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十里桃花】病树
楔子
三月三,玉山的天晴得跟缎子似的。
满世界的灵兽仙禽皆通灵性,衔着天边云头投下来的影,将来客往山上引。西王母原身是个虎齿豹尾的形容,却也从无人见过,此刻仍是那番玉胜华服的雍容模样,于景致好处陪客,不远处是她雕花的石椅。
领着我的是一只白喙的青鸟,它引颈清鸣两声,便振翅飞走。西王母转回身来,一眼瞧见是我,极愉悦地笑开了:“拾棠仙官,又给司命跑腿了?”
西王母的人身模样不大如意,五官拆开了细瞧倒也算精巧,凑齐了看却又显得奇怪——这张脸颧骨略高,堆了笑意时便有三分阴恻恻的味道,处处透着不好相与的意思。
我周全了礼数,又说了些祝寿应景的话,接着道:“我家仙君事忙,不能亲来,特着小仙向王母告罪,还望王母海涵。”
我启了手中捧着的金纹檀木礼盒,直递到西王母眼前,好叫她瞧清盒里的黑疙瘩。
“这块千年云松墨,是我家仙君从九嶷山讨来的,经天河水洇开了,是与九重天夜间天幕一般的好成色呢。”
西王母眉梢微抬,却也不是什么满意的颜色:“这墨味儿倒是极好闻的。司命有心了。”
穿金戴银的女山神,哪里会好这附庸风雅的文房。我心下轻哂,道:“司命仙君不能亲来,已是于礼不合,小仙亦不敢觍着脸再留,还望王母赏两个桃儿,小仙这便去了。”西王母倒也没再说什么,招了两个仙娥领我去采蟠桃。
待我抱了桃子行至半山腰,正犹疑着要不要先啃几口来尝尝鲜时,隐约听见了林间传来的细弱呻吟。我搁了桃,寻声拨开蓊郁的草木。
浅浅深深的绿意间,歪着一袭黛色的留仙裙,留仙裙的主人有着细的眉樱红的唇,好看得似是从春日枝头刚摘下来的。
这妙姑娘口里不大明白地呓语着,我湊近了细听,才听清唤的隐约是一个名字:“柳……浥……”
嗯,似乎是个凡人的名字。
一
我先把蟠桃搁在妙姑娘的肚子上,再横抱起她,便如此回了司命府。
“司命司命,你来瞧瞧,这是不是株扶桑?”
司命并不大管我,只瞧了我和怀中人儿一眼,仍兀自养他的花喂他的鱼研究他的棋谱,手边一盏茶,是个清高的仙人模样。
七千年前,司命下界游历时遇着我,便好心将我提上仙界,收为徒弟,予了个司命笔官的小职,代他料理琐事,他便腾出空养花喂鱼研究棋谱。
我还在熟悉职务时,司命给我讲仙界的山川大泽,说道日出之所为旸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扶桑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我没去过旸谷,没见过十只三足金乌沐浴的形容,扶桑神木却是偶然见过的,是以我在玉山第一眼瞅见青盏,依稀能看破她原身是一株扶桑。
妙姑娘在司命府悠悠醒转,一双清水目眨啊眨。
她抬眸瞧了瞧我,复又垂下眸去,我等着她开口,她便缓慢地启了唇,嗓子也是如水的温柔好听。
“我去玉山,想摘蟠桃。”
我愣了愣:“嗯,你想吃桃子?”
“凡人都说,西王母的蟠桃吃了,能长命百岁。凡界有个人,他病得快死了。”
我觉出些趣味:“你可知,自己为何还未采上桃子人便倒了?”
妙姑娘点头。
我又愣了愣:“我探过你的灵脉,你的命数不剩半年。纵然你取来了桃子,也得先救救自个呢。”
她又摇头:“我要救他啊。”
我瞧着她。司命府由来冷清,而今终于有了第三个活人,我便得温善些:“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青盏。”
“清盏?什么清?”
