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可能寻得后悔药?
“有的。”宋瓷生擦了擦刚刚因为洗碗而弄得油腻腻的手,轻声笑道。
客人似瞧疯子一般上下打量着她:“姑娘既说有,可否告知那药长什么样子?”
“药丸子而已,总不能像你面前那碗面条吧。”宋姑娘轻蔑地道。
一
季桓说宋瓷生的名字听着有些奇怪,不像是个小姑娘。
宋瓷生笑了笑:“师父赐的,我有什么办法?”
她的师父叫杨懿,号“药神”。没教过她什么本事,却是给了她生命和名字的人。
那年,大金二度攻齊,战火连绵。怨气与黑夜厮混在一起,生出厉鬼无数。她的师父穿一袭黑色长袍行走其间,远远望着比厉鬼还多出几分骇人的真实感。
有道士嗅到他身上的人味,凑近询问:“先生可是同道中人?”
他说的是那些“消除世间戾气,抚平冥府冤魂”的修道之人。
师父听后,没有回答。随手掏出佩剑插进地面,一剑接着一剑将泥土挖了出来。他漫不经心地道:“你知道骨瓷吗?听说是拿人骨烧制的。那东西可真漂亮,绝非普通瓷釉可比。我想烧两套……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分给你一套?”
言罢,他自泥土下挖出一截白花花的指骨。师父登时笑出声来,似饿久了的恶犬在刨前几日偷偷藏起来的晚饭。
他捡萝卜似的装了一麻袋的人骨,然后懒懒地哼着小曲儿离去。唱得有些难听,映着此间景象,好一幕鬼哭狼嚎。
师父想得极美,可惜事与愿违。烧制数次,接连失败。最后他没了耐性,便将剩下的材料捏成一个人偶扔进火炉里。想弄出一个戾气极重的骨瓷娃娃给隔壁那个日日对他挑三拣四的大婶送去,每晚弄出点哭声,吓得她再不敢趾高气扬。
谁料一个时辰过后,却有一个小姑娘手脚并用地从火炉里面爬了出来。她身上没有衣服,头发铺洒了一地……模样委实吓人。
见多识广的师父皱了皱眉,转而抬腿一脚便要将姑娘踹回火炉去。谁料却听姑娘突然哭出声来,似新出生的婴孩儿一般。
“那个小姑娘就是我。”宋瓷生认真地回忆道,“师父原本是想要烧制骨瓷的,却没想到烧出了我。他正在气头上,自不愿好好给我取名字,所以他便唤我瓷生,自瓷器而生。”
季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这姓氏从何而来?”
宋瓷生忍不住掩嘴而笑:“师父觉得养我甚是费钱,便说我是给街边那些黑心商人送钱的托儿。”
季桓怔住半晌,终于调笑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唤他师父了吧。不如换一个亲切些的称呼,比如……老不死的?”
宋瓷生竟当真认真考虑了这一称号,而后不自觉地叹气道:“我倒希望他是个可以老不死的,可惜,不死这件事,太难。”
二
季桓是个客栈老板。
小店不大,挤在酒巷里。来他店里的人,不是喝多了来投宿的,就是即将在他这里喝醉的。季桓擅长与酒鬼打交道,却不怎么会对付喝多的小姑娘。所以,当宋瓷生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闯进来时,他整个人都愣在了柜台后,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瓷生生得小,感觉最多不过十四五。这么小的姑娘怕是连茶都不会喝呢,怎么就能拎着酒坛子到处跑了?
“姑娘……”他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您光临小店,有何吩咐?”
宋瓷生将酒壶放在脚边,转而伸直小手趴在柜台上,舔着红扑扑的小脸醉醺醺地道:“一盏茶的时间后,你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大麻烦。我来帮你解决那个问题,作为回报,收留我几天。”
季桓皱眉,只觉这姑娘是个小疯子。
谁料一盏茶的工夫后,二楼一位客人突然撒起了酒疯。那是个江湖客,身上有些功夫。加上手中弯刀,吓得众人抱头鼠窜。宋瓷生拍着脸颊打了个酒嗝,骄傲地道:“看吧,麻烦来了。”
她不再多言,翻身便上了二楼。身材虽小,行动却格外灵巧。三拳五脚,便将那醉酒之人五花大绑挂在了栏杆处。然后,宋瓷生笑眯眯地拍了拍手:“老板,满意否?”
