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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相思绝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魔幻A 热度: 23621
陈酿

  一

  今日是天子的封后大典,娶的是丞相的义女宋氏。

  满宫城的树都系上了胭脂红的绸带,皇宫内锦红色地毯绵延叠沓,直铺到长安门十里之外。

  嘉韫看着镜中的自己,云鬓高耸,戴着红宝石掐金丝凤凰花冠,额上花钿璀璨,穿一件绣着大朵凤穿牡丹的云霞五色云纹宫装,当真有一番母仪天下的姿态。

  这是她第三回做皇后了。

  二

  嘉韫的第一任丈夫叫梁暄,他是大昭的第五位皇帝,死后谥号为惠。

  历史对他的评价是,沉迷酒色,不问政事,庸碌无为。

  梁暄极为厌恶她。毕竟是为了让她做皇后,她的外祖父太师柳回,才以魅惑君王之名缢死了他最宠爱的周贵妃。

  可他毫无办法,近年来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劫匪蜂起,他不得不依仗这位位高权重的辅政大臣。

  嘉韫做皇后的第三年,柳回借平叛之名起兵造反,势如破竹。

  嘉韫的父亲,当朝尚书宋莫瑢,以一介文臣同将军率兵抵抗。

  皇宫城门被太后柳氏打开的那一日,梁暄带着嘉韫和公主韶儿,由数十侍卫护着仓皇逃出了京都,朝着首倡勤王的静武王梁邺的封地而去。那时嘉韫还不知道,就算她后来重新成为皇后,重新做了皇宫的女主人,她此生也再未回过这座宫殿。

  过了将近半个月,他们遇到了一队飞奔而来的人马。

  梁暄变了脸色,焦急地抓着嘉韫的衣袖:“皇后,你说来者是敌是友?”

  她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道:“陛下您是天子,不论何时,都不可表现出胆怯。”

  梁暄面露不悦,正欲发作,却见那队人马在不远处整齐地停下,为首之人身着玄色盔甲,跳下马,摘下头盔,对梁暄躬身一拜:“臣静武王之子溯,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梁暄长舒一口气,过度的惊吓使他晕倒过去。嘉韫让人扶他去了马车,自己则上前请梁溯起身。他抬头后,她才看清他的面容,却是与他这番武将打扮格格不入的气质,倒像是位翩翩书生。但细看之下,只见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虽俊朗无比,却毫无半分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尤其是那一双眼眸,深邃冷冽。

  梁邺的四公子梁溯,年及弱冠,战功赫赫,在京都也小有声名。

  嘉韫在一瞬有些恍惚,出声道:“公子,别来无恙?”

  梁溯清冷的眸子中透出些疑惑:“娘娘记得微臣?”他只在多年前帝后大婚时目睹过这位皇后的出尘之姿,但他可不信皇后会有这般好记性。

  “自然是记得的。”她没有忽略他惊讶的神色,笑着转身上了马车。

  而在他们身后的京都城中,宋莫瑢不敌柳回,只好弃了京都,带着家族与门生投入梁邺帐下。

  大昭建国八十余年,再次陷入了纷乱。

  三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柳回派来的刺客和打家劫舍的流寇,都被梁溯挡了回去。

  嘉韫借照顾韶儿的名义,没和梁暄共乘一车,不扰了他与美人相伴的雅兴。这倒使她自在多了。虽说危险万分,但她还是会不时掀开马车侧边的小帘子看一眼宫外的景致,虽是些历经战乱的荒凉之地,却也比皇宫生动上几分。她还总能见到梁溯骑在马上的背影,风猎猎地吹,他的身影笔直而凌厉。

  那日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丛野花开得正盛,碍于身份不便下车,便冲梁溯唤道:“四公子。”

  梁溯有些诧异地转身,在马上持剑作揖。她一只手将帘子挂起,一只手指着那丛花,冲他笑道:“有劳。”

  他领命而去,片刻间将一大束野花交到她手上。

  嘉韫道了声谢就接过,编起了花环。

  “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唯独娘娘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梁溯忽然道。

  她手中的動作一顿,抬头看他:“有公子在,无须担忧。”她的语气不自觉有几分轻快,使得他能够捕捉到她目光流盼之间的几分轻灵。他正想看个分明,她却已转头继续编她的花环。嘉韫把编好的花环戴在韶儿的头上。五岁大的女童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的玩意儿,开心得咯咯直笑。

  梁溯接过她递出的余下花的枝叶,丢到了一旁,并赞了一句:“娘娘好手艺。”

  如此之后,梁溯渐渐开朗起来,会同她说一些趣闻野史。

  但是有个疑问嘉韫从不曾说出口,像他这样的人应当去战场上杀敌立功,怎么会接受这护送帝后过于大材小用的任务?