她想了想,说:“青色的青。”
“啊,终年常青,好名字。我叫拾棠。”
二
玉山的蟠桃个个手掌大,我挑了一个洗净,拿银匕剔下一块,封进琉璃盏,交由青盏抱着,这便带了她下界。
我们去的,是一个叫临邛的地方,离帝都长安并不算近。青盏告诉我,临邛是他的故地,后来他参军立下战功,却又在朝中受排挤,便索性交了兵权,还乡逍遥。
凡界正值春日,墙角有形似木芙蓉的花开得正欢,青盏踮了脚伸手去摘,花枝也被她扯得轻颤,一时间花瓣如雨落下,不经意就铺了她一头一肩。
她怀里捧着雪粉的花朵,笑起来柔软:“扶桑同木芙蓉是不是生是很像?他们总认错。”
青盏与柳浥其实相识得很早。
柳浥是庶子,他娘生下他没多久便郁郁而终,正房嫡母却没有生儿子的命,一连两胎都是姑娘,而后好不容易得了个带把的,生下来却是一个死胎。
柳浥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姐姐选进了宫里,恩宠甚隆,整个柳府都跟着显赫。父亲要他去考科举,或是走皇亲的门路,他不肯,嘴硬说要去参军,杀敌报国,做大将军。
柳夫人挽着丈夫的胳膊,笑吟吟道:“你大姐姐前些天进了妃位,府里也好有个照应,你父亲叫你进仕,实则是为你前程铺路,浥哥儿怎的如此不晓事?”
柳浥一言不发,回了自个儿院里,依旧我行我素地舞刀弄棒。
只是堂前那株木芙蓉,竟头一次开了花,大朵大朵炸裂的雪粉色,灿烂而明媚。
有一回,柳夫人打他院前过,一眼就瞧见了那树花,轻声叹道:“记得柔娘去时,这株木芙蓉才齐腰高矮,如今都能开花了。”
柔娘是柳浥生母的名字。柳夫人眸中暗光闪过,指了一个小厮道:“你进去问问,就说夫人对那芙蓉喜爱得紧,问少爷能不能移给夫人。”
小厮领命去了,然后屁滚尿流地被轰了出来。
“母亲就植了这一株花,夫人也要连根拔去吗?”白衣少年挑着剑,那泛着冷光的剑锋就对着骇得面无人色的小厮,以及院外驻足的柳夫人。
那时候青盏躲在树里悄悄看,觉得他那样好看。
天气晴好,柳夫人穿着的烟紫色裙裾,抑或是树身上绽着的雪粉色花朵,竟都不及那少年眉间一点倨傲神色来得夺目逼人。
少年似乎真的铁了心要离家。
乾元七年,大月氏挥师南下,转眼便翻过了贺兰山。为着御敌,兵役一时繁重起来。
而热血少年柳浥,秉着一颗报国心,偷偷报名参了军。
柳老爷得知后震怒,一掌掴在他脸上,大骂不肖子。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去不复返呢?哪一个太平盛世,不是用血淋淋的人头堆砌起来的。
柳浥只是笑笑,丝毫不在乎肿着的半张脸,肩背笔挺:“点名册上已填了儿名,父亲总没办法划掉吧。”
傍晚,柳浥坐在院子里,专心擦拭他那柄剑。
良久,他抬起头来望了青盏一眼,初明的星光月光自云间投下斑驳的影,耳边仿佛有虫在鸣。十五岁的少年眸中亦有光,他道:“我若走了,那女人又来砍你怎么办呢?”
青盏的枝叶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颤。有风过,便簌簌地摇将起来。
柳浥褪下纤尘不染的白袍,连同右腕间生母遗给他的砗磲手串,妥帖理好,埋在了青盏脚下。
“娘喜欢干净,可就要上战场了,哪里还能再穿白衣服啊。”挺拔的少年独自对一棵树呢喃着。
那时候也是秋天,青盏大朵大朵炸裂着雪粉色的花朵,灿烂明媚。
青盏想告诉他,这叫作扶桑花。
柳浥随军一走,他住的院子立时被落了锁。青盏看着这院子渐渐荒芜,心里的念想亦像这满院杂草一样疯长,就要泛滥成灾。
一年后的秋日,青盏忘记了开花。
剧痛里,她的茎叶枝干缓缓化作了纤长的手足。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赤身裸体的姑娘自尘壤间拥住那件柔软的白袍,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又是小半年过去,柳夫人在前厅翻着柳妃娘娘从宫里送来的花样子,莹白手指点着下巴,径自出神。
半晌,她指著册子上那张雪粉色木芙蓉式样的图绣,吩咐道:“就照着这个绣吧。娘娘在宫中我操不上心,你就按这个做一件,二姑娘穿着大抵不错。”
下人“喏”了一声,捧过花样册子恭谨地下去了。
柳夫人拈着茶盖撇了撇茶叶末,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不在意地笑笑:“我记得浥哥儿院里也有一株木芙蓉——怎的却似与那册子上描的不大一样?”
