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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挖藕人

时间:2011/6/14 作者: 李李 热度: 329277

  大陈庄离渌镇有二里左右。渌镇逢集的时候,大陈庄留在庄上的老人们去镇上赶集都是徒步,庄上偶尔也有年轻人骑自行车去镇上,这骑自行车的人中,就有满镇闻名的老实人陈银。陈银的年龄有三十多岁,刚娶了媳妇儿,其实也说不上是娶,那个叫春惠的外省女子,是陈银的亲叔三合捡回来的。三合是个心手不闲的人,农闲时常离开家去外面找活儿做,他若在外面找着了活儿。回头就会把儿子和陈银一起带去跟着做。陈银这孩子在十七岁上头便没了父母,三合是他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三合若不照看他,那就没人照看他了。但三合的媳妇儿秀梅,却对丈夫的做为颇有微词,时常在庄上说:“三合对侄子陈银,比对自己儿子都好。”虽然秀梅信誓旦旦这么说。但大陈庄人心里都有一铺账,说陈银倒底不是三合亲生的,不然也不会那么不顾他。
  
  大陈庄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原来三合的四个儿子,他不管怎样艰难,一个二个都给他们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儿,只有这个陈银,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儿,因为家里穷,没有说媒的肯踏他的门,三合又光顾着自己儿子女儿,不给他操心。要说陈银这孩子也是,忒有点老实了,他除了在地里死做,出门死做外,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沟沟道道。因为他干活儿肯下力,农忙时镇上那些地多的人家,都喜欢雇他。不过他们想叫陈银去给他们帮忙,得先过三合这道关。夏季农忙时节,通常天黑了以后,那些想叫陈银去帮忙的人,照着手电筒来到三合家。其实他们这时来找三合做什么,三合已是心知肚明,但他却装做不知道,一个劲儿地和来人寒暄,就是不问人家来做什么?来人无法,只好嗫嗫呐呐跟三合说了,又说了愿意出的工价,如果来人是和三合家至亲的人,那么照他出的工价,三合就叫陈银去了;如果是关系不那么好的,三合就会讨价还价一番,说陈银的诸般艰难,说他三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儿等话,如果换做是雇别人,来人可能早拂袖走了,你不做有人做,反正农村里闲着等活儿做的人多了是,但陈银就不一样了,忙起来时陈银一个人做的活儿顶得上两个人做了,人们算来算去,觉得尽管价钱出得高些,还是雇陈银划算,于是便和三合商量出一个合适工价,心满意足地走了。这里三合和秀梅却又教导陈银,叫他干活儿别那么下力,有眼色就行,时常也要偷偷懒,借大小便歇一会儿,又不是自家活儿,别累坏了。他们这样教导他的时候,陈银往往是憨厚地一笑。三合夫妇也不知他们的话他听进去没有。发现陈银给别人干活也象给自家干活这么卖力,还是好几年前,三合的二儿子二年,有一回和陈银同时被雇去给人家割麦,陈银割完了两垄麦了,二年却连一垄也没割完,主人家见此情状,自然对二年不假以辞色。二年心里存着气,回家跟父母一说,发誓不在跟陈银一起去给人家干活儿,三合和秀梅劝过儿子,又同声教导陈银给别人干活儿不要那么卖力,当时陈银就是这么憨厚的一笑,过后却依然故我,三合夫妇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在庄上说他实心眼儿、笨。大陈庄这个地方的人,不知从那朝那辈传下来的习气,庄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望高处看,巴结那当官的、掌权的,其次是有钱的,象三合这样家境的人家,人们是不会看在眼里的,陈银是微中之微,人们就更看不见他了。三合夫妇说陈银实心眼儿、笨,人们听了一副他就该如此的表情,至于他心底儿实诚,不弄虚作假,给别人干活儿卖力等优点,在人们嘴里,倒成了是他笨、缺心眼儿的表现。
  
