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辜英朝奉旨入宫,路过太和殿前时,正好撞见一场闹剧。
两朝元老尧大人不顾左右相劝,跪在汉白玉阶下,以死固辞陛下旨意。与辜英朝同行的门生悄悄挪到他身旁,八卦地附耳道:“辜大人,这尧大人年年都以死明志,偏还是打不消陛下的念头。”
陛下钟情于尧大人不是旧闻,早在陛下还称“盛德公主”时,就已经尽人皆知。其时陛下初即位,朝中请旨封皇夫,陛下便含蓄地圈了尧大人的名字。奈何尧大人不钟情于公主,亦是尽人皆知。他在殿前叩首相辞,据说染血十阶,惹来陛下心疼,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撤旨意。
数十年匆匆而过,皇夫之位空悬,引士大夫争先笔谏,每逢这时候,尧大人就要遭殃。因为陛下始终不改其志。
辜英朝合袖冷眼旁观。他辜家门生仍在旁喋喋不休,语气里似乎十分艳羡这一段君臣之情:“坊间都排了戏,讲陛下深情……”闹剧恰好进行到最后一步,他突然哑口无言,险些将下巴都掉下来。
只见尧家一人熟练地将朱砂墨倾盆倒在汉白玉阶之上,另一人则点朱砂在尧大人额间,作撞阶之血。随后,“晕倒”的尧大人被左右搀扶着,快速乘驾离宫。
全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辜家门生一句“欺君之罪”尚没讲完,转眼看见玉阶之上赫然站着陛下最亲近的女官。他立刻闭上了嘴,视若不见地跟随辜英朝进了内院。
大殿内幽静,有暖香熏室。
盛德听见殿外传来窸窣的响动,连眼皮也没掀,继续批阅案上奏折:“今日何以来得这样迟?”
辜英朝见了礼,不紧不慢道:“臣等在太和殿前看了一场闹剧。”
这话甚是直白无礼,唬得辜家门生脑袋顶直冒冷汗,生怕陛下怪罪。谁知陛下非但不见怪,还从嗓子里漫出一点笑意的声气儿来。盛德搁了笔,从书卷中抬起头,数十年岁月没在她面容上留下什么痕迹,即使有,也没人敢细看,反而在臣子们心中模糊成一团,渐渐变作壁画上的神颜,愈加显得尊贵与冷漠。
唯有辜英朝敢于直视她。盛德视线回避开,重又执笔:“辜卿有什么谏言要进吗?”笔在奏折上横空画圈,显得没心思落笔。
辜英朝躬身答道:“那也要陛下肯听臣言。”
盛德顿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自古臣谏君听,端的是大义凛然。然尧卿之事你存私心,朕才不聽你谏言。”
“难道不是陛下受不得一点否定的意见吗?”
盛德闻言一窒。
他捉住了她的死穴,偏又叫她一句话也分辩不了。因她就是这样的小性儿,做了帝王之后脾气反倒见收,要还是做公主的年岁,人家看低她一分,她只恨不能挣口气——不然何必非来做这天下独尊?
幸而她一向专治他,当即笑道:“你既明知道,竟还敢来讨人厌。”
这话即使叫旁人听见也会嫌太暧昧。辜英朝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吓坏没见识的辜家门生,手在袖中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方听见盛德翻书的声音,她换了个话茬:“万州修坝之事怎样了?”