婢女低眉敛眼,没有接话。
当天夜里,柳浥的院子不知怎的走了水,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翌日清晨,柳夫人在小花园里站了一会儿,飞过四只蝴蝶。她便甚是随意地吩咐了下人去收拾那株木芙蓉的“尸身”,说是余烬捧来了培花,也是不错的。
几个小厮劈掉了挂在院门上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推门进去。
而后掘地三尺,却哪里有那花树的影子。
乾元九年,朔州遭大月氏偷袭,驻守的军队全军覆没。
青盏在未燃尽的狼烟里,双手颤抖着翻过一具又一具尸首。日头西斜,她终于将手缓缓覆在其中一人的眉眼上,哆嗦着双唇泣不成声。
“柳……浥。”
可是他听不见。
三
“扶桑乃世间至阳之物,你用大半数纯阳之气换他一命……现在想来,可值得?”
青盏的双眼清如水,茶乌的瞳子明灭不定。
“拾棠,你可有十分在意的人呢,你十分在意他,他却血肉模糊地躺在你眼前,任你如何涕泗横流,他都不醒不动……如若真有这样一日,你又哪里会问什么值得?还好我去了,我只是,只是舍不得他死啊。”
青盏说,生离只是生离,死别才是没法问值不值得的绝望和无可奈何。
青盏背着柳浥走到嘉峪关,已是两个月之后。
她是木灵,几十天不吃不喝都没关系,可柳浥只是个孱弱的凡人,一点点风雨都能轻易摧去他性命。
她只好停下来,唇覆在他唇上,将躯体里的生气和精血一点点渡给他,只为他还能继续微弱地呼吸。
柳浥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
站在嘉峪关女墙上的将士远远地看见,无垠的荒野上,一个纤细的身影,背着另一个年轻却破败的身躯,一步一步蹒跚走来。枯藤和荆棘,就孤零零地长在她走过的路上。
天与地是那样遥远,她与他亦只是那样微茫的一芥。但她还是找到他了呀,于是这世间草长了莺飞了花谢了雪落了,黄泉碧落都不再与她相干。
将士们拘泥青盏是个女子,便把她安排在军医的帐子里,同收留的难民一起。柳浥则被抬去了伤员营里。
三四天后,柳浥醒了。帐子里不大亮堂,但柳浥还是瞧见了床前有个姑娘,一双清水目。
柳浥瞧了青盏一眼,却顿时愣住了,脱口道:“这件袍子……”
青盏身上一直是他埋在土里的那件白袍,宽了肥了,也脏了皱了,可是肩膀的位置绣了一丛十分丑的竹叶,错不了。那是柳浥曾不留神蹭破了衣裳,自己亲手缝的。
青盏不着急答话,却看着他笑,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肩背上大大小小的伤,一笑便笑湿了脸。
木灵不谙人事,心性纯简,青盏便告诉他:“柳浥,我是你家中的木芙蓉啊。”她伸出左手腕,一串砗磲子。
直到后来,柳浥也没能相信青盏是木灵。那砗磲手串却也没收回,便一直留在了青盏的腕上。他只是说:“妖怪?这世上哪里有妖怪。”
青盏摊开手指,变出一朵扶桑,柳浥眼睁睁地看着,却还是摇头:“民间不少杂耍的都会这一手,我花了眼了。”
柳浥在军中两年,高了瘦了,胡子也拉碴了,眼眶浅浅陷着,脸庞是麦金色。有一回同他说话,不留神离近了,青盏一抬头,正正砸上他下巴。柳浥捂着下巴嚷痛,青盏也按着脑门直吸气,那青胡楂子刺得她额头又疼又痒。
隔了一日,青盏便借了小刀,蘸过清水,在他下巴上轻轻刮着。她说:“日出之所为旸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扶桑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柳浥眯着眼笑一声:“这九州广袤,万千凡人居于此,也没听说过有谁去过旸谷,瞧见太阳从水里升起来的。”
“太阳都是三足金乌变化而成的,居于下枝的九只金乌轮流来到凡界任职,日落时便又飞回旸谷,凡人当然见不到。那居于上枝的金乌不用去人间,它是神界的太阳。”
“得了吧,你若是扶桑,不在旸谷好好待着,跑去我家院子做什么?老是哄骗人自己是妖怪有何好玩的?”
