发笑，有人还笑出声来。大胡子抹抹脸，“以后泼水看着点儿。什么水？臭哄哄的。上工去！”
十一连有“三大能人”，吴大胡子算一个。就是说干农活方面是“大拿”，他自己也从不谦虚，在我们面前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除了生娃娃不会，什么活也难不住我！”有一次老辛插过一句话：“你那个病老婆（羊角风）生了四个，肚子里又怀上一个。你要不会生娃娃，她的肚子是怎么大的？对吧？要不就是别人种的？”“那不行，自己的地哪能麻烦别人干呢！”吴大胡子得意地笑着。
吴大胡子吹大牛是有前科的。据老职工讲，他那个老婆就是一九五九年从老家吹牛哄来的。
五十年代初期，开发莫索湾农场，为解决干部的老婆问题，从山东、湖南招进了一批女兵，干部个人生活基本解决了，士兵的不解决也不行。几年之后，上面来了新精神，士兵可以回老家探亲，允许带女人回来。据老农工说，成功率也不是很高。内地人看新疆，大漠荒原，风沙不断，“老缠头”动不动就“杀回灭汉”，没有多少人愿意往里跳。唯独吴大胡子回酒泉不到一个月，就领回一个大眼睛姑娘来。后来传出的故事是真是假，都说是大胡子自己说出来的。大胡子入伍就是号兵。老农工讲，他的号吹得好。回老家时，他除了换一身新军装外，就是带上了这把闪亮的军号。
他第一次进女人家门，自报是部队连长。乡亲们直呼奶名“尕娃子”。他纠正人家，在连里，同志们都叫我“首长”。老家人没见过世面，老实，心里不太踏实：“这贼尸从，出去也就十年出头，难道出息了？”也不知道部队的规矩，就问：“吴首长，你怎么证明就是个连长呢？”吴大胡子得意地举起那把军号，锃光瓦亮，红绸子飘着，“就这，指挥千军万马，我一吹，让他们干啥就得干啥，谁敢不听，立马毙了他。信不？”接着又说：“咱们这搭儿，没驻过军，路过的你总见过吧，佩得上带军号的能有几个？”有人插言：“你吹个调调让我们听听？”大胡子神秘地说：“这不能胡来，咱部队那是有纪律的，犯了纪律那要撤职查办的！”老汉一听，嘴里没说啥，心里头是滋润的：“要嫁人就找当官的，自古至今都跟着吃香喝辣，说不准将来我们老两口还能沾点女婿的光呢！”一来二去，也就应下了婚事。姑娘好像不太情愿，嫌大胡子岁数大了点儿，女人十八九，大胡子快三十了，每天地里干活，风吹日晒，显老。吴大胡子脑瓜一转，把“攻击”重点要转移到女儿身上。有一天，他把姑娘约到村边林子里，着实吹了一通莫索湾的美丽风光，什么安集海是一片大海，一眼望去见不着边，鱼多得下手就逮一条；梭梭林子里的黄羊可着劲打了，肥肉敞开了吃，现在他们连白面都吃腻了，就想吃洋芋、包谷面解馋。说得小姑娘眼发亮，口水直咽。那年头，天灾人祸，甘肃是重灾区，人吃人的事都听说了；河西走廊稍好些，也是朝不保夕，顿顿是稀汤、野菜。如此诱惑谁能受得了。三下五除二，小姑娘在甜蜜的幸福之中似懂非懂地让吴大胡子按在了树林中的草地上，连续折腾几次，小姑娘也完成了从反抗到顺从的转变，系好衣服跟大胡子回村了。临分手，吴大胡子又塞给姑娘十来斤粮票，二十块钱。再过了几天，吴大胡子就领着姑娘告别了乡亲，告别了故土，走上了新疆的美好前程。
再以后，发生了什么情况谁都清楚。一看新疆的情况满不是大胡子吹的那回事儿，小姑娘哭啊，闹啊，上吊啊，逃跑啊……都轮着干了一遍，直到发现自己吐酸水了，才哭泣着勉强在大家的簇拥下，进了大胡子的地窝子。临进房，当着大伙的面，还吐了一堆酸水。
日子一天天过着，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一样。
七月烈阳如火，热风如焰，地里成千上万亩的麦子几天时间都焦黄了。戈壁滩的天气不怕雨多，就怕热干，热风来上几趟后脱籽，亩产本来也就一二百斤，再损失一些，向上就不好交待了。产多产少，基层老百姓倒不怎么在乎，反正丰收了，白面也没超过定量的百分之十，职工工资大多38。92元，多少年也没长过一分钱。我们知青更惨，每月二十大洋，仅够吃饭，买点卫生用品。麦子再多也不知交给谁了！倒是吴大胡子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是支援越南和亚非拉革命了。有职工说，还有一些供应城市居民了。这不可能，我们家就在石河子，粗细粮比例从来和我们一个样儿！支援革命我也不太相信，要是他们成天吃白面馍，哪来心思干革命呀？那不惯娇气了吗？
要不让中央首长们吃了？中央一开会，你看，胖人咋那么多，有个叫吴什么的首长，下巴都叠成三层了。心里这么乱想，但绝不敢乱说。