辜英朝回禀完正事,正要告退,盛德又慢悠悠地叫住了人。她落袖起身,转到书案前,自顾道:“朕将满三十,倒不必劳民伤财,大办宴席。”
她目光幽幽地看向辜英朝,眼中闪着使坏的光:“听说民间排了新戏,辜大人不妨替朕上上心,挑个好点的戏班子,来日进宫唱给朕听。”
也不知她久居深宫,从哪里听来的。然而此时盛德在上,正笑吟吟地要看他窘相,辜英朝握在袖中的双手纵使紧握成拳,亦只能面不改色,覆袖领旨。
戏班进宫瞒不过有心人。稍一打听,从宫人们欲盖弥彰的语气中,更添一份暧昧的气氛,连相熟的臣子们也忍不住议论。据说陛下对戏本可圈可点,兴致起时,甚至再三遣人去尧大人府上,请他入宫共赏。
当然,尧大人也不出意外地“抱恙在身”,固辞不去。
到了陛下寿诞这一日,戏台下乌压压坐了一大片官员与命妇。辜英朝因与陛下亲厚,特赐随侍左右。
他连日来“奉旨”听了百遍,早已经麻木不堪。此刻心神外游,忽地听见台下传来零星几点笑声,不免回神倾听片刻,原来都是在笑他。
台上卿卿我我,原该没他这号人物,但大概陛下心有不忿,为这一句戏词专捧他上场。
咿呀胡琴声乐里,盛德伴着调子在低哼。
“状元郎呀,你的姓氏是辜负。”
(二)
那一年放榜前后的光景盛德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她满心苦闷,身为女帝唯一的血脉亲缘,来日荣登大宝照说应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朝中有人没眼力,斗胆向女帝进谏言请她就封。
要依盛德往日的性子,眉头一蹙,自有心腹替她分忧。偏偏这个人她动不得。尧韫入宫伴读多年,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再狠心,也下不了手除去他这个麻烦,但他不肯她做的事,她偏要乐意去做,总得气一气他。
旁人都讲公主钟情于尧大人,闲话传到女帝耳中,还特地屏退了众人来问她。
盛德当然顺势请愿:“还望母皇成全儿臣这个心愿。”
女帝不应,有些出乎盛德意料。事后尧韫见她时神色更冷,半句不离请她离京的话。盛德虽恼,却偏爱逗他:“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
尧韫紧绷着一张脸,被她逼至红墙之下,亦始终一声不吭。
他总有专治她的办法,盛德气得咬牙,转头独坐酒楼饮愁时,更是声声叹息。楼下正逢放榜盛事,盛德执着酒盏倚栏下望,心腹女官过来附耳指给她看:“公主您瞧,就是那老翁,今年的探花郎。”
盛德眼神迷离地瞧了半晌,突然道:“将他叫上来。”
显然主仆心思不同,盛德指着日光下那拘谨的少年,笑了一笑:“别叫错了人,我要的是那位俊俏的小郎君。”
半晌后,新科状元郎被拎了上来。在女官的提醒下,他方才局促而小心地拜道:“未知公主召唤何事?”
盛德今日来凑这放榜的热闹,本是为了招揽心腹作日后之用,但此时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变作了捉弄人的语气:“不知状元郎听没听过这榜下捉婿的风习?”
一片错愕的气氛下,盛德笑问:“状元郎贵庚何字?娶妻否?”
新科状元郎支吾半天也讲不出话,只见得他无处安放的手,与愈加红透的脸。
这一件风韵事盛德并没上心,隔日琼林宴上与这位状元郎目光相逢,还要偏着脑袋想半日,才记起他的名姓来。
他似是当了真,琼林宴后投了拜帖上公主府。
盛德接了拜帖倒哭笑不得,既恼恨自己无中生有,闹出这样一件笑话来,又有点疑心这新科状元郎别有用心,待价而沽。不过她转念一想到尧韫,立即笑吟吟地吩咐左右将他迎进府来。
朝中新贵多以尧韫马首是瞻,如果他肯待她好言好语一些,盛德倒不必另捧一人来与他打擂台。幸而辜英朝听话,每逢盛德不便出面的场合,总有他代劳。女帝似也忌惮尧家显赫的背景,有意提拔这位贫苦状元郎,因此不到两年时间,辜英朝在朝中的声势已经可以与尧韫平分秋色了。
坊间有闲话,可是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盛德日日看他,不知怎么想到了“父不详”的自己。
这世上没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有生母,自然也有生父。幼时不懂事,看见宫人拜见父亲时总是瑟瑟发抖还不大明白,后来渐渐长大,方才知道她父亲正是民间盛传的“小儿不敢夜啼”的恶人,满朝清官不堪与他为伍,甚至明目张胆地在背后骂他是女帝座下的一条狗。这样的身份会使公主也难堪,所以从来避开人言,久而久之,便成了“父不详”。
他本可以留名字记载,他却甘心做女帝身边的一条厉犬,连累女儿也不能相认。盛德原先并不明白,直到遇见了辜英朝,忽然心有所悟。
他是真的爱她。她心里这样想着——其实大可不必理会,但说不清为什么,即使仍在盘算他更大的利用价值,盛德也不免替他感到一点难过。
(三)
朝野中立盛德公主为储君的呼声日渐高涨,然而没眼力的尧韫第一本奏,力辞称道:“公主无德,不可立为君。”
盛德背地里气得摔了前朝的玉瓶,隔日在朝堂之上,却是轻声细语地反问他:“尧大人,敢问陛下赐我封号为甚?”
