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流云出宫那日,正巧是新帝白煌迎娶陆双颜的日子。一头极尽奢靡欢歌畅舞,一头却是白纱遮面凄凄惨惨。
向流云远远看着远处那一抹红妆,心头万般滋味,不知是该叹自己,还是怜陆双颜。
她嫁入宫中不过半年,先帝便薨了。她甚至未来得及再提一个位分,便被废弃出宫。当初她嫁入宫中时,是何等的荣耀,又哪里比陆双颜差呢?
古珏寺清冷,在陆双颜承欢之时,她大约已去了寺里念佛。
她并非安分的人,自有一种寻常女子不多见的胆量和见识。比起儿女情长,她总对大局考虑更多。
当初整个家族中,除了她和表妹陆双颜有绝世容颜和不凡的家世,谁也没资格嫁入宫中。陆双颜满心想嫁如意郎君,怎么肯嫁给年近古稀的老头子?她哭得可怜,白皙的面容上挂着泪水,谁也不愿逼她。
向流云却自动请缨,她若不嫁入宫中,又有谁能保家族无碍,保这天下不会满是兵戈?
如今,才短短半年,便尘埃落定。
陆双颜捡了现成的便宜,向流云功成身退。哦,不对,或许她还退不了。
当夜,古珏寺中,有人深夜来访。那人一身黑衣,穿着斗篷,只露出削尖的下颌。向流云装没看到,只在灯光下轻轻翻着书页。
“流云。”来人声音清澈,却好似很委屈。
向流云轻笑,转过脸去:“皇上今日大婚,来这地方,不觉得晦气?”
她和陆双颜长得很是相似,可因神态不同,又生出别样的姿态。陆双颜娇憨可爱,她却显得妖冶清冷。桃面凤眸,嘴角微微勾起,说不出的讥诮。
白煌怔了一下,竟是迷惑于她那抹淡笑之中。许久,回过神来,他才带着笑解释:“流云,你明知,这婚礼我不要也罢。”说完,似有些许尴尬,他转了话头,“我是来兑现给你的承诺。”
这话说得温温柔柔,他小心敛了神色,好似含情,又似无意。
两人的眼神微微交汇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本来皇位是轮不到白煌的,他是三子,母妃位分不高。能得到皇位,无非是因为他的野心和实力,外加那么一点运气的成分。
而那一点运气,自然就是向流云。她聪明会算计,加上一副无害倾国的面孔,不出几日,便将老眼昏花的皇帝迷得死去活来。她吹吹耳边风,帮点忙,还不是易事?
向流云摸不透白煌的意思,面色不变,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白煌虽然看着文气,骨子里的狠辣,却当真可怕。他们可谈国事,可谈宏图,酣畅时,一如至交好友。
可向流云心里,总是对他有所防备。是了,毒蛇或可与毒蛇共舞,却都不得不防着对方的毒牙。
“你是我白家江山的恩人,手段谋略更是优于男子。若是一生伴着青灯古佛,未免凄惨。”他说到这儿,向流云便听出点味道,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来。
当初她和白煌谈好了条件,她捏着他的七寸,他亦懂得怎么拿捏她。
“因而,如果流云愿意,我自有办法将你的身份抹去。如果能嫁给我小叔叔白唤,也能了你的心愿。”
闻言,向流云笑了。白煌果真好伎俩,他生怕将她放在古珏寺,她会逃了,留下隐患。因而,他要将她置于能看到的地方。
他知道,她最重视的就是家人和白唤。他依靠陆家势力上位,娶了陆双颜,这盘棋已经不翻。将她嫁给白唤,偿还白唤一个妻。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箭不知多少雕。
二.
向流云的计划被白煌打乱,她本想连夜逃跑,却不想白煌如此谨慎,竟然将堵她作为第一要事。
她手里捏着半块传国玉玺,这东西一天在她手里,便能保她一天。白煌急着要,却不逼她,要将她放在眼皮子下看着。
白煌说要抹去向流云的身份,自然就能抹去。她是大家闺秀,除了自家人,见的人相当有限。将她变成白唤的王妃,不会太费力。
向流云忆起白唤,心头便如流水缠绕一般顿生旖旎。那个男子,清俊温雅,眉眼间那抹温柔像是天边亘古不变的云。
白煌眼神复杂,忽地问她:“白唤到底哪里好,值得你为他如此?”
