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不知多少年,时交腊月,朔风暴雪。
少年猎户李三踹于大鲜卑山自家木屋内不幸逝世,享年十九岁。
问题在于……我就是李三踹。
一、
事情是这样的。
昨日我进山打猎,用捕兽夹抓住一只毛色如火的漂亮红狐,可还没等高兴劲儿过去,忽地平地一声惊雷,狐狸背后猛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来。
——或许这狐狸本就是它的猎物,便一路追寻到此?
我自然大吃一惊,张弓搭箭去如流星,准备一箭射中眉心,却被那畜生伸出爪子挡了一挡。虽然它鲜血四溅、痛吼连连,却终于还是一瘸一拐地逃进山林间,一晃便不见。
这也不错,我想。
虽然虎皮比狐皮值钱,但人不能太贪,有只狐狸来给我过个安稳年已是幸运,不可奢望过多。
可我掰开捕兽夹,见着小狐捧着伤腿哀哀哭叫之时,恻隐之心却忽然泛滥。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免了我葬身虎口,年关将近天下大吉,又何苦搭上这狐狸一条小命?
思虑再三,我终于还是下不了狠手杀它,扯下一幅衣襟包扎了捕兽夹给它造成的伤口,然后挥手作别。
“以后要好好保重,别再被我抓到。”
小狐狸却不急着走,一双水润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瞧了我半晌,直到我已没了打猎的心思转身下山,这才没了踪影。
虽然身为猎人却没抓住猎物令人遗憾,但偶尔行善积德、消弭杀业,或许能活得更加长久。
那天晚上,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好好睡了一觉,梦到自己久违地去山下庙会听戏,台上一会儿唱《白蛇传》,一会儿唱《鹤报恩》。正听得高兴,忽然柴扉轻响,深更半夜竟有人叩门。
我吓得一激灵,立马没了睡意翻身坐起,抄起猎叉隐于门后,沉声喝问:“是谁?!”
要知道这里可是荒无人迹的大鲜卑山,方圆百里难觅两三处人家,深更半夜却怎会有人拜访?
轻则猿猱戏弄,重则虎豹扑食。我岂敢大意?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夜寒露重,实是赶不得路了。万望主人家行个方便借宿一宿,胡三娘必有重谢。”
“当啷”一声,我手里钢叉摔落在地。
山居十数年,这是活见鬼了吗?
入耳一阵软糯可喜,轻柔娇脆,却是个销魂蚀骨的女子声音。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
胡三娘,胡三娘。
胡可不就是狐吗?
霎时间,梦里才刚听过的大戏又在脑子里乱糟糟响成一团,报恩的美貌姑娘忽儿化作白娘子,忽儿化作仙鹤姬,搅得我心里怦怦直跳,情不自禁地拉开门闩,偷眼觑看。
——果然是个窈窕至极的少女。
星眸闪动,漂亮的脸上笑意盈盈,手上的伤痕还没全好,一身明黄缎子的斗篷上系着墨色丝绦……
呃,明黄……墨色?
等等,我救下的不是只红狐吗?
但在想出这问题的答案之前,少女已经不由分说闪身而入,眉眼带笑地……
把我吃掉了。
胡三娘可不一定是狐三娘,也可能是虎三娘。
谁说世上就只有白蛇、仙鹤和狐狸报恩,不能有老虎来报仇呢?
三流戏班害死人哪!
二、
可惜再怎么后悔也没用,死都死了,我歪着脖子唉声叹气地等着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可等啊等啊等的,哈欠都打了三五个,还是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噢,不对,我自己就是个鬼影子。唉!
“别等啦,等到明年也不会有人来收你的。鬼差不要你,地府不要你,连投胎都没有份儿,死了那条心吧。”
母老虎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剔牙,捎带着还没忘了损我一句。
等等,就算我射过你一箭大家有仇,你这不也把我吃了吗?一报还一报,恩怨两讫,你这还要吓唬我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因为你压根儿不是鬼,是‘伥。”
啊。
“伥”。
据说被老虎咬死后变成的东西,明明死于虎口却会帮助老虎去吃别人——乖乖,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我才不会帮你去吃更多人呢!”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三娘,“杀了我也不干!”