今年“九大”也召开了，说是文革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团场革委会发号召要向“九大”献厚礼，号召是“骡马化代替机械化，革命化代替骡马化”。什么意思呢？就是今年夏收不用康拜因了，要用人挥镰收割，显示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兵团人继续革命，精神变物质，用实际行动落实毛主席“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伟大指示。我的妈呀，一望无际的大条田，开春我锄过玉米地的草，锄完一行都要半天。割麦子不比站着锄草，要多长时间哪！七月的麦地密不透气，蹲在麦窝里都够呛，更别说麦芒扎人、挥镰出力的罪了。老辛前天跟班长先割过毛渠边的麦子，他尝到过滋味，一晚上腰疼，躺在床上没翻过身来。大胡子真无所谓，还乐呵呵地给大家磨镰刀，时不时地教育我们：“你们年轻人没吃过苦，长在红旗下，生活在蜜罐里，割麦子算什么苦，比起我们当年开发莫索湾不知强哪去了。毛主席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辛满肚子不高兴，当即呛了一句：“吴班长，这句话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你吃了豹子胆了，造谣。”大胡子忙辩解：“我，我记错了，那是我爹说的，算，算我没，没说。”
和大胡子接触多了，有时候看他也怪可怜的。老婆、娃娃一大堆，全指望他每月六十多元工资养活。我去过他家，满房子没几样上眼的家俱。老婆刚接来时，正赶上“三年灾害”压缩职工，工作也没兑现，就忙着一个接一个地生娃娃，几乎年年一个，生到第五胎才见到儿子，方罢休。这时候有工作干，就他家那一堆“工作”也分不出身来。日子紧巴自不待言，我们经常看到食堂偶尔有肉菜卖，一人一份一毛五，他也舍不得，把票让给我们。就这样，他也想得开，常给大家说：“顾个吃喝够了，好赖都吃饱了吧，再说了，周围谁家不是这么过的？”
知青们聚在一起，伤感多于希望。看看吴大胡子、王大炮这批人，我们也少不了自问：“我们的将来是不是他们现在的样子？”五十年代有一部反映俄国十月革命的电影，名叫《以革命的名义》。片中，列宁挥着手说了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直到今天都是常挂在人们嘴边的经典。倒是记住过去的什么？是好，还是不好？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共和国复兴的年代，有过几年安稳、温饱的日子，从小生活在条件相对好一些的城市，按规矩从小学上到中学，一路上都有过美好的憧憬，什么科学家、工程师、大学教授就曾经成为我们奋斗的目标，如果不是“文革”、“上山下乡”，这个梦可能会伴随我们终身。是的，过去不能忘记，现在我们长大了，能自食其力了，难道我们的奋斗就是跨过今天的艰难与磨炼，再回到过去，或者恢复到过去的一切就是我们创造的未来？就说明社会前进了？
吴大胡子们的过去不堪回首，他们难有幸福的回忆。没有经历过，也就不可能想象出幸福都包含什么物质内容和精神内容。他们对未来幸福的理解大部分来自上级领导灌输和被演化后支离破碎的知识。尽管如此的不明确、不系统，但都比他们的过去美好得多，于是，谁让他们回到过去，再受“二茬罪”，谁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们对未来世界的追求要比我们更为赤诚和充实。要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相比，他们相信日子只能越来越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是精神还是物质，对他们来说，永远是说不清楚的概念。我们也未必能诠解清楚。如果按照未来社会人人“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话，大胡子一辈肯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肉菜、白面馍敞开吃个够。要问还有什么要求，他们谁也想不到，也说不出来。