话问得突然,猛不丁地,向流云似是被窥到了心底最纯善的地方,她道:“他未必有那么好,只是我觉得他好。”
纵使向流云这种爽利的女子,也免不了露出几分涩意。白煌一怔,心里陡然升起了些莫名的不服气。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问道:“若是,他始终不爱你呢?”
向流云扬唇一笑,竟有了点小女孩的娇俏:“他是君子,我是小人。我从未奢求他爱我,我只求他平安喜乐。”
白煌手指蜷缩又舒展,好几次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
不日,白煌下旨,向流云以向家庶出之女向旗颜的身份嫁给白唤。蒙在鼓里的人都道这是白煌给小叔叔白唤的下马威,好好的王爷娶了庶出,向家却对此三缄其口。
向流云自小长于兵戈纷争之中,从来洒脱,没那种小女子的扭捏。可这日,红霞铺天盖地,眼前流珠清扬,她自盖头下,隐隐看到那人的鞋子。
他来接她,亲自扶她下轿,动作很轻,小声提醒她:“姑娘小心脚下。”
只这一句,温温柔柔,便已将向流云的心卷在棉花里。她一生的愿景,不过是希望家族平安,白唤平安。
揭开盖头的瞬间,向流云看到白唤眼里的惊艳和欣喜。红烛旖旎,他拥着她,眼里情意浓浓,她也一时迷乱,却听他轻轻叫着:“双颜。”
心在刹那便像是开了好多小洞,凉风一阵一阵,逼着她差点流下泪来。
奢望什么呢?她已经嫁给了白唤,已是额外惊喜。
事实上,白唤待她很好。他轻笑着,叫她颜儿。她自我安慰,幸而他叫的是昵称,不至于让她自美梦中惊醒,尚可以安慰自己,他眼里的情意通通都是给她的。
然而到底还是心虚,不久便是中秋佳節,阖家进宫面圣。
白煌在,陆双颜也在。她怕白唤见到陆双颜,亦怕见了白煌再生意外。正想着要装病推辞,白煌却神机妙算,提前送了折子来特意请他们夫妇。
白唤从来无心政事,因而先皇逼死了那么多兄弟,独独留了他。他爱戏文爱美人,并不像寻常官家子弟跋扈,他待家中丫鬟姬妾,甚至是小戏子,都温柔如水。
多情王爷,眼波流转都是情意。然而他全部的真心,都给了那个叫双颜的女子。
对待向流云他也是极体贴的,他常说这世间最浪漫不过情深二字。女子清洁,未被功名利禄迷了心窍,最是可爱。
向流云小心翼翼,从来不在他面前谈世事经纬,只谈风月,他便是高兴的。他是个好人,看不得任何污浊诡计。
终究还是到了中秋,那日宫轿就在门口等着。白唤携着向流云,一起上了轿子。她心里惴惴的,却听白唤笑道:“你和白煌有什么交情?他从不提进宫赴宴要带家眷,这次却独独提了你。”
向流云心里一惊,抬眼望向白唤。见他眼里笑意不改,却终是有几分猜疑。
一路无话,向流云摸不透他是因为吃醋,还是因为猜到别的什么。
三.