女帝在尊位上微微一笑:“盛德,你何必明知故问,捉弄尧卿?”
盛德盛德,女帝既赐以德,天下谁敢妄称她无德?
原以为女帝的态度足够打消反对的气焰,谁知不出几日,坊间又传出新的流言,称女帝长子流落民间,该当寻回封储。
这更是无稽之谈。盛德捏着情报坐于席上,倾听心腹汇报,面上含笑,指尖却愈加的凉。彼时女帝争位,夫与子受她所累,逃亡天涯。再到河清海晏之时暗计寻访,却始终一无所获——早以为该是白骨一堆了。
如若这长兄尚存于世,凭他嫡长之身,凭他父族清白的家境,又该叫盛德如何自处?
所以不能不先做打算。
同时焦虑也浮上心头,因为女帝的态度顿时变得模糊起来,盛德对此心知肚明。她曾经是女帝唯一的选择,但现在,不是了。
久寻不到这位“皇长子”,害得立储之事也推迟不议。各种小道消息被呈上盛德的案头,大多被她权当笑谈,唯有一桩,叫她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辜英朝全瞧在眼里,等到两厢对坐商议政事时,他突然道:“殿下到底在担心什么?”
盛德看他一眼,心想你都这样问了,难道还不知道内情?民间近日盛传言尧韫是女帝长子,只因他幼时即入宫,与公主同吃同读。即使多次顶撞公主,也不见惹怒于女帝,这样的盛宠现在再思量,恐怕也是女帝早知“爱子”尚在人世,心存怜惜而为。
盛德虽觉得荒唐,但转念一想到母皇总不肯应允她与尧家的婚事,心思顿时又成了一团乱麻。此时听见辜英朝语气嘲讽,更是恼羞成怒:“与你何干?”
辜英朝正誊写奏章,闻言手中的墨抖了满纸,他默不作声地抽掉重写,态度不卑不亢道:“是,殿下喜好,臣怎敢置喙?”
盛德突然福至心灵,托着脑袋望着他笑:“我既然喜欢他,那他怎么能当我兄长?辜英朝,你说是不是?”
辜英朝捏着笔一声不吭,既不应和她,也难得不顶嘴。盛德立刻觉得没趣,等他告辞离去,随手拿起他誊写的奏章一看,顿时被逗乐了。
因为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气鼓鼓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偏不能生气。
盛德拿朱笔在奏章上给他批了“痴心妄想”四个字,隔日再在公主府内散步,竟被他胆大妄为地逼至墙下。
他倒是有理有据:“臣奉旨‘癡心妄想。”
盛德笑了笑,一边替他扶正官帽,一边打量他神色:“我要你替我办一件难事,不知你肯不肯?”
(四)
盛德所谓的“难事”,无非是要替他说一门亲事。
她现在急需要联络显赫世家。尧家权倾朝野,本是好选择,可惜尧韫始终不肯回应她,她便只好将目光投向尧家的幼女。而辜英朝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
他却只是道:“人家不一定会感激你,至于我,当然更不会感激你。”
“为什么不?”
