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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偶——谨以此文献给已经去世一年多的林怀秋先生

时间:2011/6/9 作者: 修之 热度: 74819

 

公元1946年春天,解放战争全面展开。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军辽东军分区某部三团是一支由若干地方武装集结而成的部队。这支部队在抗日战争中转战群山峻岭之中,机动灵活,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因而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一直活跃在辽宁东部山区。那里地处抚顺、本溪和新宾交界,属长白山余脉,重岩叠嶂,林木茂盛,绵亘一二百里。最高峰马鞍山因三块巨石高耸山巅而最为著名。抗日英雄杨靖宇将军曾在这里和日本鬼子对峙抗衡。

三团虽然骁勇善战,但是,转入解放战争,面对的敌人从日伪小股武装换成肩扛美国军事装备的国民党正规部队,形势依然严峻。每一场战斗都异常惨烈,双方伤亡惨重。

晚春,残阳如血。隔年的野草在零散的弹坑中,随着尚未散开的硝烟摇动着。苇子沟的一场战斗刚结束,另一个战役即将在佟庄子的后山上打响。一方队解放军战士浑身上下战火的痕迹尚在,此刻又在佟庄子集结,整装待发。团长做为指挥员正在在队列前作简短的战前动员。

一堵土墙斜倚在老槐树下。褐黄的土墙上,还在散发着白灰浆味儿的标语十分醒目:“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土墙根儿底下,并排摆着三个躺着伤员的担架。夕阳的余辉正好照在村头一座关帝庙的影壁墙上,“佟庄子”几个字清晰可辨。

影壁墙旁,三团张政委在新的战斗打响之前,向围在他身边的两三个村干部交代:“李村长、张主任,上次战斗中,我们伤亡挺重。二十多名重伤员我们都交给战地医院转移走了。剩下的轻伤员,战地医院承担不了太多,只能由我们部队把他们疏散到各个村子里,这三个伤员就分给你们村。他们都是在腿上中了枪弹,刚做完手术,好在有两个没有伤到骨头。躺在中间的那个,是我们团部的宣传干事,姓林。不但腿骨中了子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眼睛也突然看不见了。我们和敌人在这一地区迂回作战,让他们跟随队伍转战各地实在有困难。现在,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立刻把他们安置到马鞍山北侧的那条沟里。那里山洞多,又比较偏远,容易隐藏。前几次在那里养伤的战士们都说那里的条件不错,洞口朝阳,离河水又近。队伍很快就会打回来,到时候会和你联系。”

政委停顿一下,像是又想起什么“对了,这三个战士的行李和粮食部队都给运过去了,估计坚持一两个月没什么问题。战地医院还为他们配备了一名医务人员,是个日籍的小护士。她姓林,对医疗护理很有经验,伤员们的饮食起居也由她来照顾。你们村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给他们报个信就成了。”说完,张政委拍拍李村长和治保主任张老汉的肩膀,眼里流露出无比信赖的目光。

李村长是一位沉稳而不失热情的中年汉子,历经八年抗战,对这类的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他伸出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向张政委摆了摆:“政委,你放心!我们一定保护好这几个战士。就让他们住在我领你去过两次的那个鸽子洞。联络方法照旧。那个护士,我见到了,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是个日本人。她现在已经由老乡领着先去山洞了。”

临行前,张政委弯下腰,握着怀秋的手说:“小林同志,你们三个人中,数你最困难。眼睛看不见,腿还不能动。我已经明确告诉林护士,让她重点照顾你。”

怀秋嘴里说着:“谢谢政委!”心头却怦然一动。他想,日本女护士?姓林?日本人怎么和我一个姓?莫非不是……

张政委此时抬起身面对几位伤员:“同志们:这是一次特殊的战斗,你们要高度警觉,独立判断敌情,不断变换住的地方。在和日本同志搞好团结的同时,千万要注意影响……”

怀秋:“张政委,您放心!我们一定抓紧养伤,尽早归队!”另外两个伤员频频点头,表示赞成。

张政委环顾四周,战事紧张,不允许他再多说什么。投入战斗的部队已经出发,他紧走了几步,挥手向伤员们告别:“再见了,同志们!”和警卫员一起追上部队。

炮声越来越近。战略转移的部队在深山小路上行进。夕阳照在战士们的后背上,虽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他们仍然穿的是厚厚的棉衣。几个老乡抬着伤员的担架,在李村长的带领下,向山谷的深处急匆匆地走去。

三个伤员,由十来个老乡替换着抬,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奔波,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

这是一个叫鸽子洞的地方。四周山沟里林木茂密,黄昏时光,山阴部分光线昏暗。 鸽子洞的洞口倒是地处阳坡,像上下两块岩石的缝隙,又低又矮没什么形状,尚且大半被灌木草丛遮掩着。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这里存在一个巨大的山洞。抬担架的老乡由于刚爬上这面陡坡,累得汗流满面。他们在洞前放下担架,用衣袖擦拭汗水。

听到声响,一个身着解放军灰色军装的女同志从洞中走出。她个子矮矮的,人也挺瘦,五官端正,仔细端详,挺漂亮。大家不约而同“噢”了一声,话没说出来,心里都在想:“这就是那个姓林的日本护士呀?怎么一点都不像日本人啊!”

林护士惊讶地对李村长说:“哎呀,你们这么快就到了。我刚刚把洞里铺上谷草。行李还没打开呢!”

 “护士同志,这三个伤员就交给你了。我们要趁着敌人进村前赶回去。有敌情,我立即派人通知你们。”李村长没接她的话茬,自顾自地交代工作。

林护士对李村长的急迫情绪非常理解。微笑着回答:“谢谢你们了!趁天亮路好走,你们赶快回去吧!”

大家一一握手作别。两个伤员拄着拐杖,互相搀扶着慢慢钻进洞口。

林护士上前搀扶林怀秋。她把怀秋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扭过脸来看清楚了这位伤员的面孔,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真想腾出手揉搓一下并不模糊的双眼,但是,腾不出来。因为怀秋的腿伤很重,一条腿根本不能着地,全靠外力架着他,才能一步步向前挪动。

一两分钟之后,林护士十分确定了这个人自己认识。她毫不怀疑地对怀秋说:“这不是怀秋哥么?听政委交代说有个眼睛失明的伤员,怎么是你呀?你什么时候当的兵呀?怎么负伤了?”

“你是……”

“我是文子啊!”

“啊?文子!”怀秋非常吃惊,停顿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就是我呀!”林护士激动地回答。

林怀秋转惊为喜:“咱俩可真是有缘分哪,做梦都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你啊!刚才张政委说有个日籍护士护理我们,我就想,这女护士要是你多好呀!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的就是你!”

文子紧紧抓住林怀秋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唯恐一撒手,两人就会再度各奔东西,杳无音信。她定了定神,牢牢地扶住怀秋,和他一起进洞。

鸽子洞,是这一片深山沟里最大的山洞。别看洞口窄窄的,但是,洞的里边非常宽敞。洞顶与洞底的距离有一人多高,人站在里边,行动自如,磕不着碰不着。大家进了洞,立刻感到里边光线较洞外昏暗许多,可是意外地察觉洞里各处都有人住过的痕迹。洞壁上一片片灯火熏黑的印记,地下堆积一些陈年的干树枝,还有没有收拾干净的药品包装盒的残片,纱布头等杂物。

洞内空旷宽敞,住个二三十人不成问题,但是,由于伤员们腿伤较重,行动不便,老乡们还是把伤员们的行李安放在靠洞口不远处。四个简陋的铺位两两相对,中间留出一个三尺多宽的过道。这是林护士的主意,她想,大家聚集在洞口,互相离得近一些,伤员们便于互相交流,自己管理起来也方便。也预料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可能要冷一些,但是空气新鲜,便于出入。而洞的深处,总闻得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再说,离洞口近,有了敌情,也能迅速逃离。每个铺位上,都铺着厚厚的谷草,上边垫着薄薄的旧棉被,枕头是李村长他们匆忙中从老乡家齐兑来的,破旧不堪。

伤员们按照林护士的安排,两个腿伤较轻的伤员面对洞壁并排坐着,伤势最重的怀秋只能在对面靠着洞壁躺着。离怀秋稍远一点的铺位行李还没打开,是林护士的。

晚霞斜照,山谷里一片宁静,山洞里更是寂静无声。和战火纷飞的战场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伤员们被颠簸、伤痛、饥饿折磨得有些无精打采,谁也没有力气说话。

还是林护士先开了腔:“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饿,但是,现在趁天未黑,洞里还有些光亮,清理伤口是最重要的。换药、包扎、这些工作在夜里进行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再捂一宿,等到明天,伤口该发炎溃烂了。大家先忍一忍,我给大家唱首歌怎么样?”

伤员们精神为之一震:“好!”

林护士边一边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一边逐个为伤员检查清理伤口。

林怀秋也稍稍欠起身来,背靠斜立在洞壁上的柴草,等待护士检查伤口。他看不到当年的文子此时在做些什么,但是眼睛还是不自主地随着她发出的声响,茫然地转动。慢慢地,他的眼睛停止了转动,种种往事涌上心头。

林护士的脚步声把怀秋拉回现实。原来,林护士把两位伤员的伤情查看清楚,换了药,包扎好,便回过身给怀秋解开腿上的绷带。不知是腿上的骨头断裂处没有接好,还是伤口发了炎症。原来绑得结结实实有些麻木的腿,现在每解开一圈绷带,都疼得钻心。怀秋咬着牙挺了一阵,实在是挺不住了,就抬起头小声对护士说:“文子,动作快一点,实在不行,用剪子剪开吧!真痛啊!”

“我知道。你忍着点!原来绷带绑得紧,血液不流通,现在通了,免不了要胀痛。用剪刀剪开,倒是省事,但是血管还是慢慢地通畅起来为好。”林护士轻声慢语地解释道。怀秋只好又慢慢躺下,豁出去那条伤腿任护士调理。他闭上眼睛,忍着疼痛,不好意思发出呻吟的声音。心想,世间的事真是无法预料,几年不见,文子就变得这么有见识,这么坚强,不愧是外科医生的女儿啊!

 

 

想起参锅医生,怀秋记忆犹新。阪苏小镇的大街小巷中,经常能见到参锅医生的身影。他四十岁左右,梳着分头,着一身旧西装。有时胳膊上搭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经常一手拎着药箱,一手领着童年文子,急匆匆地在街上行走。到了怀秋家所在的胡同,非常熟悉地朝怀秋家拐过来。敲门,“笃!”“笃!”“笃!”一位四十五六岁的妇女应声开门。是怀秋的妈妈。她习以为常地伸手拉过小文子。

“进来吧!孩子!”

参锅大夫站在门口,面有难色,鞠躬行礼后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对怀秋妈妈说:“怀秋妈妈,真是对不起!又有远处的重症病人求我出诊。文子太小,让她独自呆在家里,我实在不放心。还得麻烦您照看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拜托了!”

怀秋妈妈对参锅医生的客气态度并不太认真理会。

“不要客气。小孩子只要有了伴儿在一块玩,就什么都忘了。不会哭鼻子找你的。放心去吧!”

每次她拉过文子的手,都会这样宽慰参锅大夫。而参锅医生也不再罗嗦,只是感激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怀秋妈妈关上街门。小怀秋与文子在院子里玩。先是在土堆旁边和泥捏泥人,和着和着,刚捏成了两个泥人,就鼓动文子骑马玩。他领着文子胯下夹着树枝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奔跑,很像骑马的样子。

怀秋假装拍着马的屁股:“驾!驾!快跑!快快!”

“怀秋哥,等等我!”文子在后面紧追。

文子不小心被杂物绊倒了,摔了一跤。她麻利地爬起来,迅速拍掉腿上的土。怀秋跑过来,揉揉她的膝盖。

“文子,摔疼了?”

“没有。别告诉你妈妈,她该骂你了。”

怀秋妈妈出现在门口,看他们跑得累了。

“怀秋,领文子妹妹进屋歇会儿,愿意出来,一会儿再出来。”

 “好的。文子,咱们进屋里玩。我教你拍手歌。”怀秋摸摸头上的汗水,对文子说。回到屋子里,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炕上拍手。怀秋拍一下双手右掌向文子的右掌伸去,又把左掌向文子的左掌击去。

怀秋先说:“你拍一,我拍一,怀里抱个大公鸡。”文子学着怀秋的样子先伸右掌,拍怀秋的右掌,用不利落的中文结结巴巴地拉长了声音说:“你拍二,我拍二,……”

用眼睛瞅着怀秋,希望他教她说下一句。

怀秋心领神会:“你拍二,我拍二,文子是个小坏蛋。哈哈……”

文子毫不示弱:“怀秋哥是个大坏蛋。哈哈……”

文子说完并没有解气,一着急。日语就从嘴里溜出来了:“怀秋哥玩赖!你应该说‘拍三’”。

怀秋没听懂,也就不理会:“你拍四,我拍四。”

文子无奈,只好接着学:“我拍——不会!”

怀秋把牙龇起来,耐心地重复:“你—拍—四,四—四——。”

 “西—,丝——四——”文子也把牙龇起来。

“对了!对了!“

文子的中国话说得越来越好。怀秋嘴里也能蹦出几句平日常用的日本话。

怀秋和文子忘情地玩耍着。怀秋妈妈看文子的脸上有汗渍,转身用湿毛巾给文子和怀秋擦脸。

 

 

林护士包扎好怀秋的伤口,轻轻地把他的腿上放下来,一阵疼痛又一次打断了怀秋的回忆。

这时,林护士洞壁上的油灯点亮,急急忙忙到洞的深处垒灶做饭。在这空档里,几个伤员互相介绍自己的情况。怀秋目光茫然,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对其他两个伤员说:“我也看不见你们,不知道以前见过你们没有。我叫林怀秋,在政治部……”

两位伤员没等怀秋说完,就异口同声:“我们都认识你!”

年纪稍长的一个用手比划着敲快板的动作:“我看过你表演的节目,快板书!”

“我也看过你表演的节目,唱京剧,《女起解》。”体态偏瘦的那个顺着话茬说。

“我姓韩,咱仨数我岁数大,三团四连二排排长,大家叫我老韩吧!”

“我叫宋福贵,三团三连五班战士。大家叫我小宋。”

怀秋有些悲观地说:“咱们哥几个要在这洞里呆些日子了,我眼睛看不着,不能少麻烦你们。”

“你说到哪里去了?咱们是战友,有什么事,你吱声,别客气!”还是老韩说,小宋大声附和着。

 洞里边,离伤员铺位十几米的地方,几块石头架着一口破铁锅。旁边立着一个盛水的罐子和水桶,两个瓢,四五个粗瓷大碗和两个军用搪瓷缸。还有两麻袋粮食,放在柴堆后面。林护士忙着烧火做饭。石头灶里的烟火四窜,呛得她捂着脸直咳嗽。

韩排长:“护士同志,看把你呛的,太遭罪了!还是把锅挪到洞口做饭吧!”

林护士回过头回答说:“不行!李村长再三交代,炊烟最容易暴露目标,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直接冒出去。暴露目标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护士接着用带叶子的树枝扇浓烟,三个伤员也边咳嗽,边帮着往洞外扇。

 野菜粥熬好了,林护士用筷子从搪瓷缸子里挖一小块野猪油,从另一个缸子里捏了一捏盐,放到粥里。用勺子搅拌几下,给每人盛一碗。

 “真对不起大家!以后大家只能吃这种饭了。今天我们刚进来,柴火太湿了,所以直冒烟。给你们呛得够呛。明天,我早早出去找干柴火。要不就折一些树枝多晒几天,等干了再烧。”林护士对几位伤员满怀歉意。

粗犷豪放的老韩带头拿起筷子端起碗,他边咳嗽便用筷子搅和碗里的粥,想让它快快凉一些。饥肠辘辘的小宋和怀秋也端起碗,不自觉地像韩排长那样急于把粥喝进肚子里。

韩排长边吃边说:“护士同志,你可别这么说。这战争年代,咱们什么情况没遇见过?什么罪没遭过?和万里长征的红军相比,和现在还在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打仗的兄弟们比,我们这是享福呢!”怀秋和小宋没有言语,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这热乎乎的野菜粥。

饭后,老韩和小宋都躺下了。怀秋在自己的铺位上半躺半坐。他听到林护士在洞的里边把那堆湿柴火散开,准备明天做饭使用。就喊了一声:“文子,你也歇会儿,今天累坏了……”

林护士来到怀秋铺位前,悄声说:“怀秋哥,以后不要叫我文子了,那是日本名字,我不喜欢。我已经随你们家姓改了名字,叫林酥。”

怀秋提高声音:“是吗?什么时候改的?”

“从满铁护士学校被解放军收编那天。我想,既然我爸爸把我托付给你们家,我也真的不想回日本了,不如自己做主把名字也彻底改了。以后记着叫我林酥。”

“哦……”

思索片刻。

怀秋对林护士小声说:“说到改名字,我也对你提个要求。咱们部队毕竟不是家里,不兴叫哥哥妹妹的,要么叫名字,要么叫同志。以后你也不要叫我怀秋哥。叫我怀秋同志或大林都行。”

林护士调皮地:“是!大林同志!”

油灯里的油枯了,慢慢熄灭。

林护士此时此刻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是她心里却十分高兴,完全被幸福包围。她暗自对自己说,只要能和怀秋哥长相厮守,他瘸了瞎了我都不怕,还管叫个什么,叫啥不行?

虽已过阳春三月,山区里的气温昼夜相差很大,山洞里空空旷旷,有些寒气逼人。林酥睡前把自己的军大衣压在怀秋身上。怀秋因和儿时的好朋友文子突然相遇,兴奋地睡不着,思绪万千。几年前和文子父女俩分别时的一幕涌现在眼前。

 

 

怀秋家。

炕桌两边,一边坐着怀秋父母和怀秋的两个姐姐,一边坐着参锅先生和文子。文子已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羞涩而矜持。怀秋穿着中学生学生装,背着书包,刚刚放学。不知是自己家里还是文子家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口。

参锅先生表情仍如以往那般沉静,操着不熟练的汉语:“林先生,我今天是向你们一家告别的。明天,我就应征入伍,上战场打仗去了。”

怀秋爸爸一身四十年代产业工人装束。灰色对襟短袄,黑裤子,傻鞋。为人一向快人快语,此时也大惊失色。

“参锅先生,那你的诊所怎么办呢?”

参锅先生透过窗户,眼看街上过往的日本人,恐慌的眼神、杂乱匆忙的脚步、无序的日语。

“哪里还顾那么多?只是放心不下文子。”

参锅先生接着说:“我已经托朋友把她安排到安东一所护士学校学护理,将来能有个职业。但是,我这次参战,凶多吉少,我要是回不来了,她就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思来想去,日本战败是迟早的事。朋友们年轻的都和我一样应征入伍了,其他老人和妇女都自顾不暇,无法和他们张口。认识你们家这么多年,觉得你们心肠大大地好。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们了!”

 “唉!可怜的孩子!”怀秋妈妈无不心痛地说。

还是怀秋爸爸把话说到点子上,给了参锅医生明确的答复:“参锅先生,几年来,您给我们家大人孩子都瞧过病,谢谢您都来不及呢,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您看见了啊,我们家好几个半大丫头小子,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再多一个也算不了什么!文子毕业后,就回我们家,您就放心好了!”

怀秋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关切地问道:“参锅医生,认识您这么多年,一直没好意思问,文子的妈妈呢?”

“不好意思!没有早些告诉你们。文子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再婚后不久,战争爆发,家境也越来越差,文子的继母对文子也越发没有好声气。我一气之下领着文子离开家。先到朝鲜,然后来到中国吉林,从吉林辗转到这里行医。稍安稳点的日子刚过几年就……”

说着,参锅先生拽着文子给怀秋爸爸妈妈跪下了,声泪俱下:“拜托了!”