宋瓷生就这样住了下来,如今已有三日左右。她很勤快,会帮忙洗洗涮涮或是帮客人上菜。她还有一手三脚猫的医术,医好了季桓养在后院的大黄狗。
宋瓷生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人。她说:“我在等我师父,再过两日,他便要来接我了。”
“从前听你说话,我以为你师父已经死了。”季桓察觉自己言谈间的失礼,忙忙改口道,“对不起,该说是仙逝才对。”
“他老人家现在应该还是活着的。”宋瓷生眨了眨眼,“趁他未出现,我该继续偷些酒。”
两日后的黄昏时分,宋瓷生的师父终于出现了。
季桓原以为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料却是一个顶好看的少年。黑衣黑发,手里还拎了一柄黑漆漆的剑。他的眼眸也是纯黑色的,文艺点儿说,似黑夜一般。这人周身都透着不好惹的气质,伙计不敢上前招呼,便向老板投来求救的目光。
季桓叹了口气,正要迎上去,宋瓷生却十分热情地跑了出来:“师父,您来了。怎么也不跟徒儿说一声?”
杨懿皱了皱眉,用手背敲着宋瓷生的脑袋,像是看这个瓜是否熟透了一般。他冷笑道:“我来了怎么不和你说一声?你随便跑出来,可有对我说过?”
三
宋瓷生从炉子里爬出来时,便是现在这副十二三岁的模样。可惜未经世事,脑子一片空白,和新生婴儿没什么两样。
她趴在地面上一直哭,哭得杨懿不得不缩回想要把她踹回笼子的脚。他独来独往惯了,怎样与人类沟通都不知道,更遑论是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自己“烧”出来的孩子,杀不得、扔不得便只能耗着,他皱眉威胁道:“别哭了,再哭便把你踹回笼子去。”
孩子听不懂,哭得愈发厉害。
杨懿塞住耳朵,歪在床上生闷气。二人消耗许久,小姑娘的哭声方才渐渐停歇。他皱着眉,闭上眼。心跳三次后,终归还是没有忍住,转过身来想要查探。只见那孩子手脚并用地朝火炉爬去,先前爬出来时她毫发无伤,此时此刻却被烫得掌心红肿。她又哭了,上气不接上气。声音太大,引来隔壁大婶破口大骂:“哭什么哭,哭丧啊!”
一贯对凡人与女人格外忍让的杨懿,却立刻不耐烦地反骂回去:“小姑娘把手塞进了炉子里,疼得受不了哭两声还不行吗?”
那时的宋瓷生,伤得有些重,一双小手被烫伤成爪子状。若非杨懿医术高超,只怕这双手便要残废一辈子了。也是因为如此,日后宋瓷生知晓自家师父身负“药神”之名后,才不至于太过惊讶那种人怎会拥有这样一个本该属于救死扶伤者的好名声。
宋瓷生算是被杨懿又当爹又当妈亲手给拉扯大的,虽然这爹妈当得不太称职,可必要的感激之情她还是有的。
每每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际,宋瓷生便要仔细感慨自己的皮糙肉厚,否则还真不容易在师父的摧残下苟活至今。那些饭食不熟,在死人骨头里摸爬滚打的往事不必多提。因为这些事情和师父拨乱她的头发然后把她一脚踹进隔壁大婶的家里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师父让她扮鬼,吓唬人家。她便披散着头发在屋子里面爬来爬去,那妇人被吓得失声尖叫,挥舞着锅铲乱打一气。可怜宋瓷生那时走路还不稳,险些被打得掉了瓷。
好在师父良心发现,闯进来借口“孩子跑丢了”便要将她带走。大婶正在气头了,登时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比如他们二人名为师徒,实则在背地里做了许多龌龊事。
“好好的姑娘,偏偏不做正经事。”妇人叉腰骂道,“小小年纪便知和男人鬼混,以后不知会长成怎样的狐狸精!”