“杀个屁,你都已经死了。”三娘撇嘴,不屑一顾,“说得像谁稀罕吃人一样,像你,骨头又硬,肌肉又干,难嚼得要命。要不是你长得实在太像……咳!我要真饿了,不会烧只烤乳猪什么的解馋啊?”
虽然在一瞬间对“太像”后面的内容产生了兴趣,但在有机会发问之前,胡三娘已经一把火烧掉了我的木屋,心满意足地起驾回巢。
而我一个伥,若是不想凄惨地做孤坟野鬼,除了亦步亦趋跟随主人,也没有其他选择余地。
我原以为一只老虎的巢穴不是山洞就是草窝,热天晒、阴天冷、雨天淋,生活质量可想而知,却万料不到胡三娘的宅邸位处半山,造化神秀、巧夺天工,再一想我的茅草棚子,简直失去了身为人类的尊严!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了,第108号伥。喏,钥匙,名牌,还有工作服。要和大家好好相處哦。”
接过三娘丢来的包袱,我目瞪口呆,嘴里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原因无他,三观遭到颠覆都是这样。
胡三娘金碧辉煌的大宅里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哦,一只虎住,但前前后后忙里忙外全是各色伥鬼,端茶倒水的,洒扫庭院的,烧火做饭的,连三娘歪在榻上小憩时,都有两个愁眉苦脸的兄弟,一左一右地揉肩捶腿。
这么想想,伥鬼一不吃二不用三不拿工资,怪不得三娘食髓知味养了这么多。可别说,里边还真有几个的日常工作,就是帮着三娘吃更多活人。
但真的身在其中,便觉得这其实天经地义并无什么奇怪了:活儿总是干不完,伥鬼越多,轮到自己头上越轻松,为虎作伥又何乐而不为?
所以,有些看似荒谬的讽刺,只不过是总自以为旁观者清罢了。一旦身在局中,其实究竟荒谬的是谁,还未可知。
三、
我就这么住在了三娘的宅邸里,不情不愿地成为三娘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伥鬼中的一员。
但待的时间长了,我不由得发现,这座宅邸里含我在内明明有一百零八号以上数量的伥鬼,可算热闹非凡了,但身为主人的三娘在颐指气使之余,却总是一副意兴萧索的样子,看上去真寂寞啊。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我们,一直陪在她身边啊。
百思不得其解下,我做完自己被分派的活计后,就去向先来的同伴求教。
“明明有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为什么三娘还是那么寂寞,连我都能看出不快活?”
——然后就被同伴跟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瞪了回来。
“你是不是傻?我们虽然帮她,却也只不过是被她吃掉的人。她寂寞不寂寞活該不活该,关我们什么事?”
……倒也不无道理。
或许只有我是因为事先夺走她到口美食还出手伤了她,心下多少有些愧疚,才显得如此达观吧。
毕竟,一报还一报。
猎人打猎天经地义,老虎吃人又如何不是地义天经?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晃眼便是数月。
大鲜卑山积雪消融,葱茏的绿意重又星星点点爬满大地。惊蛰之后,万物复苏,作为一只老虎的三娘,也到了该舒展筋骨的季节。
“不过,我说三娘啊……宅过一个冬天,你是不是胖了?”
偶尔逮到机会我也会凶狠地吐槽她,这是我身为伥鬼难得的反击方式。当然,这样做主要不是因为我恨她吃了我,该怎么说呢……果然还是这时候的她的反应最有趣吧?
虽然是猛兽,可母老虎也是女孩子嘛,总会在意体重和身材的。
“啰、啰唆!天气暖和起来多捕猎运动的话,很快就会苗条的啦!”
