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穿过窗子上新贴的窗花,她看到浮尘在空气中跳舞。那个男人围着一条浅驼色的围巾,戴着顶帽子,对她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杨喜妹不大好意思盯着陌生男人看,便低下了头,装作是在看着地面,视线不知不覺飘到了他的脚上。他穿着一双皮靴,这和她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想。她只见过自己家的人。那双皮靴应当是西洋的物件,好看得紧,黑色的皮子泛着光泽,没有一点灰尘,一看就是主人精心打理过的。
“你就是责成的妹妹?”他问。
她点了点头。
责成是大哥哥的表字,大哥哥杨世琛是父亲的正房生的。乡绅杨勇不缺老婆,不缺儿子,但他只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也只有这么一个上了家谱的儿子。
而她只是父亲众多私生子女中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孩,所以额外得到了一点大哥哥的优待,比方说被这般介绍给他在大学里的同窗。
男人温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嗫喏了一下:“……喜妹。”
杨喜妹的母亲是家里做工的下人,没什么文化,起不出好听的名字,只管顺口好养活,用她的话来说,这名字听着就喜庆。
男人道:“喜妹?这是你的小名吗?哈哈,很有趣,想来责成与你兄妹二人感情一定很好。”
喜妹尴尬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男人继续道:“那你大名是什么?别急,让我来猜猜,你长得这般可爱……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依我看,怕是只有‘玉颜两个字,才配得上杨小姐了。”
杨世琛进来,向男人露出了亲热的笑容,指责他又犯了到处勾搭小姑娘的毛病。男人也笑了起来,为自己的唐突道歉,说他只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惯爱轻薄佳人,希望杨小姐不要把他的俏皮话放在心上。
杨喜妹不是杨世琛疼爱珍重的妹妹,只是一个新奇有趣的物件,像毛色稀奇的小狗,必要时可以拿出来向客人展示。她也不是杨小姐,只是一个佣人生下来浪费口粮的女儿,更没有什么好听的大名,只有一个“喜妹”这样穷酸的名字。但从这天起,她把“玉颜”写在了自己日记本的内页,竟然真的这样称呼起自己了。
在哥哥的大学生涯里,男人只来过家里这么一回。杨玉颜旁敲侧击了无数次,终于从哥哥那里听来了关于他的信息。
他叫顾鸿影,表字鹤筠,是上海民营企业家顾先生的独子,从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精英教育,在大学的成绩也很优异。
她所探听到的全部信息,也不过短短几十个字。
再听到关于顾鸿影的消息,是在某年新春的家庭聚会上,杨玉颜一年里难得上了一回主桌,在父亲老生常谈的训话中走了一小会儿神,回过神来便听到了顾鸿影的名字。
她心里一惊,屏住呼吸,捏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连血液的流动都仿佛快要静止。杨玉颜生怕自己心跳鼓噪的声音太大,让她错过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我在南大读书也快三年了,先生们都说到了该斟酌自己前路的时刻,鹤筠同我说打算出国去,既能增长学识,又能开阔自己的眼界,我觉得很不错,打算同他一起去。”
大哥哥开口,是不需要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他一贯以通知的语气同父亲讲话,并不常和父亲商量,父亲也并不会因此生气。大哥哥是家里顶有主意的人,一贯如此。
父亲一如既往未对哥哥的决定做出什么质疑,没问他想去什么国家、什么学校,饭桌上的其他人也没有。对他们来说,出了国门,就是外国,至于学校?能上大学就已经顶厉害了!
杨玉颜为此感到失落。哥哥常年在外上学,离家数千里,那个人也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距离她的生活那样遥远。现在他要出国去了。出国,那又是多远呢?距离她所在的位置,该是多少个千里?
杨玉颜不曾离过家,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几十里外的集市,百里对她来说已是不可想象的距离,一个数千里还是几千个数千里,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她心里终究意难平。
父亲倒是问起了别的:“对了,你这位朋友,可曾婚配?”