怀秋上前扶起文子,两个姐姐惊恐万分。

 

 

和分别了3年的怀秋突然相遇,林酥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面对怀秋悄声说:“秋子哥,哦,不。大林,你不知道,我爸爸上战场后,不到一年就战死了。”

“啊?在哪里呀?我去护士学校看你的时候,还没有呢!”怀秋惊讶地问。

文子哽咽起来:“在菲律宾。”

说完,她忍不住流泪。眼睛望着已经睡着的老韩和小宋,极力掩饰抽泣声。

文子擦了擦泪水,接着说:“我爸爸之前就有预感。两次写信告诉我,假如听到他阵亡的消息,不要哭,哭也没有用。也不要想办法回日本去了。爸爸还嘱咐我就把你们家当作自己的家,认你的爸爸妈妈作自己的父母,要好好孝顺他们。”

怀秋听了,怜惜地伸出手,想揽过她的肩头,但扑了个空。因他眼睛看不到文子铺位离他有多远。

“所以,当我们学校被解放军收编时,我就坚决地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林酥。这名字我想了好长时间呢!‘酥’是获得新生的意思。你的爸爸妈妈不会有意见吧?”

怀秋沉思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更有效的话安慰林酥。只是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文子,不,林酥,你说到哪里去了?三年前,你爸爸先把你领到我们家,然后把你送到护士学校,他才安心去服役。从那时起,你就是我们老林家的人了。光复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爸爸和妈妈有多惦记你!他们怎么能不同意呢?你愿意叫林酥,就叫林酥好了。就是冷不丁的,我还叫不惯呢!但愿你爸爸妈妈地下有知,也高兴你这样做。”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太阳也出来了。林酥把伤员们一个一个扶到洞外,让他们靠着山坡晒太阳。她自己到树林里采野菜去。没有枪,即使有枪,目前的情况下,也不敢开枪。山鸡,狍子,野兔子是抓不住的,一心盼望着能在林子里弄些去年秋天残留下来的干蘑菇、干枣、松子野核桃之类,给伤员们调剂伙食。不能让伤员们顿顿吃些蕨菜,刺嫩芽和苦苣菜。

鸽子洞口,两个伤员小宋和 老韩 围坐在怀秋身旁晒太阳。

小宋扶着怀秋的肩头,悄声问怀秋:“昨天晚上,我太乏了,早早就睡着了。看你跟林护士唠得那么热乎,那么熟,很奇怪。嘿,大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韩排长也凑过来:“对,大林,你快给我们说说。你妈妈是日本人,给你生了个日本妹妹吧?”

小宋一听这话,满脸都是疑问:“要不,林护士是你妈妈在街上捡到的日本孤儿吧?”

怀秋苦笑着回答:“不是!都不是!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经过一夜的休息,怀秋的精神状态比昨天强了许多,伤口还是一阵阵地疼。为了转移注意力,减少点疼痛,于是开始给他们讲和林酥相识的故事。

“我家住在阪苏镇。光复以前,那里的日本人挺多,干什么的都有。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日本人办的学校里念书。我们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她爸爸。因为她爸爸是医生,挺善良,经常给穷苦的老百姓看病,也到我家给我妈妈看过病。我们两家离得不远,就隔一条马路。她经常上我们家玩。……”

 

 

阪苏小镇,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加之一条南满铁路由此通过,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渐繁华,成了日本人比较集中的地方。镇中心的繁华地段,可见星星点点的日本商铺标志。一条中心街道,道路两旁的景象截然不同。一边是整齐排列的一栋栋红砖日本式平房,一边是中国老百姓颓废破败的杂屋。有碎砖头、土坯垒的,有旧木板、锈铁皮搭的。也有零星青砖平房混杂其中。打眼一看,七扭八歪。怀秋家的房子是杂色的半截砖头砌成的,还稍微像点儿样。与文子家只有一路之隔。

亡国奴的日子不好过。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件屡见不鲜。老百姓吃顿大米饭,被日本人逮住就是经济犯。成年人是这样,小孩子也不例外。

 一日,街上有四五个十来岁的日本孩童奋力奔跑,追逐一个八九岁的中国小男孩。并朝他身上扔土块、果皮等。他们也许并无什么明确的恶意,只是觉得好玩,或者,欺负中国人已形成了习惯,只要有机会就要恶剧重演。这个被追赶的男孩就是幼年的怀秋。

他一路狂奔,使劲地跑。心里充满恐惧、不忿和委屈……因为不止一次无端地在街上遭受这群顽童们的欺侮。前边的路十分熟悉。小火烧店、照相馆、药店,再前边就是诊所。文子家的诊所。到了!到了!

诊所的大门虚掩着。门旁的招牌被风刮得哗啦啦地作响。牌子上的“参锅诊所”几个字怀秋只认识“诊所”两个。但,这两个字眼下就使他的心里有了平安的希望。于是,他盼望那个门里出来一个人。参锅医生最好,那些日本孩子很惧怕他打针。不然文子也行。她会把自己拉到家里,帮他避开这几个小无赖的纠缠。

奇迹真的出现了!一个身着日本童装的小女孩在街上孩子们的一片吵闹声,恰从大门里伸出头:“秋子哥!快进来!”

她就是幼年的文子,也就是现在的林酥。她虽然只比怀秋小一岁,但是,由于是日本孩子,爸爸又是医生,胆子比他大。她从小就和她的爸爸一样善良,爱帮助别人。怀秋像往常似的,顺从地进了大门,欲哭又止。那几个日本孩子见状,悻悻地散了。

林酥家就住在诊所里, 独立院落。总共五间平房。正房三间,是居所。两间东厢房为诊所。正房的格局有些独特,不像中式房屋一明两暗。而是西间单独开门,是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平时父女俩就在厨房里吃饭。中间的屋子又开了一个门,一分为二,前半部为客厅,后边是文子的卧室;左边那间是参锅医生的卧室。客厅和卧室都没有床,而是有取暖设备的“矮炕”。比地面高出一尺左右,上面铺着榻榻米。每个屋子都备有衣柜。虽然家里没有女主人,整个屋子仍然显得非常整洁利落。

诊所里,参锅医生在为病人听诊,女护士站在旁边,等候医生的吩咐。

文子拉着怀秋的手,从客厅走进自己的卧室,两人一起坐到榻榻米上。榻榻米上放着小碗、小盆等玩具。

文子用刚学会的汉语结结巴巴地对怀秋说:“怀秋哥哥,我们…玩过…过家家吧!”怀秋犹疑地点点头。

文子跷着脚把桌子上摆着的两个木偶人拿下来,递给怀秋一个。

“你手里的是…爸爸,我…拿的是…妈妈。”

“爸-爸坐-这里,妈妈-坐这里。”

文子不自觉地又用日语重复:“这是爸爸,这是妈妈……”

怀秋被欺负的委屈劲儿还未排解掉。迟疑地拿起这两个木偶,嘴里机械地跟着嘟囔:“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

 

鸽子洞下面,一条小溪流水淙淙。林酥到河里打水的时候,看见有两指长的小鱼在稍深一点的水湾处畅游。

她迅速脱下鞋子,赤足在水里淌着,弯下腰试着抓住它们。未果。水被搅浑了,鱼儿不见了。可是她的小腿和双脚感触到水底猎物在东躲西撞似的游动。她又几次快速弯腰捕捉,均未成功。

扑腾了半天,一无所获。林酥不甘心。她太需要这些鱼了。伤员们太需要加强营养了。她站在溪流里静止不动,水渐清彻。眼看着一群小鱼顺流而下。

回山洞的路上,林酥回想村漱医生嘱咐她的话。

“伤员们要恢复得快,必须加强营养。特别是林怀秋,他的失明,纯属营养不良造成的,更应该多补充动物蛋白或鱼肝油。要能经常吃点鱼之类的东西最好了!”

她甩动着手里拎着的一串蝼蛄,一边为自己的新发现而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一边对旁边小溪里的鱼儿说:“我不信,我就抓不着你们!咱们明天见!”         

当天下午,鸽子洞口前,那一小块凸凹不平的坡地上,林酥在韩排长的指导下,用刚折来的柳树条编“鱼网”。林酥把长短不齐的树条理好,刚要把叶子撸掉,被韩排长拦住了。

“林护士,千万别撸掉!等会儿全仗着这树叶子把鱼拦住呢!你到洞里把担架上的绳子解下来,用绳子系这些树条,能结实点。”

“怎么系?”

“来,咱们先摆好。”

老韩在地上先画了一个草图。林酥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很快在地上摆出一张“网”,然后,能别的地方用树枝别上,四周连接处用绳子扎上。不大一会儿,一个二尺多宽一丈多长的草帘子般的“鱼网”就编好了。林酥把剩下的树枝搂到一起,放到不碍事的地方。

韩排长见状,告诉林护士:“那些没有用了。晒干了当柴烧。”

林酥拖起那张大“鱼网”:“开拔喽!战友们,你们等我的胜利消息吧!”

她把自制的土渔网拖到小溪湾处,按照韩排长告诉的方法,把网立起来,横放在溪流上,两头用大石块固定住,像筑起了一道小小的拦河坝。两条小鱼游到此处明显受阻,找不到出路就蹦跳起来。

林酥看到了,高兴得直和它们打招呼:“鱼儿们,你们好!哎,又来一条!你好啊!”

不一会儿,憋到这小河湾里的鱼越来越多。鱼儿在水里蹦蹦跳跳,十分欢实。林酥也随之蹦来跳去,用手去抓。抓来抓去,鱼身太滑,抓住的少,溜掉的多。在鱼蹦起来的一刹那,她急中生智,扯开宽大的前衣襟,猛地兜住。一条大点的鱼抓住了!她终于找到了到抓鱼方法。轻松地一连抓了十几条。她把这些鱼穿在柳条上,放到岸边。把湿透的衣襟拧了拧,又摸了一把脸,林酥大获全胜,兴冲冲地回了山洞。

中午时分,洞内的破铁锅里腾腾冒着热气。十几条鱼在锅里被慢火炖着,咕嘟咕嘟响个不停,香味四溢。伤员们闻到香味儿,都露出欢快的笑容。

小宋高兴地嚷起来:“这回我们有鱼吃了!林护士可立了大功了!”

林酥得意地对大家说:“是韩排长的主意好。我不过是出了点力气罢了。”

“那也得你肯下力气呀!虽说是春天了,这山沟里的水多凉啊!把你冻坏了吧?”韩排长的话里充满了感动。

“没关系!上了岸,把脚插在阳坡的泥土里,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虽然眼睛看不到,怀秋从大家的对话中体味到林酥和战友们关系非常融洽,也欣慰地笑起来了。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隐隐约约听到远处山下响起一阵阵稀疏的枪声。

林酥已经做好饭了,听到枪声,情绪立刻紧张起来。她跑到洞外,观察一阵,回来对洞里的伤员们说:“大家听我说,可能是中央军又进佟庄子了,备不住来搜山。咱们集中在一起目标太大,为了防止万一,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分别再找两个隐蔽的山洞藏起来吧!怎么样?躲一两天,没事了再回来。”

小宋首先做出反应:“我看没事。敌人要搜山的话,李村长肯定派人给我们报信。”

韩排长也表了态:“我觉得林护士说得对,以防万一嘛!”

“我眼睛看不见,爬山费劲,就不出去了。真是碰到敌人,就说自己是要饭的。他们能把一个又瞎又瘸的人怎么样?”怀秋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林酥的态度很坚定:“不行!要饭的人穿军装,腿上还有枪伤?瞒不过去的!张政委把你们交给我了,我说了算!大家别多说了,赶快走!”

洞外,天上飘起蒙蒙小雨。林深叶茂,路径不明,林酥正组织伤员转移。雨水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两个伤员夹着简单的行李,拄着拐杖往树林深处艰难攀爬。林酥扶着怀秋紧随其后。他们一行人在树枝缝隙里钻来钻去。山坡陡峭湿滑,坎坷不平。

韩排长和小宋不断下意识地用手扶山石、抓藤蔓,把手里拿的东西掉到地上。林酥见了,只得把怀秋放下,帮着他们捡起来,再回过头搀扶怀秋。不大一会儿,汗水和雨水在脸上交织,模糊了双眼。

怀秋感到林酥顾前顾不了后,抹抹额头的汗水跟林酥商量:“林酥,你先把他们俩送到前边,我听着你们的脚步声慢慢摸索着跟着往前走。”

“那哪行!白天你都看不见路,别说在这昏暗的深山密林里。再说,你那条伤腿根本不能着地。你别着急,李村长没派人来通知,说明敌人并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所以,咱们也不用躲得太远。”

    怀秋信服地点头称是。在林酥的扶持下,接着向树林深处走去。

伤口恢复较快的小宋很快找到一高处的小山洞。转眼之间就钻了进去,他在里边坐着试试后,一边往外爬,一边告诉大家:“这个洞太小了,只能装下一个人”。

林酥见状就爬上坡去,嘱咐道:“小宋,你就别出来了。你的伤稍轻一些,一个人在这里躲一阵。等我把老韩和大林藏好,再回鸽子洞给你们弄吃的。”

 “没问题!你放心去吧!”小宋非常听话地返身回洞。

 林酥返回到坡下,对剩下的两个人说:“老韩,大林,我估计像这样的小山洞,这沟里还能有不少。咱们再找一个,你们俩藏在一起。行不?”

韩排长立刻领会了林酥的意思,他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林的。”

“那咱们走吧!”

  行进中,怀秋像抓着拐杖一样紧握林酥的手。林酥一边擦汗一边深情地望着怀秋。怀秋目光茫然,一无所知。

事实上,真是一场虚惊。当林酥把老韩和怀秋安排好,又把晚饭送到几个伤员手里的时候,山下的枪声已经稀稀拉拉,若有若无了。为了安全起见,大家还是在外边的小山洞里过了一夜,只有林酥在鸽子洞里留守。

 

 

在林酥精心的护理下,二十多天后,老韩、小宋伤愈。他们由李村长指引,知道了部队的大概去向。他们决定立即归队,参加战斗。而怀秋的腿伤还未痊愈,眼睛虽有些好转,但仍看不清楚。看到战友们要走了,他心里很着急。

这天早晨,老韩和小宋收拾好行装,要寻找部队去了。他们紧紧握着林酥的手,恋恋不舍。在鸽子洞外,向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天的怀秋和林酥告别。

 “林护士,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谢谢你!”小宋的眼圈有些发红,哽咽着说道。

老韩拍拍怀秋的肩膀说:“大林,你别着急,你的眼睛只要继续加强营养,肯定会恢复视力的。再将养些日子,咱们战场上见!只是以后剩下你们两个人……”

怀秋心里有些波动,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部队机关的干部,遇事能比较沉得住气。他跟韩排长和小宋说:“唉!看你们一天好似一天,能走能撂,我心里真着急呀!你们回到部队,就向首长汇报说,我的眼睛再恢复几天,马上归队!至于我和林护士,你们放心好了,没什么不方便。他是我妹妹,没见她都改姓林了吗?”

林酥羞涩地低着头,不吭声。只是一遍又一遍帮助老韩和小宋友整理衣装。怀秋无可奈何地一一和战友握手告别。

怀秋向渐渐走向远方的战友挥手:“别忘了告诉张政委早点派人接我们!”

老韩和小宋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林子里,人影早不见了,只听到他们渐远渐弱的回声:“放心吧!”

 

小宋和老韩走后的第一个夜晚,洞里冷清许多。漫漫长夜,艰苦的生活环境继续考验着怀秋和林酥两个年轻的战士。

林酥的铺位已经从怀秋的旁边挪到了对面,原来老韩的位置。隐约听到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兽油灯忽明忽暗,洞壁上不时出现林酥走动的影子。林酥把下雨前抱进来的干柴刚刚收拾停当,站在那里喘气。她正琢磨接着还应该干点什么呢?

进山以来,林酥已经不习惯坐下来休息,只要有点闲空,就想为伤员们做点什么。现在走了两个人,只剩下怀秋一个,她的工作量突然减轻了,竟不适应了,感到不知所措了。

这时,怀秋站在过道上练习走步。看样子他无论怎么努力,受伤的腿着地的时候仍感到疼痛难忍。小腿的骨头断裂处疼,连脚掌、脚后跟也疼。走起来只能一条腿吃劲,另一条腿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林酥见怀秋紧皱着眉头的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前一段时间,虽然怀秋的伤最重,但是,从伤口的治疗护理到生活方面的吃吃喝喝,林酥总是先紧着小宋和老韩,把怀秋放在最后。潜意识里唯恐让小宋和老韩觉得怀秋和自己熟识而受到特殊的照顾。怀秋对她这样做也非常认可。就是盛碗饭如果先递给了怀秋,他都会谦让地说:“还是先给韩排长,他是老大哥么!”

从现在开始,她可以毫无禁忌地把精力全部集中到怀秋身上。

“大林,你渴不?我给你烧点水喝吧!”

“我不渴。你累一天了,快坐下来歇歇吧!”

怀秋自己坐下来,也顺手拍拍身边林酥的铺位,不成想那里已空空如也。林酥看到,觉得好笑:“别拍了!我在这儿哪!”

“你看,我的眼神,还是不行。白天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光亮,心里挺高兴。天一黑,就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林,别着急。你的眼睛会好的。晚上灯光暗,我都看不清楚,别说你了。从明天起,我天天抓鱼,全给你一个人吃。村漱医生说,像你这么年轻,只要加强营养,多补充维生素A,视力肯定能恢复。多吃点山沟里的鱼,说不定眼神比过去还好呢!”

听到林酥在对面跟自己打招呼,怀秋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怔了片刻,方明白她的用意。他知道,林酥睡得离他远了,可是,她的心却离他更近了。

此时,怀秋二十岁,林酥十九岁。他们兄妹般的感情中,爱情的萌芽在不知不觉中升腾。但是,他不知道,在此后的五十年里,他们的心贴得越近,人就离得越远,直至杳无音信。现在这点距离,才只是一个起点。

 

 

几天过后,怀秋的视力又恢复了一些,在洞内巡视。看到装粮食的袋子瘪瘪的,用手摸一摸。林酥看到这一情景,高兴地蹦了起来:“大林,你的眼睛能看见了?太好了!”

“是啊,不知不觉,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清楚了。”说完,怀秋又使劲眨眨眼。

“你看,我说怎么样?听医生的没错!”

 “小酥,咱们的粮食剩下的不多了,以后做饭的时候多加点野菜。”怀秋忧心忡忡地对林酥说,称呼改了,并不突兀,林酥很自然地接受。

林酥原本性格开朗乐天,和怀秋在一起,遇事就更不知道犯愁。

 “是!我知道,大林同志!我每天早点出去,多采点蘑菇,多摸几条鱼,再挖点野菜,还能顶一阵子。”

怀秋接着说:“我腿上的伤好利索了,眼睛也能看见了。过两天,李村长不来,我们也得找他去。不知部队现在驻扎在哪里。”

林酥听见这话,沉思了一会儿,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对怀秋说:“嗯。大林,我说一句心里话,你可不要批评我。”

“你这么关心我,整天辛辛苦苦伺候我,我就那么没良心,你说一句话,我就批评你?”

林酥眨了眨她那双杏核眼,故意提高嗓门:“真的?”