许久不见,陆双颜越发得意,她得的恩宠,怕是宫里所有女人加起来都不及其一。
向流云放心一些,悄悄看白煌。他带着一抹淡笑,似是云淡风轻。这么一看,他和白唤甚至有几分相似。可一个雄才大略,一个风流倜傥,内里千差万别。
陆双颜娇憨,冲着白煌撒娇。他也愿宠着她,什么好的都给她,也似温柔郎君。可只有向流云知道,座上的男人,能可怕到什么程度。
彼时,她入宫不久,苍老的先皇甚至站不起身来。伸手拉住她时,都是颤颤巍巍的。白煌来请安,露出两颗小虎牙,天真得近乎孩子气,道:“娘娘好,儿臣这儿有些上好的阿胶,特意孝敬娘娘。我看这几日,父皇都让娘娘照顾得精神好多了。”
他白皙俊秀,几句话说得讨巧。先皇高兴,向流云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下白煌,那人黑眸似定在她身上,钩子一样仿若摄魄。
寻常女子是要脸红的,偏向流云就不吃这一套,轻轻挑了挑眉,将他眼神堵了回去。
只這寻常的几个眼神,两人便有了一种微妙的共鸣感。
都不是什么纯良人士,不若撕开伪装,各求所需。
向流云再一次见白煌,依旧是在后宫。那日先皇又病,传了太医伺候。向流云正在自己宫中,忽地见墙外飞来一支箭。那箭头上卷着白纸,向流云遣走了丫头,悄悄过去捡了那纸。
却不想,白纸一张,什么也没有。向流云觉得蹊跷,往外看了看,却见白煌光明正大地站在外头。反倒是向流云愣了一会儿,白煌勾起一边嘴角,笑吟吟看她:“娘娘在宫中待着,可是无聊?”
向流云轻轻倚在门口,也不出去:“三皇子在这里,怕是不合礼数吧?”
白煌笑得更明朗了些,虎牙明晃晃地招摇。他也不答话,转开了视线,看向别处:“曾闻向家陆家表姐妹二人,艳冠京城。流云,一别经年,你果真出脱得令人惊艳。”
他说话总带着点向上的尾音,听起来活泼而轻佻,但不讨人厌。
向流云猜想,白煌定是惯会与女孩子调笑的,这好似与她记忆中,那个沉默阴郁的孩子有点出入。她微微一闻,便能嗅到他袖上的香脂气味。她不说话,却已将他细细打量好几回。
白煌整日里斗鸡走马,留恋勾栏,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可偏就只在向流云的目光里,觉得无所遁形。
她自是美的,桃面凤眸,嘴角噙着一抹笑,天然一派讥诮。那种骨子里的气度,却非寻常女子。白煌备着一肚子的俏皮话,最终是一句都没说出来。
末了,他笑着说:“流云,你与儿时丝毫不错。在你面前藏奸,倒显得我气量小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们都不藏着,如何?”
向流云这才颔首,轻飘飘地道:“你有求于我,那我自然得想好报酬。下回,捎二两桃花酒来,我便借你一个时辰。”
说罢,向流云闪身便进去了。那箭上白纸被她藏在小衣中。那白纸上乍看无字,在火光下却有行行小字。她看完便烧了,那上面写着白煌的宏图大志,亦写着一方无解的毒。无人知道,在那一夜,向流云背后竟生生被冷汗浸透。
四.
宫中家宴,说是欢聚一堂,可觥筹交错之间,不知多少人陈仓暗度。酒过三巡,向流云微醉,恍惚间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正对上白煌的眸子,那人冲她一笑,举了举杯,自己先饮了,眉目好似含情。
流云心里一暖,想起当初他们二人偷偷捧一壶酒,醉倒在桃树下的样子。别样地,生出点温柔情谊。
小公主捧着果盘坐来向流云身边,娇憨可爱,依稀有她母妃王贵妃的影子。向流云心里一暖,可登时又想起了白煌的狠毒,像是兜头被浇了凉水。
歌舞丝竹皆起,旁人注意不到时,有人悄悄退场。向流云发现了,位上陆双颜一动,自己身旁的人便离开了。她装不知,可偏就有人不愿看她开心。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传话,引着她去了花园。
今日月色甚好,朦胧温柔。向流云抬眼,心里陡然落下一声叹息,恨不得就此脱开这俗世。然而没安静多久,她便听花丛那头有人说话。
那两个声音,向流云再熟悉不过。她悄悄将自己隐在黑暗处,胸口闷得厉害。
“如今双颜你母仪天下,荣华富贵,自是不用说。”
花前月下,女子的声音温软干净:“白唤,你知道我是不想的。那时,我只以为,我会嫁给你。若不是为了你,嫁给白煌,我宁愿去死。倒是你,和姐姐也算伉俪情深了。”
她还带着小女孩的娇憨,说到最后,几乎拖着哭腔。
那人声音一如寻常清冷温雅:“我只不过想做个闲散王爷,流云却是女中豪杰,本不该屈于六王爷府。”
这话,明里是褒褒。可向流云知道,他是说她,并非良配。
其实她早该知道,然而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白唤自然知道她是向流云,虽未深交,可二人到底打过照面。庶出女儿的幌子,他自是明白。可他不愿叫她流云,他只叫她颜儿,不知为了骗谁。