突然,杨懿停住了脚步。宋瓷生被他扛在肩膀上,切实感受到了这人应该是发了脾气。他转过身来,眉梢微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他说:“算了,还是杀了你吧。虽然我从前没杀过女人,可杀起来的感觉应该也与男人差不多吧。”
言罢,他走出屋子。
宋瓷生以为他只是想要吓唬人家,谁料人刚走出,房子便整个塌了下来。妇人躲闪不及,被砸死在其间。师父转又笑出声来:“你若是不听话,便也是这种下场。”
那天,宋瓷生方才搞清楚。她的师父“药神”杨懿,不是看起来阴晴不定,他是真的不太正常。如果不回答师父的话,气氛会显得有些尴尬。左思右想,宋瓷生自作聪明地回答道:“我感觉要是听你的话,肯定比她下场还要惨。”
听她师父的话,一定会误入歧途。听说不走正路的孩子,死得一个比一个可怜。
杨懿微微冷笑,反手便将肩膀上的宋瓷生扔了出去:“真应该让你这个小崽子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我从哪里来?”
“乱葬岗。”杨懿咬牙回答,“真想宰了你。”
后来,杨懿杀过鸡、宰过羊,身边养着的东西唯独宋瓷生好好活了下去。
杨懿被誉为“药神”,虽然看着不像,可医人的本事却是真的。因此,经常会有一些人为自己或为他人来寻他,至于救不救,全看他老人家的心情。宋瓷生喚他一声师父,自然也跟着学了一身三脚猫的医术。明明只是医猫治狗的本事,她却总想着往人身上试试。来此求医的病人信不过她,她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师父的身上。
他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伤到哪儿了,她便忍不住将笑容溢出在嘴角。杨懿为此冷笑道:“有徒如此,此生无憾。”
宋瓷生谦虚道:“师父谬赞。”
“若能制出后悔药,我必要回到你出生那年。等你手脚并用要从火炉里爬出来时,就一脚把你踹回去。”杨懿畅想着事成之后的美好,“乖徒儿,你说我可造得出?”
宋瓷生默默摇头,无声表达着自己的轻蔑。
见状,杨懿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记住,你师父是药神,不是那些只会说救不了的赤脚大夫。”
四
宋瓷生从未讲过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可季桓听他们师徒二人的对话,也算猜出了一部分。大抵便是两个人为一个前来求医的老妇人吵了架,宋瓷生看那人可怜,想救,杨懿则说自己心情不好,宋瓷生若是想救那便自己去救。两个人为此大吵特吵,一个骂对方见死不救没人性,另一个则不耐烦地翻身继续睡觉,无声地表示自己不想同傻子一般见识。
老妇在门外求了三天三夜,杨懿不但没有心软,反而提着剑不耐烦地追赶出去。他站在门口处,懒洋洋地恐吓道:“你若不滚,我现在便杀了你。”
宋瓷生原也不是什么圣母心泛滥之人,只是近几日一直同师父吵架,心里依旧憋着一口气。师父不想救,她就偏偏要质问他为什么不想救。为此,两人难免又吵了一架。杨懿近来阴晴不定得厉害,竟直接转身摔门道:“看不惯就滚远点,蹭吃蹭喝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想养着你吗?”
“滚就滚!”宋瓷生憋着眼泪,反唇相讥,“你以为我想和你这个老不死继续住在这片死人堆里?”
他们的住所,是死人堆没错。
听说原来这里是个村落,后来生了瘟疫,人便全死了。因为死过人不怎么吉利,所以除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婶搬过来外,再没有过活人。杨懿不算活人,几十年来相貌不变之人,怎会是活人?宋瓷生自也不能算人,骨头渣子烧出来的,浑身冰凉,连气都不会喘。
屋内的杨懿焦躁地骂道:“当初就该把你踹回炉子里,省得你这般忘恩负义。”
“那你倒是动手啊,现在就把我塞回去!”
“你不是已经准备滚了吗?”
然后,宋瓷生就真的滚了,一路来到季桓的客栈,仗着给老板解决了麻烦,赖在这里好几天。
“回去吗?”杨懿心情大好,主动询问。
“再歇一晚怎么样?”宋瓷生撒娇道,“刚喝了酒,没醒过来,想睡一晚。”
杨懿嫌弃地甩开她扯住自己袖口的手:“懒驴上磨。”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全,也算对得起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
宋瓷生说她师父脾气不好:“他那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动了什么样的心思。所以方圆百米之内,要尽量避免有活人才行。”
宋瓷生装模作样的威胁恐吓,可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好在她给出的银子让人愿意对她无条件相信。季桓想了想,终于还是请走了店里留宿的客人。最后,他识趣地道:“要不我也离开吧,你们师徒二人许久未见。我留在店里,你们说话是不是不太方便?毕竟我这小店的隔音条件,实在不怎么好。”
宋瓷生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可让我怎么夸你懂事才好?”