“我想要的,殿下一直知道,只是不肯允我。”
盛德含笑在他胸口点道:“狼子野心。”
她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辜英朝大胆捉住了她点在他胸口的手,低声道:“臣愿与殿下狼狈为奸。”
被他这样甜言蜜语乱讲一通,却叫盛德连日来心神恍惚,手下一个没防备,竟被御史揭出了一桩贪污案。
盛德原本只有失察的过错,可是女帝沉默的态度让朝野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有关于公主的谏言顿时堆满案头。
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女帝猜忌在前,任何小事都值得一提。一封命她就封的旨意摆上案头时,盛德望着底下微伏着身的那人:“你不肯帮我?”
这不见光的父亲掌有巡察缉捕之职,满朝惧怕。若他稍肯出力、以儆效尤,未必今日会是这场面。
然而这亲人只一味低头,并不答话,气得盛德直摔门出去。
走出去半程,她又退回他身旁。
“我是多了一个哥哥疼爱,可不见得你就多了一个儿子孝顺。”
此刻她的话太有些大逆不道,迫得那亲人不得不抬起头来,却只有叹息:“公主何虑?万事自有陛下定夺。”
盛德冷笑道:“你甘心死,我却不甘心一世为臣!”
启程在即,倒听闻了那位“皇长子”的确切消息。据说女帝与他长述母子亲情,并设筵宴请文武百官,以宣示他的嫡长身份。
那一日正是盛德离京之时,满天下的热闹都在宫中,唯独她的公主府冷冷清清,只有心腹来往收拾行李的动静。
盛德坐在屋内小酌,微醺之间看见辜英朝站在眼前。
她微嘲道:“原以为辜大人也要去赴宴普天同乐呢。”
他说“是”。盛德凝神一看,果然见他穿着礼服。这样正经的服饰平时难见,上一次惊鸿一瞥,还是在他状元琼林宴上。
盛德似笑非笑道:“那你来做什么?”
她绝口不提落井下石,倒像是并不知道他背地里打的小算盘。但她这一次全线崩盘,大多是拜他所赐——他是女帝的人,盛德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早有打算。
原先讲好一起狼狈为奸,他却突然悬崖勒马,盛德讲到底其实小气得很,当即借着醉酒胡言道:“来日倘若太子哥哥肯赏我全尸,还要劳烦大人替我竖一块石碑,不写公主坟,就写‘盛气凌人四个字。要叫后世也知道我从来就不服气。”
她讲这样一句话,气愤居多,但久处官场,早该养成一身好肚量,即使再怨再怒,在唇畔也只有笑,软语刀子慢慢割。
正逢公主府丢了爱猫,盛德将这气愤尽归结于此。
但她并不知道,这只是因为他。
猫何其无辜。
公主的爱猫终于在启程前寻回了。盛德抱着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封地山长水远,此去不知还有没有回京的机会。她这公主也落魄,临了出发,竟没个人折柳相送。
朝野之中骤然少了公主闹腾,也安静得诡异。满朝御史闲得没事做,于是将笔锋对准新迎回来的皇长子。
婚姻乃第一件大事。在女帝授意之下,有官员上书要为他挑选妃子,谁知那位皇长子不忘糟糠之情,誓死要立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姑娘为妻。
这厢闹得不可开交,那一厢又突然传来噩耗。
公主的马车翻下了悬崖,遍寻崖底,只寻到了公主爱猫的尸骨。满朝哗然,女帝虽冷静自持,下旨搜寻,但从她上朝时始终红透的双眼,也知她伤心。
所幸公主终究无事。
消失月余后,公主被发现在某一村庄里养伤。女帝喜极而泣,派出辜英朝前去相迎。彼时盛德久卧于马车内,心腹上前将车帘挑高,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城门口相迎的辜英朝,眯着眼突然笑了笑。
“辜大人也为坠亡的公主殿下伤心吗?”
(五)
他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要知道这位曾经的新科状元郎单凭相貌就得了公主青眼,月余不见,他竟然一点也不打理满脸的胡子,成了一个络腮胡大汉。盛德此刻尚还有心情调侃他:“我一直同我的救命恩人讲我认识一位才貌双全的状元郎,你现在这样子,他会以为本公主说谎话的。”
他还以为她要为他说亲事,下意识讲拒绝的话:“臣万万不敢领受。”
他上前去搀扶她下车。盛德搭着他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知道我在坠马的一瞬间想的是什么吗?”