怀秋说:“可不是真的!不信咱们拉勾。”

林酥这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怀秋哥,不,大林。这些日子和你在一起,心里特别高兴。不管怎么苦,怎么累,我都不记得了。……好像把部队也给忘了。……不是,是我没想到你的眼睛好得这么快,是应该回部队了。”

怀秋见林酥那天真的样子,竟说出这样的傻话,心里并不奇怪。他语气平和地告诉林酥:“小酥,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不打败蒋介石,咱们即使每天都在一起,也没有安生的日子过。咱们还年轻,等打完仗,咱俩就结婚,在一起过日子,什么事我都听你的,就像现在这样。”

林酥眼睛一亮,冲着怀秋用力地点点头:“嗯。”她压根没有想到,怀秋是这么理解她的心思,态度这么明确。小时候他俩青梅竹马,互相拉拉扯扯都不算数,就是这一个多月以来,除了因治疗护理需要,他们之间曾有过有肢体接触,从来没有因为要表达爱意而碰过对方一下。

在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对年轻人就通过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便确定了恋爱关系。林酥心里有了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提这个话题。一心一意努力工作,等待战争结束。

外面的战事进展情况,怀秋他们毫不知情。很少听到枪炮声虽然只是一个表象,但是,直觉告诉他们,战场已经转移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的活动不用那么偷偷摸摸的了,做饭的土灶也挪到了洞外。

转眼已经到了六月下旬,响晴的天,太阳光正强,烘烤大地,有些灼人。怀秋趁着大晴天,摸索着把棉被抖出来,搭在在向阳的灌木上晾晒。接着又坐在洞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把棉袄里的棉花撕扯出来,使之变成夹衣。正干得起劲,听到树丛后传来林酥兴冲冲地脚步声。

林酥快步跑到洞前,气喘吁吁。

“大林,今天中午给你改善生活!你摸摸……”

怀秋伸手刚一摸到林酥递过来的东西就像被烫了似的抖了抖手。

“是林蛙吧!”

“是呀!有十几只呢!它们刚出洞不长时间,虽然没有多少肉,但是蛋白挺丰富。可惜没有作料,只能用盐水煮了。”

怀秋心疼地问林酥:“这东西蹦得快,不好抓吧?真是难为你了!”

林酥拍拍身上和裤脚上的泥土,一屁股坐在怀秋身边。

“这几只林蛙是不怎么好抓,它们蹦得可快呢!你看摔得我这一身泥。不过,怀秋哥,只要你的眼睛快点好起来,再苦再难我都不怕!”

“我的眼睛已经好多了。过两天,我和你一起去抓。两个人围追堵截,抓得快。咱们大锅炖林蛙。”

林酥起身:“好。我这就去炖了它们。”

说完,林酥就进洞里收拾林蛙去了。

 

 

寂寥无声大山洞里,又一个难眠的夜晚来临。怀秋和林酥两人面对面坐着。那盏小油灯忽闪忽闪,总是要熄灭的样子,又总是起死回生,忽闪着生出些光亮。怀秋把棉被从身后拿到前面,抱在怀里,又扯出被角盖到腿上。

他关心地问:“小酥,你冷不冷?”

“不冷。等会儿冷了,咱们把棉被披上。”

“行。今晚我给你讲《聊斋》里的鬼怪故事吧?”

林酥摆摆手,大声回绝:“不要!你讲的故事太吓人了!今天我先给你讲。这是我家乡流传的故事,叫《岩石边上的狸子和八助》”

怀秋拉长了声音:“行。”

林酥咽了咽唾沫,润润嗓子。

“从前,在金川河的岩边上,住着一只狸子。这只狸子的拿手好戏,就是变成姑娘来蒙骗年轻人。可有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不信这一套,他说哪有这种事,我替你们教训一下它。

这天黄昏时分,年轻人就出发了。走不多远,就看见一位漂亮的姑娘正朝自己走来。姑娘忽然停住脚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用衣袖捂着脸,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小伙子想,她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才到这里哭的吧。于是,他上前想去安慰她,他用手拍那姑娘的肩膀,姑娘一回头,猛地把脸转向小伙子。

你说怎么样,原来那张脸上,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这个小伙子当时就昏死过去了。从此以后,一到傍晚,人们都不敢走这条路了。半田那儿有个胆大的赶脚的叫八助,有一天,因为没有客户,八助牵着马回半田。狸子想,我今天来蒙一蒙八助‘赶脚的这位大哥,请驮我到金川去。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听了这话,八助眯起眼睛说道:‘请上马,因为是回程,我可以少收你点钱。’于是驮着客人来到金川。客人下马后,给八助一大把钱。八助高高兴兴回到家,对老婆说:‘今天可好了!客人给我很多很多钱!’说着,去摸口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客人给的钱都变成了树叶。八助气得够呛。发誓要狠狠教训狸子一回。要知道八助怎么教训狸子的,咱明天再讲。”

怀秋正听得入神,见林酥卖关子,笑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明天就明天。要是不困的话,现在我教你唱歌。咱们唱什么呢?今晚教你唱一段京剧‘苏三起解’,明晚教你‘大刀进行曲’,怎么样?”

林酥拍着双手:“好啊!今晚就教两首,快教快教!”

怀秋展开喉咙唱了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边唱边做出砍向林酥的手势。

林酥假装生气的样子,立刻反击:“我才不是鬼子呢!我不学这首。”

怀秋沉思一会儿,觉得这个玩笑开得过了头,马上改口说:“好好好,不学这首。噢,我想起来了,去年我自己写了一首歌,叫《三块石颂》,曲调挺好听,我教你这首怎样?”

林酥这才又雀跃起来:“好!就教这首。不许变卦啊!”

说完,她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

怀秋看到林酥的手势,并不理会。得意洋洋地唱起自己的处女作。“三块石呀三块石,你巍然地耸立在群山的怀抱……”

 

早晨,林酥早早起来,在洞里活动一会儿,伸伸腰,做了几个打排球的动作。发球、扣球、颠球……然后,按惯例先检查怀秋的伤口,为他按摩了一阵子,再看看他的视力恢复的怎么样。

“大林,你腿上的伤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只是躺的时间长了,肌肉有些萎缩,需要加强锻炼。现在就差眼睛了。你到洞口向外边看看,那些树枝树叶能看清楚不?”

“我感觉这眼睛恢复得也挺好。刚进洞的时候,不管洞里洞外,一片漆黑。现在,就是在洞里也能看得比较清楚了。”

林酥很欣喜:“那可太好了!视力完全恢复了吗?”

怀秋笑她幼稚:“你想得挺美,能那么快吗?已经恢复到原来的百分之七八十,我就非常知足了!”

林酥心病去了大半,有了闲情逸致。她扯着怀秋的衣袖来到洞外,指着山下河流和满树开着白色花朵的槐树林子说:“大林,你过来看看,这地方景色多美!将来解放战争胜利了,我们在这山脚下盖一间小房子住。每天到山涧小溪打水捕鱼洗衣服。我在家里做饭,你上山打猎种地。没事就到这鸽子洞里逛逛,那有多好呀!”

怀秋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嘴上还要逗一逗林酥:“羞不羞?大姑娘家家的,尽想着自己享清福。革命战士的理想就这么一点点呀?这太容易了!等仗打完了,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林酥假装生气,大声骂开了:“大林,你这个大坏蛋!我这些日子伺候你早就伺候够了,我才不给你洗衣做饭呢!不给你说了,我还忙着呢!我今天还得上山采野菜,再到远处的山上找点别的能吃的东西。我可能晚一点回来,你别担心。”

 “我等会儿下去打水弄柴火,你别惦记着这点活儿,急着忙着往回赶。也不要走得太远了。”怀秋也正经起来,嘱咐林酥。

林酥做个立正敬礼的姿势:“是!大林同志!”

说完,林酥蹦蹦跳跳地向远处跑去。

中午时分,林酥踉踉跄跄从沟下小溪旁向山洞方向攀爬。手里拿着一捆野芹和一串小鱼。慌里慌张,坷坷拌拌。已经快到鸽子洞口了,一只脚让树根拌了一下,冷不丁摔了一跤,野菜和鱼都甩出去了。

她不想耽误时间去拣这些东西了,爬起来就跑。来到洞口,也不敢大声嚷嚷。

“大林!不好了!有情况!我在下边小溪那儿看见有人进沟了,正往我们这里来呢!我是抄近路跑回来的,眼看就过来了,怎么办哪?”

怀秋正把晾干的柴火往山洞里搬,停手思索一会儿。

怀秋冲林酥摆摆手,低声说:“别慌张。前天李村长派人送信不是说,国民党在这一带的军队已经被我们打散了,让我们安心养伤。这会儿那些散兵游勇逃跑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为了咱们几个伤员搜山呀!”

林酥有所醒悟,情绪放松了些:“你说的也是呀!”

正说着,发现前面不远处树丛中一个男人东张西望。不一会,又发出“啾啾啾,唧唧!”声。重复了好几次,声音悠扬,在空旷的山谷里回响。

怀秋拽着林酥躲到暗处仔细观察。试着发出暗号:“唧唧唧,啾啾!”

反复几次,先是低声,一声比一声高。对方有回应:“啾啾啾,唧唧!”

怀秋高兴地对林酥说:“小酥,不用怕了,是自己人来接我们了!快去接应一下!”

 

 

怀秋养伤的日子就这么突然开始,又突然在今天结束了。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每人打个背包就随接他们的同志回到部队。

那些盆盆罐罐,粮食袋子担架之类,都规规矩矩集中到一个隐蔽的角落,算是还给了李村长。林酥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了伤员,还需要在这里养伤,说不定自己还能回来,一定用得上。

三团指挥部,是一间农舍临时改设的办公室。简陋、整洁。张政委坐在破旧的小学校课桌充当的办公桌后,林酥坐在对面。

张政委微笑着对林酥说:“林酥同志,这次你很好地完成了三名伤员的医疗护理和保护工作,辛苦了!”

停顿了一下。张政委又接着说:“我们将向军分区为你请功。现在给你找了间民房,你先住下休息两天。军分区要你大后天回分区卫生部报到。就在碱厂,离这里有七八十里路。我派通讯员用马载你回去。放心好了!”林酥因将与怀秋分别而表情凝重,陷入沉思。张政委站起来。

张政委见林酥情绪不高,对组织上的表扬也没什么反应,就关切地询问:“你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林酥突然醒过神来,起立行礼:“报告首长,没有!”

林酥走出门外,与等在那里的怀秋回合。两人一起向林酥的临时住处走去。林酥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一路无语。

师部从老百姓家借了一间民房,做林酥临时借宿处。地下有粮食囤子和家什杂物,炕上放着林酥刚打开的行李。

怀秋与林酥进屋,并肩坐在炕沿上。离愁别绪诉说不尽。怀秋见林酥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安慰她。:“这是咱们第二次分别了吧?第一次是你离开阪苏镇到安东满铁护士学校读书。咱俩都少不更事,以为分别只是暂时的,哪承想一别就是三年,天各一方,杳无音信。但是,老天挺照顾咱俩,咱们不又见面了嘛!现在咱俩又要分开了,虽然离得挺远,但是,怎么说也是在一个部队。可能以后不能经常见面了,你自己多保重!”

林酥愁容已散,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放心吧!大林同志。你已经说第四遍了,不腻呀!倒是我不放心你。以后还是要加强营养哦!要不然眼睛再看不见了,我可不理你了。”

怀秋这时十分注意,每一句话都尽量顺着林酥说:“好好好,我一定注意就是了!”

他把随身戴的一副小银锁摘下来。

“小酥,我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我们家虽不富裕,但因为我是长子,为了保佑我身体健康,父母还是在我周岁的时候东挪西凑,给我打了这副长命锁。也算是个护身符吧!你戴上!”怀秋早有准备似的说。说着,动手给林酥戴到脖子上。

灯光暗淡。林酥在行李深处掏出一对木偶人,把其中的一个递给怀秋。

“这是妈妈临终时留给爸爸唯一的纪念品。爸爸走了,我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把它们带在身上,保留下来。”林酥一改往常的乐观诙谐,语调有些沉重。

“哦,这东西我可见过很多次。记得小时候咱俩过家家,你把这个叫爸爸,管这个叫妈妈。”

“是啊,每当我看见它们,就想起爸爸妈妈。咱俩这次分别,再见面就不容易了,一定给我写信啊!”

“哦。对了,我把我的名字写到这个木偶人的背上,你见到她,就权当看见我了。”

怀秋立即回应道:“那我也把我的名字写到你的偶人上。”

 “好啊!”林酥多少露出些笑容。

怀秋写罢,心情沉重地把偶人揣到口袋里。

接着怀秋想起明天文艺演出的事:“哎,对了!明天下午,部队搞军民联欢,团里硬要我出个节目。我刚归队,现编现写的台词,也记不住。到时候,你可别忘记出来看呀!”

怀秋回到宿舍,战友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怀秋躺在行李上歇了一会儿,扑腾一下又起来了。他在宿舍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1946年7月3日,晴

因为眼睛看不见,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写日记了。这两个多月里,行军、打仗、受伤、失明,到鸽子洞养伤……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最应该记录下来的是,我在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与当年的文子梦幻般的相遇。我们在深山沟里朝夕相处,历时两个多月。虽然我一直被伤病困扰,野人般的生活艰难困苦,但是,温馨快乐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们。

当时我身体虚弱,情绪低落。如果没有小酥的悉心照料,没有她开朗乐观的情绪感染,我也许永远成了瞎子,瘸子,也许生命早早地走到尽头。正当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的时候,今天,我们这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就这样突然结束了。难怪小酥一下子接受不了。”

 

 

林酥按期回到了所在的本溪碱厂战时野战医院里。一日,正值中午休息时间,一片宁静。知了在院子中间的一棵大槐树上不知疲倦地“吱”“吱”地叫着。

屋内的伤员在午睡,个别伤员忍不住疼痛,发出轻微的呻吟。医生护士们也各自做暂短休憩。院子里晾晒很多白色被单,绷带之类的棉织物。

林酥把晾晒物整理一番后,向大槐树下走去。她用双手捶几下疲劳的后背,坐到树根下草编的蒲团上,哼着怀秋教她的《三块石颂》,开始拆一件紫红色的旧毛衣。

一个没有父母没有家人陪伴的清纯少女,像一片小树叶,在异国他乡随风飘零。父亲临终前给她安排了今后生活的方向:投靠老林家,从事一项适合女性的终身职业。这似乎是无可挑剔的最佳选择。但是,谁能犟得过命运呢?医院和所属的护士学校顷刻之间变换了性质,她和医院的医护人员、学校的老师同学们转瞬之间穿上了解放军的军装,避开了流离失所和遭受惩罚的苦难。白天和众多医务人员投入繁忙的救死扶伤工作,感到非常充实甚至很快活。每当夜深人静,她就陷入了无依无靠、戚戚徨徨的境地而不能自拔。父亲郑重地把自己托付给林家,自己也决心融入那个贫困但很温馨的家庭。可是林家在国统区,连怀秋自己都回不去。何况她呢?这回巧遇怀秋,一颗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家园,此时的林酥不知心情有多舒畅。

闲暇时,林酥的脑子里装的都是怀秋。她不断地叩问自己:我能为怀秋哥做点什么呢?怀秋手脚上的冻疮疤引起她的注意。她找出自己唯一一件毛衣毫不犹豫地拆掉,打算织成袜子和手套,让他的手脚在隆冬的时候不再受冻。她坚信,这袜子和手套不但能保护怀秋的手脚,还会呵护他们之间已经萌生出来的爱情。

几天来。林酥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就会坐在树下那只蒲团上,哼着那支由林怀秋作词谱曲的《三块石颂》。循环往复,不知唱了多少遍。

“三块石呀三块石,你巍然地耸立在群山的怀抱……”。

她一边低声哼着歌,一边专心地用竹针织袜子。袜子的颜色红白相间,显然里边掺了白棉线。袜子很厚,很大。文子双手反复伸进袜筒里,测试长短和厚度。

“怀秋哥穿上一定暖和,脚再也不会生冻疮了!”林酥自语道。

 

 

待到 初冬季节,怀秋打开文子托人带来的包裹,掏出毛袜和毛手套,感慨万千。他打开日记本,沉思了一会儿,用钢笔在上面写道:“小酥不可能知道,我所在的部队,番号已经改成中国人民志愿军。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卫鸭绿江大桥。驻地正好是八一五光复前,文子在满铁护士学校读书时待过两年的地方——鸭绿江边的丹东。日本人在这里留下数十栋建筑,为我们抗美援朝的部队提供良好的驻扎条件。这也是我曾经千辛万苦攒足路费来看过她一次的地方。我当年到这里看望文子时,我们在一起待了好几天,曾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供我闲暇时咀嚼品尝。……

能穿上小酥送我的毛袜子,行军、打仗、蹲防空洞的时候,除了恐惧、艰难和危险,我会感到比别的战友多了一份幸福。不知道文子能否从别的渠道得知我们部队换防的消息,和我联系不上,她会着急的。怎么办呢?”

 

与此同时,文子仍在碱厂的战地医院按部就班地工作。在她心目中,共产党已经夺得政权,新中国成立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把医院里遗留的这些伤员都治愈了,自己和怀秋就应该顺顺当当成家立业了。但是,日复一日,这一天总像是躲着她,不但没有一点可以安居乐业的迹象,连怀秋也没了音讯。林酥很苦恼,也很郁闷,除了日本同胞松原大姐,她连个诉说的地方都没有。这几天,可能是心事太重,睡眠受了影响,仿佛精神上也恍惚起来。

一日,在护士值班室。林酥身着护士装,正忙着给伤员配制药剂。窗外远远传来火车的鸣笛声。

她的眼神立即转向窗外阳光的阴影处。并以此判断,这个时辰,这辆火车肯定是从东北方向过来的。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林酥几乎失去了理智,她以为怀秋哥这么长时间没和我联系,肯定是觉得快见面了,就不必写信了。说不准他就是坐这趟车来看我。竟然放下手中工作,不管不顾,疾步向门外跑去。

当林酥气喘吁吁地跑到站台,刚巧赶上火车慢慢进站。汽笛声、上车旅客的脚步声,一阵混乱嘈杂。旅客从各车厢依次下车,汇成一股人流,向出口走去。

林酥呆站在离出口不远处,她的眼神从每一个旅客身上扫过,由盼望到焦急,直至失望。像一座雕塑。

    这种情况一连发生好几次。首先引起与林酥住在一个寝室的松原大姐的注意。

一天夜里,和平时一样,远方传来火车轰鸣声。正在熟睡的林酥猛地惊醒。翻身下地,连鞋都没穿好,急速出门,向火车站方向跑去。同室的松原大姐被吵醒,也穿上衣服随之跑出门。

站台上,只见火车稍停片刻,没有一个人上下车。林酥一个人站在哪里发呆,松原扶着她慢慢地往回走。

 “怀秋哥应该在这趟车上,怎么没有下来呢?”林酥自言自语道。

松原对林酥的行为大惊失色。她用双手用力拍拍林酥的肩头,大声说道:“林酥,你是不是得了癔症?你的怀秋哥也没写信说要来,你就一次次到车站接他,不但白天来,现在连晚上也出来,这不是傻吗?”林酥听了松原的话,像没听见一样,漠然无语,眼睛里充满泪水。

好在没过几天,医院里开始动荡不安,部队的战报上也说是有了新的战事,医院又要跟随部队到前方去。此时林酥对怀秋的去向有了一些新的猜测,心里好像也有了底。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肯定是打仗去了。只要战役有了空隙,他就会和自己联系的。

……

过了两天,医院里就召开动员大会,宣布医院搬迁。战时,部队医院随战场转移。搬家,是三天两头的事。医生护士们习以为常地把药品医疗器械装到木箱里、柳条筐里。甚至很多箱子还没打开过,就原封不动地又要搬走了。

护士办公室里,松原和林酥整理药品。

林酥见松原大姐闷着头工作,半天也不说话,就试探着问道:“松原大姐,原来战事频繁的时候,咱们医院总是搬家。现在战争不是结束了吗?咱们在这里刚稳定下来了,怎么又搬家?”

松原到底比林酥年长几岁,看问题眼光稍远一些。她反问:“谁说战争结束啦?你想结束就结束啦?我听说朝鲜战争战争已经打响了。咱们解放军有的部队已经开赴前线,准备抗美援朝啦!”

