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去河洲,有雨。再来河洲时,亦是雨。
稀稀落落的似晴天白雨,能清楚看见它们在乌云下的模样,如箭矢。雨势如上次一样:大大方方,热热闹闹。劲儿足实,下得天怒人怨,下得不知天荒,亦不知地老。砸落在中巴挡雨玻璃上,如爆裂的梨花,一朵一朵贴着玻璃,又被刮水器抹灭了,形成雨柱往下流。
天边一簇闪电露出白亮的牙齿。随之,一声响雷。刚想沉睡的心,又被浮起。外面早已一片汪洋:路洼里、池塘里、庄稼地,黄汤滚滚。路旁高大白桦树,青葱般活香,枝叶搭搭间,也全是雨水。山色掩映,雨雾茫茫。
车内的音响里播放着《我想有一个女朋友》,听了竟会伤神半天。心里的那个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望着车窗外在雨水里一闪而过的景致,心里竟无悲喜,只惦着下一站:河洲。已是6月10号了,高考的影响如眼前这水花,来时猛烈如潮,去时亦平淡。
考最后一门时,汗浸衣衫墨透纸,握笔的手也是呈拳曲状了,在蜡纸上,竟能泅浸出黄浊的拳头模印来。这算是青春这重山的烙印吧。当最后一颗硕大的汗球自头顶滚落到嘴角时,我已收拾妥帖了,扯开椅子,甩甩手,望了一眼这个遮天蔽日的坟墓般的考场,微笑着走出紧闭的铁皮木门。那一刻,有重回人间的感觉,似乎觉着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了,因为我连高考也能跨过来了。我把所有的畏惧给了高考,此后,我对这个世界亦没有畏惧了。因着这种毫无畏惧,我再无旁鹜,一心向着亮敞的未来,仿佛这个世界都是我的。
当我跨出考场那个历史性时刻时,天空顿时劈雷闪电的。大有孙悟空横空出世时,惊天动地之感。回到教室时,口嘴里也有雨水的味道,雨水汩汩往口腔里咽噎着,像是大哭了一场。外面继续荒荒,到处是议论声、鼓噪声。不同的脸上有不同的表情,同一张脸上能同时挤满不同的表情。雷鸣不止,闪电不停,乌云压城,像极了战争慌乱的场景。太吵了,我只好伏在课桌下给老爸打电话。
若是平常的考试,他多半会问:“怎么样?感觉怎么样?考得怎样呀?”刚接通,他就直咄咄问起来:“能考得上么? ”直接省去了很多的“怎样”。简单粗枝,摆明了想吃颗定心丸,这么多年的投资,就这一回了。
我倒是冷静,像个共党份子,与他周旋,打起太极来:“差不多考得上。”也没说“放心”之类的话语。
他传过来的声音倒没变,略微停顿了一下,发出一个从古井里淘出来的“哦”。剧烈的雷声,在耳边炸开。我聪明的说了“打雷了,打电话危险。”就挂了。雨顷刻临盆,又急又准地像子弹一样射击每一块土地。泥土上竖起一颗颗水花。想哭,又完全没有心思。心里倒是想到她,他考得怎么样呢?