虽说宋瓷生常常嫌弃自家师父矫情,可他对休息的地方却不怎么挑剔。随便挑了一个房间,和衣便躺下睡了。过分苍白的脸与没什么起伏的胸腔,让他看起来如死人一般。
宋瓷生小时候以为师父睡下了便是断气了,常常为此坐地号啕大哭,将杨懿惊醒。杨懿被气得肝疼,却也是打不得骂不得,只得默默翻身去踹墙。
思及此处,宋瓷生又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她故意大哭出声,将杨懿吵醒。杨懿条件反射道:“我还没死呢,不用给老子哭坟!”
清醒过来,才发现事情不对。他转过身来,一巴掌拍在宋瓷生的脑门上:“多大的人了,还装什么不懂人事的小孩子?”
她笑了笑:“其实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师父。别人家孩子不睡觉大哭的时候,父母都是会给唱摇篮曲的。你怎么从来都没有给我唱过?”
“我敢唱,你敢听吗?”
宋瓷生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否则,陷入窘境的不是师父,而是她自己。
五
季桓的客栈被一群穿着白衣与道袍的人给包围了。
提前用银子赶走所有人的宋瓷生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切那般,扛着兵器懒懒地等在屋顶上。说是武器,实在是抬举了那柄她从厨房里偷出来的铁锹。木头的柄,锈了的头,看起来没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反倒像是要重操他师父的旧业——去刨人家的坟。
“我师父已经休息了。”她用音量不高却又十分具有威慑力的语调幽幽地笑道,“我得在他被吵醒前解决你们。否则他老人家起床气发作,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原本隐匿于夜色的人接二连三现了身形,个个身形挺拔,风度翩翩。怎么说呢?看着便像是好人。不像杨懿,空有治病救人的本事,名声却是差到极致。
宋瓷生站起身子,笑盈盈地道:“听说你们讨伐他的理由是他见死不救。可凭什么你们让他救谁他便要救谁?有药神之名的人又不是你们。”
这是客套的说法,翻译过来就是:你行你上,不行就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大抵是在考虑她究竟从何处窥得了他们的想法。最后,众人一致判定,联盟中出现了叛徒,此次围剿,怕是危机重重。
宋瓷生用那把挖炉灰的破锹敲了敲屋顶的红瓦,地面紧接着发生了剧烈的震动,有成百上千只厉鬼钻出泥土,反过来包围了这些前来围剿的正道侠客。夜色中,宋瓷生的笑容似她师父一般。嗯,那种连鬼都怕的笑容。
“你们可知为何药神的徒弟只有一身三脚猫的医术?”宋瓷生好心解释着,“因为她的精力没有用在医术上,而是拿去学了这些邪魔外道。”
恶鬼在与人类交战,宋瓷生躺在屋顶哼著小曲,似局外人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准备回去看看师父。刚刚给他点了安息香,也不知如今是否醒转了。她蹦蹦跳跳地准备走下屋顶,谁料师父却迎面走了上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惨白中透着一点因心情糟糕而展现出来的黑。宋瓷生努力挥舞着小爪子,装着可爱撒娇道:“师父,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睡觉的。我就是把埋在下面的孩子们叫出来陪这些道长切磋切磋,以武会友是好事,您不能因为自己想要睡觉就阻止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是不……”
话音未落,杨懿袖袍中藏着的匕首突然伸出,没有丝毫误差地刺进了宋瓷生的心口。
她的身体是骨头与陶土烧制的,所以这种伤害并不会死。可那匕首上却画了驱邪的符咒,伤口处旋转一圈,符咒的伤害四散开来。她怔在原地,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自己还在思考的大脑。她说:“你不是我师父……纵我师父要杀我,也绝不会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刀子。他呀,可是每天都吵嚷着要把我塞回火炉的人……”
宋瓷生抬手一掌,击中“杨懿”的脸。果有人皮面具裂开,是一张陌生的脸。
“我师父呢?”
“你给他点燃的,根本不是什么安息香,那是葬魂香!”
葬魂香,剧毒之物。人也好,鬼也罢,嗅之,皆魂葬黄泉。
所以,她亲手杀了师父?