杨世琛愣了一下,他看着父亲,握着筷子的手缓缓放下,有些迟疑地说:“未曾……”
父亲意有所指地看了杨玉颜一眼。
杨玉颜的筷子已经顿在空中很久了,但没人注意到她。对上父亲的目光,她手一抖,筷子在碗碟上磕出了一声脆响,足以吸引桌上其他人的注意。杨玉颜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只觉得手心里冒汗,心跳声咚咚地擂着她的鼓膜:父亲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意思吗?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杨世琛结结巴巴地说:“但、但他家里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我也不清楚……父亲,人家可是城里人,结亲讲究门当户对……”
杨玉颜心中一沉,父亲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们哪里高攀得起那种人家?我只是瞧着你同学那般家世,能多来往也是好的。最近我也想做些生意,正需要一些门路——”
杨玉颜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甘,她沉沉地舒出一口浊气,突然不想再听他们说话,低头夹起一筷子炒蛋。
“——再说了,谁说男人屋里头,就只能有一个女人的?”
杨玉颜筷子上夹的鸡蛋“吧嗒”掉进了碟子里,幸好这次没发出什么声音,等到她茫然抬头的时候,父亲已经拍了板:“好了,等你开学了,就带着喜妹一起去学校吧,让她旁听一下你们老师的课程,接触一下新思想。女孩子家的,要是什么也不懂,那也不太行。”
第二章
杨世琛说服不了父亲,就如同父亲从来说服不了他。
在新春短暂的年假中,他无数次挑起这个话题,试图打消父亲把妹妹送给人家做小的念头,但杨乡绅不过一哂而过,并不把儿子的小小反抗放在眼里。
于是,返校的那天,杨玉颜收拾了行李,和哥哥一同坐上了返校的火车。
从上车开始,杨世琛的表情就说不上好。然而木已成舟,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耐着性子道:“外面不比家里,去了之后,你说话做事都谨慎小心些,别瞎出风头。”
到底是家里的小妹妹,他怎么都不忍心看她就这么被父亲当成一个礼物似的送出去。
杨玉颜并不清楚哥哥的心思,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心里正是欢喜雀跃,坐在火车上,看见什么都新奇有趣。大学会是什么样的?先生是不是更严肃?手里拿的戒尺是不是更大更沉?最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可以見到顾鸿影了!到时,她该用什么作为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呢?
她跟着哥哥去教室旁听,教室又大又整洁,先生们衣着笔挺,打着领结,神态亲切又和善,讲着自由平等。台下的同学们听得认真,没有戒尺的威胁,看上去也一个赛一个的聚精会神。
下了课,便有不少学生围了过来。他们一副同杨世琛很是熟识的模样,在一起聊得好不开心,说的都是些“行业内幕”、“国际局势”之类的话题。她插不进嘴,只好局促地坐在一边,一位女同学指着她,促狭地问杨世琛:“这么可爱的姑娘,和你什么关系呀?”
杨世琛只道:“是我家妹子,哭着闹着要来听我们上课,我拗不过她。”
杨玉颜也不知该说什么,所幸哥哥的同窗们见她半天没说话,也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转而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杨玉颜松了口气,目光偷偷在人群里逡巡,没见到顾鸿影,她的兴致便散尽了。
又过了几天,顾鸿影总算是出现在校园里。只是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杨玉颜,杨世琛也好似忘了父亲的嘱托,没有半分在他面前提起她的意思。杨玉颜不求哥哥,自己花了些工夫摸清了顾鸿影的行踪,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制造了一场偶遇。
那日正是一堂经济学的课后,顾鸿影拿着书,从教室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只在外面搭了件毛背心,午后的阳光穿过廊亭,明明暗暗地落在他身上。
她看得失了神,心跳和着鸟鸣在耳边鼓动成一首节奏舒缓的曲子,原本正在琢磨怎样撞他一下,才既能引他注意、又不会惹人反感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么晕晕乎乎地走了两步,倒还真的撞在了他身上,手里抱着的书落了一地。
顾鸿影连忙道歉,弯下身子替她拾起书本。她红着脸等他抬头,当他认出她以后,会说些什么呢?
