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飞火起,漫山红遍。
阿青恍然还记得大青山上一次变成这样,还是火灵王赤霄蛰伏万年煊赫出世,挥军十万席卷天下之时。彼时她守山有责,于是拼了性命不要,夤夜蹑足行伍,三根不老藤拔地而起,哪怕同归于尽,也得要了那家伙的命。
然后三根剧毒藤条还没碰着人家的皮,就被无处不在的火灵烧了个尸骨无存。
“心志可嘉,此诚可笑。”
她知道那家伙说得没错,火灵王乃天地五行圣王之一,鸿蒙初开积累至今的修为,区区大青山孕育的小小山鬼,便是真的豁出了性命,也就不过如蚊子给他挠挠痒。
但就算只是挠挠痒,为这满山生灵计,她也不能不豁出这一身本事,狠命下嘴,哪怕只多咬出一口血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咬得很深,很深,那一口血迸溅出来,不但染红了少女的躯壳,更流淌入圣王心底。腥咸的气味攫住了本该坚硬如铁石的心脏,让那家伙哂笑之余,不得不深深记住了这小小一只山精鬼魅。
时过境迁,一晃眼便是千年。
大青山的葱茏绿意又一次被刺目的猩红吞噬殆尽,宛如昔时景。
昔时人,却又身在何方?
阿青怔怔地站在山顶干枯的树梢上,极目四顾,除了一拨拨汹涌而来的炙人火浪,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若是换了往日,大概会流泪吧?
但在此刻,泪水还在眼眶里,便早已被火海蒸干无存。
……一身修为尽付,她什么都做不到了。
眼前一晕,脚下一黑,她轻飘飘如最后一片枯叶般迎风飘摇,凋零而下……
山毁了,山鬼……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一、
“阿青!有怪事,快来快来!”
春光明媚,山色郁葱,满坑满谷的野花蓬蓬勃勃开出漫山遍野说不出颜色的锦簇热烈。姑娘原本沉在花香里睡得正香,一只耳朵却不幸疼了起来,转来转去怎么也挣扎不脱,只好无奈睁眼。
“我是服了你啊,死猴儿,不过小小一座山林,怎么每天你都能发现各种各样的怪事?”
她把猴儿的爪子从耳朵上扒开,虽说不忿,可到底也没真的生气。
毕竟要是真的生气了吓走了猴儿,日后还有哪只自来熟的小生灵,敢再凑近她这初生的小小怪物呢?
阿青是只山鬼。
所谓“鬼”,倒不是真的死过,只不过是大青山积存多年的灵气化为生灵,到得今年将将三百岁出头。
这年纪若是凡人,自不免耄耋老态,可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子,稚拙得连人形都化不全,跑到哪里都藏不住身后一条又长又弯的细尾巴,看着果然便像只猴儿。
大概也正因如此,头一个敢和阿青做朋友的,就是猴儿了。
其实猴儿哪里都好,就是总爱大惊小怪,今天杜鹃花开,它惊呼怪事,明天燕儿破壳,它又惊呼怪事,阿青有时候忍不住腹诽,后天指不定碰上谁睡觉打哈欠,它都会跑来跟自己小题大做一番。
可腹诽归腹诽,她终究还是跟着猴儿一路穿山越岭,跑来山前看了个究竟。
这时她才意识到,成天都小题大做的猴儿,偶尔也不是不能靠谱的。
漫山遍野的枯黄从地平线上蔓延而来,眼看就要到大青山下,她壮着胆子碰了碰衰草下的地面,干涸的大地下热浪袭人,仿佛埋着一团汹涌桀骜的火。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才能让大地悲鸣至此啊?
她和猴儿面面相觑,幸亏答案揭示得够快,无须求证便自个儿映入眼帘。
遥远的湛蓝天穹忽然被炽烈的霞光映满,渐渐地,霞光冲出地平线,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赤红军势,顶盔掼甲,声势夺人。当先的火凤唳叫冲天,踏着烈焰的车辇上,男人单手撑着下巴,睥睨天下万物。
“火灵王圣驾到此,仙灵万物,凡是要命的,速速来座下归降!明日此时还不归顺的,就和这座山一起……化为焦土吧。”
当先的军官吹起长达丈余的号角,大青山的树木都被吓得簌簌而动。
阿青和猴儿面面相觑,都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好。
……火灵王。
太古传说中,集合五行四王之力才勉强封印至今的男人,却带着麾下大军,出现在她栖身其中的小小山野密林。
对一只区区三百年的小山鬼而言,事情可真的有点……不太妙。
二、
“阿青,你疯啦!”