  这样想的次数多了,有一天她哄韶儿睡觉,轻声唱着歌谣,眼前蓦然浮现出梁溯清癯的面容。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闭上眼摇了摇头。

  后来他们在离栎城不远的一座小城停下。因前面有山匪,梁溯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宅院中,自己先行探路。

  嘉韫和梁暄原本都以为,天下未定,柳回不敢急着改朝换代。想不到他竟然直接用太后的玺盖上了废帝的诏书,将梁暄贬为东宇侯,自立为帝。

  这是嘉韫第一次被废。

  那天梁暄砸了房中所有东西,将伺候的人都拿着鞭子一通乱打,而后闭门与舞姬嬉戏,纵情声色。

  嘉韫带着韶儿躲在后院,不去自讨没趣。见韶儿闷在屋中,她便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燕子模样的纸鸢偷偷带她去花园里放。

  纸鸢没飞多久就掉在了一棵树上。嘉韫想着不要惊动旁人,就绾了发髻,束了袖子,在韶儿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上了树。

  这棵树靠着后院的围墙,有些枝丫长到了围墙之外,而纸鸢就正好挂在了外面的枝杈上。嘉韫慢慢靠过去,坐到墙头上,这才顺利取到纸鸢,然后把纸鸢轻轻地扔在地上。

  “母后好厉害。”韶儿一边跑过去捡起来,一边开心地唤道。

  嘉韫坐在墙头,正准备向下踩到一根低一点的树枝再跳下来,转头看到渐渐苍茫的暮色。这是她踏入宫门之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离夕阳这么近。从前她看到的只是被宫墙遮挡的天空,宫墙边的树木高大,枝繁叶茂,密密匝匝,如同一张网。

  正当她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道焦急的声音:“当心!”她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梁溯站在墙下,定定地看着她。她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是否出于自己的错觉,脚却不慎踩空,整个人从墙头上跌落下来。

  她在跌落的瞬间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要以这么窘迫的样子出现在梁溯面前。没等她再多想,便已落入一个带着淡淡清香的怀抱中。梁溯接住了她,虽然因着冲击力踉跄了几步,但总归是把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她定了心神,抬眼便撞进他幽深的眸中。和他四目相对,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墙内韶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才慌忙道:“多谢,先让本宫下来。”

  梁溯却没有松手:“娘娘难不成还要从后门走回去?”

  她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恕臣失礼。”她尚未回过神来,他便带着她稳稳落在墙内的地上。她斜钗在鬓发上的玉簪掉在地上,一头青丝如瀑般散开,滑过梁溯的指间。

  韶儿破涕为笑向她跑来,她抱了抱韶儿,让她拿着纸鸢先回房。

  “公子如何回来了?”她拾起簪子,边问边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

  她以为梁溯一定一去不返,如今梁暄被废,就算被平安护送到栎城也算不得是什么功绩,远不及在战场杀敌。

  “臣是护送宋大人前来,”梁溯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娘娘宽心,父王,还有宗室,必定竭尽全力助陛下复位。”

  “父亲来了?”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后半句。

  “陛下与宋大人在密谈,稍后会让娘娘与宋大人相见。”

  她在心中嗤笑,和梁暄这样不问政务的人能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是父亲安慰他罢了。

  她在绾发的时候露出了半截凝脂般的小臂,上面有一道红痕,触目惊心。梁溯不由得问道:“娘娘受伤了?”

  “或许是方才不慎擦伤,”嘉韫受惊般地将手臂缩回袖子里,随即笑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后院墙外?”