顾鸿影直起身子,将被他碰落的书还给她,礼貌友好地说:“真是不好意思。”
他显然——显然并没认出她。
“鹤筠,你怎么还在这里,下节课快迟到了,你——”杨世琛的声音从廊亭的另一端远远传来,看到杨玉颜,他顿了一下。
“哦?责成,你们认识?”顾鸿影显然会错了意,挑眉对着杨世琛戏谑一笑,问她,“你是……”
杨世琛只好说:“这就是我妹妹,她叫……”
她满心失魂落魄,喃喃道:“玉颜,我叫杨玉颜。”
顾鸿影笑着说:“原来是责成的妹妹,玉颜是个好名字,和你很配。我要去上课了,下次见。”
杨世琛一直等到顾鸿影走得远了,才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改名了?改了也好,比什么喜妹好多了,以后就这么叫吧。”
说罢,他快走几步,匆匆赶上了前面的顾鸿影,一同去上下堂课了。
风里似乎还能传来他们几声笑谈,杨玉颜茫茫然走了两步,在廊亭边坐了下来。她设想过那么多次的重见,描绘了无数个情景,竟没有一次是猜中的。她从没想过原来顾鸿影会压根不记得她这个人,也不记得他说来同她搭讪的名字。
倘若所有她自以为是回忆的东西,都仅存于她一人的脑海,那与妄想又有何分别?
第三章
往后的一个星期里,杨玉颜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厚着脸皮蹭了哥哥的每一堂课。
第一天,她瞧见顾鸿影同班上的每一个女生都打了招呼。第二天,他们围成一团,讨论先生上堂课留下的作业。第三天,班上一位丁姓女同学带了父亲从海外捎回来的洋点心与同窗分享,顾鸿影走过她座位时,从她手里拈了一块塞进嘴里,丁同学含嗔带笑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笑话他怎么像只老鼠一样,恁地偷食。
一旁的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笑在一处,谁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杨玉颜恍然发现,原来这些人眼里,都是没有男女礼防这等陈腐规矩的。那些曾令她脸红心跳的举止和言语,在他们看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但可惜她发现得晚了些,女儿家的心思是不能妄动的,一旦动了,就再难收得回去了。
父亲的家书一封接一封地传来,面上虽都是些寻常关心的话语,但内里隐含的催促之意,杨世琛也还品得出来。再加上杨玉颜既已同顾鸿影碰过了面,拖下去也无甚意义,杨世琛硬着头皮,还是书了一封拜帖,托顾鸿影带给他父亲。
顾鸿影接过拜帖,食指在上面敲了敲,挑眉道:“要见我爹何须这么麻烦,凭咱俩的交情,你还不是想怎么上我家都行?”
面对好友的调侃,杨世琛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父亲的盘算。不过以顾鸿影的家世,他家里人怎可能看得上乡绅的女儿,这事想来也是只有告吹的份儿。
想通了这层关节,杨世琛也不再为些事发愁,做好了丢人的准备,周日一大早便带着杨玉颜去顾家登门拜访。
不承想这一登门,登得却不大是时候。
佣人替他们开了门,就噤若寒蝉地退至了一边。杨玉颜一眼先看见了顾鸿影家里宽敞明亮的大厅,大厅收拾得很是整洁,也没摆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大件的家具全是上好的黄梨木制的,典雅精致,颇具格调,一看便是相当有底蕴的人家。
顾先生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怎么好看,见着有客人进来,换上了一副温和亲切的神情,笑着说:“哎呀,世琛来啦,叔叔好久没见你了,这就是你妹妹杨玉颜?真是个伶俐的丫头,快进来。”
杨玉颜跟在哥哥身后进屋,坐在沙发上,那沙发的布面像是某种上等的绸子制的,她生怕压出了什么褶子,很是坐立难安。
顾先生同杨世琛聊起了学业:“听说你最近经济学课上写了篇申论,很得方教授看重,他还想要你拿回去修改修改,好推去业内知名的期刊上发表。唉,我家这臭小子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出息,我也就省心了。”
杨世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顾鸿影坐在一旁,嬉皮笑脸地插话道:“责成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当然优秀。”
也不知道这父子俩之前是闹过什么矛盾,他一说话,顾先生的脸色便又不好看了起来,杨玉颜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屋子静得压抑。顾先生冷眼睨了顾鸿影半晌,忽又松了神色,笑着同杨世琛说起了别的话题。杨世琛看了顾鸿影几眼,小心地同顾先生搭了几句话,便听顾先生道:“我同你父亲来往过几封信件,很是投契,你父亲有些话,我也颇为认可。男人,还是得成了家,才有男人的样子。”
顾鸿影恼了起来:“爹,这都哪跟哪啊,你不能因为——”
顾先生没理他,看着杨世琛,依旧笑容满面道:“在这方面,我与你父亲恰好又达成了共识。”
他的目光从杨世琛身上移到了杨玉颜的脸上,顾先生仔仔细细端详了她一番,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巧,玉颜侄女同鸿影年岁相仿,八字相合,性格又稳重,和鸿影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妨就结为夫妻,也好让鸿影收收心,别一天再这么不着四六下去。”