来河洲那日早上,《潇湘晨报》畅销一时,街头巷尾闹热堂堂。一张报纸,三五人围着看,有家长,有学生。一张被雨水打湿的报纸上,载满了多少种心情呀!我走过去想看又不想看,心情像是见了暗恋多年的那个她。终究还是避而不见,落得心里清净。
河洲不是河中之洲,只是临河而成的一个极为普通的小镇。相离县城倒不远,然此去,倒有了山长水远之感。破旧的中巴行走在陆地上,却像是飘摇在海面上,颠簸晃荡,此去尽茫茫。
棋局格子布置的街道,两旁房屋齐整相对而望,几乎找不出镇里标志性建筑,都是些旧式房子。下了车,租了一辆“突突”冒浓烟的三轮车。车门之外的世界依旧雨海茫茫。三轮在粗制水泥街道上,右拐左突的,没多远,就到门口了。友人邻家阿姨,像是预知我们会今天回来的似的,如上次一样,叉着腰,倚在木门旁,风姿垂垂,让人想起两脚圆规的豆腐西施来,连接下来的问话也很大像。她见我们下车了,就喜笑相迎:“T(友人),你女朋友怎么没来呀?”而后,又用《潇湘晨报》上的资讯不其厌烦的向我们反馈,试图把开话语。见我们冷淡至极,又热情万丈,没完没了说起她女儿的高考。我们礼节性敷衍几句。她亦觉无趣,客套地掐断话茬,便折身入门了。
伯父伯母待人周谨亲热,有一种平易,如山如水。我倒像在自家,草草吃食完,就纠缠着,去看横跨在河上的那座桥。
外面雨密如珠,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我们撑着伞,就往雨里冲。泥泞的路上,到处是水洼,积着黄浊的水汤。禾苗正在抽出绿色来,在风雨里整定成长。庄稼地里的黄瓜,丝瓜,豆角,茄子满眼泪汪汪的,模样生嫩的很,看着惹人怜爱,像梨花带雨的姑娘。我心里一喜,就跳进土地里,伸出手去捉它们,望一望寂寞无人的田野里,摘一只细嫩的黄瓜,和着雨水,塞进口里,吱吱咀嚼起来。他们笑我,我也笑起来了。雨水在空气中颗颗落下,落在庄稼枝叶上,声声有力。落在黄浊的水田里,也是声声有力。落在团团的伞尖上,也是声声有力。
抬头就见:一架天桥平通途,桥上车流来流往。我们从桥侧登阶而上。风雨渐渐增大,伞朵在风雨里飘摇。索性不撑了,才发现雨只是雨丝,只是风大了。只见乌云又起,远山如墨。黄浪铺排,从远至近,浩浩汤汤,内里隐含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车流凶猛而来,带来的剧烈的震感,似乎连桥也是浮动的。我定定地看着浮游的江河水,那些浮在浊水里用来测量水位的浮标,身不由己的游左游右的。久了眼睛就浑浊起来,顿然有一种翻过桥栏往下俯冲的情绪。
友人在旁边,木木地盘点高中的那些事儿,又迫不及待的盘算将来将向何处?我了了然的回应着,然后自个一步一步往桥的那一端走,我固执认为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我快走到尽头时,友人拉住我往回走,他告诉我,那是常宁。他轻轻拍了一下我叫我回去。我呐呐地说了一句:“回不去了,就等着老去吧?”一辆疾驰的货车刚好过来,混合着奔流的河流声。他没听见我语言上的挣扎,继续往回走。
晚餐吃了一半时,L打来电话。一顿畅聊。无非是一些慰藉的话。除此,我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淡漠地生出一种惆怅来。那种惆怅我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晚上伏在床上,闻得见草席上被太阳滚烫过的味道。静静地打量房间里格局来,旧式的柜子叠成一个人高,上面附着一层薄膜,以防尘染,乡里人家的洁净,朴实得很。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对角摆放的床榻。我们三具身体就搁置在床榻上,细碎的言语,在黑暗的空间里,汇集,扩散。语言及处尽是些天长地久的未来和年轻时散乱的梦想。高考过后,梦想坍塌,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儿再也不会看见了。一无所有了,青春变得一文不值了。觉着今后岁月荒荒,不禁喟然。
外面黑黑,雨声渐渐熄灭。一觉伏枕,竟无梦。
翌日,便回,尽管友人家盛情拳拳。我自有归意。我怕熟悉这里,那时我总爱陌生,觉着生活就要新鲜刺激。哪儿也关不住我的双脚。然而翌年之后,我却爱上了熟悉,越熟悉的地方越是我久留之地。它便于安于现状。其实我的安于现状,只是在等待现状良好,然却一直不见好。
江流能淘空浪沙,时间也能淘空一切。要留的东西,竟都被流走了。干干净净。我还是别无拥有。有一段时间,极想再去河洲。只因那年烟雨,只因那江河里流淌着黄浊的浪,只因那个落寞的雨季里我曾深深想念。
转念,亦无心思。怕站在桥上看风景,看远山时我怕自己责问:“青山的后面是我们的青年时代。如今它到哪里去了?(茵梦湖)” 看江河水时我怕自己想起《老男孩》的歌词:“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来不及告别、、、、、”。
末了,仿古诗一首,名《河洲雨》:
见别江镇瓜果香,江风雨袭入夜凉。
忆君遥在洲桥上,愁看青山梦里长。
如此一年,再无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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