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诗《琵琶行》中有佳句:“此时无声胜有声”。在应该空无的时候,空无便是高于一切。乐章里不能没有休止符,音乐不能没有停歇。试若在这些停歇中加上什么,“嘈嘈”与“切切”就变得无从分辨,“银瓶乍破”和“铁骑突出”也会黯然失色。音乐不再是音乐,而是喧哗不停的噪音了。歌如是,画亦如是。中国国画十分能体味空无的神韵,所有水墨画无不在“大弦嘈嘈”与“小弦切切”的笔划之间留出可观的空白。而纵观全画,你会觉得空白不再是无意义的空白,而是必要的存在。如同很难想象乐章里没有休止符一样,很难想象在一张水墨画里没有空白。不但音乐和绘画需要空,诗文也需要空。袁枚在《随园诗话》有云:
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内,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
处也。若窒而塞之,虽金玉满堂,而无安放此身处,见高贵之乐
也?
钟不空則哑矣,耳不空則聋矣。
曹孟德的诗果然空: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陈子昂的诗也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之悠悠------
现代诗人沙白的诗一样空,这是他的《秋》:
湖泊上,
荡起红叶一片。
如一叶扁舟,
上面坐着一个秋天。
最丰富最美丽最引人入胜的空莫过于佛门的空无了。空无构建了佛门内的一切,从精神到物质,从时间到空间。据说二祖慧可问达摩内心不安如何处置,达摩让二祖把烦恼之心交给他,然而,二祖当下“觅心了不可得”,空的。于是达摩说,“为汝安心毕。”二祖由是得悟:“根本空”。不少佛经有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里的“色”指物质世界给人的知觉的观感。是不是由此我可以说:“五彩缤纷的外在世界是空的,空是五彩缤纷的外在世界的根本”?从一些佛教的书籍中,特别是在一些佛教圣地的壁画里,我们看到佛国里幸福无限,试看天上人间的须弥山,仿佛如人间的真实社会,只是这个社会达到了极乐的完美,是现实的人间社会不可能达到的完美,因而使人们愿意放弃现有的真实人间而向往彼岸。须弥山为天地的中心,帝释天所居,七山八海环绕,三千大千世界,即三百万中千世界,也即三十亿小千世界围抱,金风玉露,一尘不染,瑰丽无比。而这,只不过是十界凡天六道众生里其中之一的“天界”。可想而知,佛门内的空间的无比宽阔。在时间上,有因果报应的轮回不息;在空间中,有从地狱到天堂的层次分明;在精神上,有生生世世的修行,有渐悟顿悟,也有立地成佛。其多彩多姿的丰盛是远非现实人间社会所能够比拟。也或者,它也把人间的真实世界也囊括在其中了。然而,一切都是空的,所谓“色不自有,虽色而空”。须弥山是空的。地狱是空的。人间现实世界当然也是空的。静心细想,它能不空吗?倘若不是空,哪能容纳得下如此广大宏博的造化?
关于空,道教的老祖宗老子在《道德经》第十一章有很实在的举例说明:
三十根木辐汇集到轴上,轴上凿孔,因为孔是空的,辐条才能装
入,这样才能造成轮子供车使用。
揉和泥土做器皿,只因为器皿中空,才能有器皿的作用。
开门窗造房子,房子内空,才有居室之用。
所以,“有”给我们便利,“无”才起真正作用。
可见,空有功能的美丽。
老子还说:
视而不见曰夷,听而不闻曰希,博而不得曰微。
所谓的“夷”,“希”,“微”不就是没有,空寂,微茫吗?空寂微茫是很美丽的,记得李白诗云:“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那就是夷希微的翠微啊!我见到,空有颜色上的美丽。
庄子在其《物外》里就说得更加妙了:
人肚里空所以能怀胎儿。
心必须空虚方能容天机。
如果房子没有空余,婆媳难免争吵。
心地空虚,六情争奇------
空除了有实用上观感上的美丽之外,更有说不尽的美丽,庄子道出了空有着性情上的美丽了。
从辩证法的观点看,有无双生,实空并存。只是,人们往往把前者看多了,而把后者不意的忽略了,特别是在如今人欲横流,人人都追求拥有,人人都追求物质享受的时候。然而,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不少智者就是使用了一个不意的“空”,做出了奇异的成功。
西方的相命先生问卜借助的是一个水晶球。其实,晶莹通透的水晶球正是不折不扣的“空”。相命人把他需要的和被相命人所需要的都从这个“空”拿取出来,因为这个“空”实在不空,里面什么都有。他拿出黑暗,他拿出光明,他拿出过去,他拿出未来,他拿出罪孽,他拿出吉祥,他拿出啼笑皆非,他拿出天花乱坠。最后,他拿出被相命的人的满足,他拿出被相命的人的诚服------。
《三国演义》里的“空城计”虽然只是一个诱人的故事,但其可信度似乎能达到真实。
历史上也真有切切实实的利用一个“空”而取得战争胜利的:南朝梁武帝空函定荆州。当时的梁武帝还未称帝,盘踞襄阳,无力东下夺取金陵。对他来说,若能与荆州联合,顺流而下,拿下金陵便指日成功。然而,当时守荆州的萧颖胄不但不与他合作,反而与巴西太守刘山阳密谋跟他作对。梁武帝两次发信荆州:第一次发萧颖胄和他的部下每人一封信,事情公开,人人得知,来一次实的;过了不久,梁武帝第二次发信,却只发两封信,仅送给萧颖胄两兄弟,而且是“空”的,这两封信里什么也没有,是两封“空”信,这一次来个虚的。这“空”信神秘无穷,可以引申出无穷想象。为此,萧颖胄与刘山阳从相互猜疑发展到相互残杀。最后,萧颖胄把荆州连同刘山阳的首级一起拱手奉献给梁武帝了。这就是两封“空”函带来了的惊奇的结果。
历史上也给我们留下“空”的纪念,那就是武则天的“无字碑”。“无字碑”高大巍峨,庄严肃穆。武则天的一生是如此的多姿多彩,是如此的功过难分,是如此的空前绝后,无人可以用语言表达,也没有语言能够表达。幸好,世界上有一个“空”,就用“空”来作一个最完美的表达吧。只有这个“空”,才能够把她一生的是非功罪美丽丑恶全部表达出来。
宇宙中那个黑洞也许是人类到目前为止知道的最大的一个“空”了。何以说黑洞是“空”?是因为它能容纳,而且是具有惊人的容纳。科学家发现黑洞在不停地吞食许许多多靠近它的星座。目前,科学家尚未能够看到这个“空”的究竟,更未能找到量度这个“空”的尺标,只知道这个“空”的密度极大,大得出奇,大得是我们地球的千百万倍。也就是说,巨大的“空”其实也是巨大的密实。密实是一种力量,积聚得越多,吞噬的力量越强。现在的时髦称谓不是有“超级公路”“超级市场”“超级什么”的吗?小孩子要表达“太好了”都说“超爽”。我们何妨把一个巨大的密实命名为“超空”。密实到某个程度就成了空。过度的密实就是“超空”。反之,有没有“空”到一定程度也成为“超密实”?我们不想这些了,我的想象力已经极限。我的想象力已经达到了空的境界了。我只想,我们不久的将来是否可以解开黑洞的秘密,我们是否不久就能看到这个“超空”是如何的壮丽。相信这个“超空”一定要比“苍苍横翠微”美丽得多,这个“超空”一定是无比的丰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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