杨世琛被这突然的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这……这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他都同我说过了,玉颜丫头知书达理、温柔懂事,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那是我儿子的福气,”顾先生一眼看出杨世琛的为难,笑道,“你们不久便要去不列颠求学,家里能多个人照应,我也放心。你们几个孩子出门在外,还要记得多相互帮衬。”
巨大的馅饼从天而降,把杨玉颜砸得头晕目眩,她像是被包裹在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里,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听什么都仿佛隔了一层。她没有注意到顾先生对顾鸿影意有所指的一句:“成了家,就好好在家里待着,少给我出去惹事。”也没有注意到顾鸿影因不满而蹙起了眉头,随后又不怎么在乎地松开。她只记得临出门的时候,顾先生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鸿影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像顾先生这样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唬起人来才是最厉害的。
第四章
之后的事情,发展得快到不可思议。
顾鸿影出国日期临近,这婚礼必须要在他们出国前完成,因而从下聘到婚事筹办,都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哥哥一开始还同她一般发蒙,对着她叹气说怎么就结婚了,后来也便释然了。
杨玉颜仿若陷进一场不知今夕何夕的梦境,懵懵懂懂地同心上人成了亲。大红喜帖上用烫金的字并列书了他们兩人的名字,顾鸿影和杨玉颜,怎么看怎么漂亮,怎么看怎么般配。
顾家给的聘礼慷慨大方,在她手里过了个场,全给了乡下的父亲。
还没等杨玉颜搞清楚她父亲和公公到底是谈了一场什么样的生意,能让本是被送去做妾的她稀里糊涂成了顾少奶奶,也没等她从眩晕中回过味来,对这场因时间紧急而显得有些仓促的婚事感到遗憾,顾鸿影出国的日期便到了。杨玉颜草草收拾了行囊,跟着新婚的丈夫坐上了去往大洋彼岸的轮渡。依着西式的风俗,他们本还有一趟蜜月旅行,这下可好,整整三十天全是在海上过的,她晕船晕得死去活来,扒在舷边吐得天昏地暗,嘴里连着一个月都是苦味。
尽管如此,她依旧觉得甜。
晴朗的早晨,轮渡终于驶进异国的港湾,在拥挤的人潮间,顾鸿影一只手拎着行李,一只手搀住脚步虚浮的她。欢喜从心底漫到脸上,杨玉颜低着头,只管跟着扶着她的那只手走,刀山火海也愿意去。
他们在不列颠的家,是栋白色小洋房。住进去收拾没两天,顾鸿影便赶着去学校报了到。杨世琛还是时常同顾鸿影一起,只是他们多和朋友同窗在外聚会谈论学业,不便带她同去。大街上满是她看不懂的字,那些店铺她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旁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没过多久,她便再也不出门了。
偌大的房子只他们夫妻二人居住,日子长了,却也显得逼仄起来。漫长的白日一天更比一天难挨,顾鸿影总忙到了天黑才回来,用过晚饭,便去书房研读一些大部头的原文书籍。她不敢打扰他,晚上常常坐在客厅里望着台灯发呆,待到深夜顾鸿影读完了书,二人熄灯上床,竟是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杨玉颜倒也不是不曾试图和顾鸿影聊天,她央顾鸿影讲些趣事给她听,顾鸿影便笑笑,随手拿起最近正看的书。那些晦涩的名词她一个也听不懂,有些甚至没有对应的中文意思,越是解释,她一头雾水反而更重,而她能拿出来说的家长里短,顾鸿影更是无甚兴趣,久而久之,他们也不再讲了。
再往后来,顾鸿影因常常读书至深夜,以担心影响她睡眠为由,干脆宿在了书房里。夫妻相处的时间一再缩短,有时杨玉颜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同以前她还未嫁给他时,竟也差不了多少。
怎么会差不了多少呢?她安慰自己,好歹,她可是他结婚证上写着的另一半啊。
日子一天天过得没什么差别,窗外的叶子生了又落,落了又生,如是几轮。当栎树的叶子又一次泛黄,她接到了顾先生打来的越洋电话。
电话中顾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她却不知怎么的听出一点冷冰冰的味道,她依着顾先生的意思去唤顾鸿影来,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爹找你。”
深秋的时节,顾鸿影在家里只穿了件毛衣,袖子挽在小臂上。他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听筒,冲她笑着点点头。他总是这样,在接过她递来的东西时这般客气,对待她像是陌生人。
她看不惯他的客气,顾鸿影却说是家教使然,她也只好学着习惯。
递完电话,杨玉颜走到一边,没想到话筒里顾先生的训斥声先一步传进了她的耳朵。
“你怎么还在和杜家那个丫头纠缠不清!”