辜英朝不卑不亢地答:“皇位,尧大人,猫。”
“不,真是奇怪。”盛德看着他笑,“只有你,全是你。”
这样的话本不该宣之于口,可是当阳光落在阶前,他一时恍神,竟然踩空一阶。盛德反手搀住他,含笑看他一眼:“辜大人仔细脚下呀。”
左右为他解围,都笑说:“日光太晃眼。”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她。
光何其无辜。
盛德大难不死回京之后,日日逗猫遛狗,对朝事仿佛漠不关心,公主府门第倒渐渐地清闲下来。
她闭门不出,也难得见外人。到了女帝寿诞那日,才好不容易在席上看见她,然而她即使露面,亦是百无聊赖地逗着猫,似乎横心要当一位闲散公主了。
筵席之上,女帝老生常谈,要为皇长子谋一门好亲事。
谁知那位皇长子仍是不开窍,跪于庭前,固辞女帝好意。盛德坐于席上看戏,见场间气氛越来越尴尬,抚着猫突然笑了一笑:“哥哥何必忤逆陛下?”
她與这位异父的哥哥向来没什么交往,当即大惊小怪地向左右打听,随即恍然大悟道:“嗨,我当什么大事呢。”
她这样的语气,连女帝也顾目看来,以为她要偏帮长兄说话。
谁知她却道:“平民出身的女子,竟有这样大的心气想做皇子妃吗?”到底是曾弄权的公主,一个“想”字就送了名头给女帝定罪。
如果皇长子仍然坚持要立那位青梅竹马做正妃,那便真是给女帝治她一个心怀不轨罪名的由头了。
筵席之上盛德凭口舌大获全胜,事后却不知怎么也惹恼了辜英朝,成日都不肯搭理她。盛德不愿意落下乘,兀自晾了他几日,隔日还是嫌无聊,宣旨召他上府。
他来时,她正在案上逗猫。
盛德头也没抬,笑问他:“你在恼什么?”
“臣也出自平民中。”辜英朝语气硬邦邦的。
盛德手一松,猫从案上溜走,跑去蹭他的脚。盛德笑道:“早知道你狼子野心,你难道就从没有觊觎我榻侧?”
他弯身去逗猫,并不看她:“殿下也要单凭一个‘想字给臣定罪吗?”
盛德倚在案边笑吟吟的,也不说话,但那目光了然,似乎已经判了他罪无可赦。
“如若要判罪,臣自当任由殿下处决。”辜英朝一边抚摸着猫,一边自嘲道,“臣就譬如这猫,殿下时而爱不释手,时而亦可以狠心弃置崖底。”
盛德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叫他察觉了真相。
“殿下当真心狠,竟然甘心于制造一场坠崖的事故,只为回京。”
他的目光逼视,实在失礼。
而盛德只是笑:“不然叫我甘心将这皇位拱手相让吗?”
(六)
在一个多事之秋,盛德展现了她的雷霆手段。
她与生父联手,里应外合将女帝囚困在了宫内。当禁军横扫整个京都时,她手握剑柄,在皇子府前拾级而上。
重兵围剿之下,满府静悄悄的。辜英朝在尽头等她。
盛德转动剑柄,显得很失望:“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原先不肯帮她的人,不管为情或是为利益,都到底还是站在了她这一方,唯独他,又站在了这与她對立的一面。
盛德顾视一圈,那位皇长子早已不知道逃去了哪里,而这通风报信的人却好雅致,跪坐于案前替她斟满一壶茶。
辜英朝慢道:“臣问殿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以抉择?”
他话中的殿下另有其人,不肖想,那位同母异父的哥哥舍弃了江山选择美人。对此,盛德只有两个字送上:“蠢货。”
辜英朝显得并不认同,他甚至不能理解一位公主对于皇位的热衷。
盛德也从来不讲,有些事始终难以宣之于口,所以他永远不明白。失去权势的下场,在史书中早有明示,更何况依附于皇权而生、见不得光的她父亲?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权一旦旁落,恐怕便是他命断之时。
更不要讲她父母之间尚还有情,如她哥哥即位为帝,可能否做到心无芥蒂?