猴儿瞪大眼睛,山林树木摇摆起枝叶,就连在树梢筑巢的鸟儿都叽叽喳喳吵嚷不休——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心声都和猴儿一个样。
“你醒醒啊,就你这只三百年的小山鬼,是失心疯了居然敢動杀火灵王的主意?!”
阿青何尝不知这有多疯狂,可和十死无生比起来,哪怕九死一生也是莫大胜算了不是吗?
三个时辰前,她和猴儿吓得一溜烟儿逃回密林深处,气喘吁吁都来不及多耽误一瞬,便召集山中大伙儿紧急求助。然而问来问去都是以卵击石,谁也没那个本事和太古圣王做对,除非……
“除非什么?!”阿青抓着古槐爷爷的树干拼了命地摇,咳得它差点儿背过气去。
“轻点儿轻点儿!身子骨都叫你摇散架啦!”
原来火灵王偏要来这穷乡僻壤倒也不是无迹可寻——传说天地初开时候,大青山也算天下灵地,五行圣王掀起的天地大战绵延万年终于在此终结,火灵王落败,木灵王失踪,水灵王身死,只剩金灵王、土灵王二人一同执掌天下。可也不知大青山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二位灵王将此列为禁地,天下生灵谁都不可靠近——直到三百年前阿青在懵懂中诞生为止。
“在我树根深处的洞穴中有三根奇怪的藤条,原本我以为早就是干枯死物,可自从你诞生,它们也好像一起活了过来。我老早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如今火灵王竟也降临此间——或许那正是他的克星,所以才急着前来斩草除根——”
阿青是个急性子的姑娘,不然也不能和猴儿成为好朋友。所以古槐爷爷的大半段嘟囔其实她根本没听见,拽着猴儿一溜烟儿就往山脚下扑去——古槐爷爷的根系茂密得穿透了山系,只有从那里才能深入其中。
“三根藤条是吧?我知道啦——总之用它们就能把那劳什子火灵王赶走,保住这山上一草一木呗!”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姑娘的身影已隐约不见,古槐爷爷也只好摇头叹气了。
“这话我可从来没说过啊……”
但有什么用?该听话的人早就跑不见影子了。
三、
“所以你带着三根藤条就来要我的命?啥后手没留,就这三根藤条?!”
帐中的男人圆睁双目,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这不怪他,任何一个脑子里稍微还剩点儿东西的生灵都毫无疑问会赞同他的看法——但很遗憾的是,被五花大绑的阿青不在其中。
眼下姑娘坐在地上一脸懊丧,腰后的尾巴无力地摇摇摆摆——那是不甘心的意思。
“三根藤条怎么了……既然它能劳动你大驾,那就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惜我本事太小,守不住我的山罢了。”
男人简直要被她气笑,盯着她苦苦忍耐,可盯着盯着,笑意终究是没了。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姑娘,颤抖着摸上姑娘的脸孔。
掌中的烈焰似是被拼命压抑住,姑娘原以为这是火灵王的酷刑,可那粗糙的皮肤温温的,只有颤抖着的融融暖意。
……奇哉怪也,这个绷着脸孔的男人啊,这个明明面相年轻却掩不住眉梢眼角沧桑与哀苦的男人啊,这个明明以火灵为名,可凝望着自己的深邃瞳子里再怎么看都只有灰烬的男人啊。
……不是五行圣王中最残暴酷烈的家伙吗?
对一个尽心竭力来杀他的人,未免温柔到有些不可思议了吧。
夜深人静,大青山中流泻而出的风带着些微寒凉与温润,拂过燃烧的大军,拂过煊赫的营帐。失心疯一般的姑娘早已沉沉睡去,侍从掀开门帘想把她抬下,却被疲惫的男人挥手斥退。
他看着女孩随呼吸微微颤抖的尾巴,看着女孩矫健美丽的身形,最终目光落在那张脸上——稚弱幼小,眉眼间却掩不住那份久违熟悉的脸孔啊。
“是你吗……”
男人漫步出帐,在星辉下伸出手去,曾以为被烧成灰烬的三根不老藤,却又从他掌心中探出了幼嫩的绿芽。森森绿意在夜空下生长茁壮,远远比阿青操控之时伟岸得多。
“一万年?十万年?……还是百万年了呢?看来再如何奢望,终究是……”
男人一瞬失神,藤蔓没了火劲支撑,一瞬盛放后终于重又化为飞灰。
——找不回你了……吧。
身后的营帐中,正在酣睡的小小的身形,不为人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或许是毛茸茸的尾巴实在忍不住,发痒了吧。
四、
……这家伙到底在胡诌些什么?