  渌镇这个地方,千百年来人们都以种地为生,偶尔也有那眼尖心尖的,会在镇上开铺子做买卖赚钱。后来忽然兴起去南方打工,渌镇各庄的年轻人,忽拉就走了一半。大陈庄也不例外,年轻人把孩子扔给老人,夫妻两个相携着去打工,到农忙时再回来。三合原本也盘算着让陈银跟着儿子去打工,但秀梅打个个岔,秀梅说家里那么多地,孩子们都走了,剩下他们两个老人可干不过来,等到焦麦炸豆的时候,可咋整?于是便没让陈银跟着堂兄堂弟们一起走,要说论这事,三合是有些私心的,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安慰,陈银自己也有地,他一走,他的地给谁种?但尽管如此安慰着自己,三合的心毕竟愧疚,所以他才不遗余力给陈银寻了房媳妇儿。
  
  三合把春惠领回来以后,对人说他在外边看到这女子在讨饭,他看着可怜,便把她领了回来。大陈庄人看春惠那女子长得清秀,言语也不象憨傻,并且手脚腿儿也齐全,便怀疑三合说的话。——这样一个清秀的女子怎么会去讨饭呢?可他们怀疑尽管怀疑,关于春惠来历这件事,三合和秀梅统不在庄上提一个字,陈银又是个闷葫芦。春惠这女子自从跟陈银过起日子后,时常呆在家里,就是出了门,也不多言多语,她跟庄上妇女们保持着距离,妇女们也不好直筒筒闯到她家里问她。一个多月过去以后,大陈庄人找不出破绽,只好权且相信了春惠是讨饭被三合捡回的说法。
  
  其实秋收以后三合去邻省卖粉条,原本说叫陈银也跟上的。但渌镇砖厂做砖的老孙,找到三合,好说歹说非叫陈银去给他帮忙,并且说给陈银的工价,肯定超过其他工人。三合却不过情面,只好放陈银去了。他自己一个人拉着车子卖粉条儿,有一天走到一个镇上,见两个年轻男人拉着一个姑娘,姑娘的眼睛里含着泪,只朝他看。三合知道这两男一女肯定有问题,可他怕事儿,忙走开了。谁知道是祸躲不过,隔了两天,他就又碰见了这姑娘,姑娘当时饿得站不起来,她求三合救救她,因为她三天没吃东西了,且后边的人就要追来了。三合当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带着姑娘走了,这事他回到家跟秀梅说时还后怕。以前三合做小生意时曾经过那个镇,知道那里的民风彪悍,当地人若知道是他带走了姑娘,抓住他只怕会把他打死。三合把姑娘带出镇后,姑娘眼泪汪汪地谢了三合,三合听她口音不是当地人,便问她怎么会落到了这里?姑娘说她叫春惠,是三合所没去过的一个遥远省份的人,父母早忘,跟着哥嫂过活,她嫂子贪钱,要把她嫁给一个她不愿意的人,她就从家里出来了。她一个在山地里长大的女子,又不识字,被人骗了卖了出去,她从被卖的那家逃出来,谁知道是刚出苦海又落火坑,她被这帮人控制住,在旅店里接客人,她辗转挪了几个地方,屡次想逃走,都没有成功,这次若不是三合,她只怕早已经死了。三合听了她的经历,倒颇为同情她,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姑娘只是凄惨的掉泪,她从家里出来,她哥嫂并不见得会着急上火四处找寻她。三合安慰她说:“年纪轻轻的,找个人嫁了,那里寻不出来个活路。”三合这话一说完自己就呆住了,然后他小心地劝春惠,叫春惠跟他走,他就当她是女儿一样,给她找个好婆家安稳过日子。于是便把春惠带了回来。
  