宋瓷生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子亦在那鬼魅般的笑声中散成了碎片。
夜色昏沉,月色氤氲。嘶吼着的厉鬼因没了她持续给予灵力,动作渐渐变得缓慢。白衣侠士们趁机而上,将厉鬼们斩杀于剑下。有住在附近的凡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而后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
为什么要欢呼呢?因为她是坏人啊。坏人死了,自然是要欢呼的。
六
宋瓷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槐桑树的枝丫上,一只蓝色的蝴蝶从她眼前飞过,落下了银白色粉末在她发梢处,看起来恬静又美好。
这只蝴蝶,她见过七次。
这个槐桑树,她躺在上面醒过来七次。
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计算,此时的她刚刚和师父吵过架,所以跑出来了。虽然消了怒气,可杨懿没有出来寻她,为了面子,她自然是不会回去的……
然后,她一路游玩去了季桓的客栈,师父来寻,有人追杀。七次循环往复的故事中,结局看似不同,实则相同。她死过,师父死过,两个人一同死过。总而言之,只要结局不是她想要的,事情便会重新来过。从这棵树开始,从那只蝴蝶延续。
为什么会这样?大抵是因为她吃了师父制出的后悔药吧。
想要讲清楚这件事,大致要重新从她的身世说起。她是杨懿用骨头渣子捏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巧合的是那副尸骨的主人生前是个号称“万人屠”的将军,戾气极重,听说那片乱葬岗便是他的杰作。这人功高震主,所以被自家主子下毒药死,而后又被卷了席子随意扔入乱葬岗。按照术士的说法,这是要用他的戾气镇压其他冤魂的怨念。以恶制恶,倒也守得一方平安。
不料时间一久,将军吸收了更多的怨气,成为一方恶鬼,甚至已不惧日光那至阳之气。关键时刻,杨懿出现刨了他的坟,扔进火炉重造一番,便有了宋瓷生的出现。也是因为这番前尘往事,宋瓷生出生后便可召唤厉鬼,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身歪门邪术。
当然,能造出她的杨懿也不是什么好人。世人称他为“药神”大抵也是因为“药鬼”这个名号实在难听,所以叫不出口吧。
杨懿原本是人类,后因医术高超研制出了不死药。
这药之所以唤作“不死”而不是“长生”,是因为服下它的人只是不死而已,呼吸会变得缓慢,性格会变得暴躁。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却能行人类之事。即便如此,想得到此药的人也是数不胜数。所以,杨懿归隐到那死人窝里,多少也有戏被逼无奈的意思。
时间愈久,他脾气也愈发暴躁。听闻,他隐居之地原本是个村庄,后来那些人都被他杀死了。听说,那个后来搬来的大婶也是想要得到他不死药的人,因怕他起疑心故意装作蛮横无理的样子,却也被他给杀了。
关于他的传闻太多,真假难辨,可这人脾气暴躁、阴晴不定、极难相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不用旁人编排,宋瓷生本人便愿意举起双手同意并作证。
总而言之,师徒两个狼狈为奸,没有一个好人。因为纵观江湖所有门派,无论修仙的还是习武的,大多都觉得他们两个是坏人。但这些人遇到什么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还是会觍着脸来寻。被治好后又会惦记着杨懿不死的秘密,一个接着一个地吃了闭门羹,却又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宋瓷生不懂,问:“师父,为什么人类可以这么不要脸?”
“长得丑吧。”师父回答,“觉得自己脸太丑了,索性便不要了。”
“那师父觉得我好看吗?”
“你是我造出来的,自然是好看的。”
“可他们都说我长得丑。”宋瓷生皱了皱眉,“师父,您的品位可能不怎么好啊。”
然后,她被师父暴揍一顿。
后来出现的那个老妇人,看着虽说可怜,可实际也是为了长生而来。那日她穿着的是粗布麻衣,或是换了从前的装扮,那便是某修仙门派的帮主夫人。
被一再拒绝后,她扯着宋瓷生的袖口,声泪俱下地哭诉道:“我夫嫌弃我人老珠黄,又娶了七八房的小妾。我自己犹如糟糠被人嫌弃倒是不要紧,可我儿子怎么办啊!嫡出的孩子沦落到被庶子欺辱,他爹却不闻不问。所以我才想来向药神求得不死药,待我将不死药带回去,我夫自会对我另眼相看。届时,我再不用看旁人的脸色,也能保护我儿了。姑娘,你明白为娘的苦衷吗?”