——喏,就像这样红着脸生气的可爱样子。
每当这种时候,其他伥鬼的眼神就又会像看怪物一样地瞪过来,但我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意。
大家作为人活着的时候,又何曾没有吃过鸡鸭鱼肉,牛羊野猪呢?若是每个被吃掉果腹的生灵都来索命,人世岂不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这样一想,能在死后还这样逍遥自在地保持神志,其实反而是一件值得好奇与感谢的事。
如此这般自来熟得久了,三娘难得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说说话了。
“你这家伙,和其他人还真不一样。我可是吃了你的元凶啊,为什么不怕我也不恨我呢?”
三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个月圆之夜。她斜倚在窗沿,如水的月光为那副云鬓花颜镀上层清冷又萧索的银边,如雪皓腕里拎着只酒葫芦,一双妙目秋水盈盈地瞅着我,酡红晕染的脸上笑意暧昧。
“究竟是脑子里真的还记得些许往事呢?还是说……这都是你装出来的?只想着有朝一日为自己报仇?”
报仇?
我一愣,总觉得这个词好像很久前曾深深地思考过,于是我良久说不出话,想啊想啊,却总也记不起是啥时候的事了。
可就这一沉默,三娘忽然柳眉倒竖,“咣当”一声摔了葫芦,大怒起来。
“果然被我说中了吗?就知天下男子尽都负心薄幸,没一个好东西!”
那一夜,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全府邸一百来号伥鬼被闹得鸡犬不宁,看我的眼光愤恨得足足要杀人。可我想啊想啊,想到黎明时分才终于想起为什么会对“报仇”这么耳熟了。
——当年我尚为人,三娘可不就是来报这虎口夺食之仇,才啖我下肚吗?
这样一想,明明报仇的是她,却要来混赖我,真是冤枉。
于是我满宅子转来转去,想找她来解释,却怎也找不到人了。
就这么件小事儿,三娘闹起了负气失踪。
四、
民谚有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但宅里没有猴子,只有一屋子伥鬼。谁也不服谁,却有的要逃命,有的要当头,激烈撕扯,比没了老虎的山林闹腾不知多少倍。
乱足了整整三天,第四日早间,三娘可终于回来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手里还老鹰捉小鸡似的提着只野物,一见我就兜头扔来,语带讥讽:“怎么,主人回来了还不会迎个驾?拿去厨房料理了,今晚做来下酒。”
不怪她脸色不愉,实在是那时我惊得张口结舌,竟然连一句“欢迎回家”都忘了说。
毕竟,她提溜着的野物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赤红如火的毛皮亮得引人瞩目——不是别的,正是去岁我一念之仁放生了的小狐狸。
——想不到数月间兜兜转转,本以为此生再无重逢之期,命运却还是把它送回了我手里,也要送回三娘肚子里。
莫不是果然天道轮回,生来便逃不脱这宿命?
我看了三娘一眼,她也毫不客气地睥睨回来,戏谑又促狭的瞳眸就好像在说:“我看你还敢在我眼皮底下闹幺蛾子?”
她却没想到,我真敢。
毕竟,一个人是不能被一只老虎吃掉两次的。
当晚我依令下厨,文火慢炖熬了半个晚上,月上中天时,一整锅浓汤终于出炉,三娘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好……”
这是应该的,毕竟我僻居山野打猎为生,一辈子就擅长两件事——“打猎”和“为(做)生(饭)”。
然而还没等我高兴,三娘早已话锋一转,冷笑一声:“……倒的确是很好,可这锅汤里我吃出了人参、首乌、鹿茸、五灵脂,怎么却唯独少了狐狸?”
三娘说得不错,我只好承认:“狐狸……倒确实是没有。”
“那到哪儿去了?”
“谁知道?我放了。”
虽说心底不怕,可硬着头皮也自惴惴——毕竟,万一三娘连伥也能吃,我就作死的大。
三娘却似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挑了挑眉毛:“哦,你果然放了。”
我说啊,既然你早猜得到,干吗不从一开始就干脆别交给我?
话又说回来,如果伥鬼再被老虎吃掉,会变成什么啊?