  “巡查。”

  她怕韶儿等着急了,正准备告辞,忽听梁溯道:“娘娘真不像个大家闺秀。”

  她反问道:“大家闺秀又该如何?”

  梁溯不禁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说道:“至少不会编花环,亦不会爬树。”

  她闻言发笑,肩膀因笑而大幅度颤动,簪子都差点儿掉下来。梁溯有些惊讶,他见过的女子哪个不是轻罗小扇掩口娇笑,从没见过这样豪放的笑。

  “你倒是直言不讳。”她理了理裙裾,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本宫为后三年,哪个不道本宫仪态端庄,为天下女子典范?”忽然她垂下双手,赌气般地甩了甩衣袖道,“可本宫觉得很无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云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梁溯静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子,就算是淡妆素服,也掩盖不了她姣好的容颜。

  而她偏着头,面上写满了不以为意。她说:“梁溯,我好累啊。”

  四

  嘉韫第一次公开违逆梁暄,是在抵达栎城的那个夜晚。

  在城郊,他们又遭到了一次夜袭。

  嘉韫原本和韶儿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而梁暄一听到遇险,就急忙跑出去将她拉了过来。她想带上韶儿,但梁暄车中还有舞姬在,他便对嘉韫道:“她们就在后面,别耽误时间了。”

  到了栎城,她才发现韶儿不在。韶儿是由乳娘带着坐在她原先的马车上,但她问了所有士兵,都说天色太暗没有注意到那辆马车。梁暄只求自保,不肯派人去找。她心下一横,转身上了一匹战马。

  她策马出城,身后有马蹄声响起,偏头一看,是梁溯带着几名士兵策马跟在她身后。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找,嘉韫忽然听到耳边的呼呼风声中传来梁溯的呼喊声:“娘娘当心!”她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被他拦腰抱起坐到他的马上。梁溯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挥剑斩落那支朝她飞来的羽箭。

  嘉韫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不要怕。”梁溯将她的发帶解下来蒙住她的眼睛,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要看。”

  眼前忽然的黑暗让她无所适从,下意识双手抱住他的腰。梁溯的身子一僵,抱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嘉韫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听到耳边响起的兵刃相交声和人被金属刺入皮肉发出的呼痛声,心中怕得不行。往日虽也曾遇袭,但她都坐在马车中,从未亲身经历过这般性命攸关的情景。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蒙着眼的发带被解开,嘉韫松开梁溯,慌慌张张地上下打量他:“可有受伤?”说着她又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当初跟着梁溯出城的人马,全部没了。

  “无妨。”他对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毫不在意,草草撕下衣衫上的布条包扎了一下,殷红的鲜血瞬间渗了出来。他看嘉韫的眉目间充满愧疚之色,又道,“他们不是士兵,是臣的死士,生来就是为臣而死的。同样,若今日臣为娘娘而死,那也是臣职责所在,您无须内疚。”

  说着,他继续策马向前。

  良久,他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到她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公子的职责,在于杀敌平叛,匡扶正统,而不是一对被废弃的帝后。”

  眼下京都战事胶着,正是他建功扬名的大好时机。他将梁暄平安护送到栎城的功绩远不及在前线杀敌。更何况,梁暄如今已是废帝。

  “此乃长公子之意,也是臣自己同意的。”天色昏暗,再加上嘉韫背对着他坐,没看到他眼中的嘲讽,“娘娘放心,没有臣,他赢不了的。”

  长公子梁怀以为将他远远支开,自己便能独占首功,不过他不会明白,就算他再工于权谋,疆土也是需要人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嘉韫还想再说些什么,梁溯却停了下来。她看到路旁倒着一辆马车,急忙跳下马前去察看。她的发梢拂过梁溯的脸颊,梁溯觉得有些痒酥酥的,正想伸手,却看到她的发带仍缠在自己的手上。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焦急寻找的女子,不动声色地将发带藏进袖口。

  马车里面空无一人,旁边堆着几具尸体。眼前的场景显然已暗示了某种可能,嘉韫原本站得笔直的身影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死去的人身体冰凉,面目狰狞,她半跪在地上,毫无所觉地在那堆尸体中不停地翻找。她找到了奶娘的尸首,并且在她的身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物体。存着一丝侥幸,她将韶儿抱起,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梁溯看到这只手不住地颤抖,暴露了主人内心的惊慌无措。