想法既然背道而驰,盛德也懒得与他再费口舌,眼风一扫,自有心腹领命下去搜寻。斩草除根这样的事,她做得毫不心软,只是面对辜英朝的时候,她才难得犹疑不决。
“你喜欢我。”
正是因此,她更不能理解:“却为什么再三背叛我?”
辜英朝始终不答话,被逼得紧了,才终于道:“德不配位,必有遭殃。殿下实非帝王之选。”
盛德心中越气,面上却越发冷静。众人都等着她挥剑斩落这不知好歹的人的头颅,连辜英朝也认命地闭上了眼。谁知她仅仅是紧握着剑柄,气极反笑:“那便请卿共观我治下的盛世江山。”
女帝被悄无声息地架空了权力,不多时,又有传言讲她暴毙于宫中。
民间都说盛德公主是罪魁祸首,烽烟四起,有乱臣贼子簇拥月余前离奇消失的皇长子为新君,立誓推翻公主暴政。
辜英朝被传唤进宫时,盛德正坐于汉白玉阶前饮酒。他被关押于囚牢之内,满脸的落魄,而她亦不见得比他好半分。
她摇晃着酒壶,望向他:“你当日费尽心思护他周全,可有料到今日全毁在他人心不足的贪欲之上吗?”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话是没错,可惜人心总是贪的。”盛德看着他,突然又道,“譬如辜大人与皇位,我总是难以抉择的。”
她总喜欢跟他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但并不见得她爱他就胜过爱皇位。辜英朝心中茫然,既看不懂她,亦看不明白自己。
他是女帝亲自提拔的状元郎,即使当日受命接近公主,也不该听信她的甜言蜜语,将一整颗心都沦陷,以至于沦落到此,圈为她的禁脔。他恨她此刻的巧言令色:“殿下讲的话,臣一句也不敢信。”
盛德顿了一下,旋即幽幽地说:“分明你更不可信。”
他已经背叛过她两次,如非实在难以割舍,他早该身首异处,哪里还容得在大殿之上听她俏皮的情话?
但她从来就没有好肚量。
即位之初,朝臣将皇夫的人选呈上盛德的案头。他的名字亦在其中。但盛德不假思索,画圈勾选了尧韫。
诚然,帝王心思作祟,她看重的是尧家显赫的背景。但更重要的是,她不甘心将百年身侧之榻,相送给一个不可信的爱人。
(七)
台上的戏演到尾声,陛下却在御座之上微微打着盹。
她从来称不上是好皇帝,但至少从善如流,即位十几年以来,倒也有几件大事足够载入史册称颂。
当然,这位陛下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仍然是她与尧大人的艳闻。
青梅竹马的开始,背道而驰的结局,都令人唏嘘不已。场间许多命妇甚至背地里抹着泪,替陛下多年的单相思不值。她们心中这样想,便忍不住偷偷去观摩天颜,岂料天子酣睡正沉,全然不理结局。
辜英朝候在她身侧,见状,请她回宫稍事歇息。
盛德迷迷糊糊地问他:“讲到哪一段了?”
他答:“正演到尧大人宁死不屈的场景。”
戏本由她亲自操刀,这一段尤其煽情,在台上“尧大人”撞阶之时,盛德假意抹去并不存在的泪珠,一边侧首悄声问他:“如若当年朕圈了你的名字,你会不会学他宁死不屈?”
这话问出来怪难为情的。因为他心中没有答案,她亦不是真心讨教。
——这样的惩罚也亏她想得出来。
不知平日软刀子往他心上割时,是否也会折磨着她自己?