青盏张了张口,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玩吗?不好玩。
柳浥伤好了,晚间便与将士们一齐围着篝火唱战歌,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唱到“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他们也喝酒,一喝酒便都不清明了,说起故乡,说起父母与妻小,说起这猫尿咋跟油似的,落进火里竟还旺了些。
这一营铁骨铮铮的好儿郎,一霎时都有泪不轻弹了,由它滴到篝火里去,火舌张牙舞爪地跳跃着。
柳浥也有些醉了,抱着酒坛子说,狗娘养的月氏人,老子定要打回你們狗窝里去,加倍报朔州之仇——朔州一战,除了他,一个兄弟——一个都没能回来。
青盏来扶他回去,他却不肯睡,摸了剑便跑出帐子,踩着月影舞起来。
青盏抬起的手又放下,她站得不远,也不再靠近,就这样安静地望着他,望着他越舞越快,手中的剑刃反射着月色,织出一片冷光,望着这刀光剑影,就似乎也望见了她心头的朝朝暮暮。
她忽而唤了一声:“柳浥。”
柳浥缓缓停下了身形,转过身来朝她笑,眼中没有泪,却迷迷蒙蒙盛着好些光,也唤她道:“阿青。”
战鼓还是擂起来了,青盏不放心柳浥,便扮成将士,同他一起上了阵。第一日,两军只是对峙,并无人发现青盏。第二日,有一队大月氏人马夜间偷袭,青盏被兵戈声惊醒,握着兵器出了帐,踉跄着去寻柳浥。
一个月氏人举了长刀来砍,青盏闪了一下,躲过了,却感觉到脚边咕噜噜滚来个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个怒目圆睁的人头,淋淋地淌着血,当下便尖叫一声,吓得站定了动弹不得。那月氏人举刀又砍,却有人提剑格住了,一轮转刺进他胸口去,声音自头顶沉沉传来:“青盏!我瞧着就像你!你给老子跑来这里做什么!”
柳浥粗鲁地将她护进怀里,月氏人还没杀完,青盏却小声道:“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我自得好好看着。”
柳浥闻言身子僵了一僵,却没妨碍手上动作,直到确认那个月氏人已死,才憋出一句:“胡闹!”
青盏就这样胡闹着陪他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他每次都会把她赶回关内去,她也每次都有法子溜出来。
虽然这厢你死我活,生死咫尺,却并不妨碍云雾散去了,星月还亮堂着。隔着厚厚的甲胄,青盏仿似听见了柳浥的心跳,一声一声,刻骨地清晰。
柳浥朝她发火:“你能不能老实待着,少给我添乱?”
青盏:“现在你该相信我是木灵了吧……凡人关不住我的。”
柳浥不信。
青盏在军中只能穿男人的衣裳与盔甲,不十分合身,柳浥打马奔走了数十里,为她带回一件素白的长裙。青盏捧着裙子,愣愣地说不出话:“……我是女扮男装,不能穿裙子呀。”
日暮里,柳浥把她抱上无人的城墙,侧过脸说:“等仗打完了,你就天天穿裙子。”
青盏就笑了:“好啊,我天天穿裙子,给谁看呢?”
柳浥却没撑住,涨红了耳根。
日头还是斜下去了,然后星星月亮果然都出来了,清清的光亮,照向她和他的眼。
日子一长,沙场的坟包一个一个隆起,柳浥的军衔也一级一级升高,而立之前,他当上了参将。青盏的陪伴,也早就如轻风如空气,成为习惯。直到最后,大月氏六万大军孤注一掷,嘉峪关被破,柳浥被一柄长枪贯穿肺脏。
他把青盏藏在死人堆里,对她说:“逃。”
一切仿佛又回到原点了。日头西斜,她在未燃尽的狼烟里,翻寻柳浥的尸首……过去的记忆顷刻间涌上灵台,钻心噬骨的是握不住的贪嗔和永无天日的绝望。青盏合上眼,却直直流下两行血泪。
再睁眸时,杀孽已成定数。
青盏双手狠狠一握,数不胜数的枯藤老树自地底抽出,蜿蜒缠上人与马,不顾大月氏将士的哭号嘶喊,或是将其生生勒死,或是将人马一齐拖入地下。
漫天黄沙里,大月氏元帅挣扎着举剑指她:“你……是妖?”
缠住他的藤蔓稍稍拧转,那颗头颅便无力地垂下来,软软地贴住脖颈。
青盏恍似听不到,极缓慢地转过身去,蹲下来,她将柳浥轻轻搂着,眼挨着他的肩:“我是木灵,不是妖啊。”
柳浥似有所感,半晌,睁开一双灰败的眼睛。他艰难地抬起手,缓缓摩挲青盏的脸畔,那肩上,也就缓缓濡湿一片。
四
战事结束后,柳浥带青盏回京养伤,不想却撞上京中一个有些道行的道士,一眼瞧见青盏便说此女是妖物,身上系着几万条人命,得速速处死,不叫她再为祸人间。
柳浥冷笑,雇了人当夜便刺死了那老神棍。
柳浥给青盏安排了个清白身份,回了临邛,低调成了亲。洞房花烛夜,青盏问他:“我是妖精呢,你怕不怕?”