宋瓷生摇了摇头:“他这般对你,你为何还要为他寻不死药?杀了他不好吗?”
“若有一日,你师父这般对你,可会杀了他?可会离他而去?”
宋瓷生自信满满地笑道:“我师父才不会这般对我呢。”
妇人冷笑道:“姑娘敢与老身打赌吗?”
赌杨懿是否在乎她,能否对她有求必应。
结果宋瓷生却是赌输了,二人吵了起来,恶言相向。
其实,两个人这般吵吵嚷嚷几百年,有时说出的话远比那一日骂的难听。可那一日宋瓷生却觉自己颜面扫地了,才离家出走,惹出后面一连串的祸事来。
错事循环三次,宋瓷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中了人家的离间计——杨懿因服用不死药的缘故,每逢无月之夜,脾气变回暴躁难控。就跟蛇精喝了雄黄酒要现原形似的,逮谁咬谁。打赌那日,正是无月之夜。何况杨懿一贯刀子嘴,听她那般说话,骂她几句才是常态……如此容易被看透的离间计?她为什么就不长脑子地闯进去了呢?
彼时,她去了季桓的客栈,替季桓解决了有人醉酒闹事的麻烦。后来杨懿来寻她,路上却遭到了那些正道人士的围困。说是替天行道,实则不过是想要夺得不死药的秘密。杨懿寡不敌众,处境窘迫。季桓远远看到了,特意将这件事告诉了宋瓷生。可她赶到时,一切为时已晚。
宋瓷生疯了般冲到杨懿面前,质问他道:“你不是吃过不死药吗?既然吃过,那为何还会死?说什么药神?你就是个骗子。”
杨懿笑了笑,将一个药瓶塞进了她的手里:“说我是骗子,那你试试这后悔药,可还好用?”
她二话不说将药服下,想着自己可以回到十一天前,回到与师父吵架那晚。任他如何谩骂,她也不会离开。
师徒情分,断不可分……说什么师徒情分?她觉得,自己好像喜欢那个人。
七
循环七次,每次醒来都是这棵树,她永远回不去那间小木屋。
第一次,她拼了命地跑回家去。召出厉鬼询问,方知他出门寻她去了,方向不明,难以找寻。等她不吃不睡终于找到人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第二次,她在杨懿会出现的那条路上等待,可追杀之人的埋伏处却换了位置。
无论她如何努力,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好结局。左思右想,她决定从根源处解决问题——杀了那些道貌岸然之徒,事情不就得到解决了吗?
第七次,她跑回空荡荡的木屋,取走了杨懿炼制的快速提升内力的丹药。而后前往季桓的客栈,准备来一场守株待兔,以一人之力包围那些追杀者。她给杨懿点了安息香,就是不想让他出现。见不到他的面,那些人还有什么能取他性命的手段?
结果,宋瓷生還是失败了。
她纵身下树,身形飘逸,却因落地不稳而崴了脚。而后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路途坎坷,弯弯绕绕。
昏昏沉沉,月尽天明,抬首,她看到了季桓的医馆。宋瓷生走进去。这一次,那本该被她解决掉的醉汉已经在此大闹一场后被衙役带走了,她也没有喝多酒。
宋瓷生站在柜台边上,幽幽地看着季桓。季桓被看得发慌,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
“你想获得长生吗?”
季桓歪着脑袋皱着眉,实在没有听懂宋瓷生在说什么。
“你恨杨懿吗?”
季桓继续沉默。
“那你恨我吗?”
季桓忍无可忍,问:“姑娘究竟在说什么?”
“我会死,师父会死,我们两个会一起死。七次了,我都没能改变结局。七次了,你永远会出现。你一个客栈老板,为何会特意跑来提醒我杨懿有危险?我为他点燃的是安息香,为何会变成剧毒的葬魂香?”宋瓷生踮起脚,凑近季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现在安排了怎样的计划准备置他于死地?”