为了宽林酥的心 ,松原在林酥耳边小声加了一句:“大林他们部队可能就是开拔了。要不然,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音信呢?”

林酥着急了:“大姐,我们搬往哪里去呀?我们走了,大林上哪里找我们呀?”

松原见林酥认真了,反倒可笑,就开玩笑说:“找我们干啥?是找你吧!”

“松原,你太坏了!”林酥不好意思地还嘴。

 

    医院很快搬迁到战事频繁的中朝边境重镇安东。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很快就把一整套医疗机构安置妥当,随时都可以接收前线下来的伤病员。

早上,林酥和两名护士随村漱医生查房。进入4号病房,病号们规矩地躺在各自的床上。一张昨天还空着的病床,今天突然有了病员,林酥很惊异。不禁动手上前揭开那个病员手上的报纸。

“呀!大林!”她惊叫道。

村漱医生不满地瞅了林酥一眼。小声说了句“大惊小怪!”

林酥使劲地捶了怀秋一下:“怎么是你?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怀秋倒是沉得住气,语调平稳地回答:“因为犯了胃溃疡,昨天晚上到医院的。我们部队就驻扎在这附近。”

林酥旁若无人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

“我有病了,你还说太好了,什么用心哪?啊?”怀秋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这间病房归我管,现在我是你的领导。那么长时间不理我,这回我可得好好管管你,怎么不好啊?”林酥有些强词夺理。

怀秋并不计较:“是是是!你好好管吧!我肯定服从领导。”

“这还差不多。我和医生查房去啦,你好好躺着。”

林酥说完,急急地追赶随医生去了。

 

 

午饭后,林酥和松原蹑手蹑脚,来到4号病房怀秋床前。

怀秋翻身起来,苦笑着对林酥说:“你怎么又来啦?你今天来几次了?不怕影响不好啊?”

“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陪松原大姐来看你吗?”一听这话,林酥是有些心虚,但是还要找些理由为自己辨解。

怀秋朝松原使了个眼色,认输了:“对!松原大姐不认识4号病房的门,必须得你领着,行了吧?”

松原的汉语不如林酥,说个三五句话,总要带出几个日语单词。但是,她在工作中和日常生活中,还是尽量多说汉语。此时,她见怀秋体态清瘦,脸色蜡黄,动不动就心口痛,很是担心,就像大姐姐那样嘱咐怀秋一通。

“大林哪,你这一病,可把咱们文子乐坏了。不过,胃病也不能忽视。今后吃东西,要加小心了。冷的、硬的、酸的、辣的都不能吃,趁现在初发,得抓紧治。”

怀秋无奈地回答说:“现在,虽然支援朝鲜的大仗还没有打起来,但是,小摩擦不断。美国飞机天天轰炸鸭绿江大桥,阻止援朝物资的运输。我们团负责保卫鸭绿江大桥,整天在桥上巡逻。空袭警报响了,就钻防空洞,说不定在里边蹲几个钟头。桥被炸了,立刻组织工人抢修,也是没日没夜,有饭吃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凉的热的。”

“倒也是。你这养病期间没事到大姐那里玩。大姐熬些汤水帮你补养补养。另外,我想跟你学学汉语。不知你愿不愿收我这个笨学生。”

“大姐客气什么,我的日语还是在你们日本人开的中学堂里学的呢!小时候林酥也教了我很多。两个月前,部队向中朝边境集结,上级要求保密,我就没敢和林酥打招呼。弄得林酥整天心神不安,那段时间幸亏有你安慰和照顾,我还不知怎么谢你呢!”

   

 林酥和松原仍然住在一起,她们这次搬到丹东的宿舍,条件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屋子里十分宽敞,陈设也讲究了许多。两张单人床分别放在窗户两边,靠窗台摆着两屉书桌。地中间一个小圆桌。铺着一块花格布。整个屋子显得十分温馨洁净。

松原从书桌抽屉里找出本子和钢笔,放到圆桌上。林酥提着一壶开水,在三个搪瓷缸里冲了茶水。显然,她俩在为怀秋到来做一些准备。一会儿,

响起了“噹”“噹”的敲门声。怀秋果然如约而至。

怀秋在门外大声叫门:“是我,林怀秋。”

松原面露喜色:一边应着“请进!”一边又对林酥说:“他还真挺守信用。”

怀秋进屋后,把手里的两个大纸包放到圆桌上。林酥急不可耐地打开看。

 “这是什么?糖炒栗子!苹果!”林酥从纸包里把这些她非常喜欢吃的东西拿出来,近乎于喜形于色地对怀秋说:“大林,我和松原大姐天天欢迎你来!”

怀秋见林酥高兴的样子,故作潇洒地说:“以后我每个月的津贴发了,都给姐姐妹妹改善改善生活。”

松原可当真了:“大林,你可不能老这样。我请你当老师,应该我请客。下回别买了。我的津贴比你多,怎么好意思吃你的东西呢!等将来仗打完了,你们结婚时,得需要不少钱哪!”

林酥羞涩地不吭声,默默地给大家剥栗子。

怀秋也不好意思了:“不说这个了。咱们上课!今天咱们就从眼前经常使用的词语学起。我先说,松原大姐跟着读。两三遍也就会了。大姐,你觉得哪些话说的时候感到费劲哪?”

林酥替松原回答:“解放军,志愿军,抗美援朝。”

怀秋:“好,咱们就从这几个词开始。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说完又用日语再说一遍。

松原先用汉语学一遍:“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怀秋这次先用日语说明一下:“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然后再用汉语说一遍,效果挺好。

松原很顺利地用汉语说道“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林酥急了。立刻给松原纠正:“不对!不是‘解放’,是‘志愿’。”又撅着嘴给松原看口型,并重复关键的两个字:“志 愿。”

怀秋又接着教松原几句当前用得着的话。比如: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打倒美帝国主义,苹果 糖炒栗子  ……

不知松原是有意地还是无意地,客观上是给林酥和怀秋两个年轻人创造了个在一起多呆一会儿的机会,林酥非常感谢。尽管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松原一直在场,每到这个时候,林酥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慌乱。那一边,怀秋认认真真地教,松原认认真真地学。这一边,她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好,只是拿起水壶一遍又一遍给他们的缸子添热水。

在医院治病的这段时间,一方面,怀秋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另一方面,能经常和林酥在一起,觉得非常轻松快乐。林酥的每个关切的眼神,每个呵护有加的动作和话语都令他饱受鼓舞,爱情之火在他们的内心深处熊熊燃烧。他们面前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是按资历,他们没有资格将这炽热的恋情公开。两个人只能处事谨慎,严格控制自己的情感表达,丝毫不能有一点亲昵的动作或话语表露。因此,周边的同志们和领导对他们之间的超乎寻常的关系都不知情,只有松原一个人能够理解和体会到。

 

中国人民志愿军已集结完毕,丹东附近驻满了摩拳擦掌的三个师的军队。抗美援朝战争一触即发。期间,为鼓舞士气,活跃气氛,部队经常组织一些文体活动。林酥和怀秋都是积极分子。

一天下午,医院附近一块空场上支起了排球网。一木架上的小黑板上写着一行白粉笔字:“157师医院女子排球队——伤员联队”

林酥和几个女医生护士组成的排球队正在场地上做热身练习。她们练了几个发球,又练几个扣球拦网,动作娴熟,配合默契,看得出是经常锻炼的队伍。

伤员联队是由四个男性和两个女护士组成的,几个接近痊愈的伤员摩拳擦掌,蹦蹦跳跳,做准备动作。他们也互相传传球,但是,显得生疏一些。

怀秋和一群观众,早早站在场边,大家七嘴八舌。

有人说,看样子,还是医生护士队能赢。

还有人说,那不一定。伤员这边也不弱。这几个学生兵也不白给!

怀秋也不自主地插言道:“看他们的架势,说不准哪个队赢呢!今天的比赛肯定好看!”

    此时,比赛的哨声吹响了,“嘟——”

两个队的队员们各就各位。

比赛打得热火朝天。观众们分别为两个队加油。看到林酥发了一个好球,怀秋情不自禁地蹦起来为她鼓掌叫好。

“加油!林酥!再来一个!”……

 

 

星期天的晚上,怀秋所在部队驻地附近的打谷场上,早早搭起了一个三尺多高的简易舞台。后面扯上紫色的幕布。幕布上贴着纸写的条幅:“战前动员暨军民联欢会”。舞台周围的墙上,用白灰刷写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把美国鬼子赶回老家去!”的大标语非常醒目。观众除了排队坐在前排的军队官兵、野战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尚能走动的病员,还有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和家住附近的居民。

台上,报幕员走出来一报幕:“下一个节目,京剧活报剧《圣诞节之夜》,表演者林怀秋。”台下立刻肃静下来。

报幕员报完幕,并没有下台,而是走到侧面操起二胡,拉了几下,调调音,准备伴奏。

台下,医院的女护士们都穿着军装,和战士们一起坐在前排,聚精会神地看演出。林酥也坐在队伍中,心里暗自为怀秋多才多艺欢呼喝彩骄傲,脸上情不自禁地呈现出一副美滋滋的样子。

林怀秋摇摇摆摆地走上台,简直是个四不像。头两步随着伴奏迈着京剧台步,后几步简直是一个美国大兵在演习齐步走,满脸的滑稽样儿。他身穿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头戴硬纸壳卷成的高筒帽,上面插着星条旗,画着花脸,扮演美国总统杜鲁门。他怪模怪样地坐到桌子旁边,唱起了京剧:“八国联军我为首,赤色政权寿到头。飞机大炮和军舰,圣诞节前往家走……”

一边唱一边用眼睛瞟着桌面。原来那里有一张记着台词的小纸条。林酥见状忍俊不禁,台下的观众也随之哈哈大笑。

林酥脸上的笑容尚未消失,只听身后有尖锐的“咝咝”的声音,就伸着脖子向后看。林酥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咣”的一声,一颗炸弹在身后爆炸。霎时间弹片四射,血肉横飞,烟雾弥漫,军民观众四散。待烟雾落下,林酥抬眼见怀秋趴在自己的后背上,满身满脸都是弹灰,还呲着牙呢!

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小酥,你伤着没有?”怀秋关切地问。

林酥惊恐未定,拍拍身上的灰土说:“我没有。你呢?”

怀秋摸摸胳膊,摸摸肩背,等摸到屁股的时候,手上沾满鲜血。

林酥大惊失色:“你受伤了?快看看是哪里?”

怀秋弯弯腰,又蹲了一下,安慰林酥道:“没事,没事。屁股让弹片削去一块肉,等会儿包一包无大碍。你快去抢救别的重伤员吧!”

林酥见状,奇怪怀秋正在台上演戏呢,怎么那么迅速地扑到自己的身上?没有这一扑,自己伸着脖子,脑袋恐怕早就被伤了怀秋屁股的弹片削掉了。眼前的景象不容她疑问,不容她后怕,也不容她多想,便立即投入抢救伤员工作中去。

 

 

怀秋坐在桌前写日记。

“这次遭遇炸弹,已经不是抚顺山区国民党的炮弹,而是美国飞机飞越国界,在鸭绿江畔投下的炸弹。这爆炸声,是一声号令,已经集结在江边的部队连夜行军过江作战。我和小酥惊魂未定,便匆匆告别,踏上征程。

出发之前,我没有去见小酥。没有机会再次互道珍重,也没有时间依依不舍。因为我在部队里的级别,尚不够资格谈恋爱。为避人耳目,也怕她难过。

战争时期,大家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又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见面呢?……”

 

 

 转眼之间,大半年过去了。怀秋自那次遭遇炸弹后,过江参战,两人一直没有见面。但是,只要可能,怀秋就会通过写信报告一下情况,免不了用只言片语倾诉思念之苦。因为怀秋的驻地三天两头变换,林酥很少回信。就是怀秋的信,林酥有时能收到,有时那信就白写了。谁也不能保证战争期间的邮路顺畅无阻,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大包大包的信件就可能被枪弹炮火毁掉了。还有时后写的信收到了两封,早发出去的的却迟迟不见踪影。林酥小心翼翼地保存好这些怀秋的字迹,按日期排好顺序,整整齐齐地码在军用书包里。经过林酥细心整理,他们之间丢了几个小邮包,缺了几封信,都十分明了。怀秋在朝鲜战场上的见闻、经历过的战斗,林酥在后方医院的工作生活情况,互相也就了解得差不多,真是把“见字如面”的蕴意发挥到极致。

 

 

1951年,春夏之交,经过清川江和长津湖两大战役,抗美援朝的胜利已成定局,部队有了整休喘息的机会。战友们的情绪比战时轻松多了,有闷在屋子里写家信的,还有到村子边上的河里洗衣服的,更多的人点上一支烟凑在一起闲聊。怀秋坐在桌前,面对信纸、信封发怔。

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战争还没有结束。打了几个大胜仗的喜悦还没有享受几天,他的烦恼就不期而至了。很久没给小酥写信了。不是他不想写,而是他真不知道怎样把这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告诉林酥。

怀秋犹豫半天,终于下决心在信纸上写道:“小酥,我真不想这么快告诉你,心里总是想能拖一天就拖一天。但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告诉你吧,前些日子,组织上发现了我们的恋情,领导找我谈话,对我提出警告。这还是小事,他还告诉我,让我们立即结束恋爱关系,因为你是日本人,我们俩的婚姻问题,永远解决不了。他说,现在国际红十字会已经在办理你们这些滞留在中国的日本人的遣返回国手续。小酥,用不了多长时间,你我就要永远分离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办法,怎样才能不让你回日本。甚至想到让你真地做我的妹妹,我们永远不结婚也行呀。……”

 

 半个月后,林酥回信了。怀秋坐在桌前,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展开林酥来信,一页信纸上满篇都是林酥仍不够熟练的中国字:“怀秋哥,你的信我收到了。我们医院领导也正准备把我们这些日籍医务人员集中起来,办培训班。咱们怎么办哪?我好几次找到院长,告诉他,我虽然是日本人,但是,在日本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我的家在沈阳,在阪苏镇。我已经被父亲托付给林家,我早就改姓林了。现在,我吃中国饭,穿中国衣,说中国话,和解放军、志愿军战士一样行军打仗,究竟和中国人有什么不一样啊?院长说,你说这些没有用,还是早早作准备回日本去吧!怀秋哥,看来我们是真的没有希望了!你不要太伤心,更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的前途。我认了,这是命运在捉弄我们,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我的命好苦啊!怀秋哥,不要再等着我了,过两年该成家就成家。可是,娶了媳妇也别忘了我,我是你妹妹呀!”

怀秋念着信,抿着嘴角用力眨了几次眼睛,最终还是忍不住泪水哗哗流淌。

这是怀秋接到林酥最后一封来信。那年他二十三岁,林酥二十二岁。青春年少的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他们一向作战勇敢,工作积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怎么到头来就走不到一起去呢?

    

朝鲜清川江畔的一个小村庄,饱受战火摧残,本来就不结实的房屋经过战火的劫掠,大半倒塌夷为平地。老百姓对重建家园,好像已经失去信心,没有人清理那些残垣断壁,也没有人试图在空地盖新的房子。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老人头上顶着盆罐匆匆走过。

志愿军某部驻地指挥部设在一座不大的民房中,门外挂一只临时邮箱。怀秋拿着“××医院林酥收”字样的信封,来到邮箱前。迅速地把写给小酥的信投进去。

   

    林酥那边同样经受着精神上的折磨。穿着衬衣的林酥坐在宿舍里,手里摆弄着一沓给怀秋的信。信封上无一不标着“查无此人”的字样。面对这些退回来的信,林酥一筹莫展。

 

几天以后,怀秋又来到邮箱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在手里摩挲一阵,对林酥是否能接到信失去了信心。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把信投进信箱。

怀秋脸上满是焦急不安的神情。

 

 

怀秋到处打听林酥的消息。一天,他正在部队驻地的街上行走,迎面遇到在鸽子洞一起养伤的小宋。两人十分欣喜,握手寒暄。

小宋:“大林,咱们在一个部队,一晃两三年过去了,连个面都没见过,真是的。哎,对了,在鸽子洞养伤的时,你是什么时候归队的?”

怀秋:“你们走后二十多天。张政委派人接我们的。你怎么样?还在原来的连队干吗?”

小宋:“是啊,在朝鲜战场上除了挨了两次枪子儿,提了个排长,其余没什么变化。”

怀秋:“老韩呢?他现在怎么样?”

小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唉,老天不长眼。他随部队入朝不几天,就在一场战役中牺牲了。”

怀秋:“唉,多好的一个人哪!苦了他的家属了。我记得在鸽子洞养伤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叨叨咕咕,想老婆,想孩子,直盼着打完仗回家安安生生种地呢!”

小宋不愿接续伤心的话题,便左右仔细观察怀秋的眼睛。怀秋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眼神转。

小宋感慨地对怀秋说:“大林,真没想到你的视力恢复得这么好。养伤时,我和老韩还以为你这辈子就算瞎了。背地里我们真替你发愁呢!”

“那可不!真悬哪!幸亏林护士整天想方设法帮我补充营养,才捡了一双眼睛。要不然,我这个人整个就废了。现在没问题了,看什么都清楚着哪!”

“大林,你可得好好谢谢林护士。她现在怎么样?听说她们这些日本籍留用人员都要回日本去,是真的吗?”

怀秋的隐忧立刻涌上心头,无奈地告诉小宋:“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了。只是听说她们被集中起来,搞培训。估计这些人回日本是早晚的事。对了,小宋,如果你听说她们在哪里培训,一定告诉我一声。”

小宋:“一定!一定!唉,多好的一个姑娘呀!你见到她,一定给我带个好啊!”

 

 

怀秋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林酥一直在北戴河一家疗养院里参加学习班。快要结业的时候,王院长组织日籍医护人员分散在几个房间里,进行小组讨论。林酥和松原分在一个组。十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大家抑制不住返回故乡之前的兴奋,七嘴八舌,有的用日语,有的用汉语,说得挺热闹。只有林酥和松原她们两个坐在边上,低头不语。

王院长进来,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人群中间。“大家静一静!”他举起双手,向下按了两下,提高了嗓音。大家立刻安静下来。眼光不约而同投向王院长。

“同志们,也许我这样称呼大家已经不合适了。但是,几年的战斗友谊,几年来大家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斗争、抗美援朝战争,和解放军、志愿军战士一样浴血奋战,救死扶伤。还有不少人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抛头颅洒鲜血,丧失了自己的生命。这感情在这呢,你们说是不?大家在不久的将来要回到自己的祖国去,和亲人团聚,是件好事。也有个别同志不愿意回去,理由是各种各样的,组织上都理解。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际之间也有国际之间的规矩,我们不能违反……

现在,我以培训班指导员的身份给咱们这个组的林酥、松原两个同志开个小灶,唠扯唠扯。其他人回去写一份总结,内容不限。可以谈谈对中国的认识,对抗日战争的认识,也可以谈谈回国后有什么打算。总之啊……不说了,散会!”

王院长的话音刚落,大家就纷纷站起来离开会场。只剩下王院长和林酥、松原三个人。

王院长把椅子挪到林酥和松原身边,看她俩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继续不厌其烦地做开导工作。他首先提问:“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学习,你们两个在认识上有什么改变没有?”

松原慌忙站起来声明:“院长,你别误会。我倒是没什么,我和村漱在日本都有父母兄弟姐妹,一定要回日本老家去的。只是林酥一个人非得坚持留下来,我有点替她担心。”

林酥比前些日子显得更加消瘦,脸色也憔悴许多。她再三再四地恳求王院长,说的还是那一套车轱辘话:“院长,不,指导员,你是最了解我的。在日本,我没什么亲人,父亲已经死了,我是因为继母虐待我才到中国来的。我的家在沈阳……我根本就不想回日本去。院长帮我想想办法吧!”