陆双颜轻轻笑了笑,语气中的苦涩也丝丝流露出来:“世事难料。我亦以为,姐姐会母仪天下,而我只做被人宠爱的小女儿便可。”
向流云一阵恍惚,当年稚嫩,他们年岁差不多的将门儿女和小皇子公主们,都在一同听学。白唤比他们大些,已是小小少年,快要封王之时,被勒令来太傅这里收心。
陆双颜自幼便乖巧,向流云却一直作男装打扮,惯喜舞刀弄剑。
他们都晓得,这位小皇叔向来洒脱,混迹于勾栏之中,喜乐喜词,无心政事。向流云曾猜想,他是个油头粉面,油嘴滑舌之人。
白唤却让她吃惊了,他一身白衣,带着疏离而温雅的笑。身上总是藏着桃花酒,走在哪里,都飘着酒香。
太傅问学,他道:“我便不学这经纬世事又如何?我只爱那一亩三分田,只爱我怀中美人,总归这天下,轮不到我来担心。”
向流云不服,眉毛轻挑:“那试问王爷,无国又如何为家?若无安稳之社稷,无丰裕之国库,战乱纷繁,如何保你那一亩田和美人?”
白唤看她一眼,笑了,仿若冰雪初融:“小公子年龄不大,志气却大。这世界正是如此,有我这样的散人,便有你这样的人。”说罢,他将小指伸出,“我们拉钩,你好好读书,入能成良相,出能为良将,保我一生无安,如何?”
那之前,向流云从未见他人笑得那样好看。
她太年幼,只呆呆地与那人拉了钩。后来,她在沙场待了多年,再次回京,那人的身影却一直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从前不懂,年岁大了,她却是懂了。原来那便叫芳心暗许。
而那时,在选择面前,她却嫁了先皇。陆双颜许了六王爷,听说,郎情妾意。听说……那都不重要,她早已答应,要保这社稷安稳,让他能做风流王爷,让陆双颜做小女儿。
“你哭什么?”
向流云正兀自出神,却有人无声无息自身后而来,猛地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差点惊叫,却被那人捂住了嘴。
惊魂未定下,那人将她推到墙边,轻轻说:“吓到了?流云,是我。”
昏暗的光线下,那人笑得眼兒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纯洁天真。他道:“别哭,你哭了,我会心疼。
昏暗的光线下,流云看不透白煌的表情。然而那人的手,却带着温暖的触感,一点点,帮她抹掉了眼泪。
五.
向流云只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还是笑着:“白煌?”
白煌放下手,刚刚手指间的湿气仿若还留在指尖。他们悄悄隐去,将那二人留在那里。不知是白煌特意交代过,还是别的原因,偌大的后花园,竟是无一人来搅扰。
“双颜无辜,她本来已许了六爷,最后又许了你,本就受人诟病。你好好待她。”
这句话,似规劝,也似威胁。
白煌做了皇上后,向流云对他却一如从前,大约她太了解白煌,也早就置生死于度外,未因此而对他尊重一分。旁人若听到,定是要说大不敬。可白煌欢喜,如今这世上,肯对他这么说话的,也不过向流云一人。
这人总是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难以掌控,这是不讨男人喜欢的。可偏偏,就讨他的欢心。然而,她偏偏想嫁白唤。白煌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已许给白唤的陆双颜,不过是为了让白唤能安心与流云厮守。
他本不想这样,可他太迷恋向流云的笑。哪怕看到她一分真心的笑,他亦感到欣慰。哪怕那笑从来是对着白唤。
白煌低低笑了笑,未发现声音中的温柔几近宠溺:“好,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当初,他捎二两桃花酒去寻她。她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他做旷世明君,二是要他保她全家平安,白唤平安喜乐。
从那之后,他们有预谋地扳倒了年迈的皇后,大皇子被发配边疆。王贵妃的幼子,又不幸身故,王贵妃被逼疯。至此,所有有希望和白煌争皇位的人,都已不在。
白煌多年装作风流落拓,暗地里却运筹帷幄,大势已定,不可转圜。
无人晓得,最后先帝是死于一种叫桃花醉的慢性毒药。那毒不痛不痒,只是断人心智,一如酒醉。不知不觉,便醉死过去。
向流云不知白煌哪来的法子,她只看过一次,便将白纸烧了。那时,她尚且不知白煌可以狠毒到什么程度。一直到白煌命奶娘教唆不懂事的小公主,给她襁褓之中的弟弟喂了一口点心,导致那孩子意外死亡。
向流云才知道,她在协助一个多么狠绝的人坐上王位。所以即便是后来,白煌允诺她要的都给她,她还是不放心,怕白煌对向家下手,怕白煌对陆双颜下手,怕白煌对白唤下手。
“皇上……皇上!”