  三合把带春惠回来的经历,只讲给秀梅一个人听,且叮嘱秀梅不可往外说。春惠长相清秀,又老实勤快,可毕竟在旅店里接过客人,这事庄上人要是知道了,不定会在言语上怎么糟蹋她。两口子的嘴紧,不但不对往人讲,就连对陈银也不讲,陈银是个老实人,庄上的妇女们又好问人隐私,不定那个妇女拉住陈银,三句两句说下来只怕就露了陷。春惠年龄尚轻,而陈银已经三十四岁了,起先三合夫妇怕她不同意,还特意把陈银叫来,他们夫妇出去,留他们两人在家里说话。后来秀梅问春惠陈银这人怎么样时?春惠低着头不吭声,她一不吭声,秀梅自然便认为她是同意了。
  
  陈银和春惠的婚事办得很潦草,也没有请客人,就这么入了洞房。婚后第二天,陈银仍然去老孙的砖厂干活儿,厂里的工友们都笑他,说他才娶媳妇儿,不在家陪新娘子,就这么着急挣钱。陈银是个老实人,嘿嘿着说挣了钱才好给媳妇买衣裳、买好吃的。工友们哄然而笑,齐声说没想到陈银还这么知道疼媳妇儿。陈银疼媳妇儿不只是嘴上说说,他在砖厂干活儿,把所挣到的钱一分不留全交给春惠,有时老孙把自己吃剩下的鸡鱼给陈银,以前陈银在厂里就吃了,而他结婚后,他把老孙给的鸡或鱼包起来,不用说,是拿回家给春惠吃。人们看到他这样疼媳妇儿,就笑话他。陈银倒正经说:“人家几千里地来跟我过一家,我能不对人家好?我一个穷光蛋,什么都没有,人家要是跟着别人,还不是过日子。”人们一想陈银的话确实是理儿,如果不是命运使然,春惠讨饭让三合捡着了,凭着人家的相貌,春惠说什么也能找个家境好的人过日子。陈银有什么?住的三间房子还是土坯垒的,难得春惠不嫌弃他,他对人家好也是正理。于是大陈庄人便到处传说陈银和春惠的恩爱来,又说老天造什么就会给匹配个什么,谁能想到陈银少年时失去父母、穷得鬼都不沾,三十多岁了还能娶上个俊秀的媳妇儿呢?
  
  陈银娶上了媳妇儿,厂里的工友们都为他高兴,只有做饭的庆红心里凄然。庆红和陈银同岁,是个带着孩子在娘家住的寡妇,她远在渌镇几十里的家里,还种着二十几亩地,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种地委实艰难。她娘家人主张她再走一步,但这一步却不好走,一来她带着两个孩子,怕一步走错,两个孩子受委屈;二来她也放不下她的一片家业。庆红的丈夫活着的时候,又种地又做生意,他遭意外以后,人家又赔了一笔钱,因些庆红手里颇有几个子儿。因为种地艰难,农忙时她只得雇人到家里干活,有一年麦忙,她雇的就是陈银。
  
  地里活干俐落以后,庆红便回镇上照看孩子。先前因为地里忙,她父母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帮着照看,以解她的后顾之忧。她把地里活干完后便也回到了镇上。农闲后老孙的砖厂开工,缺个给工人做饭的,她就去了。谁知道一去之后,便看见了陈银。陈银给她干过活儿,两人认识,因此她颇为照顾陈银,往往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单独给陈银留一份,陈银也很感极她,起先问她喊嫂子。有一回,庆红娇嗔地问陈银说:“你喊谁嫂子,谁是你嫂子?”
  
  陈银纳罕问说:“不问你喊嫂子那喊啥?”
  