  五岁大的孩童早已没了呼吸。嘉韫双眸中仅存的希冀灰飞烟灭,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韶儿的生母早亡,她抚养了三年,发过誓要护她平安长大。她曾经甜甜地唤她:“母后,母后。”而如今她安静地睡在她的怀中,再也不会说,不会笑。

  “谁稀罕做这样的皇后……”梁溯听到她在抽泣。

  在梁溯的护送下,嘉韫抱着已经冰冷的韶儿回到梁暄居住的宅院中。

  “娘娘,还是让小公主早日入土为安吧。”有侍卫上前想要接过韶儿,没想到她被嘉韫牢牢抱在怀中。拉扯之下,嘉韫这才仿佛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将韶儿交给了侍卫。

  梁暄听到宫人的禀报,从舞姬的温柔乡中匆匆披衣出来,睨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回来?”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父皇,她才没了性命。”嘉韫神情木然,“你知道太后为何废了你吗?父亲告诉我,她因为流产后不孕才被你的母后在临终前举荐为继后,前些年,她知道了自己的流产是你的母后所为。你看看自己,在位多年,无一建树,你如何配得上这帝位?”

  梁暄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猩红。

  梁溯将嘉韫送到后,碍于礼节,没有进门就告辞离去。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嘉韫皓腕上的伤痕。

  不对。

  他折了回去,守门的是他的侍卫,所以他一路畅通无阻,并听到紧闭的房门内传出桌椅碰倒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呼痛声。他一脚踹开房门,只见梁暄挥着鞭子,如雨点般落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的手臂上、肩上和腿上。

  梁溯急忙上前一把夺过梁暄手里的鞭子,将其踹倒在地。他是习武之人,因此梁暄摔倒后呕出一口血来。

  “娘娘可好?”他拿起一旁的披风盖在嘉韫的身上,扶起她。嘉韫勉强睁开眼,往日灵动的眸子失去了神采,待看清来者后扯出一个笑来。

  “梁溯,你算什么,胆敢来管朕的家事?”梁暄勉强直起身子,怒斥道。

  梁溯面色阴沉地上前拎住他的衣襟,嗤笑道:“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个废帝,只要我父王愿意,随时可以拥立其他宗室。陛下,你信不信?”

  梁暄变了脸色,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娘娘是宋大人的女儿,你知道你弄丢的江山,有多少是宋大人出谋划策收复的?”梁溯说着松开梁暄,把他扔在地上,负手而立,冷声道,“虽然臣翌日便要离开栎城,但是陛下若是再动她一下,臣自有办法知晓,也有办法让陛下后悔。”

  “放肆!”梁暄颤巍巍地站起来,想瞪他一眼却不敢,匆匆离开了。

  “恕臣失礼。”梁溯敛起周身的戾气,上前将嘉韫抱起,“陛下一直这样吗?”

  嘉韫痛得浑身颤抖,只能点头作答。

  梁暄暴虐的性格被他自己遮掩得极好,她也是婚后才知道的。四下无人,他不时会挥鞭抽人。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被他鞭打至流产。也因此,她才会收养韶儿。

  城破时,她原想去找父亲,梁暄却强行将她带出来,不过是为了路上若遇到柳回的追兵,还能以她这个柳回的外孙女为质,拖延时间。而如今已平安到了栎城,那她便再无任何用处。

  嘉韫想起方才梁溯和梁暄的对话,哑着声音问道:“明日便要走了?”