两人正打算往大殿去,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还没近身,他就先跪下了。
旖旎的柔情被打断,白煌神色一凛,问他:“出了什么事?”
那小太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颤抖着说:“皇后娘娘,不知是吃了什么……刚刚吐了血……太医正在查看,恐怕不好。”
“什么叫恐怕不好?这宫里,谁敢对皇后娘娘下手?”向流云厉声问,那小太监这才看到她,悄悄看了眼白煌。
就是这一眼,让向流云的血液从头冷到了脚。
谁敢对皇后下手?这宫里,可还是有一位九五之尊。向流云一惊之下,晃了晃,一旁的人却陡然拉住了她。
“流云,不是我。”
向流云定了定神,对上白煌满是焦急之色的眸子。他面色苍白,不似作伪。可向流云早见过他那猫哭耗子假慈悲的绝佳演技,自是不会轻信。
她果决地甩开了他的手,先往大殿去了:“我的好皇上,是你说,我要的,你都会帮我。现在,我要陆双颜平安无事。”
六.
不过片刻,喜剧变悲剧。歌舞声停了,月夜无边,阴森凄苦起来。向流云在陆双颜外殿坐立不安,白唤等在外头,面色可怕似鬼。
这中间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向流云不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也不知这中间,又有了什么样的变故。陆双颜竟然在大殿里中了剧毒。
陆家和向家手握军权,为夺皇位,白煌联合陆家,娶了陆双颜做了皇后。可若陆双颜有了皇子,情况又大不一样。
向流云了解白煌,他要先除,必是除陆双颜最为容易。心里疑窦已起,向流云气得发抖,几乎忍不住拿把匕首与白煌同归于尽。
他是个明君,杀伐果决,处理政事从不手软。
可他也是个残忍的人,从不会为一点私情,做对社稷不好的决定。整个晚上,太医都没有出来,向流云的心越来越冷,她望向院里站着的白唤,那人仿若披着星辰月光,风干成了一座石像。
直至清晨,皇后薨。这位年轻貌美的皇后,就这样香消玉殒。
向流云看了眼白煌,他凄楚地勾了勾嘴角,眼神执拗而坚决:“流云,这不是我做的。我答应你的事,从未反悔。”
他怎么忍心?他甚至不忍心,看她露出寂寞的神情。
白唤站在外头,似是根本没听到这噩耗,整个人脱了形一般,变得寡言。
向流云咬了一下嘴唇,直至出血,才感受到一点痛。她毫不避讳地看着白煌:“多凑巧,他们一出来,你就要侍女叫我出来。多凑巧,我们走了一段路,她就回去,刚刚巧喝了一碗粥。多凑巧,那粥甚至未经侍女之手,只经了小公主的手。”
借稚童杀人,除了白煌,还有谁能如此阴毒。
白煌第一次,从向流云眼里,看到清清楚楚的恨意。心头仿若被插入一刀,他像是又一次,回到了年幼被欺负被陷害却无法辩解的时候。
他勉强笑了笑,背过身故作淡然:“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头上罪名这么多,多一条少一条,真无所谓。”
别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白唤天生贵胄,和先帝一母同胞,自幼受所有人疼爱。这一次大约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事。白煌母妃位低,从小受尽苦楚,什么都要自己抢来,卑鄙狠辣不输街边混混。
他们两个,在变故前,谁更可怜,一目了然。
向流云不知该如何安慰白唤,真可悲,看着自己爱的男人为另一个女人肝肠寸断,她竟来不及有一点酸楚,满满只是心疼。甚至于此刻,要向流云代陸双颜去死,换白唤展颜,她都是愿意的。
