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仙家与坏仙家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银子多寡。”
以上豪言壮语来自我家小姐——大名白练仙子的白练秋姑娘。不过这个“白练仙子”的雅号据我所知已百八十年没人喊过了,仙家也好,妖怪也罢,大伙儿通常用另一个更亲切的名字形象地描绘出对她的喜爱。
——白扒皮。
头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心中大呼不妙,若是传入小姐耳里,少不得一阵暴跳如雷拿我是问。没得三五日,果然如我所料,东海龙王三太子大驾光临长江白练宫,觍着脸求借五万两银子“调度头寸”,小姐一听,那是笑开了花——借,龙王要钱,那是砸锅卖铁也要借的。喜得龙三太子两条龙须一跳一跳,好好一条白龙笑得跟条泥鳅一样市侩。没承想小姐刚写下借契,龙三太子两只铜铃大眼就“嗡”的一下差点儿从眼眶子里蹦出来。
“白练秋!人家放高利贷也不过九出十三归,你倒好,龙王爷来要钱,居然整出八出十六归,翻倍还不止,抢钱啊!可还要脸不要?”
“你管我要脸不要,倒是太子您要钱不要?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生意做得做不得,一言而决!”
小姐小嘴一撇,摇头晃脑挥着轻罗小团扇,手里两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子转来转去,活生生一副小人得志嘴脸。
可把龙三太子气得呀,逆鳞闪亮当场就要闹将起来。我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却是无法可想——一边是自家从不听人劝的财迷小姐,一边是东海水族之长的太子爷。我区区一介僮仆,仙籍都没入,晚上睡觉时不时还变回一条梭刀鱼去,搞得半张床榻尽是黏糊水儿,可劝得动谁?
正自没做道理处,还是古人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眼瞅着龙三太子气得大半条尾巴都变作龙身,快把整整一间大屋塞满,终究还是在气定神闲的小姐面前败下阵来。
“……同是水族一脉,就不能宽限点儿?九出十二归?”
“银子这东西呢,好就好在堆府库里也不愁时时有人惦记借出去。太子爷若舍不得利息,小仙生意繁忙,可就恕不远送。”
小姐说得倒是轻巧!白练宫就算塌了,于她也不过溅些许泥水,于我这等微末之躯,埋进瓦砾堆里可是要鱼命的!
心中愤愤,我端茶伺候时便满拟给她点儿颜色瞧瞧以示抗议。要不是龙三太子终究在银子面前服了软,爪子一划拉在借据上留下个潦草印儿悻悻而去,我这一杯热茶就得泼这女人脸上去——
别扭头就拿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盯着我瞧……我是认真的!
天可怜见,我真的真的真的是认真的。可小姐呀,就是有一桩奇怪本事,千八百年里,甭管任性妄为惹得我多么怒发欲狂,只要被她这眉眼弯弯嘴角也弯弯,眉眼带笑似嗔似喜地一瞅着——半身力气啊,就连着满脑子怨气一块儿不知溜到了哪里去。
“阿刀,我可听说了啊——你跟江里头的那些水族背后乱嚼舌根,给我取了个可好听的外号呢。”
“没有,绝对没有。”我站得笔直,满脸的真诚恨不得赌咒发誓,“什么白扒皮,白财迷,白面条,都是别人瞎喊的,跟我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联。”
“好,前两句小姐我念在你素日辛苦服侍的分上,姑且就信了。”
眼看小姐频频点头似要饶我,可这笑着笑着吧,怎么就开开心心地抽出捆仙绳在我腰上缠了个结实呢?
“阿刀!当你家小姐不长脑子呢!不是你这贼小厮,谁知道老娘上下一般粗,给你当面条笑话?!”
