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是她家里的独生女,她虽然备受家人的宠爱但却从不矫揉造作。她性格上温顺乖巧讨人喜欢,当然这让她从不善于做决定,而这大概也与她的家庭状况有关——她之所以不善做决定是因为她不需要这么做。她的爸爸妈妈为了弥补童年时将她抛弃在奶奶家的过错总是会提前为她做好各种安排,并且十分地疼她,爱护她。
五岁的时候,小青一觉醒来发现没有了爸爸妈妈,于是她就只能乖乖地留在奶奶身边,不哭也不闹;十一岁的时候,我们就要小学毕业时,她的妈妈在我家找到她,当时她妈妈亲吻着她的额头,边哭边对她说:“乖女儿,妈妈回来了,妈妈会好好弥补你的,妈妈会还你一生的平坦顺途。”然后瘦弱的她被妈妈抱了起来,她就这样又乖乖地被抱走了。
我还记得临走时她用像紫葡萄一样圆圆的眼睛溜溜地环视着我家的屋顶,那是最后的告别吗?
我躲在门后,没有追她到门外。
在分开后的六七年里,我们有过对彼此的思念吗?还是说思念悄然,我们都无从察觉。渐渐长大的我很快便没了童年的无忧。那时妈妈是一名优秀的裁缝,因为她做的衣服非常好看所以终日忙碌着。至今为止,在我所见过的衣服中从没有一件衣服的线条及针脚能及得上妈妈做的那样匀称而得体。那时候一年之中无论冬夏,一天之中不分昼夜,在我所闲暇的时光里总是伴随着妈妈脚踩着缝纫机来来回回而发出的“踢踏”之声,我能做的只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活计,我帮着妈妈收起地上成堆的布条,或者做一顿晚饭,而哥哥却总是一头扎进他的课业之中,勤学奋发。
事物的发展规律总是在悄悄进行着。
当十八岁的那年夏天,我和小青重逢在大学校园的校门口时,我记得她张皇的眼神,她激动地甩下行李朝我奔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个时候,她让我明白,原来不是没有思念,而我之所以用尽七年的时光坚守着我心灵的孤独与寡言沉默,结果就是为了换取这一次久别后与她的再次重逢!
“幸好我考进了这里。”我双手托起她的脸,对她说。
“我一直都很想你。”她的双眼满含泪水。
在她的身后,她的爸爸妈妈弯腰拾起她丢下的行李,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人的身上,他们笑着朝我们走来,面露慈爱。
几乎所有的感情最初都是在我们不自觉的情况下氤氲而成,甚至有的时候它虽然已经长成,而且长得枝繁叶茂花满其间,可是我们仍不能察觉。直到因为突发的意外它忽而转向凋零,我们必须苦心营救之时,才发现原来它已经这样重要,我与你已经密不可分。就像我对小青的感情。可幸运的是,那时我与她初次离别时妈妈就在我的身边,那脚踩缝纫机“踢踏,踢踏’的声音就好像命运的车轮,在时间的无涯荒漠里,它载着我不紧不慢,但却足以让我陷入沉思,并时刻保持着一颗安静而泰然的心。我一直坚信或许每一个孩子的长成都需要一种叫做长者的智慧,而属于我的那一份长者的智慧不是苦难,也非自勉,更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冬日铁窗下妈妈脚踩着古老的机子而发出的“踢踏”之音,因为在这个声音下我所想到的远不止上述的苦难或者自勉。它伴随着我襁褓中的睡眠,直到现在;它成为我生命中最诚挚而无华的召唤。因为它的陪伴,我安然度过了人生中第一段孤独而沉默的时光,因为它我才得以与欢乐重逢。
可是我为什么要叛离她呢?我的妈妈。难道灵魂的皈依必定要经过一番苦海的挣扎才肯算数?我逆风而行,所有的顺序都已被打乱,现在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论是对于小青还是李铭哲。我开始尝试着调配各种不同的色彩,并把它们大肆地涂抹在画布上,我极力地在大片大片的色彩之中寻找我脑海里那个女体的身影,我用尽各种方法想使她的轮廓不再那样地飘忽与杂乱,可是面对着我大脑里如此强烈的欲望我往往无能为力。我是妄想人为地加快自然前行的速度,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可能不经受任何创伤与洗礼便可揪出脑海里那浮动的身影,我非常明白自己的画工尚停留在一个怎样的阶段,应该说它还没有到达一种境界,那是一种肯于流动的境界,而我,离那境界,还很远很远。