在听清楚的一瞬间,杨玉颜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直冲上了头顶。她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正对上顾鸿影望向她的尴尬眼神。
杨玉颜勉强笑了一下,快走两步出门,把空间留给他们父子俩。雕了花的木门挡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声音,对话声依然一句一句穿过房门,钻进她耳朵里。
顾先生的声音里潜藏着怒火,让她想起第一次上顾鸿影家的那天,他好像也曾这样生过气:“说了多少次,谁都可以,杜芳汀不行。为了绝你俩的念想,媳妇都给你找了,你怎么还跟她不清不楚的?”
顾鸿影无奈的声音跟着传来:“爹,我也说了多少次了,我跟芳汀之间清清白白,没你想的那种意思,你不要瞎想了成不成……”
啊,芳汀,开满鲜花的水洲,多诗情画意的名字。
第五章
他们这通电话打了近半个小时,其中大部分时间是顾先生在说,顾鸿影在听。
挂了电话,他找了过来,对她说:“这是个误会,我爹总是神经过敏,让你看笑话了。”
杜芳汀是顾鸿影青梅竹马的玩伴,两人情同兄妹,只是顾先生和杜父好似有什么陈年积怨,一直颇不对付,连带着杜家人他也看不惯。
“我爹一开始只是不喜欢我和芳汀往来,后来干脆怀疑我们之间有私情,但在我眼里,芳汀真的就只是一个妹妹。”他低声说,“近些日子,杜伯伯家的生意出了些问题,芳汀正巧也在不列颠。她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家中又遭了变故,我身为她大哥,出手帮扶一下,原也不算什么事,没想到我爹反应这么激烈。”
杨玉颜没料到他会专程来同她解释,顾鸿影笑道:“毕竟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人,我怕你多想,生出什么芥蒂。”
顾鸿影神色一片坦然,诚挚不似作伪。杨玉颜品着他刚刚说的那番话,原来他只是因为要跟她过日子,才来同她说这些。她心里酸涩,却还是笑着对他说:“你该早些告诉我,都是自家人,能帮自然要帮。”
过些日子,她白天无事做,去顾鸿影书房收拾,翻出几张便笺。上面写着字迹漂亮的外文,她读不懂,只认得右下角落款处娟秀的“林”字。
她拿去问顾鸿影,他说是朋友留给他的便条。
临近毕业,他压力很大,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桌上熟悉的便箋条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情人节那天,顾鸿影说会有朋友来拜访。傍晚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她去开门,屋外暮色中站着一位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
女郎递了一封贺卡给她,她低头看着那见过无数次的熟悉字迹,心里一片茫然。顾鸿影循声而来,熟稔地同她打了招呼,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姐密斯林,这是我太太。”
密斯林热情地笑道:“顾太太这样标致,鸿影好福气啊。”
杨玉颜也只好客气道:“哪里,密小姐快请进来吧。”
她一说完,顾鸿影和密斯林便愣了一下,密斯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上前亲密地挽起她胳膊:“顾太太真是幽默,我可不姓密,你叫我林姐姐就好啦。”
一股香水味扑面而来,杨玉颜知道自己闹了笑话,讪讪道:“林……小姐。”
林小姐同顾鸿影进了书房,说是在讨论论文。她送茶进去的时候,两人正争得火热,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句洋文,顾鸿影这一晚上说的话,比这几年加起来同她说的还要多。
走出明亮的书房时,她突然想,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
从坐上离家的火车到现在,满打满算五个年头。为了少女时灿烂美好的一个梦,她离家数千公里,如今依然囿于一室,未曾体会过山高水长。昏黄如豆的灯光伴她度过多少个夜晚,窗外夜色如水,如钩的月亮也并没有比家里的圆。
到了南京,她明白住在她心里的男人不过天性使然,对哪个姑娘都温柔殷勤,只是她看清却未看透,满心想着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结了婚就是一家人,来日方长,她总能用余生慢慢走进他心里。
何曾想到来了大洋彼岸,他白月光朱砂痣一个接一个,只有她依旧在门外徘徊,不曾走近半分。每日演作模范夫妻,生活好似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究竟有何趣味。
天色晚了,林小姐已经告辞离去,他们开了瓶酒。顾鸿影喝得多了,踉跄走出屋外,看到她傻乐:“论文搞定了!”