“冤枉啊,我的亲娘老子,那外号明明是说您苛刻吝啬,吃饭连点儿荤都不肯给下人沾——啊……”
待我发觉失言,早就为时已晚,小姐笑嘻嘻地现出本相,磨起一嘴巴尖牙利齿,给了我好生一顿教训。
——就和千八百年来,每日每时的那些过往,一般无二。
二、
话又说回来,我能得有今日,倒也不能不感谢小姐。
按理,她漂漂亮亮一条白鳍豚,身为整个长江里也没几条的珍禽异兽,渔民见了不但不敢下网,还得往水里丢鱼获保平安,千八百年来日日吃得肥肥白白,法力多得没处用,年纪轻轻便位列仙班,和我这条长江里随处可见的梭刀鱼并没有什么干系——同样是辛辛苦苦千八百年,哪怕跟了她,我这号德行成日碰见的仍旧不是渔网就是江蜃,再不然扬子鳄洞庭蛟,没一个不是惦记着把这小身板送砧板活剐了的。
可是归根结底,这一切本该早在千八百年前就断根了账——那时的小姐还是油光水滑一条小母豚,张着个嘴巴在蓝幽幽一汪江水里欢快地窜来游去,“啊呜”一口就是一条梭刀鱼。我当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尾巴,游得那叫一个气喘吁吁,可再气喘吁吁也没辙,天敌就是天敌,眼瞅着那张血盆大口“咔嚓”几下就要我小命,心中已然万念俱灰。
那年头,长江里最不缺的就是梭刀鱼,满坑满谷都是我的适龄对象,求偶门槛低到这份上了居然到死还是单身,世上岂有比我更惨的鱼?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小姐笑嘻嘻地张开大嘴,“啊呜”一口把我吞下。
——然后一连串喷嚏加咳嗽,涕泪交加地把我呛了出来。
“兀那死鱼!身上什么苦不拉几的玩意儿!能是给人吃的吗?”
“丑不拉几”也就算了,“苦不拉几”却是所为何来?
想来想去没明白这个道理,好半晌我才回过味儿来。
“那啥,你是一条白鳍豚哎,没事儿学人说什么话?”
“还好意思说我,你个梭刀鱼不也在学人说话吗?”
这个槽点是如此之明显,以至于我和小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同时都忘了另一个明明也很明显的槽點。
——且不说我是不是生来就给人吃的,你明明就是一条白鳍豚,也从来就不是人啊。
总之,时也命也,服气也好不服也罢。就在那么和平日里无甚区别的一天,我和小姐两个前脚接后脚,忽然就得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莽莽撞撞修起仙来。
大约也正是这番孽缘迁延,哪怕小姐终于得了仙缘永镇长江,盖起这白练宫不说,还从满江沉底财帛中搜刮出如此大一笔启动资金,美滋滋开起专营仙家风尘困顿的钱庄来——哪怕风光到这份上,哪怕至今仍然改不了好吃这一口梭刀鱼的天性——千八百年来却独独没再对我动过点儿下酒做菜的歪脑子。虽然素日里呵斥怒骂,百般凌虐,却终究还是容我这半妖半鱼的没出息小弟躲过了长江底不知多少次杀身之祸,窝窝囊囊地一直待在她身边。
其实有时想想,除了吝啬点儿坏心点儿,小姐倒也没啥大不了的毛病。若能就这样一直待在她身边,浑浑噩噩过了这一生,哪怕一辈子成不了仙,好像也没啥大不了的——好歹熬了千八百年寿算,长江里现今每一條梭刀鱼,喊我一百个曾祖爷爷也算不过辈分。
……区区一条小鱼,本不过是人家盘中餐口中食,还有什么可不知足?
结果没承想,说不知足就真个时来运转,这边厢龙三太子才拖着五万两银子的百宝箱气哼哼走路,天降的好运道就忽然落到我头上——明明刚被小姐咬得满脸血泡,伤口都还丝丝儿冒着血。
三、
玉帝老儿恰逢寿诞,童心忽起,传下旨意——今年七月初七,长江源龙门大开,凡举天下水族,争得来头名跳龙门的,赐予仙籍不说,更可以向玉帝老儿提出一个要求。只要不篡逆,不杀生,不出三界指掌之间,玉帝便金口玉言,做主替他办了。
消息才传出来,长江水为之沸腾,白练宫从早到晚被震得“嗡嗡”晃,那是门外喧嚷的水族老少中青四代男性的呼号,夹着“砰砰”砸门的异响。
我不得不从内里插上门板,另外多钉了十七八颗珊瑚金的大钉子,好不容易才没被这帮歹徒踏平门槛,忍不住扯着嗓子问了句:“吃春药了还是咋的,上门女婿也不是这个做法啊?”