我颓废地抱着颜料渐已干涸的画布,大把大把的时间里我无能为力。
每当此时,我多么渴望有一种声音。
有一种声音可以使我抬起头来,有一种声音可以为我指点迷津。
尽管我是再明白不过,我那遥远而无华的召唤早已不复重来。
我的心已经很难控制。
然而又是谁的心在一直拒绝成长?它早已被滞留在一个幼小的时代,不能前行。
那天晚上我向小青道歉后,她起身拉我在窗前的垫子上坐下。
天气早已入冬,她穿的单薄,我从床上抽下一条毯子盖在我和她的身上。
“明天不用去学校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看我。
表盘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地转动,她看着窗外冬日的夜空并不说话。夜空上寒星依旧闪烁。
或许我是有太长的时间没有陪她了。她才和我赌气。
“你好久没有和我一起看星星了,你不想念它们吗?”她终于开口,开始了对我的埋怨。
“对不起。”我再次向她道歉。
她没有理我。良久,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让我有些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在赌气,而是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你知道吗?我已经三个月没有例假了。”
她说完后,晦然地垂下眼睑。
然后她低下头扯弄自己的裤脚,她不再看我。
让我,直到此时此刻终才忽然觉悟,有种异样的东西在她的身上蔓延地已经如此明显,可我竟一直没有察觉。
如果她今夜早早睡去,如果她不告诉我,我是不是也将一直不会发现她的生理期已经开始混乱?我的内心登时满满的全是自责与不安。
我不安地看着她,看着眼前的她,我忽然感觉到这已不再是单纯的生理问题了。她依旧低着头扯弄自己的裤脚,她不肯抬头,头发披散在她的后背上,还有几缕凌乱地垂在肩头,想到她刚才憔悴而疲惫的面容,我充满了震惊,我想我顾不得自责了。
有没有过这样的情景:清晨时你走进一间大大的图书馆,想要在众多的书目当中寻找一本或许早已破旧却是你向往已久的书,你翻遍所有的书架却总也找不到,然而当你面对着浩瀚如海的书库累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却忽有一缕阳光瞬间停落在你的眼前,带着满目的尘埃,它落在你眼前的书目上,而这一本书正是你苦苦寻求的至宝。你乍惊还喜,于是你紧忙抽出它来,你翻开它字字如黄金的书页,可是你手捧着这一本书却回过头来,沿着那缕清晨的阳光,你追根溯源,于是在无比耀眼而朦胧的晨曦之下你看到的是自己执意放逐却不再挽回的命运。于是你看着自己的命运,悲戚之情油然而生——感谢它吧,这本书上所隐藏着的就是你宿命的起源。
而此刻我看着小青,我所产生的就是那种悲凉的感觉,那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所以我才更加恐慌。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将会有一张生活的巨网?是的,这本就是生活的属性,我们无权拒绝。那就请我们不要变得更加脆弱,请我们不要因为已经适应了的太久的安逸而免于自我的抵抗。她是那样一只美丽的天鹅,而此刻却把头深埋在羽翼之间——看着她,我的内心由无比的恐惧变为深深的痛苦。
她低着头是故意不去看我,可此时此刻我却不能把自己的感觉那样强烈而毫无遮掩的表现出来。她真的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隐隐地看见——那张邪恶的网就笼罩在她头顶的上方。
“小青,你为什么不看着我?”我紧紧握住她抖动着的手轻声问她。
她经过了漫长的思索后终于决定要向我吐露一些什么了吗?慢慢地,我等待着她抬起头来。
她抬头看我,这一双眼睛,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她像孩子一样无辜而充满了困惑;她不想说出口却又无法不说出口;她是在向我求助却又害怕分散我尚且微弱的力量,她那样地痛苦与矛盾,她是找不到人倾诉的。
我扶起她颤抖地肩膀,“是不是学校活动太多了?”