王院长实在受不了林酥那热切相求的目光,他虽然面对着林酥,但是他一直把目光放在手上拿着的笔记本上。

“你的情况,我了解。你和林怀秋同志之间的感情我也非常同情理解。但是,同情、理解都解决不了问题。组织上也多次作为特殊情况上报过,试图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还是不行。我想,如果你的身份是个老百姓,估计还差不多。林护士,听我一句劝,忘了他吧!现在抗美援朝战争快结束了,国家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大林同志年轻,有文化,政治立场坚定,正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你为了他的前途,也不能再闹闹腾腾地找他去了。”

林酥听了这话,知道事情不可能有任何转机。沉默了半天,眼里的泪水慢慢溢出。最后,她自言自语道:“是啊,为了怀秋哥的前途……”

王院长觉得话已经说到家了,林酥也应该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了,早早做好回国的打算。看到林酥痛苦不堪的样子,他心里不忍,但是眼神里不敢流露出一点同情和松动。目送松原和林酥无望地走出屋子。

 

 

怀秋躺在床上,为失掉林酥的音讯而苦恼。

脑海里反复回响林酥托松原大姐捎来的一张纸条上的几句话:“……工作还顺利,心情也还平静。只一心一意期待红十字会派船来接。为了你,我已经决定结婚了。其他的事情暂且回国再说。只要咱们耐心等待,总会有见面团聚的那一天,哪怕等白了头。怀秋哥,为了我,望你听从组织安排,安心工作、多加保重吧!”

怀秋仿佛听到林酥说这些话时的呜呜的哭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小酥,你在哪里呀?就是走,真的回日本去,我也应该送送你呀!”

林酥就这样从怀秋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一直想不起来是哪一天和她见的最后一面。他写了好几封信,寄了两次咸鱼干,都石沉大海。不久,林酥所在医院领导致函怀秋所在的部队首长,建议组织强行命令林怀秋断绝和林酥的来往。

张政委是怀秋的朋友,没打什么官腔,把医院公函和退给他的信以及邮寄物摆在怀秋面前,意思是让怀秋自己看,他就不再多说了。怀秋看了一阵子,想想小酥的嘱托,便无奈地表态:请组织上放心,我一切照办就是了。

从此,怀秋的生活态度大变,把爱与憎深深埋在心里。处处事事主动请战,以繁忙的工作压制心灵深处的创痛。

 

 

抗美援朝结束以后,怀秋所在的部队又回到安东。怀秋没有像林酥希翼的那样,从正连升到副营,从副营干到正营……步步高升,前途一片光明,而是很快离开了安东,离开了部队。对他来说,那里是他的一片伤心之地。他没有听那些老首长和好朋友们的劝告,一意孤行,没向组织提出任何条件,转业回到新婚妻子的故乡湖南长沙,任一所中学的副校长。

不知什么原因,他对教学很感兴趣,兼着两个班的语文课。可能和青少年广泛接触,似乎能让他忘记心灵深处伤痛的缘故吧!

湖南广文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两级中学。由于教学质量好,吸引了不少归国华侨子弟到这里求学。

一天,语文教研室内,怀秋正在备课。桌子上还摆着他刚读过的日文版《毛泽东选集》第二卷。

一个印尼华侨打扮青年学生敲门进来,径直走向怀秋。看样子他的年龄比普通高三学生要大一两岁,穿着打扮很得体,举止也比别的学生显得成熟。

“陈嘉良同学,你请坐。找我有什么事吗?”怀秋抬起头询问道。

陈嘉良并未坐下,十分恭敬地回答:“林老师,我高中快毕业了,最近打算回国看望父母,然后再回来准备考大学。这几年您一直教我们,还经常辅导我日语,帮我给日本朋友写信,对我帮助太大了。我这次回印尼,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吗?需要什么物品,我也可以从那边带过来。”

“看到你学业有长进,老师心里非常欣慰。回国后,好好为父母做点事情。谢谢你关心老师,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办。”

陈嘉良好像不趁这个机会报答一下恩师不死心似的,站在那里没有动。怀秋见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你在日本有不少亲属、朋友。我也有一位朋友是日本人,已经有几年没有联系了。我想给她写封信,找不到地址。你这回休假时间充裕,能否托在日本的亲戚朋友帮助找一找?”

“林老师,您放心,日本就那么点地方,找个人还不容易!我一定帮您找到!”陈嘉良高兴了,笑着回答。

“日本国土虽然不大,但是,行政区划也有四十几个县。我要找的人只知道她的姓名,叫参锅文子,今年34岁。其他情况就不知道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谈何容易!不知她是否回到故乡四国川江县,你就以川江县为重点,找找试试吧!”

陈嘉良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林老师,日本户籍制度严格细密,说不定能找到呢!”

“好,先谢谢你了!一会儿我把信写好,给你送去。”

陈嘉良非常礼貌地说:“不用。过一会儿我再来取。”

 怀秋送他出门。

 

    林酥的情况,怀秋一概不知,满以为她早回日本了。他根本想不到林酥和他分别后的三年里,一直还在中国境内,只不过转移了几个不同的地方。最后在天津和一个拓荒团里姓武田的男子结了婚,并生了一个男孩。为了让怀秋对自己死心,她不敢让怀秋寻到自己的行踪。为了怀秋能有一个好的前程,她默默地忍受着难以忍受的苦痛。

1953年,林酥和丈夫、孩子回到日本国。按照日本政府的要求,又恢复了参锅文子的名字,日本的户籍制度不可能允许她保留自己心仪的中国姓氏和名字。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和丈夫也是离心离德,各怀心腹事。不久,丈夫就因文子参加日共和反战游行被当局监视而离家出走了。文子不怪他。她心里明镜似的,错在自己。因为即使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她的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怀秋。丈夫不辞而别,文子并不伤心。独自抚养孩子的担子重得让她难以承担,艰难困苦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她心甘情愿地以此去换宝贵的自由。她不必遮遮掩掩,可以随心所欲地手捧着那只妈妈留下来的,现在已经代表怀秋的那个笑眯眯的偶人倾诉衷肠。

“怀秋哥,不知道你的情况怎样,我现在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家乡四国川江县。站在祖父给父亲留下的老屋廊檐下,我感慨万分,泪流满面。门上挂着的铁锁,锈蚀不堪。而继母早已嫁做他人妇,不知去向。丈夫也默默地离我而去。欣慰的是,他把孩子留给了我。我在附近的医院找到一份护士工作。因为学历不高,工资不多,勉强维持母子二人最简单的生活。为了给孩子积攒将来受教育的经费,为了将来某一天我可能有机会重返中国,我一边自学大专课程,一边在家里开夜卖店挣点辛苦钱。所以,每天紧张忙碌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最重要的是,尽管我一百个不情愿,但是由于生存需要,我不得不又恢复原来的名字——参锅文子。”

 

文子的生活,曾有一段时间因为没有了怀秋而心灰意懒。她每天都感到身心疲惫,日子过得平淡无味,毫无乐趣可言。如果没有一个十分乖巧的儿子四郎,没有强烈的与怀秋重逢的企盼,她怀疑自己是否有信心继续活下去。也许是天性使然,文子的消沉很快过去。她强烈地意识到,既然为了儿子、为了怀秋要活下去,就要坚强,要奋斗,别无他途。“在马鞍山下盖座房子,和怀秋过男耕女织的日子”的梦想破灭了,另一个新的念头在心底升腾:把四郎养大成人,让他受最好的教育;攒多多的钱,有朝一日回中国找怀秋哥去!她很快重新树立起自己人生的目标。

五十年代的日本,经过多年战争的消耗,已经衰弱不堪。民间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苦。青壮年男子倒在了战场上,老弱妇孺成了各行各业的中坚。恰恰是这种状况给年轻力壮的文子提供了机会。而文子又被生活逼得及时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然,作为一介平民,文子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每天紧张劳累的日子,比别人更早一步为今后的发展做原始积累。

川江市中心医院大门口。下班时间,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分散到各处。

一身朴素裙装的文子,急匆匆从医院赶出来,把忘记摘掉的护士帽摘下来塞进背包,快步奔向医院对过的幼稚园。

文子领着三岁男孩从幼稚园出来,急匆匆过马路。一边走,一边对孩子说着什么,母子俩来到公交车站。孩子好动,不停地围着妈妈跑前跑后。

 文子双手拦着孩子,极力阻止他乱跑乱动:“四郎,乖啊!别乱跑,小心车碰着!”

文子看孩子跑累了,便把他抱起来,并拍拍孩子鞋子上的土。紧锁着眉头,焦急地观望左边的方向,盼着汽车快点出现。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多了。

文子的家。门口挂着竖写 “夜卖”两字的 招牌。开门进来,是一个日杂小卖部的格局。里边靠墙的一面摆满了高高的货架,外面除了一扇窗户,仍摆满了待售的各种日用品。里边转角处设一小门。文子和孩子进了小门,脱了鞋子,上一个台阶,一个宽敞的过道兼厨房。靠墙的案板上放着简单的炊具。过道尽头有一扇木质拉门,半掩着,可看到衣柜、墙上挂着文子和孩子的合影和榻榻米上的方桌。文子把孩子安置在卧室内。嘱咐道:“四郎,自己先在屋子里玩一会儿,妈妈马上做饭给你吃。”

四郎坐到榻榻米上的方桌前喊道:“妈妈,我要玩木偶人,过家家!”

“好啊!”文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快速来到一个矮柜前,打开玻璃橱门。里边摆着一群几年来积攒的木偶人。她从里边拿出一个很旧的端坐着的木偶人,翻转过来,后背上“林怀秋”三个字清晰可辨。她又轻轻地把它放回原处,挑了几个颜色鲜艳的小木偶人递给四郎。

四郎有津有味地摆弄那几个偶人,并奶声奶气地学着妈妈经常对客人说的话,“欢迎光临!”“下次再来!”

文子这边忙着给孩子做饭,看到四郎小小年纪就这么乖巧听话,很像自己小时候怀秋和自己一起玩的样子。再看看锅里的萝卜饭,心想,孩子吃的饭食竟不如自己小时候在中国时吃的好,上顿下顿萝卜饭,咸鱼汤。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文子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不时发出炊具碰撞的声音。外边夜卖店里来了顾客文子都没有听见。

半天,文子才听见有顾客敲门进店的声音:“文子,你在家吗?”

“来了!来了!对不起!是吉田大妈。您要买点什么?”

吉田大妈笑了:“我不买点什么就不许来了吗?”

“看您说的,好像我整天钻在钱眼里似的。”

吉田大妈收起笑容:“可不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上着班,下班了还这么拼命,不是钻到钱眼里,是什么?回一趟中国要那么多钱吗?值得这么拼命吗?不和你说了。快!家里来了客人,给我拿两瓶啤酒。”

文子进里边拿出来两瓶啤酒,摆在柜台上。

文子麻利地把酒瓶捆绑起来:“大妈,两瓶够了吧?”

“行,就拿两瓶吧!这年月,每人能喝上几口就不错了。反正你的店12点才关门呢,不够一会儿再来拿。”吉田大妈叹口气说。

吉田大妈付款,文子找钱。

又有顾客进来。

他从虚掩着的门缝里可以看到,文子家卧室大部分。四郎安睡在榻榻米上。方桌上有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

 

 夜卖店里,文子坐在柜台前翻阅书本。看着看着,两手不自觉的扶着下巴在打起了瞌睡。一会儿,又有顾客敲门,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文子惊醒。趴在玻璃门上向外观看,笑了。还是老街坊。

“欢迎光临!是您哪,快进来!”

客人进屋。指点高处货架上的物品,是一只铁锅。

文子热情地:“请等一下!”

文子麻利地搬来凳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把这件沉重的东西拿下来。

客人接过铁锅,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付了款。

这位顾客虽然经常光顾文子的店,是文子的熟人,但许是因为进了寡妇的门,买东西的时候从来一言未发。文子对他用手在货架上指指点点,并不见怪,仍然是满脸笑容地接待。

“谢谢您!欢迎再来!”

客人一声未吭,默默走出店门。

文子的日子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在忙碌中,在期盼中度过。转眼就是二十年。期间,她拿到了大专文凭,在医院中的职位和薪金大幅度提高。家里的夜卖店也逐年扩大交易量,转化成贸易公司,委托他人经营。先是大宗批发生活用品,有一个时期还搞过建筑材料异地货运。当四郎大学毕业接手公司运营的时候,日本的电子产品在世界各地畅销,文子的公司由于资金充裕,自然转向进电子产品的出口贸易。四郎从小在贫困中挣扎长大,特别珍惜母亲给他创造的学习和经商机会,工作十分卖力气。这是七十年代后期的事情。

 

 

正当文子拼命挣钱和自学大专课程的时候,怀秋已经打起背包,离开学校,下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1965年的陆沙县双桥公社下塘大队部,与战时师指挥部的陈设相差无几。屋内安放着简陋的办公桌椅。桌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怀秋伏在办公桌上看书。墙上挂的军用背包,一眼就可以判定是怀秋的东西。

怀秋起身把背包拿下来,把里边的书全部拿出来,依次翻动。把一本日文版《毛泽东选集》放回背包里。最后找出日文版的《九评》和《不怕鬼的故事》,返身坐到椅子上,继续读书。

他一会儿往笔记本上记点什么,一会儿翻开日汉辞典查找什么。

每天怀秋都是这样研究学习一两个钟头。睡前,他拿出日记本,翻到空白页,慢腾腾地在上面写道:“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文子仍然杳无音讯。没有文子的日子,我也毫无前途可言。为了不违背文子的意愿,我草草成家,又早早地从部队转业。

不管家里家外,我连文子的名字都不敢提。托印尼学生寻找文子的事情也没有下文。这次又被抽到四清工作队,深入到陆沙县双桥公社下塘大队搞‘四清’。 常驻在一个偏僻的山乡,平时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毫无怨言。因为此时此刻,虽然远离家庭,工作和生活都非常艰辛,却在夜深人静时分,找到了与文子对话的方式。

冥冥中,我毫无理由地坚信:早晚有一天,我能见到文子。我会告诉她,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没有一天放弃日语,就是明证。”

 

 

 夜深人静,怀秋一人走在村落的土路上。家家户户灯熄闭户,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日复一日,怀秋习惯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夜路。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思索些什么。

怀秋轻声进屋。同住的另一位四清干部早睡着了。听到怀秋上床的声音,睁眼看了一眼,又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1966年2月的一天。

绿衣邮差骑车停在大队部门口。这座房子也是四清办公室所在地,双桥公社下塘大队部的牌子旁边挂着“双桥公社下塘四清办公室”的牌子。

“林怀秋!林怀秋!有这个人么?”邮递员在大队部门外高声叫喊。他们一般情况下不挨家挨户送信,而是送到大队部。谁家来信了,或是大队干部用广播喇叭通知一声,或是谁见了就顺手捎给收信人。

怀秋应声而出:“有,有!我就是!”

“有你的信。好难找啊!还是外国来的!”

“噢,谢谢您!”

怀秋接过信,一看信是从印尼雅加达市转道香港寄来的,信封上还有日语字样。他立刻用双手把它捂到胸口,想用它止住怦怦的心跳。抬眼透过玻璃窗看看满屋子正在开会的老乡们,他没有进屋。转过屋角,背靠山墙,匆匆撕开信封。

 

信,正是怀秋日思夜想的文子来的。

“林怀秋同志:你好!连续接到你的三封信,虽然都是一封信的内容,我还是接到一封高兴好几天。可能是那个姓陈的印尼学生,为了找到我,把你的信抄了好几封,分别投递到几个不同的地方,最后都转给我了吧!

回国之前,我听了王院长的话,为了你的前途,不再和你见面,并草率地和一个拓荒团的人结婚。回到家乡后,我参加了日共,因多次参加反对日美缔结《安全保卫条约》的游行而受到当局歧视。虽然已生一个男孩,丈夫还是离我而去。

我现在一直一个人抚养孩子,虽然艰苦劳累,但是,人是自由的,心更是自由的。我每天都站在家里的一个橱柜前,面对着那个写着你名字的木偶人说话。我已经习惯了把它当成了你。早晨,不和你说再见,我是不会上班的;夜里,不和你说晚安,我也睡不着觉。

你的情况怎样?在哪里工作?结婚了吧?有几个小孩?能不能和我通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是……

我现在每天都在努力工作,争取多攒点钱,将来回中国看你的时候,没有钱怎么行呀!……”

 

怀秋泪眼模糊,泪水一滴一滴掉在信纸上。他不敢耽搁太长的时间,又转身到房前,透过窗户看到屋子里的会议照常进行,没什么异样。于是,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才抹抹眼睛,没事一般地开门进屋。

 

找到了文子的下落,一阵惊喜之后,给怀秋带来的是更深的痛苦和不安。因为他根本无法和文子直接取得联系。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老百姓家里没有电话。工作单位有一部电话,但是,不可能让他这个有右倾分子身份的人用公家的电话挂国际长途。想到文子在日本正热切地盼他的回音,唯一的途径是请一天假,长途跋涉到几十里以外的县邮电局给她挂个电话。能不能挂过去?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他拿不准,只能把工资袋里所有的钱都带上。为了实现这个盼望已久的愿望,他豁出去了!

那天早晨,他早早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路了。怀秋背着背包行走在通往县城的乡路上。饿了,从背包里拿出点干粮,边走边吃。渴了,又从背包里拿出军用水壶,扬脖喝几口。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干了,湿,再干了,紧走一阵,又湿了。留下一圈一圈地图似的汗渍。

经过长途跋涉,疲惫不堪。肩头上、裤腿上、鞋面上匀匀地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土。他只身来到县邮电局,顾不上拍拍身上的尘土,便毫不迟疑地进了邮电局的大门。

   当怀秋站在邮电局的柜台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他喘了几口气,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正巧有邮局的营业员朝他走过来,怀秋赶紧迎上前去。

“喂,同志,我要挂国际长途。”

    营业员把怀秋浑身上下打量个遍,看样子是觉得很奇怪。他不禁重复问道:“什么?国际长途?”意思很明显:在这穷乡僻壤的一个小小的县城,一年到头没见谁要个国际长途,今天是怎么啦?日头从西边出来啦?

    “我想给日本的一个亲属打个电话,能接通吗?”怀秋更进一步提出请求。

    营业员仍处在疑惑不解的状态:“国际长途?日本?没有人挂过。我去问问领导,现在局里开通这个业务没有。”

    营业员转身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高声叫道:“同志,我们主任请你进来,你进来吧!”怀秋忐忑地走进主任办公室。

主任像那位营业员一样,重新把怀秋浑身上下观察一遍。

然后庄重地对怀秋说:“看你也不像个没文化的农民,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日本是什么?是咱们的敌对国家,咱们和他们连外交关系都没建立,怎么打国际长途呀?你是不是做梦呢?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快回去吧!”邮电局的营业主任的一番话,虽言语不多,但是层次分明,道理讲得清楚,不啻一堂政治课,说得

怀秋哑口无言。他不能再问什么,也没有必要再问什么,只能默默地退出。

 

晚上十点多,月牙已经偏西了,怀秋又是一身疲惫回到老乡家,自己的住处。他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一口倒头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梦境中,他又来到县邮电局。邮电局柜台前,营业员把登记簿摘下来一本,递给怀秋。怀秋打开,按要求一一填写。写罢,营业员拿起一个电话听筒递给怀秋。

怀秋握电话筒的手。

他的情绪很紧张,双手有点儿抖。正哆嗦着按一张写好的纸单拨电话号码。

怀秋用日语对着话筒大声呼叫“喂!喂!是川之江市医院吗?麻烦您给找一下参锅文子女士!”

等了片刻。

“喂!是文子吗?我是大林,林怀秋!你好吗?文子?”

梦境里的川之江市医院的护士办公室和战时野战医院里的环境差不多,只见文子全神贯注地接电话。

文子不知是谁来的电话,用日语回答:“对!我是参锅文子。”一听到久违了的中国话,立刻惊异地大叫“什么?您是大林?您真的是林怀秋吗?”