这不是向流云头一次见白唤醉酒,却是见他醉得最彻底的一回。
白唤痛至深处,温柔满溢,他伸出手,抚摸向流云的脸庞:“双颜,我总以为,这一生不会爱一个女人如此。可我遇上你,你是我一生,唯一的妻。我不能忍受你在别人身边,娶你的,本该是我……别怪我,等我想法子,我会替你守墓……”
他已醉得恍恍惚惚,彻底将向流云认作了陆双颜。
向流云眼睛酸得厉害,眼泪顺着脸庞滑下,表情却是温柔的。她见他又打开一壶酒,不忍他再醉,自己抢过来一口喝了。
桃花酒味浓,那是他亲手酿的,为他爱的那个如桃花的女子。
酒是香甜的,向流云口中却是满满涩意。她将手指盖上白唤的眼眸,呓语一般对他说:“我帮你,我帮你。你想要的,我都帮你。”
七.
陆双颜发丧那日,向流云去见白煌。
“让白唤去替双颜守墓吧。”她说得平静,好似从未怪过白煌。白煌盯着她,妄图从她平静冷淡的面孔中窥得一点情谊。
可一点不见,自那日,她待他好似对待一个死物。
“那你呢?”白煌问她。
向流云眼神很远很远,像是穿过时间,看着多年前的少年:“我守着他,只要他回头,我就在这里。我答应他,守江山,保社稷,让他可以鲜衣怒马,看尽春花。我食言了,他一生的花,就这样谢了。”
她说得如此苍凉,像是一生的希冀也随同白唤的心死覆灭。白煌心里苦涩,却依旧不忍拂她的意,他看着她的侧脸,差一刻,便要求她,你转过头,看看我好不好。
然而最终,他也还是只能那样看着。无论于情于理,六王爷去给当今皇后守墓,都不合适。
可白煌还是默许了。
白煌想了想,不由得苦笑,这都是些什么事。他们的命运,像是一团被随意扔在地下的线,乱得毫无章法。
白唤最终瞒着所有人,带着一腔思念,去为陆双颜守墓。
他走那日,向流云依旧什么都没说,带着一点自然的微笑。头一次,白唤在离开时,回头了。他看着向流云,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谢谢你,云儿。”
向流云陡然泪下,这才晓得,并不是不委屈。他分明一直记得她,却一直叫她颜儿,一点幻想都不肯给她。
白唤勾起嘴角,帮她擦去泪痕:“院里有我新酿的桃花酒,等你饮完它,便是我归来之日。等我忘了过去,我便回来,与你重新开始。”
向流云咬着唇齿,不发一声,却颤抖着点了点头。她眼里一段一段的死寂,好似复燃。
白唤离开后,向流云午后便斟一杯酒,在花下饮下。醉了,便卧在那儿。她想起当初年幼,她在射箭比赛中拔得头筹,她捏着野兔的耳朵,兴高采烈地找寻白唤的目光。
却见白唤慢悠悠牵着马,在同陆双颜说话。
陆双颜小脸已经哭花,捏着白唤的衣摆,道:“为什么人要打猎?为什么人要杀生?”
白唤摸着她的脑袋,替她擦掉眼泪:“我也不喜这些,都是粗人玩的,我们去别处玩。”
向流云被留在了后面,可这一次,她的梦里多了一个人。她得了嘉奖,有个孩子得了第二,在她身后一脸倔强道:“向流云,你记着我的名字。我是白煌,虽然我现在不如你,可我就在你身后,下一回,我会赢你。”
然而,没有下一回。
向流云跟着父母去了边疆,长在军营,再回来已是先帝驾崩前一年。她被迎娶入宫,遇到了白煌。
他和幼年一样,依旧倔强。可是心思,活络诡谲不少。当初那个总躲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小皇子,不知道怎么变了。
酒喝得多了,极为醉人。转眼已是开春,酒坛子里的酒见了底,白唤未归。向流云喝得太多,记性就不大好了。她不断梦到幼时讲学的事,有时梦到白唤,有时梦到双颜,有时也会梦到白煌。
很奇异,每每梦到和白煌在一起谈天下大势的时候,心情竟是最轻松的。她一生难得有几回轻松,可所有不加掩饰的轻松美好,竟都与白煌有关。
一直到那日,她终于醉晕过去。嘈嘈杂杂中,她恍惚间,看到了白煌焦急的面孔。
八.