虽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颇感兴趣,但很遗憾的是,三娘并不能吃我了——噢,不对,这不该遗憾,该庆幸才是。
所以三娘只是气得把我关进地牢,以儆效尤。
我一想这也不算什么,死都死过了,还怕有期徒刑不成?
……却又没想到。
这地牢里既不阴湿,也不黑暗,更不难熬,沿着精心修葺的楼梯一路向下,光洁干燥的空间里摆满了亮闪闪的金属物件,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我都叫不出名堂,只有无数明暗相间的按钮星罗棋布,还有一个空荡荡的大玻璃罐子外边,珍而重之地摆着一束已然干涸枯萎的花束。
对这些亮闪闪的铁家伙我一脸迷茫,它们是什么?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
但至少我意识到一件事,三娘绝不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
或许……其实,我也不只是个普通的伥?
毕竟,身为猎户,我从小到大吃掉的活物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能吃出“伥”这种东西的食材。
五、
其实地牢里的日子比之平常反而清闲得多,唯一的坏处就是无聊。
具体点说,是无聊到爆炸。
毕竟伥鬼不必吃喝拉撒睡,这便连一日三餐和晚间睡觉的生理喜悦都被剥夺殆尽。牢房里那些古里古怪的机器虽然满是谜团,但我又解不开——解不开的谜团,终究还是无聊。
或许,这份无聊才正是三娘给我的惩罚。
但之前说得好,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有人找我报仇,自然也会有人找我报恩。
这天夜深人静时,小小的温热的触感忽然从铁栅栏外伸进来,摸了摸我的脸。
“小狐狸?”我迷迷糊糊地呢喃,抓住了温热的源头。
却不是預想中的小爪爪。
——纤纤擢素手,指如削葱根。
“谁?!”
“嘘!”
轻俏细微的噤声,黑暗中有什么捂住了我的嘴唇。
“别出声……我来救你出去。”
“噢……”
其实这时候和惊喜比起来,我心底更多的倒是喟叹。
三流戏班子唱的大戏居然真不是骗人的,白娘子也好,仙鹤姬也罢,报恩的故事真是有的——只不过,它们发生得并不一定如传说中那么及时。
不知为何,来救我的姑娘对这宅邸熟门熟路得仿佛自家,一路牵着我七扭八拐穿门越户。也不知她走的是哪条暗道,须臾之间三娘的宅邸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习习凉风、簌簌叶响,我们已在密林深处的一间茅草巢穴——这才是我印象中野兽该栖身之处。
姑娘点亮一盏油灯,暗淡却温暖的昏黄灯光下,我这才看清了她的面目。
是如我所料的漂亮女孩,嫣红的衫子便如当年那身柔顺的皮毛——但这不是关键。
吊诡之处在于,这身红衫紧贴身体,泛着冰冷的科技感和乳胶光泽,在我短暂的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种奇妙的材质。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衣无缝”?
“你究竟是谁?”我问。
“你救过的狐狸。”她答。
“那你是来报恩的?”我又问。
“……”
这次她却不说话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我耳边只响起一声寂寞的轻叹。
奇怪了,明明一只是狐狸一只是老虎,可为什么这叹息中蕴藏的萧瑟,和三娘如出一辙的熟悉呢?
“……这答案倒是很简单啊。”良久的沉默后,姑娘终于答话,“虽然是狐狸和老虎,但我们两个终归是同一种东西。”
“……妖怪?”我脑子里又响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配乐。
“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生化的。”
哈?!