  “喊姐。”
  
  看着陈银疑惑的样子,庆红扑哧笑了。可脸上又有些热辣辣,便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名字,叫我庆红好了。”
  
  陈银原本心底儿坦荡,但自此以后,他再见到庆红,没来由就感到局促,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问庆红喊这喊那了。好在庆红也没追究。工人们干活到中午,陈银随大伙儿一起去盛饭,当着众人两人不好说话。有时陈银会偷偷看庆红一眼,这一眼虽然看得隐蔽,但庆红岂会不知,她的脸虽然板着,心里却乐开了花了。
  
  有一阵子,镇上跑了媳妇儿的马有才托人到庆红家说媒,马有才只有个女儿,已经十六岁出去打工了,所以有才是个单身。他表示愿意和庆红一起把庆红的孩子抚养长大,因为有才是大家知根着底儿的镇上人,有才托人来求婚,庆红的父母倒愿意,只是不知庆红的意见,不敢做主。庆红在老孙的砖厂做饭,晚上在家住。当天晚上她回到家,她妈跟她说了白天有才托人求婚的事,若依庆红妈的意思,叫她答应便是。但庆红沉吟良久,方才款款跟她妈说,她愿意招个人上门,与她一起抚养孩子,带着孩子嫁到别人家里,谁知道会怎么样?庆红妈听庆红有如此意见,为难地说:“这想法好是好,不过这人可不好找了?”庆红当时脸上含着笑,对她妈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她妈不明所以,骂她说:“我不管你谁管你,这女子?”
  
  庆红妈放话给镇上人,说庆红想在家招赘个女婿。满镇人听了,都说这可不好弄,镇上谁没家没业?到庆红家当上门女婿,给她养孩子,等孩子大了,谁知道是个爷是个奶?是以镇上人纷纷传说,说庆红的条件太苛刻,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寡妇,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要人家去当上门女婿,镇上人谁肯去,除非她找个外地人。这话当然也传到了马有才的耳朵内,有才不死心,想要劝转庆红,知道托人不中用,就自己亲自出马,来砖厂找庆红。那几天,砖厂工友们纷纷传说,有说有才愿意入赘庆红家的,有说庆红回心转意,愿意领着孩子回镇上跟有才一起过的,各各不一。就是在这个时候,三合领着春惠回来了。
  
  庆红倒是砖厂最后一个听说陈银结了婚的,听见了一怔,还有些不相信。晚些时陈银来灶前舀水喝。庆红在择菜,看见了故意说:“陈银,听说你娶了亲,把新娘子领来我们看看?”
  
  陈银说:“有啥好看的?”
  
  闻听此言,庆红择菜的手停在那里不会动了。她的头勾下去,看着手里的菜,一声儿不言语。陈银见状心里有些不安,忙搭讪问:“中午做什么吃的?”
  
  没想到庆红忽然发作起来,她厉声说:“吃什么吃,就知道吃,吃死你。”
  
  陈银不防挨了通骂,讪讪出了厂里做饭的篷子。这里庆红气得把手里的菜摔到地上,不择了。
  
  中午陈银去篷子里盛饭,见庆红的眼睛红红的,不由愈发不安。终于他瞅了个机会,凑近庆红问:“有才肯去了?”
  
  “你说什么?”庆红有些莫名其妙。
  
  “有才愿意到你家了?”
  
  “你说这啊。”庆红想笑,但不知怎么眼睛却湿了。她说:“他倒是想去,看我叫不叫他去?”
  
  陈银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良久,他叹气说:“三叔带回来的春惠是个好女人,我不能对不起她。”
  
  “你对得起对不起她关我屁事,你跟我说什么?”庆红又怒了起来。
  
  其实陈银也满喜欢庆红这个泼辣、健壮的女子,虽然她时时对他发怒,可他知道她对他发怒是他的特权,庆红对别人从来都是笑脸相迎。他跟她在一起时有话说,他有了个什么心里话愿意跟庆红说,听庆红给他排解。然而面对春惠,他就无话了,不能说春惠不是个好女人,但春惠之于他,就象个陌生人一样,他进入不到她的世界,她也进入不到他的世界。他们在一起吃饭、数钱、睡觉,可就是不怎么说话。当初三合把春惠带回来以后,看着她瘦伶伶的样子,他是满心的同情她。三合说了这女子的过去有多么惨,当她表示愿意嫁给他的时候,他真的没办法回绝。虽然他心里有庆红的影子,但庆红是要嫁给马有才的,马有才能说会道,是个外场人,比他强多了;再说了,他打光棍儿这么多年,身边也委实需要个女人,他和春惠结婚的时候,是满心满意要一辈子对她好的。事实上,他也真是对她好,旁人都说他们恩爱,然而谁又能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呢?
  