胡诌就胡诌吧,能不能早点儿把自己送出去?
再不行,你快点儿睡觉成不成?
委顿在地的阿青面上睡得香甜,心中却在狂乱嘶吼。
这“假寐”算是她多年来跟猴儿做朋友迫不得已练出的唯一本事。毕竟那家伙实在过于精力旺盛,就算是阿青,也时常会有累得完全不想搭理它的时候——这时便要靠这本事瞒天过海了。
但此刻,这本事明明有机会做成正事——只要这什么鬼的火灵王赶紧倒头睡大觉,她好歹也是大青山的山鬼,一根绳子就能在自己地盘捆住她未免也太过异想天开。到时再给这满身是火的混蛋一下狠的,姑娘心说就此转败为胜也未可知。
——但這也架不住这混蛋不睡觉啊!
害得阿青苦苦忍耐着听那家伙叨叨咕咕一堆有的没的,心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无敌破坏王居然还是个天生情种,可你伤春悲秋着,干吗连叹气都非得对着我的脸呢?
然而说也奇怪,明明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大魔王,阿青觉得自己可能也有哪里变得不大对劲了。
这份莫名的熟悉是从何而来?
这份久违的悸动又有何来历?
是感念他不杀之恩吗?好像有点儿,又好像不止;
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令人难忘的影子吗?若果曾相逢过,那或许真是如此——但自己明明才三百岁,而那家伙不知被封印了多少万年。
要不是还被五花大绑着,姑娘简直恨不得拿尾巴好好敲敲自己的后脑勺,让自个儿好好清醒清醒。
那可是带着漫天大火,要来把美丽的家乡大青山烧成灰烬的男人啊。
夜色更深,天地寂寥,万物都酣然睡去。唯有这茕茕孑立绝顶的营帐内外,却是一对良久不眠人。
阿青本以为这份宁静可能得持续到天亮了,可不过倏忽之间,火灵王大军中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暴喝:“这什么鬼……啊,不对,抓刺客!”
拜这好借口所赐,阿青终于不必再装睡了
按说,这天地间除了另几位灵王,谁来当刺客赤霄也没什么好怕的。眼下他却久违地紧张了起来,因为营帐中多了个不请自来的小客人。于是他呼唤卫兵将营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这才亲身出迎。
“何方刺客?要和本王玩玩,那便速速现身!”
可饶是喊破喉咙,回答他的也只有音信杳然。
适才还闹得大营鸡飞狗跳的刺客,忽然便没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众兵丁正要鼓噪,男人却叹了口气,微笑说不必。
“戏演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小孩子玩腻了,就放他们回去吧。”
夜幕下窸窣的山林间,胜利大逃亡的姑娘和声东击西成功的猴儿,一齐打了个毫无预兆的喷嚏。
五、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火灵王声威赫赫的要挟,真到了十二时辰后却成了放屁——别说把大青山“烧成焦土”,他的大军逡巡不敢前,竟然就在此驻足下来,半分也不曾挪窝了。
不挪窝也就罢了,一连七天,堂堂灵王之尊,每天做的事情却只有一件:
——陪阿青玩。
别说大青山里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就连火灵王麾下浩浩荡荡的大军,都惊掉了下巴。
“大王这脑子……该不会是被封印太久,出了点儿什么小问题吧?”
许多人的目光中都隐隐透露出这样的疑问,但要问出口那终究万万不敢。
肃杀萧瑟的山林与火焰,就这样尴尬地井水不犯河水,静静地对峙了许久、许久。
就仿佛大军忽然忘了征伐,生灵也终于忘了逃命,这样的日子,好像就凝固为了能永远持续的日常一样。
它明明是那么违和,违和到所有人都认为它下一个瞬间说不定便要变成虚假的碎片,却偏偏就这么持续了下去,仿佛地久天长,仿佛时光永远。
“原来如此,这就是此间盛景吗……年纪虽小,眼光却不错。”
晚春的花木尚未来得及枯萎,初夏的后继者们却早已迫不及待地盛放开来——有赤霄在此驻足,地气比寻常和暖得多,花草树木感应时令,自然也便开得更艳。
男人仰躺在山坡上,身畔的姑娘轻轻拨弄着他赤红飘飞的头发——明明旬日之前,这还是她决心以命相搏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自己心底也懵懂。
“就不怕我趁你不备,杀了你?”