议论归议论，每天还得蹶着勾子去割麦子。几天过去了，一开始全连老少齐上阵，连长、指导员现场督战，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团、营两级领导时不时亲临视察“战况”，也像模像样地割过几把麦子。没过一个星期，轰轰烈烈的阵势没有了，大家的情绪也没那么高了。一泄劲，镰刀就不快了，麦穗头割一路洒一路。天气热得邪乎，炎阳之下，一丝风都没有。加上成天吃那捂得发苦的包谷馍，更没劲了！连长、指导员说是到团里开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大会去了，地里再没见领导的影子，就剩吴大胡子一帮班组长们在地里咋呼。大胡子这家伙手头就是快，噌噌几下就是一排麦秆，整整齐齐倒在一边，三下五除二就捆成把，一眼望去，整整齐齐，大小一致，还看不见落下的麦头。我和老辛俩人下死劲也抵不上大胡子一半，不服不行。
“老赵、老辛，小心把裆里的蛋蹲掉了，让后面的老娘们捡了便宜。”妈个屁，刚蹲一会儿喘口气，大胡子就催命。我一急一气，一镰刀抡过劲，一下子砍在左手小臂上，当时不疼，也不见血，白白的两片油翻在外边，不一会儿血流如注。老辛一见大事不好，朝前面的大胡子喊：“吴班长，快过来，老赵为革命火线负伤流血了，止不住了啊！”吴大胡子快步赶来，一看我的伤势，立刻告诉我在原地抓把土，捂在伤口上，捂紧。我当时还在犹豫，怕大胡子胡整，“那能行吗？”我眼神中露出的疑虑更大。“能行！我担保出了事我负责。”管他妈妈嫁给谁，年轻怕啥，真出事了，老子正好因公伤回家养病，躲过这一阵农忙。想到此，我牙一咬就地抓起一大把土压在伤口上，三把土后真不见渗血了。我坐在地头看着伤口，做着回家养伤美美睡上几天的梦，这次回去非住上一月半月不可，我这是因公“牺牲”，别人放不出屁来。第二天一早醒来，没发现有头痛脑热的感觉，再看看伤口，竟然愈合了，一点红肿的影子都没有，他妈的，整个一个美梦破灭。老辛也从床上爬起来，仔细看过，连说：“真神，真神！”转而一想，不对，到手的养伤机会不能错过。他忙嘱咐我：“快拿纱布裹严实，装头晕，去见大胡子！”
在麦地见到大胡子，他问我：“伤口怎么样？”我皱着眉头说：“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头昏沉沉的，一晚没睡成。”他的黄眼珠看了我半天，“不会吧，我，我以前干过，当天就好了。解开让我看看。”我一听火冒三丈：“你要不信，来，让我砍你一刀，再试一次！”“算了，那你休息两天，晚上再把‘九大’报告给大家读一读。”
夏收硬是没躲过。七八天过去了，大片大片的麦田才被“革命化”革掉了一小半，地里其它未割的麦子懒洋洋地让大太阳晒着。爆了皮的麦粒不客气地往下掉，有些地块还出现了大片倒伏的情况。就算割下来的麦子，还要用马车运出去，再喂给康拜因脱粒。来回折腾，脱裤子放屁，不知把多少“白面馍”糟践了，可惜呀！
没过几天，团部又开广播大会，批判有些单位没有认真学好毛泽东思想，把革命化和机械化对立起来，严重阻碍了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伟大战略思想的落实……
十天前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错了的永远是下面，所以“下面”要继续学习，继续革命；所以“下面”总需要英明领袖以及掌握正确路线的各级领导领着“下面”前进。管他妈妈满嘴跑舌头，只要人不割麦子了，我天天喊“毛主席万岁！”晚上学习“九大”报告，我故意问大胡子：“前几天让大家割麦子是革命化，今天让机器割麦子是什么化？你是老贫农，水平高，你给我们指导指导？”大胡子黄眼珠翻了几翻也没翻出一句话，停了一会儿，醒过神来，憋出一句话：“别乱说，听上级领导的。你们这些学生什么事都有看法，你们都能尸求子的不行，要领导干什么？胡，胡闹台！”老辛加了一句：“烤饼子知道吧，两边都要烤才能熟，熟了才能吃，明白了吧？你们这些学生！”老辛捏着嗓子的一番话，云里雾里，让大家半天没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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