侧耳倾听许久,回答此起彼伏地拧成一团乱麻,我还是没搞清他们激动个什么劲儿。直到小姐恨铁不成钢地一指头戳我脑门儿上,一下按得我晕晕乎乎,才算恍然大悟。
“阿刀你个蠢货!这帮家伙就算看不上我,难道还看不上咱门后府库里百八十万两家底啊?”
虽然我觉得以玉帝之尊仙籍之诱,如此盛会下广大同族们却还是汲汲于孔方兄这点儿蝇头小利着实有些看不开眼,但转念一想,富有四海如龙三太子老爷,只为了区区五万两银子头寸也得对小姐低三下四,平日里的威风丢得涓滴不剩……银子啊银子,明明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石头块儿,可要说它的本事,还真不见得就比大罗金仙来得小。
装模作样地嗟叹一番后,我正要开溜,却一把被小姐拎起了脖颈。
“阿刀,小姐我还没发话,你急着往哪儿跑?”
无须回头,我便心知不妙,但道行实在差得太远,想溜号也没处逃。
“你素来忠心耿耿,果然也不想小姐我莫名其妙就丢了这金山银海吧?”
“金山银海都是你的,和我一条梭刀鱼又没有什么关系……”
“……嗯?”
又来了,又来了,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眉眼带笑,似嗔似喜,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热流又开始在胸中窜来窜去。
得得得,怕你了——我认命还不成?
“我去,我去总可以了吧?为了我家小姐的金山银海,阿刀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变作一盘油炸梭鱼片,那也是职责所在,在所不惜。”
小姐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我的衣领,珍而重之地奉上一枚元宝——这元宝极细极小,我凑近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才好不容易看清底下的字:“纹银一两。”
“小姐我该大方还是从来不小气的——喏,拿了老娘的盘缠,就得给老娘争气!要是敢让别的水族夺我基业,老娘扒了你的皮肉做刺身!”
小姐终究是小姐,无论是那股改不了的吝啬劲儿也好,威逼利诱时眉飞色舞的万种风情也罢,她呀,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会拉什么屎。
毕竟,我已经陪了她一千八百年——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也会陪到我死的那一天。
直到出发上路前一瞬,我都还如此坚信。但小姐这个东西其实就和银子一样,它也妙就妙在,就算一辈子锁在箱子里不见外人,也不愁时时有人惦记着勾搭了去。
所以当我一如往日那般拍开房门向小姐拜别,却不小心瞅见香闺秀被里多伸出条龙尾巴来时,也是真的真的真的一点儿也没震惊,更是真的真的真的一点儿也没难受。
“小姐,我走啦。你放心,阿刀我一定一定一定不给小姐丢脸,要是没争上龙门,我就再也再也再也不回来啦。”
“阿刀,你等等!听我解释——”
小姐的脸儿涨得红扑扑的,你说这好好的一条白鳍豚,怎么眨眼儿就艳成一副锦鲤似的喜庆色儿?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曾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涌动奔走的那股热流,终于一点一滴地冰冷下去。
小姐一脸尴尬带羞赧,急急忙忙伸手想要挽留,千八百年来,却被我头次甩脱了胳膊。
别呀,小姐,别让我等,你忠心耿耿的阿刀可还上赶着去争龙门呢。
……若是落了后手,你的全副身家都被登徒子处心积虑夺了去,届时别说银子,连身子都不归了自己,可还要怎么跟龙三太子爷悄悄摸摸打情骂俏呢?