“你没那本事。”
“那你还每天传功给我?迟早有一天,我要是有了呢?”
“那就杀好了。不过就一条命罢了。”
阿青有时候觉得这家伙的脑子的确是有点儿問题,“一条命”难道是“罢了”这种程度的问题吗?这种大魔王都是猖狂到不把性命当一回事的?
要说不怕自己可算王者常见的狂妄,但无亲无故的每日孜孜不倦地传功渡力,七天下来她内息充沛浑厚,已经从垂髫稚龄快长到青春正好的二八年华,这却又是为了什么?
她实在憋不住要问,可他只是盯着她,怔怔的,愣愣的,目光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温柔缱绻来,只是不说。
阿青没奈何,便不再问。
至少他约束大军未曾进山,大青山漫山遍野的生灵绿意迄今得保太平。
就当作是和大魔王的小小交易吧?献出自己作为祭品服侍他开心,他便从滔天灭世的烈焰之中,放过这座小小的山林。
虽说是牺牲,但这交易若能长久……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念及此,山风忽然呼啸,呼啦啦一阵草木摧折,姑娘这才悚然而惊。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不知不觉地,她竟然也开始觉得,这男人在魔王的名头之下,其实也不过是个彷徨寂寞的可怜人。
时光荏苒,风过草长。男人和女孩静静地倚靠在摇曳花海与漫山葱翠之间,任由光阴踱过,只是不发一言。
山外的大军也静静地扎营不动,山中的万物也闲适慵懒得仿如未觉。
就好像亘古万年以来,时光本就该这样流逝一样。
只有那么一双透亮的瞳子还会悄悄看着她,看啊看啊,毛茸茸的脸颊上,默默地流下微咸的泪水来。
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阿青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她有生以来从未拥有过如此伟岸的力量,甚至根本不觉得还有必要害怕火灵王。
“你该不会把一多半的力量都给我了吧?现在我要杀你,可不再需要不老藤那种东西——你可是五行圣王啊,做到这份上,究竟是为什么?”
姑娘是诚心诚意问的,她真的真的是不明白,虽然她看上去身量早已长成,眉眼弯弯风姿绰约,身段袅娜衣襟当风,可深究内里,仍旧不过是三百岁的一只小山鬼,心思单纯、爱憎简单,想不透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的真意。
虽然不知为何,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有点儿喜欢上这个总是沧桑忧郁的王者——他或许已经有几万岁几十万岁,在她面前却是那么不设防,比小孩还小孩。
那这个比小孩还小孩的男人,会不会也是这样喜欢着她呢?
她终究只是只还不懂得耍心眼的小山鬼,想到什么就会问,如果猜对了就会很高兴,猜错了,就会有点儿伤心。
于是她就问了,希望自己能高兴。
希望这个男人呀……真的能如自己萌动的心一样,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
这或许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的心动,若是矜持的少女或许会羞涩地掩饰吧?但三百岁的山鬼还太小,太稚拙,想到什么就会说,想要什么就会要,所以她就大大方方地要了,睁着晶亮闪烁的圆眼,等着男人或说爱她,或是拒绝。
在她看来,无非就这两个答案。
爱或不爱,喜欢或不喜欢,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可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呀?
所以果然还是爱的吧?
于是她信心满满,这才直拳出击。
……但。
世上的爱与不爱,喜欢或不喜欢,对小小的她而言,果然还是太复杂。
男人的眉头皱起,浮现出既悲伤又欣喜的复杂表情来。
“你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爱听故事,不是吗?”
于是男人就讲了个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天地初开之际,连古槐爷爷都无从记得的故事。
七、
那还是五行圣王酣战不休的太古年代,天上地下都打成一锅粥。彼时的赤霄亦不过是如今日阿青般的年纪,于是也和如今的阿青一样爱上了一个女孩——那时的天地之间,一共也就那么几个女孩。
是木灵王。
然而战争惨烈,他二人终究不是其余三人的对手,自己身受封印,而爱人香消玉殒——全身灵气散溢出来孕育万年,终于让彼时还是一座熔岩火山的大青山,变成了如今郁郁葱葱的模样。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当男人终有一天从封印中醒来时,聚集十万旌旗旧部,与其说是争霸天下,心心念念的第一件事,却果然还是回到这当年的伤心地来,想要重见昔日爱侣。
如今他已经很强,很强,比多少万年前更强,满拟着有这满山木灵精魄,就算让昔日爱侣重又活过来也并非全无可能,当他真的万里迢迢地来了,这儿却早已有了一个活灵活现、稚龄美貌的阿青。
初相逢的那一刻,他怀疑自己也许是在封印中思念得太久以至产生了幻觉——那不明明就是昔日的“她”吗?