要知她即位以来,修坝、筑城、建运河、平定南方蚁鼠之灾,无不是在他的辅佐之下完成的。旁人都称道他们君臣相宜,然而因有尧大人这件艳闻,他们也仅仅止于君臣之间的美谈,绝不会留给后人一点绮丽的幻想。
他始终在她身侧最亲近的地方,但暧昧留给他人。
盛德笑道:“这一场戏演得太入迷,连我都真要以为与你只有君臣之义了。”
她现在不肯再跟他讲甜言蜜语了,因为要留在人前,讲给不相干的史官去听。后世的史书会怎样记载,她浑然不在乎,或许要议论她是一个荒唐的帝王,谁知道呢?
历史千年以降,数百位帝王默默无闻,而她显然不在此列。大概还能被称颂为一段痴情的传说——当然,还是没他的份。
她到底太小气了些。
这一年夏天,南方水患频发,接连冲毁十几道堤坝。辜英朝奉旨前去督察援灾的时候,盛德正亲登尧府,要为“心上人”庆贺生辰。
蝉鸣不绝,盛夏的影子稀稀落落照在尧府石阶之上。这一日,全城的百姓都看见堂堂天子被不通情理的尧大人闭门谢客,冷落在大门前。
这一日,也只是天子胡闹的寻常一日。
合该看戏的人悄无声息离了京,害得这场好戏总演不到精髓,十年八年后再观戏本,竟也被删减干净,不知所终。
(八)
年末雪满京都的时候,辜英朝回朝了。
但只有一具棺椁。
据说他在督察水患之时,于堤坝之上呕血而亡。仵作验尸讲他身心交瘁、积劳成疾,可是往日盛德与他斗气,从不见他有颓然的时候。
这消息传回朝野,满朝俱惊,唯独一向不苟言笑的陛下当先笑了笑。
她似是向左右证明,揭发他的不诚信:“你们瞧,他从来就不可信,连生病也要一直瞒着朕。”
辜英朝棺椁回朝之日,百姓自发出城迎接这一代清官。按照事前议程,陛下也该亲出城门相迎,以全君臣情分。可当尧韫找到盛德时,她正在御花园闲看宫女们捕蝶。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见。
当年女帝暴毙于宫中,世人都以为是她狠心弑母,她却闲在御花园观画,似乎懒费口舌辩解,琐碎事余尽交与尧家与她父亲处置。如今辜英朝身死,分明她才是最魂不守舍的一个,但偏要向天下人扮冷漠。
她道:“母亲骤去时,父亲只顾埋案处理政事,就好似不伤心。”但如何不伤心?父母之情她并不清楚,讲他一夜白发大概只能唬一唬听书人的耳。但他确是一日之间疲态尽显,而她此时亦满身疲惫,揉了揉眉心道,“可朕做不到。”
尧韫与她斗气半生,难得温声道:“陛下一日不出,臣等一日不敢移动辜大人棺椁。”
“那便叫他永远停棺于午门之前。”
她本想说这样一句狠心的话,可话到嘴边,终究只余一声叹息。
辜家门生进宫来禀告她:“辜大人临去之时,有一句话上呈天颜。”
他说,臣鞠躬尽瘁,为陛下谋取这盛世江山。
你瞧这个人,竟比她更小气,临死了还成心讲这样的鬼话来气她。他自己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他不过是因为她无德,所以才肯多费心思,害怕她断送这大好河山。
或许再自作多情一点,他只是甘心为她好。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死了。朝野之上少了辜大人的犯颜直谏,陛下做的事也愈加的荒唐——没人管束得了,尧大人也不行。
闹剧一年复一年地重演,然后骤然断在了尧大人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陛下年满五十,寿诞之上,与朝臣共赏旧戏。
有过继的子嗣伏在她膝上追问这故事的真假。
而陛下微笑着,始终不作声。
这一场闹剧,到此刻,早已经收了梢。但在历史的进程中,大抵还早得很——传奇只会盛传下去,由文人润色,再变作新的传奇。
他一定怨她。
但他不会知道,她终其一生都苦苦困于父母的影响之下:她的母亲英明神武,父亲却始终上不得臺面,受万人唾弃。
而她要他光明正大,做一代忠臣,千万别与帝王沾染半点暧昧。
她得了逞,微微眯着眼,似乎酣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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