他眼神迷蒙地走近她,想碰碰她的手,又缩了回去:“毕业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啊……”
她何曾见过顾鸿影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竟还笑得出来。明明嘴角都咧开了,偏偏眼睛却很模糊:“你在看谁啊顾鸿影,你在看谁啊?”
什么杜芳汀、密斯林,统统不足为惧。她心里装着一个人,知道爱着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藏得住表情捂得住嘴,心里的东西还是会从眼睛里溢出来。
她也不过是一只鸵鸟,遮住眼睛耳朵就能当作自己不知道,她的丈夫心里住着一个人,书房里明明到处都有别人的痕迹,她却只敢拿着密斯林的便笺问他,对于其他的从来装作视而不见,生怕捅破什么窗户纸,提也不敢提。
有什么意思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身一个人回房了。
第六章
大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顾鸿影穿好衣服打算出门,杨玉颜坐在客厅里叫住了他:“你今天能不能早些回来?我有事想同你说。”
顾鸿影听了,将拉开一半的房门关上,转身走回桌子前坐下,笑道:“有什么事现在说就行。”
杨玉颜见他也不打算出去了,便开门见山道:“你当初为什么愿意娶我呢?”
顾鸿影愣了一下,正准备开口,杨玉颜已自顾自接了下去。
“我年少的时候,曾见过一个男人。他是我哥哥的同学,到我们家来玩。我一见他,便怦然心动,神魂颠倒,从此世上的人在我眼中分为两类,一类是他,另一类是旁人。”
顾鸿影怔住:“我曾见过你?我……”
“你不记得了,对吧?”杨玉颜苦笑着说,“我理解,你跟我一样,心里面住着一个人,从此就再也看不见旁人了。”
顾鸿影褪去脸上常挂着的温和浅笑,沉默下来。
“为什么娶我?因为无所谓,是我,是杜芳汀,或是密斯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不能和你心上的人在一起,那其他人也没什么分别,对不对?”
“你……知道了?”顾鸿影干涩道。
“呃,也没那么难猜,”杨玉颜拿出一张纸,放在他面前,“我只是想通了,不想再陪你演一无所知岁月静好,我放手了。这是我托人带来的离婚协议书,我花了两个多星期的工夫才看懂这上面的每一个字,英文其实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难学。”
顾鸿影浏览了一遍这张协议书,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钢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杨玉颜接过这张纸,一笔一画认真书写,勾画下“颜”字的最后一笔。白纸黑字,依旧是两个名字排在一起的样子。
顾鸿影见她签好字,不再留恋地起身,终是忍不住唤了她一声:“玉颜。”
她停下脚步,回首粲然一笑:“其实我不叫杨玉颜啊,我叫杨喜妹。”
喜妹这个名字,原也没有什么不好。它寄予了母亲对她一生平安喜乐的期盼,也许是俗了一点、土了一些,但感情不会有半分掺假。
每个人或许都曾做过这样的黄粱一梦,梦中的自己心想事成,和爱人心意相通,白头偕老,一厢情愿都会变成两情相悦。只是梦总归是要醒,这昏了头脑似的五年荒唐,醒得总还不算太晚。
杨喜妹推开门,屋外流金般的暖阳泼洒下来,披在她身上,温暖又熨帖。
世界无边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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