  陈银以为庆红和马有才的事是说定了的,谁知道却不是,看着庆红难过的样子,他也很难过,又觉得愧对庆红,不敢看她,却又默默帮她干活儿。冷风刮起来后,庆红的手冻了,陈银看在眼里,便抽空跑到篷子里帮她洗菜,庆红看见了不让他洗,两人推搡起来,推着推着庆红就哭了起来,她一哭陈银就没辙了。他不敢去拉她,或给她拭泪,也不会说安慰的话,他只会喃喃说:“你就让我做吧,你就让我做吧。”
  
  与此同时,春惠在家里也接待了一个客人,初次见到这个人,春惠几乎晕了过去。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原以为他们这辈子是再不会相见了的,谁知道他竟然来了,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以后该怎么办?春惠带着满肚子辛酸疑问迎了上去。
  
  这人叫小朝,是春惠家乡的人,如果说得直白点,他就是春惠的相好。春惠也是因为他,才从家里跑出来的。当时小朝在一个地方打工,春惠从家里出来,就是为了寻找他,谁知道却落到了人犯子手里,几经周折,受尽折磨,她一个不识字的妇女,想要再回到从前已是不可能,索性她也就死了回去的心,嫁个人过日子,谁知道小朝竟然找来了呢?
  
  原来小朝年底打工回家,知道不见了春惠,十分的震惊。他知道春惠不识字,相信她不会走远,因此在周边几个地方找了找,没有找到,但却不死心,一直在四处打听,问人有没有见到过春惠?他知道春惠在这里,也是偶然。有一回他翻过几个山头去赶场,在大队部看到一封信,信封的地址似是而非,好象是他们这个地方又好象不是,他也是出于好奇撕开了信,不想却有意外发现。那封信是三合写的,三合写信的原因是他想弄明白春惠的身世,就照春惠说的地址写了信,谁知道队部的人收到信后却犯了难,因为这个地址,他们委实不知送往那里,因此就那么放着,至到小朝来队部。小朝看了信后心猛然就跳开了。他立马收拾行装来找春惠,然而这时距三合发信时间已几个月过去了。
  
  三合是在春惠还没和陈银结婚时写的信,等到小朝按着信上地址找来,春惠已和陈银结婚二三个月了。大陈庄人听见说是春惠娘家来的人,都跑出来看稀奇,可他们看到的却是春惠煞白的一张脸,当时春惠确也没说什么,带着小朝就回了家。有看热闹没眼色的妇女一直跟到春惠家,帮着春惠张罗招待小朝,又热情地问春惠可要添菜?她正要去集上。春惠跟妇女们一一交涉了,好容易等到屋里人走完,小朝便一把抱住了她。
  
  他们已差不多有两年没见了,可彼此想念的炽热的心却并没有降温,两人都流下了眼泪,同声哀叹他们的悲惨的命运。春惠跟小朝说了她离家后的经过,小朝听得脸煞白,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为着她的经历,把牙咬得脸颊都凹了下去。小朝说了他来找她的经过,要她跟他一起走,两个人在一起,就算不回家去,也总能找得到活路。然而春惠只是淌眼泪,三合救了她,而陈银对她又那么好,她就这么走了,他们会怎么样呢?
  