最爱用的不老藤也好,大青山中无处不在、蔓延阿青四肢百骸的木灵精气也罢,那瞳眸,那眉眼,那鼻,那唇,那飞扬跳脱之能,那古灵精怪之气,活脱脱不就是那个她?
他几乎要怔忪,心底的狂喜几乎要喊出声来。
阿青,阿青……我的爱人,五行圣王的木灵王——阿青啊!
你还认得我吗?你还记得我吗?我回来了,回来找你了啊!
但他终究没喊出。
毕竟,阿青虽然是阿青,却也早就不是“阿青”了。
木灵王是木灵王,小山鬼是小山鬼。
她不再坐拥真力大能,不再满溢木灵精气,稚若孩童,就算莽莽撞撞想来杀他,那点儿本事也可笑到宛如儿戏。
其实他反而希望她真有昔日的力量,轻而易举便能把他杀了,若果然如此,他或许倒更加欢喜。
但正因为杀不了,才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阿青确实是阿青遗泽的精气所孕育而生,却早就不记得昔日的爱人了。
唯有这件事,哪怕贵为火灵王,也终究无可奈何。
他可以给她积存至今的澎湃力量,让她长高长大,由垂髫而韶龄,由孩童而少女,但她就算再如何面目酷肖,她终究只是她,她终究不再是她。
世上已有了新的阿青,过去的、只活在他记忆中的那一个,便再也回不来了。
八、
好晕啊,为什么头会这么晕呢?
姑娘在男人面前踉踉跄跄,只觉得迄今为止的情愫恍然间都成了笑话,脚下虚浮到连站都站不起来。
什么啊,什么啊!这个讨厌的、饱经沧桑的男人,明明就爱或不爱、喜欢或不喜欢这样简单到一言而决的问题,都能弄出这么叫人头痛又纠结的答案吗?
她只有三百岁,是个小孩子。一万年或者十万年前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一万年或者十万年前的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就只是自己,阿青就只是阿青。
她会喜欢这家伙,和多少万年前发生过什么毫无关联。
可那家伙喜欢的,只是她无从知晓的幻影。
要是这样的话,就是不喜欢她的了。
那她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宁静祥和的大青山麓就此鸣动不休,灵力汹涌而来,积聚在少女身体中,掌心内。她笑起来,倔强又孤傲,好像在这转瞬间忽然长大。
明明最不想变成别人的影子,可这桀骜不羁反而真的像极了曾经。
“管你是什么火灵王木灵王,姑娘既不认得也没兴趣!”
澎湃的灵力满溢而出,回归了男人的身体。
“我也不要你的灵力,一点儿也不要,所以都还给你!”
她眼睁睁地看着巨力咆哮如山海崩催,那多少有她一丝怨气蕴含其中。却万万没想到趁着那家伙躲避这波涛般的怒潮时,早就蛰伏不知多久的猴儿拼了命地从斜刺里扑出,亮出尖锐的指爪,狠狠戳向了男人的脖颈。
“她都说没兴趣了,你为什么还不快滚呢!”
须臾一瞬,尘埃落定。
男人喉间多了五道深可及骨的傷,鲜血汩汩地涌,簌簌地流,染红了衣襟还止不住。
可血在刹那又变成了火,烧过之后便全无痕迹。
就连姑娘怒而爆发的澎湃大力也不过如清风拂面,区区野兽的指爪又怎能伤得了五行圣王。
但那股大力,哪怕只是些微余波,也足以取了猴儿的命。
姑娘慌忙扑上惊声尖叫,扑簌簌的眼泪落如断线的珠。可猴儿终究只是猴儿,生命孱弱在圣王与山鬼面前不值一提,就连死前最后想说什么都来不及出口,只有那一对圆睁明亮、不肯瞑目的眼,似乎还在诉说着对姑娘无以言表的爱意。
……哪怕它终归只是只猴儿。
九、
后来……后来怎样了呢?