四、
龙门路远,山高水长。
算来算去,其实我是闹着别扭负气而走,满拟着小姐说不定会大发慈悲,就此追上一番软语温存。怕跑得快了她追不上,我是三天一停五天一歇,然而走得越远越是绝望:别说梦里小姐都在和龙三太子爷卿卿我我,梦醒处来往水族同胞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东海龙王三太子,长江白练仙宫,眼瞅着这就要结了亲。
这话听得我浑身上下没一片鱼鳞开心,逮住一个就要纠正一次,然而饶是我累得腿酸脚软口干舌燥,又哪里堵得住悠悠天下众人之口?
无法可想之下,便只有不醉不归。
世上烦愁所在多有,想来想去也想之不尽,唯有醉死过去,才得一时半刻浑噩消停。
学着文人骚客吟哦已罢,一连三天我走遍方圆百里,居然没一处酒肆肯收小姐赠予的盘缠,我正寻思着如今银子怎么这么不值钱,终于碰到家老眼昏花的愿意放我一马。
却没承想,平素看小姐喝来如同白水般面不改色的酒,我这辈子头回沾居然连那么小小一杯也不胜酒力,醉了个七荤八素不说,醒来一看,唯一一锭银子也不翼而飞。这下可好,店家的好意却换来顿霸王餐,我心底过意不去,不待老板斥骂,便老老实实留下刷碗。
这其实是我的拿手绝活儿——小姐坐拥百万家财,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顿脏它百十来个盘子实属家常便饭,洗碗这活儿我说第二,长江里怕没人敢称第一。但旁边这位兄弟,你这粗手笨脚的程度也有点儿太过触目惊心了吧?
“叮当”一声,我洗好一个碗;“咣当”一下,他落地打碎一个。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咣当咣当叮当咣当。
——王母保佑,照他这洗法,这辈子都走不出厨房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碗。
“兄弟,你这样搞不行。”
这张脸倒有些眼熟,依稀记起我烂醉如泥时请了这伤心人一起,但彼时醉眼模糊没留神,仔细一看,这洗碗盆的肥皂水都掩不住的剑眉入鬓,英姿焕发……
哎哟,娘嘞,这不是东海龙王三太子,还能是谁?
就冲这张迷倒万千水族少女的俊俏面孔,咱们短暂的洗碗情谊就此告终。
“三太子爷,您不好生在白练宫里等着成亲纳福,往这鸟不拉屎的长江源凑什么热闹?”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决不能放弃揶揄他占点儿嘴巴便宜。
没承想不提还好,听到“成亲”二字,丫苦得脸都绿了。
“不瞒你说,我也是被逼的啊!鬼知道外间如何便疯传起来,我就是被老爹派去借个钱而已,你亲眼所见,没多碰人家白练仙子一根手指头——狐狸没抓着,却惹来一身骚!来讨喜钱的熊孩子从东海排队排到鹰愁涧,龙宫门槛被道贺的仙长踏坏了不下二十条。我就算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啊,赶紧跳了龙门,找玉帝老儿要五万……不对,不知多少万两银子,总之还账。哦,对了,这个给你。”
龙三太子手腕一扬,“一两纹银”物归原主。
原来当日大醉未曾失落,不过是喝上兴头被我拿来说道却忘了收起,他看我喝多忘事儿,便暂且代为保管。
不必他说我也知晓并无恶意——堂堂龙三太子哪怕背债,也看不上这点儿碎银子。
可既然我们有了银子,还巴巴儿的洗什么碗呢?
我拖着龙三太子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厨房,店家一看银子却冷笑一声,给了我们一人一鞭子:“吃霸王餐还敢不老实干活,咋呼谁呢?瞪大你的鱼眼瞧瞧,这玩意儿能当银子使吗?”
毕竟吃霸王餐在前,贵为东海龙王三太子也不敢啰唆,老老实实挨了打和我凑一块儿,四个眼珠子紧紧盯着“一两银子”——还别说,仔细一看,果真没有银子的光泽,暗沉沉的铅灰色,显而易见的不值钱。
这下我真个欲哭无泪了:小姐啊小姐,你百八十万两的家私,就是这么给伺候你千八百年的阿刀发盘缠的啊!