  小朝劝她说:“我身边还有点儿钱,都留给他,让他再找个女人好了。”
  
  春惠说:“你看看他家这个样子,你有多少钱,能叫他再找个女人。”
  
  小朝看看,可不是,春惠的这个家真是空空如也,房间是除了床、水缸、米缸,连多出来张椅子也没有。没想到平原上还有这么穷的人家,真是穷得比他们山里人还穷三分。
  
  春惠不愿昧着良心跟小朝走,小朝也无可奈何。然而看着春惠满眼淌泪的样子,他又心痛如绞,看样子春惠也是舍不得他的,可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三合和陈银对春惠的恩情。春惠要是跟她走了,日后会背上沉重的良心债的,有这良心债压着,既便以后让她象王后一样的生活,她也不会幸福的。小朝明白了春惠的心思,不由又落下了眼泪,他的春惠,他所爱的春惠,怎么就恁么命苦呢?
  
  因为小朝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中午三合夫妇也来到春惠家,三合又要去砖厂喊陈银回来,却让春惠阻止住了。春惠说不要喊了,客人远道而来,总要住一天再走,陈银晚上回来,就能见到了。三合听了便不去砖厂,转头劝小朝大老远走趟亲不容易,就多住几天。小朝因为春惠在险境是三合搭救的,因此对三合千恩万谢。小朝的话说得实诚,给三合夫妇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等他们吃完饭出了春惠家门,秀梅还埋怨三合说:“我说不要管她娘家是哪儿吧,你还不愿意,写信去问,看看问出来什么了?人家娘家真来人了,又哪点儿不好了?”三合听见妻子如此数落他,只是打哈哈,并不敢多言一句。
  
  小朝怀着一颗热切的心来找春惠,却遇见一盆冷水,心里难受,却又装做若无其事,谢过三合夫妇,又帮着春惠在地里撒了菜籽。晚上陈银从厂里出来,骑自行车还没走到家便听见说大舅哥来了,他是实心眼儿人,一心想招待好人家,于是便拐回镇上买了许多菜才回家。他拎着东西进庄以后,庄上人看见,便笑话他招待大舅哥比过年都丰盛。陈银听了只憨厚一笑,就回了家。到家后春惠看他买了恁么多食物,虽然心里正焦躁着,可还是感极地对他笑了笑。
  
  小朝想看看春惠的丈夫倒底是怎样一个人,让春惠跟着个陌生人,他可放不下心来。但陈银的实诚和热情很快便感染了他,两人坐在那里一递一杯的喝酒,起先小朝还留着心思,试探着和陈银说话,后来就无所顾忌了。他一劲地劝陈银要对春惠好,说春惠是个好女子,又说陈银若不对春惠好,他就来把春惠带走。说到最后,竟然涕泪涟涟地哭了起来。陈银没听出话里有别的意思,还以为大舅哥喝点酒动感情了。他不知道小朝在跟他喝酒说话时哭,旁边春惠在弄饭,眼睛也是湿着的。
  
  小朝在陈银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后便要走。春惠不好劝他,便默默给他收拾行装,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两人一直没说话,至到进车站后,春惠才对小朝说了句:“你……以后还能来吗?”
  
  小朝点点头。可就在他点头的瞬间,春惠却忽然明白了,那就是她和小朝之间,是真的完了,小朝以后不可能再来看她了。想到这里,她的心倏忽便象掉到了这冬月的寒冷里,寒痛使她蹲到了地上。她眼看载着小朝的汽车缓缓驰出了车站。
  
  春惠回到家,却看见陈银也在家里,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在厂里干做活儿。她奇怪地看着他,陈银却从一个蛇皮袋里倒出一堆还带着泥巴的莲藕,对春惠说:“大哥说那边没有莲藕,我弄了些,让他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咱们这儿,也没有什么好带的。”陈银笑了笑,仿佛还有些羞涩。
  
  春惠感极地说:“他走了。”
  
  “什么?走了,不是说住两天吗?”
  