  “其实是今晚,军情紧急,不容耽搁。”梁溯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伸手想要抚摸上她的鬓发,却在距离一寸处停住了。

  他后退一步,恭敬道:“臣失礼了,臣这就去唤人为您上药。”

  他走到门口,回望她一眼:“此去一别,望娘娘珍重。”

  他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口,如同一只黑色的鸟儿倏地消失不见。

  嘉韫抬头看向窗外,碧宫寒宇,月色凄凄。她想,如此,便是一生了吧。

  五

  此后两年,嘉韫再也没有见过梁溯。

  他去收复榕城了,那是被长公子梁怀弄丢的城池。

  因为担心柳回的人潜入,府中伺候的人都经过严格盘查,他们不得随意外出。梁暄整日与舞姬饮酒作乐,两人彼此相安无事。

  嘉韫的父亲宋莫瑢来看过她数次,如今他为梁邺出谋划策,已是他的心腹。

  外界的消息传进来不多,但她也能够拼凑出大概的情况。梁溯回到了原本就属于他的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还被梁邺封了车骑将军。

  嘉韫看宋莫瑢在长公子梁怀和四公子梁溯之间徘徊不定,便与梁溯密信商议,让他与她的异母庶妹嘉泠定亲。毕竟嘉泠是宋莫瑢最宠爱的女儿,因战乱而耽误了出嫁,宋莫瑢忧心不已。而梁溯却回绝了。

  嘉韫暗自懊恼他的不识趣,翌日晚间她吹了蜡烛正准备歇息,忽然听到窗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有些惊慌地看过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地立在窗边。

  “你如何回来了?”她忙用手捂嘴,才使自己不至于惊呼出声。

  梁溯倒是丝毫不觉得自己夜闯女子房中有何不妥,径直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而后才道:“从臣的驻地回城,快马一日即可。”

  她也不计较他的失礼,直直问道:“为何拒绝?”

  “臣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获得,不需要牺牲一个无辜女子来搭桥牵线。”梁溯缓缓放下茶杯,眸光锋利如刀,“比如宋大人,他最后必然选择臣,并非因为臣会娶他的爱女,而是臣本就有这个争储的资格。

  嘉韫闻言颇有些惊讶,即使尊贵如帝王的梁暄,也不得不屈从柳回之意联姻,而梁溯竟如此不屑。

  他看嘉韫愣住了,又道:“臣的妻子,必得是与臣心意相通之人。”

  嘉韫感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打量自己,有些窘迫地偏开头,环顾四周后低声道:“他中毒了。本宫下的毒。”

  “父王的意思?”

  她点点头:“父亲说,静武王早年在战场上受了伤,因军中条件简陋而没能彻底医治,如今怕是也再无几年时光,才会这般着急。”她还有话没能说,这其实也是她自己的意思。若不动手,她迟早要死在他手中。当年梁暄最宠爱的周贵妃为柳回所杀,他在恨柳回的同时也记恨上了嘉韞。直到柳回造反的前三个月,她因为不时头晕目眩却查不出病症,让宋莫瑢秘召江湖郎中进宫,才知道梁暄早就在两年前给她下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药。所幸这两年悉心调养,已经无事。

  梁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般重要之事,娘娘为何告知臣?”

  她神色认真地看着他:“或许是,我喜欢公子?”

  “什么?”梁溯没料到她这般回答,忽然愣住了。

  “本宫说笑的。”她扑哧一笑,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轻扬跳脱,带着一些俏皮的意味。这是梁溯第二次见到她这般少年天性的目光,让她整个人灵动鲜活起来。他不禁想,若是能在十年前遇到她,她应当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娘娘莫拿臣来打趣。”他敛起思绪,躬身致意准备离去。嘉韫的目光落在他抬起开门的手上,借着月光看到一条极长的狰狞伤疤,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从前为救一个人,杀了一头虎,难免受点伤。”梁溯答道。

  嘉韫明白自己应该到此为止,可她偏偏克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上前轻抚那道疤痕:“一定很疼吧。”

  梁溯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轻轻握住她的手,不待她反应,已环住她的腰身朝自己贴近。

  “恕臣失礼。”言语之间,他在她的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嘉韫在最后的时日里常常会忆到这晚,如果她不顾一切地同他一起走,他们相伴的时光会不会久一些,留给他的回忆是不是也多一些。

  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幕中消失不见,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

  他不会知道,当年救下来的那个人,就是她吧。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虎咬伤奄奄一息的褴褛少女,后来成了母仪天下的大昭皇后。

  她并不是宋莫瑢的嫡女,她才是二女儿宋嘉泠。她是宋莫瑢在醉酒后与婢女春宵一度生下的女儿,两岁丧母后宋夫人便命她的外祖母将她带出府抚养。外祖母带着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栎城,因此她从小就听说过四公子梁溯。