从树梢坠落其实不过转眼之间,脑海中却早已把昔年昔日的过往转了个遍。
都说人之将死,便会回忆起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过去,或许正是此刻了。
她记起自己抱起猴儿飞奔回大青山的密林之间,发誓再也不会出来与他相见。他却也不肯走,带着麾下的大军,日日夜夜只是守在外间,丝毫不肯越雷池一步。
忘了有多少次,她在夜色下攀上树梢远远眺望,熊熊燃烧的大军仿佛早就忘记了天下之大,只是为了他们重又复生的王,驻足此间逡巡不去。漫天红霞赶走了天穹下本应厚重的黑,正中的营帐外总能看到那鲜艳的影。
隔绝二人的距离明明一眼就可洞穿,但时移世易,时光荏苒,一条小小的生命化作天堑,万年前的幻影横亘其中,他们终究只能彼此遥遥相望,再也没有朝彼此前进一步的力气。
或许是前世的冤孽终究还未能彻底得到报偿吧?哪怕死过一次又如赤子般活转来,却还是无法得到幸福。
然而姑娘不知道,终有一天就连遥遥相望……都会成为奢求。
火灵王现世惹得天下震动,土灵、金灵本是猝不及防,虽然他把大好的时光都抛掷在无意义的等待中,敌人却也终于缓过神来,再不会客气了。
那一夜之间,忽地朔风呼啸、铅云卷舞,从来四季常青的大青山麓却飘洒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漫天白影之下,火灵大军煊赫的焰色都萎靡下几分。夜半之时,姑娘虽顶风冒雪却还是登高眺望,这一次映入眼帘的却与之前再不相同。
再也没有了路途迢迢的无奈哀苦,这样的日子终于是到头了。
大军蹉跎迁延日久,土灵、金灵二位圣王双倍的大军养精蓄锐掩杀而来,以一敌二终究强人所难,烈火渐熄,圣王陨落。
三根不老藤悄悄又回到了姑娘掌中,顺着脚下古槐爷爷的枝干默默蜿蜒而下。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待得天明,火已尽灭,山风吹起一层又一层厚实的灰烬,静静洒遍大青山的土地,只化作一片片护花春泥。冬去春来,又一茬山花开得烂漫,源源不绝的灵气散溢出来,都是阿青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她因拒绝接受非要还给那家伙不可的灵气,最终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姑娘身上,仿佛一场临终前盛大的饯行。
再一转眼,已历千年。
她一直静静地守在大青山里,这里的每一捧泥土中都已和那逝去的灵魂纠缠不休,只要守在这里,她终究还是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哪怕明知是虚假又无可挽回的记忆,却始终还是舍不得永远离开。
不知从千年中的哪一天起,她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昔日看她时,复杂又哀伤的目光中,矛盾又真挚的感情。
他喜欢阿青,也喜欢阿青。
明明这世上的阿青就只有一个了,所以这本该从不曾是个问题。
只是要让他亲口承认背叛昔日的爱人,却始终还是做不到。
就像要阿青接受自己要代替的不过是过去的影子,也一样是做不到的。
谁对谁错已经模糊不清,又或许原本就谁都没有错,只是有缘无分或无缘无分。
直到千年后,觊觎着大青山中蕴藏已久的火灵与木灵之力,两位圣王的大军再度袭来,世间已无可匹敌者,这次却不必再给区区一只小山鬼面子了。
就算是土灵与金灵,放火烧山也不过简简单单。当大青山终于被烧成灰烬,阿青的灵气也散溢回大地,这一切都将成为灵王的饵食。
……然而。
十、
劲风忽滞,阿青等啊等啊,也不知等了多久,意料中的痛楚与随之而来的死亡却并没有来。倒是有一股小而坚定的温暖从身后托起她,这温暖似曾相识,静静的,像是在等待她睁开眼睛,就送上小小的惊喜。
奇怪啊,明明就不想睁眼去看,为什么眼角却自顾自酸涩了?有什么水润润的东西流淌出来,在光洁的皮肤上留下暖暖的温度。
下一个瞬间,那温度被毛茸茸的尾巴拭去。
姑娘心头一震,终于睁开眼睛。
是他……却又不是他。
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啊,为什么会恍如重逢般泪流不止?
零年道行的山鬼小男孩笑嘻嘻地看着姑娘,眉目中曾经蕴满的沧桑已经不见了,但那一身温暖又熟悉的灵气,阿青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
“……你是谁?”
“我叫作阿赤——是这座山中孕育千年的火灵之气诞生而来的……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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