“……别急着哭,你先等等。”还是龙三太子见惯大风大浪,拈起银锭细细一打量,说,“这确然不是银子……这是把钥匙啊。”
五、
钥匙?
这可着实难住了我——白练宫千八百年都是靠我这条小鱼辛辛苦苦开门插闩,一文钱也没花在安保设施上,要的哪门子钥匙?
我正犯着难,倒是店家一拍大腿:“等会儿,你说白练宫?你家那小姐,是不是条古里古怪的江豚?”
“是白鳍豚!”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但长江里除了小姐没有第二个白练仙子了,老板认错人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说当年见小姐时她初获仙籍云游天下,日日风吹日晒的,或许白鳍晒得比较黑。
老板说彼时小姐赞他店里酒浆醇厚,三杯五杯的灌下去却怎也舍不得走,终究醉倒过去,酒兴浓时就絮叨起来,说自己啊,有个不长眼的笨蛋僮仆,每日除了贪懒馋滑,就是摸鱼打混,看这根骨资质,怕是这辈子也成不得仙。可成不得仙的妖怪迟早要遭天劫而死,就算百年千年,终究不能相伴一生——这可怎么办呢?
她心系此节,云游天下找啊找啊,终于在长江源找到个上古遗留的神仙洞府,满满的太古仙气蕴含其中,守门的老仙人捻着胡子夸下海口,说是只要开得门来,多蠢的妖怪都能借此褪去肉体凡胎,得道升仙。
而这把貌不惊人的钥匙就是开门之物,是小姐和那老仙人赌了五百万两银子才搞到手,说好千八百年还不还债的话,就以自己一身修为作抵偿。
我和龙三太子听得面面相觑:“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你呢?”
“我也没有。”
小姐啊小姐,敢情你這千八百年里,除了放贷收租,净干的些什么不要命的破事儿啊……
这时我才恍然明白,临行之际的小姐鼓胀着红彤彤的脸儿到底想跟我“解释”什么——胸中那股曾经冰封的热流“呼啦”一下破茧成蝶冲破了一切禁锢,欢喜得差点儿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
……等等。
我死死盯着一脸无辜的龙三太子,直看得他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果然还是忘不掉小姐锦被里那条扎眼的龙尾巴。
“噢,你说那个。”龙三太子脸一红,“误会啊误会……太羞耻了,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说……”
我是不明白钻小姐被窝儿这种行径有啥好误会,可看他捂着屁股心有余悸的样子又觉得事情或许真的另有隐情,直到他把我拖到僻静处骂骂咧咧脱下裤子,我才对着那老大一贴膏药哑然失笑。
原来真龙尾巴有控水之效,之前借钱被小姐强行留下当了抵押信物,至于为啥丢被子里?
——原来是做了夜壶。
……我哑然失笑,老板也哑然失笑。
龙三太子看看我又看看他,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楚楚可怜地跑走了。
我摇头嗟叹,心说若是有朝一日组建起小姐受害者联盟,龙三太子大概就是唯一能跟我争盟主之位的男人。
毕竟,才见了区区一面,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就少了老大一截,连我都觉得这未免也忒惨了点儿。
这么一想,临走前小姐那大红脸儿倒也情有可原——活拔了人家龙三太子一条尾巴做夜壶确然过于惊世骇俗,她真想解释的其实是这个也说不定……
六、
没了龙三太子碍手碍脚,我拿出看家本事,三天刷了上万个碗抵了债,又再上路不提。
老板曾经说过,那赌恰恰好打了千八百年——所以管它跳龙门邀功也好,找山洞升仙也罢,带着这把重逾千钧的小钥匙上溯长江源是不会错的。
小姐你个大白痴,从来只放高利贷的死财迷,怎么偏偏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上,会去做那没前途的蚀本生意啊!成仙不成仙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千八百年都陪着你过来了,还有什么可看不开?