向流云病了。
等她再一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一睁眼,眼前便是白煌的面孔。他比当初双颜死时显得更为苍白消瘦,下颌越发尖了。
向流云咳嗽几声,刚想说话,却蓦地吐出一口血。她呆呆地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许久未反应过来。白煌的眼睛却红了,声音轻柔好似一片云。
“流云,你喝这酒,是从何时开始?”
他一问话,向流云已经懂了。她这症状太过熟悉。天道轮回,她用这毒药死先帝,而今,她亦因这毒而亡。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从未怀疑过白唤。
她没想到,白唤竟会恨不得她死。
白煌见她的神色,也明白过来几分,脸上的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孔。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带白唤和陆双颜来见我。”
向流云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下一刻,见到跪在地下的那二人,她才明白过来。陆双颜分明好好地跪在那里,哪里像死过一次的人。
大约是已经料到结局,那两人皆是一脸大无畏的样子。
白煌的鞭子却已经抽了过去,抽在陆双颜身上。她娇弱的身子抖了抖,却是咬着牙没喊出声。向流云拦住白煌,內心虽然极度惊骇,面上却平静无波:“怎么回事?”
白唤看向她,又看了眼白煌,道:“逆子窃国,妖女祸国。你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白煌最初混迹勾栏,还是同我一起。那下三烂的桃花醉,我怎会不知道?你能用它害死先皇,我便可用它药死你爱的女人。”
心痛到一定程度,大约是麻木的。
向流云突然便明白过来。是了,她怎么有资格得到爱?她是如此恶毒,就像幼年时期,她怜陆双颜娇憨可爱,陆双颜却总厌她冷漠无情。
可是,她对不起天下人,却从未对不起白唤和陆双颜。她甚至不在乎白唤是否爱她,只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的。
白煌冲着白唤又是一鞭子,他声音几乎喑哑:“解药是什么?”
白唤笑了一下,温雅无边:“你该知道的,桃花醉,从无解药。说来,这种死法并不痛苦。你看,若不是你不守礼法,偷着去看你婶婶。她已经死在六王爷府,我也早将她葬入你皇家陵墓。我与双颜隐世,你也只以为,我与向流云走了。多完美,你会以为,你终于替你爱的人,完成了她的心愿。”
原来,一切都是他们算好的。给陆双颜的,是假死药。他们算好了,白唤装醉,借向流云之口求守墓。然后留给向流云桃花醉,为了不让她起疑,还给了她一点希望。实际上,他们早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携手等着,等向流云死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向流云移入墓中,再向皇上请求,两人归隐田间。
她们的相貌,七分相似,计划原是不错的。
鞭子又一次抽了下来,这一次白煌分毫没有手软,鞭子一下下落在陆双颜和白唤身上,他们却都带着隐忍的微笑。
向流云一阵恍惚,白唤和陆双颜,从不怕死。毕竟,他们是好人。他们从未杀过任何人,也从未害过任何人。他们厌弃一切卑鄙计谋,他们都是好人,所以被爱,所以相爱。
浓重的疲惫,长久以来的防备和算计,骤然变成了压垮向流云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又吐出一口血,缓缓躺了下去。白煌过来看她,握住她的手,与她说话:“别怕,我想办法。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别闭眼睛。别闭眼睛,求你。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近乎卑微,似是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
可向流云太累了,累到无法去思考,白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慢慢闭上眼睛,叹息一样,从口中说出一句话。
“放了他们吧。好歹,有两个人是幸福的。”
这一次,白唤竟真的再未入梦。只是向流云又回到了那时的桃花树下,白煌带二两桃花酒找她。他露出两颗小虎牙,有点天真的样子。
他说:“流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那时,向流云并没说话。可在梦里,她笑了,对白煌露出一个很真心的笑容。她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白煌说:“因为,你是我一生唯一的愿景。只要你回头,我就在这里。”
尾声.