六、
这个故事的缘起,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我自然是没有出生的,三娘还是大鲜卑山里一只自由自在的老虎,姑娘也还是一只同样自由自在的狐狸。但突然有一天,云彩里掉下个银光闪烁的碟子,“轰隆”一声砸在半山腰,惊起了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
好不容易等到尘埃散尽,好奇的狐狸和同样好奇的老虎一起凑近去看热闹,不幸地被碟子里跑出来的银光闪闪的天上人抓了个正着。
从此,她俩就从野兽变成了宠物。
天上人力大无穷又心灵手巧,在飞碟坠落处仅靠一人之力就建起了富丽堂皇的宅邸,更开始在地下营建宏伟的试验室——那人说,当他的试验成功,狐狸和老虎都将迎来新生,成为天之剑,征服这片陌生的大地。
可无论是狐狸也好老虎也罢,对征服大地都没什么兴趣,它们只是两只野性难驯的猛兽,随时跃跃欲试着反抗和逃离。
实际上,在漫长的相处中,它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成功过,有那么几次,几乎就要逃出生天,可每当它们觉得胜利在望时,小径的下一个拐角后一定站着气定神闲的天上人。
于是狐狸和老虎只好对望一眼,满脸悲愤地又被抓回去。
有时候这俩心底也不禁要骂,这是哪门子的天上人,简直就是只蜘蛛精!偌大个鲜卑山就仿佛他亲手织成的一张网,挣不脱也逃不掉,生存体验极差。
然而,天长日久,慢慢习惯了,人终究都是会变的,动物与天上人也不例外。
大鲜卑山景色秀丽堪称塞外奇景,在这儿修身养性得久了,是个人都得退去不少烟火红尘气,餐风饮露的,仿若修仙。天上人埋头盖房子,日常无事便以调戏虎戏弄狐为乐,日子一久,心境似乎也被消磨得懒散了起来。
那时候他对自家宠物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真好啊……今天也是和平安宁的一天呢。”
或许是被这份慵懒所感染,渐渐地,自家的两只宠物似乎也不怎么逃跑了。
虽然面上是绝不能承认自己是宠物的,但怎么说呢——如果是被当作“同伴”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继续陪在这家伙身边。
毕竟许多年过去,他从天上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乒乒乓乓”盖房子的时候是一个人,山居闲暇也好,做任何事情也罢……从来,也都是一个人。
那股难以抑制的寂寞从浑身每一个毛孔中飘散出来,仿佛在说:真是寂寞啊,寂寞得要死了。
明明力能举鼎,无所不能,却从来都是孤身一个。
所以它们之所以陪在他身边,也不过是看他这么可怜。
或许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到老死,也算是种别样不错的生活——毕竟狐狸和老虎,都是独居的动物,虽然早已习惯,可孤单终究不快乐。
当时它们如此想,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可以挨到生命尽头。
然而终于有一天,天上人的试验室终于大功告成了。
或许,他始终是带着使命而来,所以也终究有不得不做的事。
于是,狐狸就成了他的第一个试验品,被关进了实验室里的玻璃罐。
七、
据说如果改造成功,生物不但能转化为人形,还会得到仿佛僵尸与吸血鬼般的增值能力——被它杀死或吃掉的生物会被抽离出意志成为伥鬼,而在越来越多伥鬼的帮助下又可以越来越简单地杀死下一个牺牲品,就如“为虎作伥”的字面意义,滚雪球一般壮大己方的队伍,削弱敌人的抵抗,最终,所有人都将变成伥鬼,臣服于它。
但狐狸一点也不想这样,于是它趁着实验快做完时,打破玻璃罩逃跑了。与此相反,老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而随着狐狸的彻底逃脱与背叛,天上人受到了打击,就此竟一病不起,一日日虚弱下去,终于快要死了。
但在临死前,他仍然为三娘完成了实验,让她得以化为人形,制造伥鬼。但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早已比最开始单纯许多。
“小狐狸已经跑掉,我也快要死了。就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该怎么办呢?所以,如果寂寞到忍不住的话,就去吃人吧……至少,你的伥鬼是会永远陪着你的。这样的话,或许就没那么寂寞了。”
不消说,连老虎——哦,三娘都被吓了一跳:“那、那……之前说好的为你征服大地呢?”