文子用中文哭诉道:“怀秋哥!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接着就“呜……”地哭了起来。

几个护士愕然。有的用惊讶眼光瞧着文子,还有两三人在窃窃私语。

……

怀秋继续沉沉浸在梦境中。

听到文子的哭声,怀秋的心里也揪成一团。他强压悲痛,劝慰文子,并争取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和文子多说几句话。

“文子,别哭了。我们这不是联系上了吗?文子,我现在已经转业到湖南长沙,在一个学校里教书……”

听筒内传来的仍是文子呜呜的连续不断的哭声。怀秋无奈地摇摇头。他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声音催促他尽快结束这场无果的谈话。

“文子,这样吧,你的心情一时半刻平静不下来,等过些日子我再给你打电话……我撂电话了。再见!”

怀秋掏钱交电话费。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半截的信封,他把这个工资袋里的钱全拿出来,抽出一张交给营业员,营业员摇摇头,意思是不够;再抽出一张递出去,还是不够;最后把所有的钱全交给了营业员,营业员仍在摇头。怀秋急得满头大汗,在原地乱转。此时,窗外公鸡洪亮的啼鸣声把他惊醒,方才摆脱困境。

 

 

几个月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怀秋只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也莫名其妙地挂上走资派的头衔。因为一封国外来信和这次没有打成的国际长途,批斗他的高帽上,除了“当权派”、“右倾分子”,又加上一个“日本特务”的头衔。

远在日本的文子正痴痴地盼怀秋的音讯呢。她哪里想得到,好不容易和怀秋联系上了,连他的一句回话都没收到,竟让怀秋花了这么大的代价。

 

 

三十年后。

一列从广州——长沙开来的特快徐徐驶进车站。

站台上,怀秋急切地寻找软卧车厢。

车厢门口,旅行团团长(前胸挂着团长职务的牌子)高大的身躯第一个下来。

接二连三,下来一些日本游客陌生的面孔。怀秋焦急的向车厢里边张望。旅客快下光时,文子出现了,她的身后是她和怀秋共同的老朋友松原。文子的发型、穿着打扮,典型日本中年职业妇女形象,稳重、文雅,只有从她脸上的一颦一笑,还能寻找到一丝三十年前影子。她一眼便寻到怀秋。便急急地走下车梯。两人面对面站了几秒钟,面对日思暮想的人,在飞机上、火车上想了无数遍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怀秋想上前拥抱,双手刚刚抬起,摄于松原和众人的目光,又缓缓放下来,紧紧握住文子的双手。

“久违了!”

“整整三十年的岁月过去了!”文子感慨万千。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想我吗?”文子明知故问。

“想死了!”

“我老了!”文子一腔无奈。

“我也一样!”怀秋却不以为然。

“你怎么到南方来了?幸亏是你想办法找到我。如果让我找你,这辈子恐怕是找不到了。”

“别提了!一言难尽。松原大姐,走,一起到我家去。”

 三个人转身,怀秋扶着文子娇小的肩头在前,松原拉着大大的旅行包在后,一起朝出站口走去。一路上,两人几次互相对视,悲从中来,哽咽不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长沙市中心的一间普通饭店。大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顾客稀少,没有一点火爆的气氛。怀秋、文子、松原和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走了进来,大家围坐在一张没有桌布的圆桌周围,给饭店添了不少生气。

怀秋郑重其事地向两个年轻人介绍:“林月、林楠,这位是你们的文子阿姨。哦,不!应该叫姑姑,她的中国名字叫林酥。是爸爸的妹妹。”

林月、林楠非常有礼貌地起立:“林阿姨好!”

怀秋转过身面对松原继续介绍道:“这位是爸爸的老战友松原阿姨。”

“松原阿姨好!”林月、林楠仍是异口同声。

“文子、松原大姐,这是我的女儿和儿子,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并结了婚,儿子正在上大学,住校呢。抱歉的是,我爱人身体不好,不能出来陪你们。……这个店里的饭菜纯南方风味,你们可能也没吃过,今天尝尝鲜。虽然拿不出手,也不成敬意,但是,比战争时期咱们三个人聚会时吃的东西还强不少。你们说是吧?你们都不是外人,别客气,多吃点!”怀秋语气里分明带着许多歉意。

文子向来善解人意,厚道善良。在火车站和怀秋一打照面,从他的穿着打扮上,就看出怀秋在经济方面的状况一定比较拮据。她已经回中国多次,对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水准有所了解,并不以为怪。她平和地对怀秋和他的孩子们说:“今天能见到你们,就非常非常高兴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文子仔细端详两个孩子“没想到怀秋哥哥的孩子比我的儿子都小。”

“是吗?我结婚比较晚嘛!”怀秋的回答是客观事实,并无别意。但是,文子听了,却往心里去了。她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有夹一口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想,怀秋哥迟迟没有结婚,肯定都是我连累的。这时,松原大姐见了老朋友,话就特别地多,恰好打破沉闷的空气。

“大林哪,你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特别大方。在部队时,每月发了津贴,就请我和文子吃东西。苹果呀,花生呀,还有小咸鱼干。到了月末,就没钱了,再买东西吃,就得我们花钱了。”

文子这时也醒过神笑着补充道:“还没等到月末呢!”

松原接着说:“谢谢大林一直以来对我们无私的奉献。今天的酒席太好了!我可不客气了,馋虫都快出来了,我先吃了!”说着动筷子夹菜。

文子则惦记着自己此行的使命:“怀秋哥,说实在的,我这次回来,真的准备了挺长时间。给你和家人带了一台电视机,给孩子们买了一架照相机和一台录音机。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电视机办了托运,还在广州到长沙的路上呢!”

说着,从旅行箱里把录音机和照相机拿出来,分别递给林月和林楠。

没等怀秋张嘴,林月和林楠就高兴地互递眼神。

林月:“太好了!我们回家有电视看了!”

林楠:“我太需要录音机了!我正在学习英语,有了录音机,就能听磁带了!谢谢阿姨!”

文子:“你们喜欢就好,我也没白费心思。阿姨以后还回来看你们,需要什么,你们尽管说。”

怀秋内疚羞愧交织,“文子,让你这么破费,我真的无以回报。从部队到地方,我只能将将巴巴让孩子们穿暖吃饱,哪里买得起这些东西,真是太没用了!”松原最看不得怀秋的尴尬样子,打断怀秋的话:“大林,你这么说大可不必。你不知道,文子可不比当年,厉害着哪!人家在江之川和东京开着两家贸易公司,东京的家里还盖了楼房呢!”

文子嗔怪地责备松原:“松原大姐太夸张了!”

“我带着孩子拼力气,赚点小钱罢了!”文子转向怀秋解释道。

说罢,给松原夹菜。

 

饭后,大家一起来到日本旅行团下榻的长沙光和旅店门前,怀秋和文子、松原告别。

怀秋看了看门口的守卫,估计自己要进旅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对文子和松原说:“文子,松原大姐,我进去恐怕不太方便。就送你们到这里吧!”

文子看看守卫和站在旁边的两个孩子干练地用日语说:“怀秋哥,我给你在旅行团报了名,已经交了旅行费。一共是五天行程。明天旅行团在长沙停留一天,游湘江和韶山毛泽东故居,晚上仍住在长沙。我打算晚上到你家去拜访嫂夫人。”

怀秋听了觉得挺为难,就也用日语回答:“原来,我真的想让你们直接就到我家去。尽管我的家里很不像样子,怕你和松原大姐笑话。可是,咱们俩的关系我爱人早就知道,今天晚上她不出来见你,我就开始担心她不给你好脸色。你不怕到时候尴尬?”

文子仍然悄声用日语坦然地告诉怀秋:“我爱你,就爱属于你的一切。包括你不像样的家和你的妻子、孩子。”

:“是这样。文子,面对你的胸怀和情感,我只有惭愧的份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怀秋只得无奈地顺从。

“后天旅行团从长沙出发还要到桂林、阳朔 岳阳等几个地方。你想法请个假。明天早晨六点钟到这里和我们会合,六点半出发。”

怀秋迟疑了一下:“好。我的工作调到出版社以后,环境宽松许多,和领导打个招呼就行。只是让你太破费了,真不好意思。”

“既然你们单位的领导不管你,从现在起,你归我领导。服从命令!”文子不自觉地露出年轻时的娇媚,继续用日语调侃道。

 

秋天的湘江两岸,景色宜人。怀秋和文子并肩站在橘子洲头。面对汩汩流淌的江水,感慨良多。

文子说:“几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毛泽东主席游此地后写了一首词,你还记得这首词的内容吗?”

怀秋拿出年轻时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儿,说道:“嘿!你一个日本人都知道,我能不记得吗?那首词牌子是《沁园春》,题目叫《长沙》。我能背诵下来,你想听吗?”

文子:“好啊!”

怀秋停住脚步,轻声朗诵: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

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

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

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

问苍茫大地,

谁主沉浮?

 

擕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

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

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

到中流击水,

浪遏飞舟?”

文子听罢,轻轻击掌。

“这首词中,你最欣赏那几句?”文子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

怀秋毫不犹豫地答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我更欣赏‘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这几句。那时候,毛主席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吧!这是何等恢弘远大的理想和志向啊!”

说话间,她不时整理一下被秋风吹乱了的头发。

接着,文子非常感慨地说道:“可是我在20岁的时候,也参加了解放军,成为革命战士,哪有这心胸和气魄呀!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快点打完仗,咱俩好结婚,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可是,就这么点愿望,奋斗一辈子也没实现。好失败呀!”

“我也一样。那年,是光复以后,在街上看到日本人,特别是一些妇女儿童流离失所,有的被愤怒到极点的中国人暴打。我爸爸、妈妈怕你也像他们一样遭罪,就打发我去丹东看你。没有路费,我就替人家挑水、在路上帮人推车,背个筐在街上卖水果,好不容易攒足了买火车票的钱。到了安东,看你穿上了军装,一点也没吃苦遭罪,我高兴极了。回到沈阳,看见有招兵的,穿的军装和你一样,就毫不犹豫的报名入伍了。当时,也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就觉得咱们是一伙的,早晚能碰到一块儿。没想到,当兵不到一年就受伤失明,到了鸽子洞,这才知道咱俩还真是在一个部队……”

文子告诉怀秋:“你不是挺奇怪我怎么熟悉毛主席诗词吗?其实,从改革开放开始,这两三年,我每年都来中国。中国是我生活过近二十年的地方,我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能没有感情吗?但是,每次来,外国人都受限制。不能深入到部队和居民中。所以,我虽然不止一次到过丹东、沈阳、本溪,但是,还是无法查到你的下落。惆怅的时候,逛逛新华书店,看毛主席诗词很畅销,就买了两本带回家。两种版本对照着看。还真记住几首。”

怀秋却换了话题。他多想在这有限的几天里,当着文子的面,把这三十多年里对文子的思念和情感全部表达出来。

“文子,咱俩分别这么多年,你看我有什么改变没有?”

文子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没有,没看出来。”

怀秋和文子并肩向前走了几步。

怀秋心情很沉重地向文子诉说:“咱们现在接触太少,你还没察觉到。自从咱们分手以后,我的性格改变很多。原来多么开朗热情,整天爱说爱笑,弹拉吹唱,写文章、编剧本,没有闲的时候。你走了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学习日语,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那把拉了好几年的二胡,动都懒的动一下,一直挂在墙上。

大概有六年时间,我省吃俭用,坚持订阅日文刊物《北京周报》和《人民中国》日文版。这些刊物攒了300多册,摞起来有一米多高。”说打这里,怀秋用手比量一下。“开始读这些东西的时候,还要借助字典、辞典。后来,这摞刊物随便拿出一本,我都能从头到尾读得非常流利。从此我的日语水平读、说、写、译节节升高。省出版局组建译文编辑室,我才能够调进来。逐渐地有机会结识一些日本朋友,这次我就是通过他们找到你的呀!这是我三十年来最大的收获。”

怀秋越说越兴奋,把身边的景色全然仍到脑后。

“说来也怪,冥冥中,我一直坚信,我们会见面的。我一次又一次设想,咱们见面的时候,我和你说点什么呢?一定和你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既没有官职,也没有钱财。这两样东西,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拿不到的。可是,我有日语基础,我有决心和毅力把日语学好。我用所有的时间练就一样特长,将来与你交流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障碍,不也行吗?没想到你的中国话一点儿也没忘,说得还是那么好。让我感到有点失望呵!”

文子感动得想落泪,但是,她想到和怀秋在一起的时间太有限了,她不想让怀秋看见她泪流满面。她使劲眨眨眼,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

“你还记着咱们分别时你把名字写到后背上的偶人吗?我一直把它当作你,每天都用汉语和你讲话,怎么能不越练越好呢?”文子说到这里,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赶忙借着理头发的动作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一把。

两个人曾经是多么默契,怀秋怎能感觉不到文子内心深处的痛楚和悲伤,他不愿意引得文子继续伤感,便故作轻松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他们边走边谈,边观赏周围景色。太阳就要落山了。

文子提醒怀秋:“大林,我们该回去了。”

 

怀秋的妻子姓李,名叫霜帆,今年53岁,典型的江南水乡长大的女性。几十年来被胃肠消化方面疾病折磨的脸色蜡黄,瘦弱不堪。此时正在厨房里收拾案板上的葱头、菜心。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怀秋妻从厨房出来,早早打开房门。

怀秋妻和文子对了一下眼光,迅速反应过来,客人是谁:“欢迎!欢迎远道而来的文子妹妹!”

“嫂子,您好!打扰了!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快进来,不要客气!”

霜帆挽着文子胳膊,把她让到南向的卧室里。在摆着菜肴的圆桌旁坐下后,顺着文子好奇的眼光,她开始一一介绍家里的情况。

“这是个两居室,五十多平方米。这间屋子稍大一点儿,就是客厅兼饭厅,也是怀秋的书房。对面那间是卧室。卧室的右边是厕所,挨着的是厨房。家里房间太小,破烂东西又多,凌乱得很。好在两个孩子已经出去了,不然的话就更拥挤了。”

怀秋:“好了,不要再诉苦了,咱们吃饭吧!”

霜帆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多了一些,立刻扭转话题:“对对对!昨晚怀秋回来,说您要来家里看看我,我真的很感动。我的身体不好,多年来一直病怏怏的,不愿意见人。你可不要见怪呀!这不,我做了几个菜,都快凉了。文子妹妹,不要客气,多吃点啊!”

文子到卫生间洗手。回来从包里掏出手绢擦擦手,重新入座。

 

饭后,大家坐在书桌边闲谈。

    文子从包里拿出两大瓶药和两盒化妆品,放到书桌上。

    “昨天晚上,我倒没忘这两样东西,我想,还是亲手交到嫂子手上,才能表达我的心意。这是治疗胃病的特效药,嫂子吃一段时间试试,兴许有些疗效。”文子诚恳地对霜帆说。

“谢谢文子妹妹!难为你这么远的路,带这么多的东西,考虑得这么周到。”

“哪里是我带的?是飞机火车载过来的。”文子调侃地语气,意在冲淡一些怀秋妻子的过意不去。大家却被逗得哈哈大笑。

怀秋看着妻子和文子亲热的样子,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出乎意料之外。

文子落落大方地随怀秋回家,妻子的热情大度着实让怀秋感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昨天晚上,霜帆借故不参加宴请文子,让怀秋几乎打消了让文子到家里来的念头。文子态度坚决,说做好了不受欢迎的思想准备,让怀秋两难。心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没料到,妻子能把文子当成了一位老战友,小妹妹,亲近有加,让怀秋倍感欣慰。

 

怀秋家兼饭厅的客厅。怀秋早起,来到这个屋子准备行装。把家里准备送给文子的礼品包装好。

怀秋妻起得的更早,正在厨房里给怀秋做早饭。

怀秋妻进到客厅,手里拿着一盆煮熟了的板栗。

怀秋对霜帆交代说:“一会儿我就到文子他们住的宾馆门前和他们会合。这几天和他们一起去阳朔、岳阳、桂林等几个地方。我不在家,你要注意休息,不要着凉。有事打电话找孩子们回来。文子给的药,服用方法我已经翻译出来了,写在说明书上,你照着说明吃几天试试。”

霜帆点点头答道:“嗯。”

“我昨天买了几斤板栗,刚才已经煮熟了,你带上路上待客吧!给文子的礼品你路上要加小心,别把那对瓶子碰破了。”

怀秋感激地点头称是,帮妻子把板栗装到一个布袋里,又把布袋装进要随身带走的旅行袋。

 

中巴车上,为了方便和文子说话,怀秋手拉着文子和松原大姐三个人坐到最后一排。

一袋还热乎乎的板栗,由松原大姐分发给大家。客人们边吃边说说笑笑。从笑声中,怀秋和文子都感觉到,大家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稍感尴尬。

翻译兼导游用日语向大家宣布:“今天,我们到岳阳去,很快就能登上非常有名的岳阳楼了。林先生的板栗给我们增加了不少能量,希望大家到时候注意合理安排体力,别掉队。”

“好的!”众旅客齐口同声。

 

到达岳阳的那天,住宿在离市区较远的长岭炼油厂宾馆。领队和翻译给客人们分完房间,大家就各自散去。

文子坐在怀秋的房间里,迟迟不肯离去。和怀秋同住的翻译见状,心领神会地笑着开门离去。

文子从包里拿出一个彩色的木偶人,递给怀秋。,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欣赏。

这只偶人和怀秋文子分别保存的那两只截然不同。那两只体型较大,形态拙朴,原木本色,线条简单。一男一女两个凑成一对,笑眯眯地端坐着。而这只偶人则雕工精致,色彩艳丽。一中年女子身着传统日本和服,两只宽袖几乎拖地。头戴斗笠,后背包袱,手拄拐杖。一副持重前行的样子。

 

 “大林,我三十年前送你的偶人还在吗?”文子冷不丁地问道。

“在!我一直把它看作是你的化身,是我一个人的珍宝,从来没给别人看过。几十年来,这个偶人一直跟我流转各地,我把她锁在办公室最隐秘的地方,怕刺伤妻子不敢拿回家。”

“哦,是这样。这个偶人和那个寓意不同。这是明治到大正年间,日本女子外出旅行时的打扮。是按照一位女子跨越千山万水,去遥远的异国他乡寻找一别30年的恋人时的身影定做的。”

“遗憾的是我们生不逢时,即使历尽千辛万苦互相找到了,也没有机缘结合。既然昨天一去不复返,今天相见也进退两难,我们还可以展望明天。等将来我退休了,陪你旧地重游,到我们战斗过的辽东山区走走看看,如果你相中那地方,我们就在马鞍山下安家落户。你看怎么样?”

文子另辟蹊径:“你也可以选择到日本去养老。我在东京的房子非常宽敞,给你留出两间,把嫂夫人带上也可以呀!”

“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我的工作局面刚刚打开,必须发奋图强,才能把损失了的十几年光阴补回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不然的话,哪像个男子汉呀?如果自己一事无成,身无分文,靠女人过安逸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的。”

文子嗔怪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们联系上了,怎么样还不行啊?这两天,我都幸福得晕了,像是在做梦似的。怀秋……”

怀秋听到这含情脉脉地呼唤,情不自禁地把文子揽到怀里,深情地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两下。文子双眼微闭,尽情地享受着温馨的时刻。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为表达爱意的最近距离的接触。片刻之后,还是怀秋先惊醒过来,用理智战胜了情感。

“文子,今天走了这么多路,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房间休息吧!”文子睁开眼睛,无奈地点点头。

夜里11点了,与怀秋同室的翻译还没有回来。怀秋揣测,是松原把自己和文子早年的恋情在旅行团中公开,团长和翻译才不约而同,尽力给他们提供独处的机会。

怀秋悔恨莫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一下又一下地捶自己的脑袋痛苦不已。

“懦夫!真是个懦夫!你怎么这么不体谅文子的渴求呢?”