然而甭管我骂得多酣畅,白练宫早已在千里之遥,小姐终究一个字也听不到。
但听不到又如何?
我早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姐一身修为为了我这种无聊的事情……就此废掉。
却没承想说曹操曹操就到,好不容易赶到盛况空前的长江源,鱼头攒动得差点儿把我挤脱水,可我一丝儿心思也没空管这些竞争者,只直直地盯着高处仙家们看热闹的观礼台,半晌说不出话。
冯虚御风,遗世独立。
虽然根本看不清面目,但身体中那股早已成为本能的熟悉热流足以说明一切。
那飞身而下,在玉帝身边吵吵嚷嚷跳脚大骂的女孩儿啊,不是我家小姐,还能是谁?
她是来给我加油鼓劲的吗?
还是来带我去神仙洞府的?
心里麻麻糟糟的一团乱,我满心满眼只盯着观礼台上惊慌失措的小姐,可甭管她正斥骂什么,玉帝也只是捻须微笑,眉眼都不稍抬。
我正走着神呢,清亮的锣声却“咣当”一响。霎时间,百舸争流千帆竞逐,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力忽地卷起我的身子不由分说便窜出去,我只觉眼前一花,再一转眼竟已身在排头。
明明什么都还没干呢,却把无数竞争水族统统甩在了身后。
原来是龙三太子早早现出本相,就算没了尾巴,堂堂真龙几个浪头便把摩拳擦掌的鱼鳖虾蟹们掀得四仰八叉,捎带拎着我冲上榜首。
“相助洗碗之恩,这就算报了啊。”
原来如此,果然真龙就是真龙,区区一条梭刀鱼的恩惠,那是无论如何都非得报还不可的。
明明借光成了跳龙门的大热门,可不知怎的,我一点儿也不高兴。
觀礼台上的小姐,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僮仆被这条英武倜傥的真龙带着腾云驾雾,究竟会为我高兴,还是为他倾心……
脸上一阵酸酸热热,我忽然再也忍不下去,拼了命也非让他放我下来不可。
“什么嘛,真仙就了不起吗!就算是输,我也要跟你比得堂堂正正!”
龙三太子忽地浑身一震,那颗狰狞威猛的龙头缓缓转回来,瞪得溜圆的双目之中,不知怎的却好像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奇怪啊奇怪,这副模样儿神气儿,又像是高兴,又像是悲哀,又像是恐惧,又像是期待。
我忽地也打了个寒战。
太子爷,劳烦务必清醒清醒——你可是条公龙,可千万别是看上我了吧?
“你……你想干什么,丑话说在前边儿,我阿刀虽是区区下妖,可既没有断袖之癖,也不爱龙阳之好,你……你离我远点儿——”
话还没说完呢,龙三太子忽地一声苦笑,指爪一松,我从云里掉了下去。
失去重量前的一瞬,我清楚地看到,龙三太子精光湛然的瞳子里蓦地一黯,高兴与恐惧全没了影,剩下的只有悲哀与期待。
他这是怎么啦?
在跌落江水前,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朵祥云柔柔托住我下坠的身形——原来在观礼台上看大戏的小姐早就不管不顾地冲下来了。这千八百年被她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我呀……临到头了,可终于换她气喘吁吁了一回。
云鬓散乱,小姐都来不及整,指着龙三太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世上哪有你这等小气仙家?不就是五万两银子吗,不用还账,姑娘算你两清了便是!你出生就是仙家,也没必要再搞个仙籍,不必再跳这狗屁龙门,速速回你东海去岂不是好!”
这确然是个好提议,龙三太子千里迢迢所为不过就是这笔欠账,想来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不。”
……咦?
毫没来由地,小姐的脸白了,龙三太子的脸红了,而我的脸……黑了。
七、
龙三太子收了法诀重又变回人身,算上来借钱的那一遭,我该是第三次见他,但此刻的龙三太子与之前已然完全不同,那一双龙眼中根本藏不住的温柔缱绻,满坑满谷全落在了小姐身上。
“……太子爷?”