“虽然我也可以这样做,但仔细想想,就算征服了大地也没人可以炫耀,没人可以分享,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想要人夸赞说我很厉害就可以了,可就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其实我都做不到……啊,好气。”
说完这丧气话,天上人便死掉了。
三娘已经不再是只普通的老虎,她老得很慢很慢,却再也没有人陪。
渐渐地,她也开始品尝那份刻骨却无处排遣的孤独。忍耐到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只好去吃人。
虽然伥鬼越来越多,寂寞却仍然如影随形。三娘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需要的果然还是原来的同伴。
数百年来,她找寻着狐狸,也找寻着曾经的天上人。曾经还真的被她发现过长得和那家伙很像的人,但无论她怎么询问,怎么逼供,怎么使出浑身解数,那也终究只是“相像的人”,不是她已经死去的同伴。
鬼神之事终属虚妄,轮回转世更是笑谈,死了就是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她终于死心地吃掉了他们,让他们也化作伥鬼——至少用这种方式,还可以陪在自己身边。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该说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呢……漫天风雪中,她遇到了我。
同时,也重逢了当年的小狐狸——该说是友人还是仇人呢?明明曾有着同样的际遇与友情,可随着天人之死,她们或许再也做不成同伴,而只有相爱相杀。
如是种种,早已生锈卡死的命运齿轮,终于再一次松动了起来……
说到此刻,狐狸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喃喃道:“你知道吗?你这张讨人嫌弃又玩世不恭的臭脸,就和天上来的那家伙……一模一样啊。”
八、
虽然听完了这个絮絮叨叨的童话,但我还是懵懵懂懂。
曾经我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从捕兽夹里放了一只狐狸,又刚巧碰见一只老虎,就只是这样。
虽然仍是难得的机缘,可在这万物繁茂的大鲜卑山,也算不得多稀奇的际遇。
但什么飞碟、天上人、生化实验之类的,就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
但至少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这张原以为平平无奇的脸居然承载过三娘千百年前纠缠至今的回忆,也怪不得她哪怕不抱希望,也仍会在清冷的月光下,问我是否依稀还记得昔日往事,又在我一脸茫然之后,失望气愤到不可自抑。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她无理取闹,但这无理取闹中究竟蕴藏着多少伤感与愤懑,恐怕只有三娘才知道了。
她或许曾是那么渴望着万一之念,祈祷我正是当年的天上人,兜兜转转,跨越时光与地府却悄然没喝下孟婆汤,终于又回到了这座幽深寂寥的大山深处,抚慰她绵延千年的孤独。
然而,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期许与感情,但我终究只是个对过去一无所知的猎户,再怎么相像,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天上人。
——只有喟叹。
“所以……你既然不是报恩,又为何要来救我呢?就为了与我说这些陈年往事?”
我问这只红彤彤的狐狸姑娘——不消说,这身科技感十足的无缝天衣,也是天上人的遗泽了。
“是,也不是。”
姑娘看着我,不由得笑道:“你也真是不够聪明,说不定还不如一只狐狸。就算你不是那个人的转世之类,但毕竟有这张酷肖的脸……那么,谁又能当你不是?”
啊?
我心中一动,忽然好像明白了狐狸的意思。
是啊,我李三踹生来就是个猎户,不是天上人,不懂高科技,更不会摆弄地牢里亮闪闪的怪家伙,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始至终,三娘想要的,只不过是个能够一直陪着她,慰藉寂寞的人啊。
所以她才制造了一個又一个伥鬼,多到大宅里都快住不下,可大家都是被她吃掉的人,谁又会真的愿意当她的同伴呢?
想来想去,心这么大,想法又这么奇怪的伥鬼,或许也就只有我一个。
“那么,你愿意吗?代替已经死去的那个人,也代替历经背叛而无法得到原谅的我,永远、永远地……一直陪在三娘身边,让那可怜的家伙不再寂寞下去?”
姑娘终于道出了她的本意,如此问我。
我也这么问自己:我愿意吗?