他起来,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文子和松原大姐房间门前。怀秋侧耳听屋子里的声音。他期盼她们尚未睡着,可惜,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想敲门把文子叫醒,请她过来,举起的手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

 

 

宾馆餐厅里,怀秋早早坐在那里。松原大姐和两个女伴进来,径直到怀秋所在的餐桌坐下。

松原首先发现怀秋进来:“早上好!大林!”

“早上好,大姐!”心不在焉说着话,眼睛却紧盯着饭厅的门口。

“文子怎么没和您一起下来呢?”

“她昨天晚上没睡好,天亮了才睡着。我没喊醒她,一会儿她就会过来。”

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文子进来了。怀秋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并无异样。只是眼圈黑黑的,一夜无眠的样子。

 文子挨着怀秋坐下,拿起筷子,并无食欲。但是,她还是勉强地吃了那个怀秋已经为她剥好了的鸡蛋,喝了半碗粥。

登岳阳楼的台阶上,文子看到脚下有一片废纸,弯腰捡起来。怀秋以为文子穿着高跟鞋走不惯路,扭了脚,便上前扶她。

“慢一点,你能走动吗?”

“能。当年不是和你一样行军打仗吗?”

“此一时,彼一时。”

文子笑了:“你是说我变娇了吧?”

怀秋也笑:“环境变了,人总会跟着变的。”

“只有一点不会变。你说是什么?”

文子怀秋异口同声:“我和你!”

说完,他们高声大笑,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的遗憾。

又上了一层楼,他们站在栏杆旁,向四面眺望。

怀秋脚上穿着黑色条绒面的“北京便”;白色的的确良短衫已经被搓洗得很薄很薄了,有汗的地方,紧贴在肉皮上;旧军裤;剃的平头,几近光秃。和身着当代日本中年妇女流行装束的文子形成强烈的反差。

身旁几个游客见这装束截然不同的两个中年异性这么开心,说的还是日本话,便好奇地驻足倾听他们再说些什么。

 

 

  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处的景色,非常壮美。 游艇上,日本游客们被浩浩汤汤的洞庭湖美景所陶醉,有人用日语唱起了家乡小调。接着,参与的人多了,形成合唱。《中日友好小调》、《星影华尔兹》,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了一遍又一遍。怀秋、文子、松原三人坐在一起合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团长操着一口地道的日语发出提议:“我提议请林先生独唱一首,好不好?大家欢迎!”

“还是我和文子合唱吧!”

在大家热情的掌声鼓励下,怀秋和文子合唱一首《三块石颂》:“三块石呀三块石,你巍然地耸立在群山的怀抱……”

歌毕,掌声响彻游艇。

 

松原高声用日语对大家说:“这首歌,是他们三十年前经常唱的。歌的词、曲作者都是林先生。那时部队的战友们都非常愿意听。”大家把敬佩的眼光齐刷刷地投降怀秋。接着是又一阵热烈掌声。怀秋猝不及防,有些忸怩羞赭。文子以自豪的目光注视着怀秋。

  在去阳朔的游船上。怀秋紧挨着文子在坐位上吃午饭。边吃边欣赏近在眼前、如诗如画的山光水色。

午餐是每人一份面包、两只鸡腿和一瓶啤酒。

文子拿起烤鸡腿:“大林,我的牙齿不太好,里边的缝隙太大了,吃这个塞牙,还是给你吃吧!”

说着,把自己那两只鸡腿递给怀秋。

怀秋信以为真:“是吗?有时间要去看看牙医,及早堵一堵。不然的话,缝隙越来越大。”

“还没有蛀到要堵的程度,只是不愿意吃这类东西罢了。”

怀秋没有看出来文子是有意让自己多吃点,而找这么个借口。他有滋有味地啃着、嚼着。吃得差不多了,一位同行的日本游客手拿一把二胡走到怀秋面前,深施一礼。

游客用日语和怀秋说道:“先生,恕我唐突。您的日语这么好,想必是位文化人。我觉得这种乐器演奏的曲子很好听,就买了一把,但不知怎么用。您能不能给我示范一下?”

怀秋拿过二胡,熟练地把弦定好,给他稍作讲解。日本青年连连点头。在一片掌声中拉了一曲《寄生草》。曲终,又赢得一阵掌声。

怀秋很愧歉似的用日语对那位游客说:“我很久没拉了,有些手生。拉得不好,见笑了!”

怀秋把二胡还给日本游客。文子把这一切情景都收入眼帘中,藏在心底。她心目中的怀秋,多才多艺,智勇双全,天下无双。自己不能和他长相厮守,真是没有福气。

 

 

傍晚时分的桂林漓江宾馆。接待大厅里,两三个旅行团集中在一起,人声鼎沸。日本旅行团一天的游览活动结束。

团长用日语宣布:“各位先生、女士们,大家注意,今天晚饭后有活动。大家饭后回住处抓紧时间洗漱换衣服,注意保管好贵重物品。导游带领大家去看当地的地方戏。”

文子和怀秋向团长请假。

 团长,我和参锅女士要到广西师范大学去拜见一位老教授,不能和大家一起看戏了。真是对不起!”

团长很关照:“没关系!早去早回呀!”

 “是!”文子、怀秋齐声答道。

 

 

著名的风景胜地独秀峰下,柔柔的月光笼罩大地。广西师范大学的校园宽阔明朗而井然有序。文子和怀秋从校园一侧的教师宿舍老教授家出来,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两人不知是谁主动,牵起手,在宽阔的校园里漫步。

文子没话找话似的说:“老教授为人挺热情,是吧?”

“他是我在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很谈得来,嘱咐我到桂林一定到他家串门,我怎么好意思食言哪!下次见面都不好说话了。”

怀秋很快转移话题:“文子,当年你回国之前,究竟呆在什么地方?害得我到处找也找不到。给你写的信、寄的东西都被领导截获,给我退回来了。那时,我都伤心死了。”

“我们在医院里集中办了几天学习班,交代完工作就转移到北戴河。后来又去了天津。我的日子不比你好过。每天都在想你,想像你找不到我会怎样。但是,一想到王院长劝我的话,我就咬紧牙根,强迫自己不给你写信。估计写信你也收不到。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怕你还傻等,才写了一张纸条,让松原大姐托战友捎给你。”

文子平静地叙说这些三十年前的事,就好像在讲一件昨天发生的事情。说完,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段时间,我们这些将要回国前途未卜的人,个个惶恐不安、空虚至极,自然而然形成了‘结婚潮’。我就是在那时找了个男人草草地结了婚,在天津生的孩子。离开部队两年多以后才回到日本。

那时候,日子过得真是漫长呀!对了,松原大姐也是那时和村漱医生结的婚。”

怀秋听文子思绪绵绵,情感似乎已经麻木了的叙述,回忆起当时自己抓心挠肝的感受,痛苦得一路无语。

广西师大校门外不远处,就是闻名于世的象鼻山。粼粼碧波,葱茏庞大的山体,比在影片和画报上看到的象鼻山要真切得多。

怀秋和文子走到这里,被周围的景色迷住了。他们找个地方依偎着坐下。突然,远处一束束焰火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映在水中的影像,更是五彩缤纷。两人默默地观望着,沉醉在繁华艳丽的夜景之中。

文子竟产生了幻觉:怀秋和自己仍是二十岁时模样,身穿结婚礼服,正在举行婚礼。宾客云集,礼花齐放,焰火四射,蔚为壮观。怀秋温情脉脉地挽着自己的手,向礼堂正中走去。文子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正当此时,怀秋用手推了推文子。

“文子,文子!”

文子猛醒过来:“哎!什么事?”

“恐怕那场地方戏也该散了。我们回去吧!”

“噢!”文子如大梦初醒地答应。

 

 

旅行团计划中的旅程,到达上海的时候,已经走了大半。怀秋请的假期也到日子了,他不能随文子从广州经深圳到香港再继续南行。当马上要与文子分别的时候,怀秋的心里乱得很,但是,怕影响到文子的情绪,还要故作镇静。

在上海一家宾馆文子的房间里,怀秋打开拎了一路的旅行袋,把里边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到床上。两个人一起整理随身携带的东西。

“文子,我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下午你就要飞往广州,还要去香港。我就不能继续陪你了。送你这几样礼品也不像样,你就理解我的心意吧!这个是我求我们当地金石篆刻名人李立先生为你刻的一方名章;这块湘绣是我妻子送你的见面礼;这对景泰蓝花瓶是我儿子女儿对你的心意。你路上小心一点,别碰碎了。还有几把檀香扇和草编工艺品送给松原大姐和你儿子、儿媳的。我都不好意思给松原拿出来,还是你转交比较好。”

在怀秋说话的时候,文子的眼光随着在每一件礼品上一一闪过。

“大林,我知道你这次为迎接我,花了不少钱。已经倾家荡产了吧?这100元流通券你拿着,回去做身衣服。瞧,这几天你就穿着一套衣服,晚上洗了,早上还没等晾干,就穿上了,连件换的都没有,也太寒酸了。”

文子说完,又把包里的照相机掏出来,卸下胶卷。

“这架照相机你也拿回去吧!这还有两个彩色胶卷,给孩子们照几张相,将来寄给我两张。”

“怎么能这样?你还要去广州和香港,就不拍照了吗?”怀秋拒绝了。很坚决。

“唉,(没有你在)估计这两天的行程也没有多大意思。真的要照相,松原大姐有,你别担心了。”

怀秋没有继续和文子推让,就把钱和东西都收起来了,心里却一直不是滋味。文子更是满腹的离愁别绪,默默地,和怀秋寸步不离。

上海机场候机大厅里,人流涌动。日本旅行团还有二十几分钟就要登机前往广州,游客们只有年纪稍长的几个人坐下来休息,照看行李,静等登机。其余的人则三三两两站在大厅内闲谈。文子一直跟在怀秋身边,沉默无语,表情凝重而无奈。他们寻一僻静处面对面站住。分别的时刻就要来临,怀秋怕她不能自持,悄声叮嘱:“文子,你不是常说‘相逢就是别离的开始’吗?人生有聚就有散。但是,我们这次却不同于以前了。灾难已成过去,再见面已经不难了。你千万要挺住,别当众哭呀!”

文子点点头:“好的,大林,你放心,我不哭。就是明年我来不了,后年我准来。说定了!”

“明年来,我当然高兴。但是你这几年你来来回回走得太频繁了。积攒这些旅费太累了!按我的本意,就把你留下来,我们到辽东打过仗的地方过隐居生活。像新宾的苇子峪,抚顺县的佟庄子,本溪的碱厂……”

“太浪漫了!你还有家呢!”

怀秋皱了皱眉:“要知道有今天,我们早就各走各的了。人生几何,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文子见怀秋这么说,尽管有些意外,但是,对今后两个人的生活道路仍充满幻想:“如果可能,还是到日本去吧!我知道你喜欢恬静,不愿意在东京和孩子们在一起,那就到我老家四国川之江。父亲留给我的那处老屋还在,翻修一下就行了。你写你的书,我来伺候你。”

“现在还不行。我这一生,失去的时间太多。我还得奋斗几年,等功成名就时再去。等我几年吧!”怀秋的回答语重心长,态度却很坚决。文子也就不好多说别的了。只是调侃地说:“既然你现在不能跟我上飞机,那就再等几年,我也再干几年,把生活基础打好,免得你到了日本的时候挨饿。”

怀秋笑了:“那我们就多珍重吧!”

“我明后年肯定再来!”说着,眼睛开始湿润了,话音也哽咽起来。

怀秋又一遍叮嘱她:“千万别哭!”

文子笑了。笑得像哭。

登机的广播响了,怀秋拉着文子的手,送她到入口。他们紧紧地、使劲地握着对方的手,好一阵子不舍得分开。松原大姐过来了,打断他们的谈话。

“大林,这几天,看你们两个缠缠绵绵的形影不离,我也不好意思打扰。过年你要是能到日本来,我联络四野的日籍战友们聚会,我们好好叙叙旧,好好畅谈畅谈。”

“好啊!好啊!”

怀秋不得不松开文子的手,与松原大姐握手告别。

文子拉着松原头也不回地朝飞机走去。人影渐远。

 怀秋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被泪水遮住了视线。

文子一进机舱,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就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同团的人虽然知道起因,却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松原和另一位女性旅客把文子扶到座位上。好半天,文子才止住了哭声。文子悲痛的面孔令人心酸。

 

 

文子和怀秋分别之后,他们表面上又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文子辅助儿子继续做生意;怀秋加紧寻找课题,出版译作。其实不然。他们把重逢时每一句关于未来的谈话,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当成了誓言,成为他们奋斗的目标。

文子家客厅,宽敞明亮,现代化的家居设备一应俱全。一日晚饭后,文子与四郎夫妇坐在舒适的沙发上谈话。像是在聊天,但是,气氛很严肃。

文子很郑重其事地对四郎和绿子说:“这次我回中国,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了你林伯父。不,应该称舅舅。妈妈和他的感情,我早就告诉过你,远远超过你的爸爸。没有他,我早就没命了,哪里有你和绿子、孩子们。但是,现在他有妻子儿女,我们的感情不能重续前缘,只能把他当做哥哥或救命恩人来对待。他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非常贫困。妻子病得很重。孩子们刚刚大学毕业,帮不了家里什么忙。我们有责任帮他摆脱困境。当然,尽我们的能力吧!”

“妈妈,我和绿子从小都在贫困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知道贫困的滋味。您的话,不用再多说,我们全理解。咱们就商量一下具体怎么办吧!”

“谢谢你们!妈妈晚年对你们没有更高的要求,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就行了。”

四郎:“妈妈,您不是说林伯父可能到日本常住或定居吗?我看这样比较好。他是位搞学问的人,不见得愿意在东京和我们全家掺和在一起。倒不如把川之江市的老房子翻盖一下,改变格局,装修出两间带卫生间的大屋子。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也给您在那儿留一间。厨房、起居室和客厅,你们共用就行了。这样,您就可以在东京和川之江两地来回走走。”

文子:“四郎,你想得很周到。不过,这得需要一部数目不小的资金呢!”

绿子(灵机一动):“妈妈,我看这样比较稳妥。川之江的贸易公司发展空间太小,您一直说要变卖,加大东京的投资。这回咱们说干就干。盖房子的钱有了,东京的流动资金增加了,两家并一家,生意好做了,还少操不少心。”

文子:“四郎,你看这样行吗?”

四郎:“这样既不伤筋动骨,又不用增加银行贷款,省了不少利息,我看行得通。”

文子:“我这几天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具体的事情你们两个人商量着办吧!”

 

 

夜已经深了,怀秋家的客厅兼书房内,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12点15 分。怀秋仍在伏案写作。歇口气,伸展伸展四肢,摇摇酸痛的脖子,再喝口水;再间歇,又把头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揉揉眼睛,然后闭目思考一会儿。

 

 

 大型会议室。墙上挂着红色布质横额。上粘贴白纸剪的几个大字:林怀秋译作研讨会。主席台上,桌子上摆着桌牌,写着作协会长席、宣传部长席、创联部长席……。

前排桌子上,摆着怀秋几摞译作。《杨贵妃传》《龙子太郎》、《母与子》《破灭的美》《随军慰安妇》、《彦一的故事》。

会议还没有开始。与会的人陆续进入。每人在前排桌子上取走一套四本书。有人往座位上走的时候,掂掂一摞书的分量,发出啧啧惊叹声。

 

 

怀秋自传体小说《三块石之恋》的首发式,在辽宁抚顺佟庄子镇政府会议室举行。

原本很宽敞的会议室,今天显得狭小逼仄。临时设的主席台上,摆了高高好几摞新书。墙上的横幅写着:“林怀秋新书《三块石之恋》首发式”。台上坐着当地的市委宣传部长,县委书记,镇政府的主要领导。特别是怀秋特邀来的两位老战友以及三位七八十岁的老乡也紧挨着怀秋在主席台上就坐,使首发式别有新意。

市县新闻媒体,闻讯赶来,急急忙忙地支起摄像机。摄像机的镜头乱转,照相机的闪光灯四射。

一报社记者采访怀秋。

“林先生您好!我是抚顺日报的记者。我有一个问题问您。您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您为什么选择在这里,一个偏僻的山沟举办首发式?”

“你的问题很好回答。”怀秋和缓平实的语调看来是有所准备。

他指着身边的战友和老乡接着说。

“五十年前,我和战友们曾经在这里战斗、生活过。时间虽然只有四五年,只是人生的一个片段,但是,我们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为了新中国的建立,很多战友们就牺牲在这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其中有好几十人就埋在前面那座山上。这里的老乡们,也就是你们的祖辈们,也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我怕年轻一代忘记这些,所以用真实的笔触,把那些往事记录下来。我之所以把首发式选在了几千里之外的村镇,就是因为这里是我和我的恋人,一位日本友人文子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是我们的恋情滋生成长的地方。还有更深一层原因,那就是我总也不能忘怀在这里牺牲了的战友们。我在作品中饱含深情讴歌了为解放这块土地浴血奋战的兄弟姐妹们。我要让长眠此地半个世纪的战友们知道,他们的鲜血没有白流,世上还有很多人没有把他们忘记。我要把自己呕心沥血、历经十载写成的书亲手献给他们,更要把那段历史还原,奉献给祖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乡亲们,献给我远在异国他乡的恋人。”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声音明显地压低了不少。因为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正在为新的生活目标奋斗不止的文子听的。

掌声雷动。首发式的程序此时改变了。领导们也放下讲话稿,情绪激昂地踊跃即兴发言。

 

 

正当怀秋为功成名就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妻子病重住院。他在护理妻子时,隐约感觉挺长时间没接到文子的来信。精疲力尽的他,并没有在意。一个星期天,女儿在医院顶班,焦头烂额的怀秋有了喘息机会。在写字台上一堆信件中,发现松原的来信。急忙打开。

“大林:

我以万分悲痛的心情,告诉你这令人震惊的消息;文子已于2月27日午后6时离开了这个人世。

她由于病情急剧恶化,于正月4日入院,肝脏之疾使其一病不起。本想在入院当时写信告诉你,一心只想等待病情好转出院时再说,以至拖到今天。

她直到最后,都与疾病进行顽强的斗争。她甚至拒绝打止痛针,用自己的意志力克服剧痛。据查,系乳腺癌先是转移到大腿骨,后又转移到肝脏及其他内脏,以致加速了死亡。

此次入院后,文子还一再与我谈起,她盼望着再与你欢聚。结果却是如此,实在令人遗憾之至。

对她的骤然离世,我都感到难以相信。你接到如此噩耗,想必也极为痛苦。不日,文子的儿子、儿媳还会正式给你发唁电的。

余寒未消,还望节哀,多加保重。

                                         松原铃子

                                     1985年3月4日”

 

怀秋面对这封如同晴天霹雳的信,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彻底被砸蒙了。妻子一向身体不好,在他面前的形象,一辈子都是弯着腰,捂着疼痛的胃部。如今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情有可原。而文子虽是矮矮的个子,却因性格开朗活泼,天生爱蹦蹦跳跳,在部队时,一直是师排球队的主力队员。整天生龙活虎的,任何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心里没有烦愁的事。她怎么能得这种病呢?她怎么就这么突然地离我而去了呢?真的是老天爷要绝我,不让我活了吗?想到这儿,他訇然匍伏在写字台上,一向倔强坚韧的头,久久没有抬起。

 

 

十年后的一个傍晚,细雨纷纷。天渐黑。怀秋站在日本东京一座饭店门前台阶上。雨中射来两道灯光。车停,走下一个身材魁梧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怀秋下了台阶迎上去。两人面对面站立几秒钟,立刻互相认出。

怀秋首先用日语和来者打招呼。

“你是四郎。我听你母亲多次谈到你,并存有你的照片。”

“我对您也一点不陌生。从幼年时就听妈妈讲你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见到您,真像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说着,四郎感到眼睛有些湿润,忙扶怀秋向车子走去。

怀秋握着四郎的手,稍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能这样看待我。”

四郎熟练地开着车。第一次和一个心目中非常熟悉的长者见面,禁不住在瞭望镜里察看怀秋的举止。

“妈妈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您了。她生前一直在为您来日本定居做准备。您这次到东京来,一定要多住些时日。过几天,我们回川之江,看看妈妈为您翻盖的房子。在那里再住些日子,也不枉费我妈妈的心血和真情。”

“谢谢你的好意!也为你母亲有这么孝顺的儿子感到欣慰。我这次到日本来,之所以能够成行,是受 日中友好协会和 翻译界几位朋友的邀请,要参加很多活动,日程安排比较紧张。空闲时间还要和松原等老战友聚会恳谈,恐怕不能完全如你所愿。但是,我一定满足你母亲的心愿。到你家里住两天,看看绿子和孩子们,体会体会你母亲生前饮食起居和生活状况。再抽空去川之江住两天,主要是去墓地看望你母亲,恐怕得给你添麻烦了!”