我招招手,他却木愣愣的仿若未闻,只是盯着小姐,脸上的坚韧越来越深。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从前他只觉小姐刁蛮任性、吝啬爱财,这才觉得被人编排成亲难以忍受,可这一路与我醉后畅谈,又偶然知悉她为我这不成器的僮仆不惜立下五百万两银子的惊天大赌,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反正绯闻也被天下人编排得差不许多,龙三太子决意将错就错,就此不放过小姐了。
要问我为什么猜得这么准?废话,若不也是藏着这等心思,我能陪了小姐千八百年啊?
“白练仙子,就是这么回事。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我今生认定的事,便非要做到不可。待得跳了龙门,我便请玉帝玉成好事——你等着看吧。”
不知从何时起,这番话大概早就在龙三太子心底千回百折了不知多少遍,至此才可算冲口而出,怪不得脸红呢。
可太子爷,男子汉大丈夫咋能不讲信用呢?之前跟我喝酒烂醉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说法吧?
可甭管我怎么抱怨,龙三太子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和我一对一“公平竞争”,便连小姐也拦不住了。
“就问你答应不答应吧?”
玉帝保佑,我区区一条长江里给人成网成网捞上岸的梭刀鱼,什么时候竟有了这个本事,和这么一条玉树临风的真龙打上这么香艳的赌?
要换了平时,我肯定腿肚子都打哆嗦,一溜烟儿就躲小姐身后藏好了。
可这回……不行。
我瞧了瞧龙三太子,他一脸认真;再瞧了瞧小姐,她一脸惶急。
“阿刀!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赶紧给老娘我回来!”
……回来?
小姐是真想让我回去吧,再不管什么龙门不龙门,反正,她也不是没想过就凭我这点儿微末本领,八成是跳不上龙门的。
所以这次,我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
……嘿,我偏不。
八、
“小姐,千八百年前,你是不是为我跟人打赌,以一身修为作保,一气儿押了五百万两银子?”
“胡说!可就算是有,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下人来管了?小姐自己爱跟谁赌着玩儿关你屁事?”
瞧瞧、瞧瞧,早说过了,千八百年来,她撅起屁股我就知道拉什么屎。
于是我掏出那小小的“一两银子”扔还给小姐,她却柳眉倒竖发起火来。
“阿刀!你胆子肥了!小姐送出去的盘缠,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那好吧,我就揣着。
“太子爷你过来,我也要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你不是要跳龙门吗?不是要跟小姐成亲吗?就赌你今番若跳不过这龙门,便输我五百万两银子。”
龙三太子一下愣住,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数,看来是没搞清“他没赢”和“我赢”之间就不是等价的了——瞧这一本正经的蠢样儿,一看就伺候不了我家算盘打得噼啪响的小姐。
“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生意做得做不得,一言而决!就问你赌不赌!”
曾几何时,这是小姐拿来讥刺他的话语,时过境迁,他却动了真心,哪里受得了我这激?看一眼眉头紧蹙的小姐,龙三太子再不犹豫,一咬牙伸出手:“赌了!”
我也伸出手去,“啪”的一声击掌为誓。这手却不回转,在腰间一抹便拔出匕首来。龙三太子哂笑一声,打个响指便即风高浪涌,水如屏障又如刀剑,将他密密层层裹在垓心。不愧仙家神力,怕是长枪大戟也不能冲破,更何况小小一把匕首?
“刀兄,这点儿微末功夫,恁地看轻我?”