九、
思绪纷扬,又回到了三娘轻叩我家柴扉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且不论那门外的女孩儿究竟是狐是虎,光是听到有人敲门的一瞬,我就不知有多惊讶,又有多开心。
是的……开心。
虽然心底明白这大鲜卑山里十之八九碰上的不会是好事,可十之八九以外,不还有十之一二吗?
万一真的是有客到访,且不论是谁,只要能与我围炉小憩,欢饮夜话,都是好的。
归根究底,山野独居经年,其实我也那么怕寂寞。
或许也正因寂寞到麻木,甚至连活下去的意义都找不太出来,才会对自己被三娘吃掉并无太多怨怼吧?
——既然不知是为什么而活,那便也不会多么害怕死。
思绪又纷扬,却又想起了我化为伥鬼,在三娘大宅里的二三事。
从初来乍到时我就很奇怪了,为什么这母老虎总爱指着我的错处挑三拣四一通喝骂,我垂首听训之余,听着听着却不知不觉没了声息,抬眼一看,只见三娘正盯着我怔怔出神。
是看着我,便想起了逝去的故友吧?
但慢慢地,意识到我并不如其他伥鬼那样恨她,三娘也会和我东拉西扯些没所谓的闲话,那时候的她笑起来既放肆又开心,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吃人的母老虎了。
我想,在这时候,她眼中的这张脸,还是故友吗?
有了其一,便有其二其三。虽然身为伥鬼不吃不睡实在是一件了无生趣的事,但拜三娘所赐,也并非全然那么无聊。
说句心里话,或许……比起我当猎户时孤单寂寞的日子,反倒还更热闹鲜活些。
且不说那些纷扰而有趣的回忆,哪怕三娘对我生了气发了火,我都能记得那么清楚——毕竟,如果还是独个儿的时候,就连生气都不会有人冲着我。成日对着空山寂寂发愣,我更没得由头冲人。
这么想来想去,反而还真是陪着三娘为虎作伥的日子,叫我最开心。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
朝着一脸希冀的狐狸姑娘,我坚定地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而她脸上的希冀,也终于变成了久违的欣慰:“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她说:“既然如此,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十、
然而,仅仅相隔一夜,三娘的宅邸里已然空空如也。
别说那只母老虎,就连满屋子伥鬼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丝儿人影也见不到了。
这一下我可着了慌,但七进七出挖地三尺,屋里屋外都被我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厨房里多了几只空碗几点血迹,就再也找不出任何异状。
我不死心,然而日头东升又西落,整整找了三天,还是一无所获,终于绝望。
——是三娘发现我逃跑,一怒去追了吗?
这说不准,可她追她的,伥鬼们怎么敢逃得这么干净利落,一个胆小的都没剩下呢?
——那是三娘在山里待得烦了,把所有伥鬼都赶走,自顾自出去散心了?
这也说不准,可她明明是那么怕寂寞,没有了听话的伥鬼们,还有谁会陪着她呢?
想啊想啊,我愣愣地在庭院里站了老半天,连天又擦黑也没发现,连淅淅沥沥下起雨也没知觉。
——伥鬼又不怕淋雨,更不怕感冒,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但小雨下着下着成了大雨,大雨下著下着成了暴雨,我终于还是闷头闷脑地走回了屋子。
明明雨滴可以径直穿过身体,却好像反而直接淋了心似的,生疼生疼,湿冷湿冷。
很久很久,直到又有什么小小的温热的触感,从后背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膀。
但不可能又是小狐狸呀?她已经走了。
“谁?!”我回头。
——却是一张跟我一样飘在半空中,半透明的不死不活的脸。
那是一个伥。
……可我为什么没见过你?
“废话,那是当然的。”伥鬼笑起来,好像终于有点儿高兴,“我却见过你这张脸很多很多次了……千百年来,真的很多很多次。”
等等,“脸”?
意识到的我眯缝了眼睛,仔细再仔细地看,终于从那张模糊的面目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你是,三娘?”