  家境贫寒,她不得不外出采草药卖给药店以补贴家用。为了及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赶回,她咬牙买下一匹马,不知摔伤了多少次,终于学会了骑马。

  一次她在郊外采药,忽然遇到了一头猛虎,马被咬死,自己也被咬伤。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是梁溯及时出现,明明自己也是少年,却只身与虎相搏,虽然受了伤鲜血淋漓,还是将她送到城中医馆才离开。

  她还记得梁溯抱着她走过漫漫长街,与后来他抱着她在马背上一般,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让人心安。

  后来天子选后,柳回挑中了自己的外孙女宋嘉韫。而宋莫瑢知他狼子野心,早晚有一日要颠覆乾坤,不想让珍爱的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皇帝,便寻回了在外的女儿嘉泠,李代桃僵。这是为大昭江山兢兢业业一辈子的宋莫瑢,唯一的一次私心。

  她自在惯了,但宋莫瑢以她外祖母的性命相威胁,只得同意。为着这个,无论梁暄再如何虐打她,无论她有多少次可以逃离的机会,她都必须留着。

  可她不曾想到,做了皇后,又见到了梁溯。

  嘉韫拭去眼泪,笑了起来,内心既是欣慰,又是茫然。

  六

  嘉韫被废的第四年,她重新成了皇后。

  这一年,是大昭史上“柳回之乱”的最后一年。

  静武王梁邺与柳回的最后一战僵持了三个月,这场多年的动乱,最后以柳回被梁溯枭首、柳太后自缢而告终。

  梁邺带着宗室诸王侯重新拥立梁暄为帝,但他以京都宫室残破为由,要求梁暄迁都栎城。梁暄同意了,并封梁邺为摄政王,拜宋莫瑢为丞相。

  而当居首功的四公子梁溯却在班师途中忽遇雪崩,下落不明。

  梁暄复位仅逾三月,崩。

  梁暄无子,传位于摄政王梁邺。诏书是宋莫瑢起草的,他想起那日梁暄将玉玺盖上这道诏书时眼中深深的绝望,他看到有黑影在他的头顶盘旋,他想必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

  梁邺为帝后,封梁怀为太子,追封梁溯为晋王。

  他保留了先帝遗孀宋氏的皇后封号,尊为文惠皇后,另为她建府居住。

  文惠皇后却染了病,连续几日昏迷不醒,继而咯血不止。坊间流传的说法是,她病了十余日,稍稍清醒之际写就血书一封,忏悔了自己毒杀惠帝的罪孽,并供出主使者太子梁怀。她大喊一声:“太子杀我!”而后便没了气息。

  梁邺看到这封信时正在饮酒,怒急攻心,旧疾复发。

  原本踌躇满志的梁怀也慌了心神。虽然梁暄庸碌,但是毕竟无太大过失,弑帝的罪名无人可以承担,而文惠皇后死前给他泼了无法解释的脏水。虽然没了梁溯,但梁邺不止他一个儿子,他担心梁邺不会传位给一个有污点的太子,当晚便仓皇领兵逼宫。

  然而他进入皇帝寝宫,看到空无一人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一回头,身后千军万马将他包围。

  梁溯自军阵中缓步走出,长身玉立,嘴角挂着嘲讽的笑。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奉旨平叛。”宋莫瑢递上诏书,梁溯斩了梁怀,收编了他的军队。他在忙碌之余,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宋莫瑢笑道:“宋相养了个好女儿。”

  他想到了很多扳倒梁怀的法子,都是艰难无比费心费时的,不承想被一个女子破了局。

  当时他通过细作的禀报而躲过了梁怀的暗害,不承想嘉韫竟求宋莫瑢秘密来寻他。在得知他无事后,她便与他定下计划,他这才发觉,他们之间存在着极好的默契。当然,若是早知她会采用这般伤身的法子,无论如何他也是要阻止的。

  嘉韫的手法算不上高明,甚至破绽诸多,但她是梁暄的遗孀,百姓原本就对梁暄暴毙心存疑惑,她的遗书有关皇室秘密,百姓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也会去相信。

  这手段算是有些……无赖吧,倒与她的性子颇有几分相像。梁怀再想要解释,却也不能和一个已死之人对质。更何况他也没机会再去对质了。

  梁溯站在高墙上举目远眺,那個服了假死之药的女子如今想必早已逍遥在江湖之中。她从来不属于这深宫高墙。

  还想再见一面吗?