所以说龙也好,白鳍豚也罢,这些生来得享尊荣的生灵啊,永远是那么习惯了自信满满,却从来料想不到,“争胜”与“求不败”,从来是两回事呀。
我朝小姐做個鬼脸,又朝龙三太子吐吐舌头,这一刀再无犹豫,径直刺向了自己胸腹之间。
“……太子爷,愿赌,就要服输啊。”
时光荏苒,就连小姐恐怕也早不记得这段轶事了,但我从不曾忘却。
若不是拜此所赐,千八百年前我便做了小姐口中饵食,腹中血水。
我这条梭刀鱼,从卵壳里孵出时便受过惊吓,胸腹间皮肉不全,裸露出好大一枚苦胆。当年小姐一嘴咬下,差点儿翻白眼儿昏死过去,气得都会讲人话了。
这还得算她平素以捕鱼为生,一辈子吃下的苦胆没得一万也有八千,嘴里虽然还是熬不住,肚腹却早已习惯。
……那要是换了条从小锦衣玉食,不曾尝过人间疾苦的龙呢?
一刀刺破畸形苦胆,霎时间汁水四溢苦不可闻,胆汁融入江水,随着太子操纵的水刀水甲兜头盖脸地把他裹了个十足,他那脸儿“唰”的一下就没了颜色。
果不其然,龙三太子虽贵为真龙法力高强,可出身高贵娇生惯养,这辈子哪里受过这个气味儿,登时两腿一伸就昏死过去,临晕倒之前才算明白过来。
但这时明白过来还有什么用?
太迟啦。
我区区一条梭刀鱼,要法力没法力,要仙籍没仙籍,从来就不曾奢望跳过龙门去。
我会输。
……但这场赌,他也别想赢。
九、
我的胆破了,剧痛欲死,却满心畅快。
还有什么可不满足?
龙宫终归有的是宝贝,五百万两银子又如何?终究还得清。
为了让个“不成器的僮仆”成仙,小姐和老仙人立下五百万两银子的赌约,千八百年来任凭她再如何吝啬贪财,却终归只攒出百八十万,一身修为眼看要丢,可这“不成器的僮仆”也终于豁出性命替她赢了回来。
这一生最骄傲的事,莫过于此。
只可惜,赢下真龙这等美事,我自己却好像终究没机会看到了。
龙门我是没本事跳,临快死了,只依稀听见小姐扑上来,千八百年来,头一次这么声嘶力竭地哭。
别呀,小姐,别哭呀……我都要死了,你这一哭,我就算做鬼,怕也不会快乐。
我很想跟她说,你是一条白鳍豚哎,活了千八百年不止,祸害的吃掉的梭刀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不过又加了一条,你倒是哭个什么劲儿啊?
“你管我哭个什么劲儿?!”小姐“霍”的一下一巴掌扇来,停我脸边时却硬生生刹住来势。
“想这么轻松便死……本姑娘跟你说,没那么容易!”
具体是怎么个不容易法?
这我就不知道了,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我想这便不会再醒来了吧。
然而这次,我又失了算。
醒来的时候,我也很奇怪:我不是该死了吗?结果迷迷糊糊动得一动,却是脆生生一阵儿听过不知几千几百遍的斥骂一股脑儿涌进耳朵。
“死你个头!小姐还没发话,下人是说死就能死的?!”
那啥,小姐——哪怕你荣登仙籍,这事儿好像也着落泰山府君,不归你区区一条白鳍豚管啊……
疑惑归疑惑,我勉力睁眼再看时,小姐一身的仆仆风尘累累伤,两条白生生的臂膊上,满是红彤彤的血丝。
“小姐……你这究竟干的什么事儿啊……”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眼看我命在旦夕,小姐气得发了性子——白鳍豚也是水族,怎么就跳不了龙门了?
虽然千八百年来,小姐养尊处优放贷收息,早生疏了水里的本事,可生疏归生疏,毕竟是堂堂“白练仙子”,长江底排得上号的正经仙家,有谁说过就做不来了呢?
小姐三下五除二,锦袍玉带麻溜儿一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和身后黑压压的追兵们干上了。
果不其然,小姐虽然游得不是很快,但架不住千八百年来供奉足法力高啊,哪个不长眼的敢抢去前头,跳起来一尾巴甩过去准砸得七荤八素,翻起肚皮成了河漂子。
如此不公平竞争,龙三太子又不在了,谁还抢得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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