柳浥迁就她,笑着饮下合卺酒:“是你便好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我听到这里,直希望故事在此处结束,可青盏神色不动,接着道:“他受过重伤,肺腑留了病根,天一寒便没完没了地咳……我一直用阳气替他续命,去岁末却发觉……我自己也只有半年的阳寿可活了。”也是,区区木灵几次颠倒凡人生死,自要受天地报应。
青盏语气很浅,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但我也能明白她未竟的话:我舍不得他死,于是三月三上了玉山,妄想偷采蟠桃,救一救他。
我劝道:“既已如此,你何不陪着他,走完你的也是他的最后一程?他爱重你,那独活的滋味又岂会好受?”
青盏一双清水目,眼底却尽是执拗:“只他能好好活着……便好了。”
我们隐去身形,进了柳府。
柳浥身子不算健朗,握笔的手却分毫不抖。他也频繁地将手握在唇边,略略地咳几声。
我带着青盏站在窗边,不远不近地看着。春日里已不十分寒冷,他仍穿着一件银白的狐皮大氅,原应是蜜金的面色也养出了几分青白,隔窗望着,竟有那么一点书生气。
青盏忽而偏过脸说:“我……不见他了。拾棠,劳烦你替我将蟠桃给他。”
我便扮作柳府下人,将蟠桃果肉同旁的什么水果混在一处,给他送过去,费了些工夫才脱身。
我回来却看见青盏悄无声息地哭了。她摘下腕間的砗磲手串,静静地流着泪,求我用仙力将她的神识和魂魄封入其中,伴他左右。
青盏一双眼瞳也不知聚焦在何处,明明是望向柳浥的方向,眼底却没有他的影子。
她时日无多,最后只想附在砗磲手串上,也能继续陪着他,待寿数尽了,还陪着他。他看云,她也看云,他站在芙蓉树前想起她,她也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百年后他死了,她在奈何桥等他。纵然无知无觉,却也长长久久。似这来去都匆匆的一辈子。
我只能轻声说:“好。”
尾声
他时常犯春困,但阿青说人是会越睡越蠢的。于是他便找些事做,有事做便不觉困了。
这一日,他铺了纸画虫鸟,有婢女送水果进来,他照常问了一句:“阿青可回来了?”
婢女似是十分吃惊,滞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呢。”
“还没有啊。”他笑了起来,看来阿青是留在仙界当神仙啦。
去年冬日他咳出了血,阿青便愁得一夜未成眠。来年春天似乎有些好转,阿青却悄悄对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处大林子,林子里长着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蟠桃,我去摘两个回来,你吃一个我吃一个。”
他笑着说“好”。她扭头又说道:“如果我不回来了,那必定是仙山景色太美,老神仙留我当仙娥啦。”
他也笑着说“好”。他前半辈子爱抬杠,阿青说什么都不信。
其实见她第一眼他便信了。阿青笑起来这样好看,好看得如同春日里晴空下,枝头上第一朵木芙蓉……不对,是扶桑。
他嘴硬,便好似他说她不是妖精,她便不是了,只是一个值得倾心的美好的人间姑娘。
他后半辈子病得重了,不大动脑子了,甚少发脾气,阿青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她说着蟠桃,他便想象那是如何的鲜甜滋味。她走时恐吓他:“好好养病,好好吃药,好好活到我回来。……你若死了,我定然不回来了。”
他牵起她的手,给她写字,写了十个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青眼红红的,连忙扭过脸去。
他想着想着,又问了一遍:“阿青可回来了?”
婢女看着他,却不再回答,而是说:“瓜果都是新鲜的,放久了味道便败了。”说完便匆匆走了。
窗内的他埋怨着这人为何走得这样急,窗外的她终于最后一次认真而又缱绻地望向窗里的他,轻唤着:“柳浥。”
剑眉星眸的男子如有所感,蓦地从宣纸里抬起头,隔窗望去。
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春和景明里,只有一串砗磲躺在树荫下,碎了一地芜杂的花影。
他望了一会儿,复又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去。
雪白的宣纸上,羊毫无声落下,三两笔渲染出扶桑花的模样。
柳浥的手腕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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