  罢了,只怕他会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初遇时,她一身凤冠霞帔,是明艳得叫人心生敬畏的一国之后。

  再遇时,她认出了他,笑着对他说:“别来无恙。”

  没有旁人时,她简直不像个大家闺秀,爬树骑马样样精通。

  被他质疑时,她也不恼,只是轻轻一句“或许是,我喜欢公子”便让他乱了方寸。

  “嘉韫……”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素色的发带,终于轻轻唤出它旧主人的名字。

  七

  大昭十五年,新帝梁溯即位。

  梁溯将宋莫瑢养在深闺的次女指婚给了镇远大将军之子,在新婚夫妇进宫谢恩时见到了宋嘉泠,她的眉眼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宋嘉泠仪态端庄,一言一行都极合乎典范。那是与她的姐姐不同的,浸润在骨子里的贵族之气。

  梁溯忽然有些疑惑,为何宋家的嫡女言行不羁,而庶女自小寄养在外,却被养成了大家闺秀?

  宋莫瑢自然不会说,他便自己查出了当年换女的真相,以及,庶女曾住在栎城,并险些为虎所伤的往事。

  “天下竟然有这般的巧合。”梁溯即刻派人去找。从前他希望有一位心意相通的妻子,原来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一直在他的身边。这一次,他下了决心要留住她。

  谁知嘉韫很快便被找到,仿佛是刻意为之。她还在栎城,就在当年与外祖母住的小房子里。宋莫瑢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假死之计,便在她死前怀着愧疚之心告诉她,外祖母多年前早已病故。

  “陛下,民女是否算与您心意相通之人?”嘉韫一身布衣荆钗,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不是最想要自由,最不稀罕做这皇后?”

  嘉韫摇了摇头:“做皇后确实累得慌,不过做您的皇后,应当还是不错的。”

  梁溯给了她新的身份与姓名,然后着手立后的事宜。

  临近婚期,嘉韫却忽然开始经常头晕,而且不时会咯血。她秘密找来当时为她配假死之药的赵太医,赵太医告诉她,她中毒了。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慢性毒药,微不可察,看样子,五六年前您就被人下毒了,原本悉心调养,因此毒并未发作,却并未彻底根除。而您诈死那次中毒又解毒,身子弱了压不住毒性,如今已经晚了。”

  嘉韫心下一沉:“此事不得告诉陛下和丞相。你说,本宫还有多少时日?”

  赵太医跪倒在地,头叩在地上:“臣竭尽全力,只能保您三个月。”

  “三个月……”嘉韫挥手示意他退下,心中有些茫然。

  罢了,够她成为他的皇后了。

  她和梁溯经历了那么多,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长相厮守,她却只剩下这么点时间了。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

  八

  宫内鼓乐喧天,喜娘在门外提醒吉时已到。

  嘉韫回过神来,正想要起身,忽然呕出一口鲜血。

  她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面带微笑款款出门,搽了口脂的唇沾染了血迹,红唇皓齿更显娇媚。身上红艳的衣衫有点点不易察觉的暗色,她这才知道,原來除了黑色,红色同样能够很好地掩盖血腥。

  梁溯站在高台之上,头戴冠冕,着一身绣着龙纹的玄裳。十二旒珠帘遮住了他的面容,他的身影岿然不动,

  嘉韫向他走去,一步一步,慢慢踏上一级又一级台阶。

  她感到有些疲倦,腿脚发软,眼睛开始有些看不清前路。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使劲闭住嘴,把它咽了回去。她看到了往昔的许多画面。梁溯抱着她走过漫漫长街,梁溯在刀光剑影中护着她,还有梁溯手臂上的伤疤。

  还有三四级台阶的时候,梁溯朝她伸出了手,嘴角噙着笑。

  嘉韫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步一步,缓慢而笃定地走向他。

  她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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