  “家里还有一家子人。”春惠不愿跟他多说,她走到室内,对着镜子梳头,心里却一阵阵的烦燥,她只有极力捺住自己才没有大喊大叫,或是“啪”的一声把屋里东西往地上摔。
  
  腊月里人们都忙着杀猪、卖猪、去镇上赶集,买过年的物品,街上终日热热闹闹的。然而一场大雪过来,把街上众人都干干净净扫回了家。这场大雪不但扫清了街上众人,还压塌了老孙的砖厂。原来老孙的砖厂,就建在河摊上,他做砖的土,都是从河滩里挖的,但河摊地的土,做出来的砖不结实,卖不出好价钱。老孙就叫工人们偷着挖河堤底座的土,河堤的底座被挖空了,风雪一大,上面刚好有拖拉机经过,河堤不经重就塌了,当时拖拉机便带着人栽了进去,也是开拖拉机的人命该如此,有人开拖拉机从河堤上翻下去都好好的,而这个开拖拉机的却从座位上摔出来死了。因为大风雪,老孙的砖厂放了假,陈银在家里除粪窖。他把自家的粪窖除了,肥土拉到地里撒开。又帮着三合把他家的粪窖给除了。三合有四个儿子,且都分了家,算起来他一家就有五个粪窖。三合在秀梅的撺缀下领着陈银,分别把各个儿子家的粪窖也给除了。这样他们叔侄一连干了好几天,大风雪里庄上人都躲在家里暖和,他们叔侄却在外面干得热火朝天。
  
  镇上河堤上刚出事儿,第二天大陈庄人就晓得了。陈银还不觉意,三合却催他去厂里看看。陈银跑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不知从镇上那个部门出来的公家人,已把那段河堤,连带老孙的砖厂都给封住了。几个工友搓着手在警戒线外嗟叹,因为老孙听见说出了事,且事关重大,连夜不知跑往那里去了。工友们赶去的时候,老孙女人领着俩娃儿正哭天抹泪。看见如此,工友们只有叹气,老孙还欠着他们俩个月工资,这原是常有的事儿,以前老孙的砖没卖出去,也会押他们几个月工资,但现在厂里出这么大的事儿,老孙又一跑,这俩月的工资算瞎了,他们原本还指望拿这点儿工资过年、给娃儿们添新衣裳哩,这下只好瞎了。陈银听工友们如此一说,心里也是焦急,因为春惠进门后头一年过年,说什么也得给她添套新衣服,让她手里有几个零钱花,婚事办得潦草,且大舅哥千里迢迢来走亲戚,他也没什么好让人家带回去。想起这些,陈银就愧疚的慌,他原想着俩月的工资发了,说什么也得给春惠添套衣裳,这下妥了,别说衣裳了,连他们这个年怎么过?他都得重新思量了。
  
  陈银心里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离开众人在河堤上来回走,河堤上的风凄厉地刮着,地上白雪皑皑,灰蒙蒙的天空预示着又一场大雪的来临。陈银走在河堤上,忽看见河堤内人影晃动,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在堤内的塘里挖莲藕,三九寒冬里,塘里的水虽然抽净了,但下到塘里挖藕,双脚陷到淤泥里,就是干得再猛身上也不会有热气,干一天上来,只怕那脚就不是自己的了。陈银呆呆看着在水塘里的挖藕人,想着自己的事。他不知何时,肖五已走到了他身边。
  
  肖五正是承包水塘的人,他在塘里养鱼种莲藕。进入冬季以后,乡里人家办喜事的多,他养的鱼早卖脱了,如今只剩下埋在黑泥里的莲藕,他要赶在年前挖出来,好卖个好价钱。谁知道今年天冷,挖藕的工人不好雇,他已出到每天二十五块钱,仍然雇不来工人。肖五自己不肯下塘,站在塘边看所雇的仅有的一个工人在塘里挖着,心里起急。他偶尔转头,看见陈银在朝水塘看,便忙赶了上去,满脸堆笑和陈银说话,问陈银在忙什么事?
  