“伯父,您放心,我这段时间放下手头的工作,全程陪着您。您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早点告诉我。一家人不要客气才对呀!”

瞭望镜里,可看到怀秋感动地频频点头答应。

 

说话间,四郎的住所到了。四郎引领怀秋进入客厅。阿绿慌忙从厨房出来。他们的两个女儿正在写作业。

阿绿面对怀秋行礼。

阿绿(日语):“首次见面,请多关照!您好!我叫阿绿。这是我们的两个女儿,佳智、利智。快!问爷爷好!”

佳智、利智有些陌生地鞠躬行礼:“爷爷好!”

“孩子们,你们好啊!”

怀秋环顾客厅四周,见供奉文子的佛龛在一隅。他放下行李,打开一个行李箱,把早准备好的几个苹果和板栗装在两个盘子里,供在文子遗像前。到洗手间净手之后,双腿跪下来,先敲了一下小磬,便燃起线香。

怀秋伤感地用日语低声述说道:“文子,请你原谅我来得太晚了。整整晚了15年呀!我们的计划没有实现,这是我们今生今世最大的遗憾!在你病重的时候,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陪伴在你身旁,你能原谅我吗?

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想见你最后一面。我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啊!你的病情,你的离世,都是松原大姐写信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伤心,所以迟迟不告诉我,是吧?

我到单位向领导请假,领导很为难。说你的朋友病重了、病故了,请真么长的假不合适吧?我去办签证,签证官见我申请参加朋友的葬礼,怀疑我有移民倾向,不予通过。再说,你病重的时候,正赶上我的妻子病重住院。你走后不久,她也随你去了。我的家里四壁空空,我到哪里能弄到买飞机票的钱啊!那时的我像一只困兽,独自苦苦挣扎,真是一步一个坎,坎坎过不去呀!”

说到此处,怀秋十五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悲痛、愤懑全都涌了上来,泪水喷涌而出。他抹了一把泪水,继续发泄自己的胸臆。

四郎一家,在怀秋身后啜泣不已。

绿子上前扶起怀秋:“伯父,请您节哀。孩子们饿了,咱们吃饭吧!”

 

 

早饭后,两个孩子上学去了。四郎、绿子陪怀秋坐在客厅里喝茶。

怀秋问四郎和绿子:“我这次到东京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四郎不用上班吗?”

“公司是自己家开的,最近进出口的业务并不算多,下边的人忙得过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都没什么问题。接待好伯父,是我妈妈的遗愿,从哪个角度出发,我都应该全力以赴、尽心尽力。有什么招待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伯父及早提出来。”

绿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四郎。四郎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叠着的纸,双手呈给怀秋,很郑重其事。

四郎表情凝重地对怀秋说:“这是妈妈临终前嘱咐我的一些话,我当时记了下来,请您过目。”

怀秋带上花镜,展开那叠纸,里边熟悉的话语扑面而来。

“我走的时候,要带走几样东西。第一件是我终生做护士工作穿的白大褂;第二件是多次到中国旅游的资料和出国护照;第三件是你林伯父寄给我的信件、照片和纪念品。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妈妈最喜欢的那个写着名字的偶人贴身放在妈妈的身边。千万不要忘记了!

林伯父送我的那枚名家篆刻的名章,我已经在一块软缎上缀成“文子”二字。将来有机会,一定把这两样东西一并还给他,留作永久的纪念。

我的葬礼要简单免俗。暂时不要通知林伯父,过后再慢慢向他透露,要多体谅他的难处。

告诉他,我只怪我自己命短,没有等到和他在川之江市或马鞍山下团聚的那一天。但是,家乡已经为林伯父翻盖好了的老屋,一定不要动。按我布置的样子给他留着,他肯定会来的。……”

 

 

依旧是四郎亲自开车,陪怀秋到川之江市。怀秋坐在车里,一路浏览车外景色。便对四郎谈了自己对东京和川之江市的观感。

“四郎,川之江这小城虽然稍微偏远一点,却给人感觉十分非常优美恬静。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到繁华热闹的东京定居呢?”

“川之江是妈妈的故乡,我也在这里长大成人,对这里的感情很深,当然觉得比东京要好。所以,我妈妈一定要把自己安葬在这里。但是,我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都是在东京。妈妈为了迁就我,才在东京注册了一家专做中日贸易的公司,把大部分精力也转移到东京。后来发现,在东京做贸易,比在川之江赚钱容易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东京的车水马龙,喧嚣繁华。”

“是啊,我这个文人对商场真是一窍不通。看来,你们母子两人打拼出今天的局面,在对家乡的情感方面也是牺牲很多。”

“是这样。哦,妈妈的墓地就在前面。我们到家以后,回头再来扫墓。”

怀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远的路,不坐火车,非坚持开车过来。这墓地离市区还真挺远的,开着车来来回回是挺方便。不过,我的心情你应该理解,我不能等到明天。今天如果来得及,就先回家,如果来不及,咱们现在就去墓地。”

“来得及,来得及!还有一些记者要采访拍照呢!”

怀秋听四郎的口气,很有把握,就做了妥协:“这样也可以。但是,这是很私人的事情,我不愿意接受采访。拍照嘛,实在躲不了,就随他们去吧!”

四郎安慰怀秋说:“我想,这种场面,他们会尊重您的选择的。您不用担心,由我和他们交涉。”

汽车继续在路上疾驰。

 

 

川之江市那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车流缓缓。

路旁,文子父亲留下的老屋虽然是十年前翻修扩建的,给人的感觉仍然是焕然一新。青砖碧瓦,琅琊出翘。门前,有一小片窄窄的绿地。廊檐下,六根橙黄色木的质廊柱均匀地一字排开,粗拙古朴,尽显传统特色。整座建筑的风格和周边的建筑和谐相处,融成一片。

怀秋随四郎进去。前店后寝的格局已荡然无存。穿过一间精致的小过厅,就是开间不大的客厅和卧室。过去的榻榻米和矮几不见了。玻璃橱柜还在,一群偶人还在,只是那个后背写着怀秋名字,终日陪文子说话的已经随文子去了。

怀秋在四郎谦让下,先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素雅的丝质帘布,宽大舒适的沙发,油漆明亮的茶几,高几上的古瓷花盆,矮桌上电话机、茶几上的茶具。一派欧式风格,似曾到过这里。因为远在十年前,文子在信里、电话里没少描述这里的一切。

北侧墙上,一个镜框里,镶着四个汉字:“宁静致远”。怀秋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手笔。是十多年前,文子为装饰这面墙,在信里索要的。镜框下方,安放着一张硕大的写字台,上面除了一只带盖的瓷杯和一条玉质镇纸,别无他物。

四郎指着写字台告诉怀秋:“妈妈深知您喜好书法和绘画,费了很多周折才弄到这么大的一张桌子。这桌子和椅子后面的四组书柜就是您的简易书房了。在靠窗的角落,还给您备了一只装字画的瓷缸。来,伯父,咱们过去看看,我怎么觉得这缸上的画的人物怎么像古代的中国人?”

怀秋随四郎走过去,仔细端详一会儿。

“四郎,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一件文物呢!”

“怎么说?”

“这是清末民初,从中国运过来的家什,至今也有百十年的历史了。你妈妈在中国生活二十多年,喜爱中国的文化呀!”

“不,妈妈是因为知道您喜欢才买的。她还交代我,要把这处产业过户给您呢!只是这跨国的事,当事人不在,不太好办,所以,也没有写在遗嘱上。您来了,咱们得咨询律师才能……”

怀秋大吃一惊,未等四郎说完厉声问:“什么?过户?”

怀秋发现自己太激动了,不够妥当。沉静下来思考一会儿,觉得直接拒绝四郎,似乎不太好。

他灵机一动:“四郎,你是个男子汉吗?”

这句不着边际的话把四郎弄糊涂了。他迟疑一会儿,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假如,你是我,你会收下这处你妈妈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产业吗?”

四郎无语。

“以后不准再提这个话题!”说这话时,怀秋的态度很严厉,不容置疑。

四郎只好低声回答:“是!”

卧室和书房相连。四郎打开橱柜,里边挂着两套西服,几条领带,一叠衬衣裤和两套丝质睡衣。还有一些四季适用的棉被、毯子和毛巾被之类。

“得知您要来日本,绿子早早就开车过来,请人打扫了屋子,并购置这些日用品。衣物是按妈妈留下的尺寸买的,不知合不合身?那边厨房很宽敞,您如果吃不惯日本料理,可以自己在里面做饭、吃饭。应该很方便。您一定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别辜负妈妈的情意。”

怀秋摸摸床单下厚厚的席梦思床垫,好像闻到了文子的气息。觉得她就坐在床上,和自己面对面,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怀秋:“今天我就住在这里了。”

四郎:“妈妈还在里面给自己留了一间小卧室。我就住妈妈的房间。”

 

 

墓地风景如画,墓碑疏疏朗朗,人迹罕至。在苍松翠柏映衬下,安舒静谧。

怀秋和四郎怀秋第二天早上都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结素色领带。并肩站在文子墓前,形同父子。有四五个记者模样的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不断变换角度进行拍照。所有行动,都轻手轻脚,好像在干和怀秋他们毫不相关的事情似的。

祭品中,除了怀秋从中国带来的苹果、板栗以外,还有两束鲜花、几样糕点和文子生前喜欢的酒水。旁边摆放着怀秋多年来的著述,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十几本厚厚的书,在祭品中,显得最突出抢眼。

怀秋弯下腰来,象征性地用白色的毛巾擦拭墓碑,然后,蹲下身来语调平缓地和文子说话。

“文子,我来看你来了!我们终于相聚了!你最爱吃的苹果、板栗我给你带来了。你看到了吧?

十几年来,我几近疯狂地工作。翻译了上百种、上千万字的作品;带着你的愿望遍访辽东大地;以我们的战斗生活,我们的友谊,我们的纯真爱情为题材,写了一部30万字的小说。我说过,‘等我功成名就了,再来和你团聚’ ,我没有违背我的誓言。可是,你为什么没能坚持到今天,和我一起享受着成功的喜悦?我知道,你是因为太苦了,太累了!太孤独,太无助了!实在是挺不住了!今天,我把我的作品带来了。希望能凭借这本书,把我们的悲情留在人间,告白天下,让后来人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四郎无语。眼里噙满泪水。他被怀秋真情深深感动,为母亲遗愿得以实现感到欣慰。他把母亲素常爱喝的酒水洒到地下,轻声告慰长眠地下十年的母亲。

“妈妈,我每次来,都向您保证,一定把您交代给我的事情办好。今天,我向您报告,林伯父来了,现在就站在您的面前,您看到了吧!我和绿子完全按您生前的意愿接待他老人家,您放心吧!”

两人静默十几分钟,记者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离,他们也恋恋不舍地离去。

 

 

川之江市市政厅市长办公室,怀秋等待市长石津龙敏先生接见。四郎作陪。

屋子里没有别人,怀秋告诉四郎:“川之江市市长石津龙敏先生前年访华的时候,从一位熟知我的日本朋友那里,得知我和在川之江市出生的文子半世纪的悲情故事,估计我很难有机会赴日,便写信邀请我以学者和记者的身份访问川之江市。之后,分两次给我寄来《川之江市志》和相关资料,促成我这一次的赴日之行。”

几分钟后,石津龙敏先生如约赶回来,进门就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被记者缠住了,迟到了两分钟。”

“没关系。感谢市长先生的邀请,使我能够顺利访问川之江市,顺便达成我的个人心愿:为参锅文子女士扫墓。”

市长和怀秋握手时,怀秋向市长介绍了四郎:“这位是参锅文子的儿子,武田四郎。”石津市长一边若有所思地坐到沙发上,一边对怀秋感慨地说“您的经历,不但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很多人。所以,这次邀请函上,署了好几个有名望的人士的名字。日中友好协会得知这件事,也单独向您发出邀请,您收到邀请函了吗?”

“收到了。在东京我参加了他们组织的集会,并作了演讲。市长先生,这里有几本我的拙作和几个字,请市长先生笑纳。”

怀秋和四郎递上那几本书,市长接过书后,递给坐在身后的秘书。

“谢谢!谢谢!林先生此次访日,最好在川之江市多逗留几日。到处看看,回去后,多做宣传,为两国两地的经济贸易,文化交流疏通管道。哈哈……”

“市长先生说得极是。我为了表达对年轻时恋人的怀念,写了几个字,请市长先生过目。”

四郎展开一条幅“两情悠悠,海市蜃楼”。

市长欣赏了一会儿连声说:“好字!好字!”

市长和秘书一起收好字轴。此时,秘书又拿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市长。市长接过来打开,原来是一只凹形大碗。上有梅花两枝,非常精致。大家看完,秘书又把他装进盒子里,捆扎好递给四郎。

“林先生,您可能还没看到,我市的几家报纸对您的访问活动一直跟踪报道呢!您不介意吧?”

说着,他从写字台上拿下一张报纸《川之江新闻》,其上一篇文章非常醒目。

 

          “为恋人扫墓来川-——半世纪之恋

 

50年前与川之江出生的参锅文子坠入爱河,订下婚约。但由于各种原因而天各一方。后来文子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中国湖南省的林怀秋先生给市长来信,欲来川之江为文子扫墓。被这一半世纪恋情所感动的市长,帮助林先生实现了这一梦想。

                                             1995年5月12日”

报上还附有怀秋四郎扫墓时的几幅照片。

“林先生访日期间,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即兴的打算和要求,尽管和我的秘书联系。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一定尽力协助。”

“谢谢!市长先生公务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就此告辞。”

“好吧!就这样。我们以后多联系!”

 

 

四郎的汽车稳稳地停在文子家门口。怀秋和四郎刚下车,屋子里已经听到车子的声音,出来好几个人来迎接。松原在最前边,后面跟着绿子和另外几个老年人。

松原上前紧紧握住怀秋的手,激动地摇晃着,半天不肯放下。

“大林呀大林,你可把我们大家想坏了!知道这几位是谁不?”

怀秋一一辨认:“二宫,幸子。”

怀秋紧紧握住幸子的双手:“你是别府幸子。哎呀,咱们师的女子排球队长,我怎么能忘记呢?见到你们太高兴了!你们这些年可好哇!”

二宫、幸子:“好啊!好啊!”

怀秋转过身来,见还有一位男士,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样子,端详半天。

怀秋:“这位先生我可真想不起来了。”

松原:“你太没有良心了!我们医院的村濑医生啊!是他治好了胃溃疡的呀!”

怀秋:“哎呀呀,该死该死!看我这记性!给我治过病的医生,我一位都没有忘记。只是对不上号罢了。也是离别的时间太久了的缘故吧!村漱医生你一向可好啊?哎呀,按我们中国习惯,我应该叫姐夫才对呀!”

松原:“这还像那么回事。”

村濑:“我们在中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归国日籍官兵,大部分都参加了‘回想四野会。’我们经常组织活动,宣传中日友好。你这次到日本来访问,一定给我们大家讲讲我们走了以后,中国的变化,丹东的变化,抚顺的变化……讲讲医院里那些战友们同事们都怎么样了?王院长一直担任院长吗?”

怀秋看到四郎和绿子一直站在门口一直陪着,大家就这么站在院子里说不定能唠到什么时候。就赶快打住话题:“我们快进屋里再谈吧!”

松原:“今天我请客。咱们一会儿到酒店里,好好叙叙旧。喝他个一醉方休!”

怀秋和大家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对松原说:“松原大姐还是那么豪爽大方,一点不减当年。”

一个月的访日活动圆满结束。怀秋在东京机场候机大厅的入口处向欢送的人群一一告别。

四郎与怀秋握手告别前,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怀秋。

四郎走到怀秋跟前申请或私分严肃地说:“伯父,这件东西是母亲嘱咐我送还给您的,您拿好了!”

怀秋眼前一亮,若有所思。

怀秋:“哦,我知道了。”

说罢,把这件小包裹放进随身旅行包里。

怀秋眼睛望着四郎、绿子、松原等人,心想,要是文子也在那人群里该多好啊!眼睛也跟着走神儿,一会儿把松原看成文子,一会儿把二宫看成文子。

走近登机口,他转过身。

怀秋:“大家都回去吧!再见!”

群人:“再见!以后有机会再来!”

怀秋轻轻地:“再见!文子。”

一架标识为“东京——上海”的飞机慢慢加速,加速,拔地而起。

 

 

坐在返回中国的飞机上,怀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捧着东京翻译界的友人送他的一本书在看。翻来翻去,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四郎遵照文子生前嘱咐,还送他的白绢小包。他把包裹放在小桌上,缓缓打开。那份独特的礼物展现在眼前:文子用名章在绢上缀成的文子两个字,清晰工整,鲜艳夺目。里边的名章被擦拭得光洁如新。怀秋又掏出那枚跟随他几十年,已经很旧很旧的木偶人,把她和名章摆在一起,然后又拿起来,反复摩挲着偶人后背“林酥”两个字。

怀秋自语道:“文子,你在那边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川之江那里你倾尽全力建造的家,你电话里给我讲过多少次的地方,我来过了。看到你的儿子那么有出息,那么孝顺你,别提我有多感动。你重游马鞍山鸽子洞的愿望,我这次回去,一定替你完成。”

 

    秋天的马鞍山,景色醉人。漫山遍野被红叶覆盖着,像一幅水墨画。

怀秋和文子战斗和生活过的山沟里,地势地貌没有大的改变。山沟里的村庄规模大了,战争时期的土坯房子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红砖或青砖瓦房,间或有两三层的楼房穿插其中。

不知从那年开始,佟庄子已成为马鞍山红色旅游景区中心,俨然已经升格为大型集镇。一条中心街路横穿整个集镇,路旁竖着好几块高大旅游示意图。上面粗大的箭头标着去往“某某战役指挥部旧址”烈士陵园“鸽子洞”“解放战争ⅹⅹ战场旧址” 线路。从马鞍山下到鸽子洞铺设了一条平坦的石子路。一米多宽的水泥台阶,曲折弯转。山涧冲流而下的小溪还在汩汩流淌,原木架起的小桥,有三两游人踏过,平添几分古朴。

一童颜鹤发耄耋老者在这条线路上逡巡。老人身体强健,健步如飞,转眼功夫,站在鸽子洞口前。旁边挂着的一块牌子上书:“鸽子洞,又名藏鹰洞,古已有之,形成于第四纪冰川时代。因地势险要,解放以前鲜为人知。抗日战争时期,杨靖宇将军为躲避日寇追缴,曾带兵在此扎营。解放战争时期,先后有几十名伤员在此养伤,痊愈后重返战场。”

老人读罢转过身来,原来是老年怀秋。

只见他嘟囔了一句:“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便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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