向流云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只是每一次都能看到白煌在身边。他最终放了白唤和陆双颜,就像向流云对白唤一样,他对向流云也从未说过一次“不”。
他们大抵是世上最坏的一对男女。偏都在一个人身上,做到了圣人能做到的一切。
可是,白唤没有领情。向流云,亦没有领情。她有点懂了白煌,有点想对他说,若重来一次,她希望,嫁给白煌的是她。让白唤和陆双颜双宿双飞,那么他们,是不是都是幸福的?
可她不敢,她已经不能领这个情。她负了白煌一生,却不想在最后,给他一个醒不过来的梦。
桃花醉,这毒不算阴毒,甚至可以算是美好。它总是让人沉浸在最好的梦里。
白煌不知道向流云的梦里有没有过他的身影,只觉得只要她是笑着的,哪怕梦里从无他的踪影,也是好的。
他们都将心,留在了年少时候。
只是,向流云的梦里,只有白唤。而他的梦里,只有向流云。
当年听学,他总被人欺负。向流云从不看人眼色,常为他抱不平。小小的陆双颜,怯怯地拉着向流云的袖子:“流云,爹爹说,不要理他。他是下人的孩子,骨子里流着卑贱的血。”
向流云挑了挑眉,满是不屑:“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同是刍狗,何为贵?何为贱?便是出身不好,他也是天骄之子,若有经世之才,他人成为明君,亦可大兴我朝。”
多年后,白煌再见向流云,捎二两桃花酒,向她许下江山如画。
那时流云初入宫中,他笑着说:“无毒不丈夫。大皇子昏聩,王贵妃之子年幼,他们夺位,无论怎样,天下总要陷入混乱。才过治世,只有我,才能许你一个盛世江山。你助我夺位,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如何?”
向流云喝一口酒,笑容讥诮:“第一,我要你做明君。第二,我要你护我向家陆家昌盛,还要……”说那话时,她似有些犹豫,“还要,让白唤平安喜乐。”
白煌也咽下一口酒:“好,我答应你。”
那时,酒还不苦。那时,向流云还满腔热血。她说:“白煌,我信你,他日登上九重阁,你必是旷世明君。”
白煌不知,向流云有没有一刹那曾想到过他。也不知,她的梦里,有没有他们一起谈起宏图大志的那些日日夜夜。
他大赦天下,他张榜求医。
但一如白唤说的,这大约便是报应。向流云一日昏沉过一日,有一次,她好似清醒了一些。她对白煌笑,并非讽刺,是很温暖的笑容。
她说:“白煌,不用再挽留我。你对我的所有诺言,都做到了。做盛世明君,让我爱的人平安喜乐,让我的家族昌盛。我已无憾,不用再求。我身为女子,心思太过沉郁阴毒,多谢你,爱我谅我。今后,你会成旷世明君,让这江山如画似锦。”
她有些话还没说,她想说,若还能来一次,我必不再强求。不去伪装成一个温顺的姑娘,不去讨白唤欢心,安心和你,做一对坏人。我守着你,你守着我。
可这些话,她再也说不出口了。
白煌静静地看着她,一抹涩意自唇边划开:“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可我的愿望,并未实现。”
“是什么?”说着,向流云好像又有点恍惚,断断续续说,“半块玉玺……在……我……寝室……床下右边砖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寂。
年轻的帝王带着一脸死寂的表情,缓缓接上一句话:“我的愿望,不过是这个世上……有你,能祝我一句平安喜乐。”
然而,再也不会有人回他。
据传,宣帝在位六十年,开启盛世,国泰民安。只一个毛病不好,便是好色。后宫佳丽三千,不知谁打听到宣帝爱清丽妖冶的美人,但凡桃面凤眸,送入宫中,他从不拒绝。又听闻,宣帝最喜女子说一句话,皇上真乃旷世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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