  陈银茫然看着肖五的笑脸,说没有什么事?
  
  肖五笑说:“那好,到我这儿干吧!”他说着把头往水塘的方向一点,便赶紧转了过来,好象很心虚的样子。
  
  陈银看看肖五,又看看水塘,没有吭声。
  
  肖五怕他不干,忙凑近陈银低声说:“给他一天二十五,你要是来了,二十八一天。”
  
  二十五一天,这么冷的天儿,双腿伸到冰冷的淤泥里,手也不能戴手套,要一节一节把莲藕从冰泥里剥出来,一天二十五、或是二十八元?
  
  陈银还是没吭声,肖五见他不为所动,咬一牙说:“三十,三十怎么样?再没有这个价了。”
  
  就在两人面对面讲价的时候,一个女声在他们后头问:“你们在做什么?”陈银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不由一跳,不用看他就知道是谁在说话。
  
  肖五回头见是庆红,对她干笑笑,然后又轻声问陈银:“怎么样?”
  
  陈银刚想答应,不料庆红走到他们跟前,一把把陈银拉了过去,问他说:“他跟你说什么?”
  
  陈银嗫呐说:“他叫我去挖藕,一天三十。”
  
  庆红着急问:“你答应了,你不要命了,不知道这活儿不是人干的?为三十块钱你要把命搭上?”
  
  陈银低下头不吭声,庆红刚从砖厂的警戒线走过来,迎头便看见陈银和肖五谈话,砖厂有俩月没发工资,眼看要过年。庆红搭眼一看就明白了陈银要干什么,可大雪天里挖藕这活真不是人能干的,就算当时没事儿,保不准过后会落下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庆红见陈银不吭声,知道拗不过他,他是必要去做挖藕这活儿的。于是叹气说:“三十块太少了,叫他再添,不然别给他做。”
  
  跟人讲价的话陈银可说不出口,但庆红走过去不知跟肖五滴沽了一阵什么?肖五好象很生气,他带着满面恼恨招手叫陈银走过去。对他说:“庆红给你讲价钱了,一天四十,你做不做?”
  
  陈银刚要答应,肖五就又说了:“咱们丑话说到前头,我给你一天四十,给人家才二十五,你可不能把话说了出去,还有你二十天得把塘里的藕挖完,不然我就赔死了,要干,二十天内必需挖完,不干就算了,一天四十,够你过几个年了?”
  
  陈银在心里默默盘算,一天四十,二十天就是八百,今儿初六,二十天后二十六,拿到八百块钱,过年的钱有了,也能给春惠买套衣服了。他朝肖五点了点头。
  
  庆红站在一旁,满怀忧虑地看着陈银和肖五,当肖五说八百块钱够陈银过几个年时,她忍不住在心里骂说:“就你是人,人家不是人?你过个年得花几千块,叫人家八百块过好几个年,还算是个人么?”肖五说一天四十可以,但陈银必须二十天内把塘里的藕挖完,庆红听得心里咯登了一下,这么个大雪天,天寒地冻的,二十天连着双腿伸到冰冷的泥水里,就是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她想劝阻陈银,但是晚了,陈银已经对肖五点了头,准备跟着肖五一起下堤了。一霎时庆红有些后悔,也许她根本不该做陈银的经纪,就让他一天拿三十的干,干个三两天,他受不了了就不会干了。他们这么着一说,就象是合同一样,不能反悔了。渌镇人说话向来掷地有声,如果出尔反尔,传出去是会被镇上人看不起的。她庆红、陈银,还有肖五,都是这样的人。如此一来,受苦的就只是陈银了。
  
  河堤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已经有些微的雪霰开始从天上往下落。庆红站在河堤上,看着走向泥塘边的两个人影,她的眼睛一时之间好象被这白雪刺花了,雪水融化在她眼里,她眼前白光一片,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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