伥鬼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正如我所料,她还真是。
三娘一直很寂寞,很久很久以来,见到我之前很寂寞,见到我之后虽然有缓解,可仍然很寂寞。
于是她就在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想啊想啊想不出来,只好再吃个人,造出个伥鬼,要他永远在身边陪自己。
或许陪着她的人多了,也便不寂寞了?
可她每次都失望,伥鬼或许会服从老虎,却终究恨她,恨不得她去死。
于是失望之余,她更加寂寞。
本以为我是个例外,真到了她想放我出地牢的时候,却发现我也已经跑没了踪影。
那一瞬间,积攒千年的孤单就仿佛溃决的堤坝,“轰隆”一下冲垮了她的理智。
这样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寂寞得受不了了!
于是,她就把自己也吃掉了。
——大约,这就是厨房那几只碗和血迹的由来。
“把自己吃掉?!”
原来还有这种操作?我是真的惊呆了。
“是啊。我想,这样的话,我也是伥了,和你们大家所有人都一样。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好,其他的伥鬼也好,就都不会恨我了吧?你看,我们都一样了。”
我忽然深深地后悔起自己的逃走——其实早一点儿逃再早一点儿回来,或者干脆逃晚一些,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然而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
我只能强笑一声:“那……然后呢?有没有和大家成为朋友呢?”
虽然是个明知道结果的问题,空荡荡的宅院早已说明了一切,但人啊……再尘埃落定之前,总还会奢求“万一”。
虽然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终归只能是失望。
事实也的确如此。
伥鬼们得到了自由,霎时间跑得人影不剩,三娘徒劳地去追这个,又去拦那个,可是无论哪一个,既然不必再听从老虎的号令,便再也不会给三娘一个正眼。她绕遍了整座大鲜卑山,可最后还是一个也没拦住。
“我想,自己可能真的要孤单一辈子了,毕竟变成这个鬼样子,你看……连死都死不了了。”三娘冲我笑,但她眼角明明有晶莹在闪烁——是寂寞,是想哭?抑或两者都有?
“可我没想到,恹恹地回来,却还有你在这里等我。”
擦了擦眼角,三娘突然笑得异常开心。
“其实你知道吗?你的样子啊……好像好像,我从前的一个朋友。”
嗯嗯,是的,那位朋友叫作天上人,是吗?
其实我都知道的。
但三娘又何必知道我知道呢?她只是要个人陪着,一直一直,不再寂寞。
恰好,同样身为伥鬼,老不了也死不掉的我,也正需要。
所以我也朝她笑:“是吗?其实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也觉得你啊……从一开始就很眼熟,总感觉,很久很久以前,说不定就曾因缘纠缠过呢。”
尾声
很多很多年后。
很多很多年来,我和三娘一道走过了大千世界,阅尽世间百态。间或也偶遇过从宅邸里逃亡的伥鬼,它们渐渐和大戏中能化为人形的蛇与仙鹤一道成为传说的一部分,為人世增加了些许科学无法解释的玄妙,千百年来仍然为人所传诵。反过来想想,报恩的白娘子与仙鹤姬,会不会也和三娘与狐狸一样并非玄虚杜撰之物,而是背后藏着某种更加玄奥的秘密呢?
我不知道,但这已经与我们无关。
说来,这个世界上又究竟有没有轮回,有没有地府与孟婆呢?鬼神之事虚妄难言,但从初遇之时,我不知为何对小狐狸的心下恻隐,或许就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吧?
漫长的光阴里,三娘与我说了许许多多的与天上人的过去的点滴与日常,时光荏苒又消磨,到了最后,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记忆中究竟哪些“过去”是三娘告诉我的,又有哪些是我曾亲身经历的。
究竟长相酷肖的自己是不是千年前那“天上人”的转世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怕是永远也不知道了。又或许其实名为“时光”的东西才是孟婆本身,叫人遗忘,叫人的回忆泛黄失真,只要我自己相信我是,三娘也觉得我是,那么我便真的是吧。
其实这也不错。
至少,接受了这种设定的话……我们都会比原来,更加不寂寞。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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