“不,一点都不。”她向我摇头,“最近和他们说话越来越少了。”
“谁?”
“我身边的人。同学,朋友,还有爸爸妈妈。我开始觉得有点孤单。”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她说她开始觉得有点孤单,而这难道不就是我最初始的感受吗?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她扑打着翅膀,蜷缩着,恐惧着,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像在等着神的救赎——我仿佛再次看见漆黑的夜里一个女孩子惶惑的眼神以及昏昏日光下她那为了寻找一个方向而苦苦挣扎的灵魂与肉体。她曾经那样深刻地存在过,而今她将再次重现,并且无时无刻她的身影不遍布在我们世界的每一角落,每一个生命里。因为她就是成长的属性,所以我们同样无权拒绝。恐惧由一个个点开始在我的脑中交织蔓延,我真地很害怕。我把害怕搁置在她天命出现的初始之地,承接着的是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所无从预料的欢歌,或者泪水。
“最近我都在想我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循规蹈矩地生活下去:上课,下课,吃饭,学习,考试直到毕业,然后工作,结婚,
生子。“
“这样不好么?”如果可以有一颗天生安于常态的心,不必经历更多便可归于平静,我多想自己就此安稳下去,不再有这般痛苦。
“我不知道,”她躺倒在我的怀里继续说道,“我像千千万万个人一样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放纵一下?我常常觉得我的生活里缺少思考,其实并不是缺少可以用来思考的时间,而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思考。很多的事情我好像思考也无用,因为我好像都没有选择,所有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去做。我想我在这个时代的洪流中,迷失了方向。”
她回头看着我。很多时候,我们无力撼动命运的枝桠,仰望着头顶上的这片天空,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当看着我们苦难的眼睛时,我却只在沉默。
我忽然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语言。
我注视着她楚楚可怜的面容,却没有说什么。
“我总是这样忙碌,我总是充满琐碎的烦恼却又毫无根据,”
“我想找到一个方向。”
我想找到一个方向,是她在用心说话。如果我们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那一瞬我相信我们便回归了尘土,回到了最初。我只希望大地上那份最初的隐忍,可以让我们不断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我向她点点头。
我不能阻止她的思维,在她待定的人生路口上,我也无法加注任何一剂。我只想她能尽快地找到一个方向,我想她快快地从如此地沉沦之中好起来,快快地恢复她往日的美好。
“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的方向。”
可就在我说完的下一刻,当她因为我的鼓励还在紧握着我的双手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我要阻止她!我凭什么要让她继续思考下去?我不能放任她这个样子,我害怕她会付出代价,得不偿失。我喜欢那个没有苦恼的小青,到底是什么使她不然这样开始寻求?我讨厌那份受够了的痛苦与孤独,它不能同样地施加在小青的身上,她永远是我无法企及的美丽。
我的情绪失控而无法协调。
于是,我拉起她,“来,我们吃点东西。”
我拿出为第二天准备的面包掰开一半塞进她的手里。
“看着它,爱上它,然后吃掉它。”
我认真地对她说。我已经辨别不清此时此刻我所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角色,是魔鬼还是天使?而我对她所做的究竟是趋于毁灭还是另一种救赎?
我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面包。
她看着我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的痛苦与烦恼却忽然之间变得神秘兮兮起来,她抓着面包爬起来贴近我的耳朵,她悄悄告诉我说大海亲吻了她。说完的时候,她扬起一脸幸福的笑容,在她憔悴的脸上像一朵开放已久却依然坚持不肯凋落的花。
我震惊地看着她,面包卡在我的喉咙里不能下咽。
不是震惊于她的爱情,而是震惊于她瞬间的转变。大海——当时我是在幻想一种奇迹吗?还是在暗暗责怪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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