季桓不再是一脸茫然,他挑起嘴角,笑得有些温柔。没错,这是与杨懿那种鬼笑完全不同的一种笑。他说:“我虽不知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那一年,大金攻齐。齐国虽不弱小,可农牧国家在战场上难敌游牧民族似乎已成定律。齐王头疼之时,有一个身披铠甲的姑娘信步走到他的身旁。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她单膝向他跪下:“王,我愿意为您踏上战场,愿意为您守护齐国边疆。”
那么娇小的姑娘,她的雄心壮志实在没有说服力。齐王哈哈大笑,竟当真力排众议给了她不让须眉的机会。因为他认识那个姑娘,十年前,他因围猎受伤,便是受她照顾。他红着脸问她以后愿不愿入宫陪伴自己,她笑着说等他需要的时候她才会出现,这样才能凸显她的不同之处。
原本只是想要博红颜一笑,谁料那姑娘竟当真杀退了金军无数。死在她手下的金军足有万人之数,因此世人称之为“万人屠”。他想要迎娶她,却遭来朝臣非议——将军戍守边疆,怎能再入后宫。况她战功显赫,日后若得皇子,难免会有不臣之心。
他怒斥群臣,心里却难免起了疑虑。他想,等日子再过一过吧,等战争结束,等她卸下盔甲。若再不放心,便废了她的功夫。女人嘛,到底是要相夫教子的。征战沙场,到底是男人的事情啊。
不料,在他高瞻远瞩计算未来的日子里,却被人钻了空子。
杨懿,一个随军的郎中,听说素有“毒医圣手”之名。那一日,将军受了重伤,混在战场的尸首中,不知是死是活。他带着几名将军的亲信不顾危险在战场上翻翻找找两日有余,终于找回了奄奄一息的姑娘。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死,只有他不信。后来,他真的将她救活了。
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多么老套的段子?齐王以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不会受这种欺骗,可女人就是女人,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变了心。
战争结束,将军凯旋。他坐在上首,冷着脸问她想要什么。她笑了笑,答道:“陛下这般问,那便赐我一门亲事吧。杨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嫁给他。”
齐王不动声色地道:“若他能为朕制出长生药,朕便答应将你赐给他。”
而后不过数月,杨懿便将长生药献给了他。
齐王笑了笑:“刚刚我命人去了将军府,给她送了一杯鹤顶红。不知你这长生药,能不能医死人,肉白骨?”
他没有杀杨懿,因为他要看他们阴阳两隔。他堂堂天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一个小小的大夫能够得到?
将军死了,没有墓,因为齐王怕她被杨懿寻到。她的尸身被扔进乱葬岗,那里埋葬的全部都是因她而死的金人。听说这样冤魂不散聚于世间,她连入冥府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今生,他们阴阳两隔。来世,呵,随意变心的女人哪配拥有?
后来,金军来犯,将军却不在了。于是,齐国亡了。将军的故事只剩下野史,甚至连她是男是女都没人记得。那般凶神恶煞之人,该是男人吧。
吃了不死药的齐王兜兜转转,成了一家客栈的老板。他听说有一位名叫杨懿的“药神”,行事乖张,脾气暴戾,竟从乱葬岗挖了“万人屠”的尸骨,说是要回家烧制骨瓷。后来失了手,弄出一个女娃娃。不知是要做徒儿,还是要做童养媳呢。
“不死药不会影响人的脾性,但以邪术令死人复生却会。不但影响脾气,还会令生命流逝加快。原本吃下不死药的他永远都不会死,可因为你,他快要死了。你是与冤魂纠缠百年的厉鬼,你重回世上后每做一件缺德事都会报应在他的身上。比如你们的邻居,与他无关,都是你失控时杀死的。我不想让你发现他做过的感人事儿,所以才会安排这个计划,想要杀了他。”季桓撑着下巴,幽幽地笑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等了许久,他终于等到了宋瓷生的回答。她说:“我觉得齐王真的是个人渣。”
然后,数不清的厉鬼从地面攀爬而出,扑上去便要将季桓撕成碎片!
一只信鸽飞进来,拍了拍翅膀。被恶鬼淹没的季桓仰天长笑:“我的鸽子说,杨懿现在又被包围了。他本来就要死了,现在更是逃不了。殺我又如何,你注定要与他天人永隔。”
而后天旋地转,宋瓷生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趴在杨懿的身边。杨懿将一瓶药塞进她手中:“说我是骗子,那你试试这后悔药,可还好用?”
她咬牙怒骂:“骗子,这唬人的东西,还不如你的不死药!”
也许是她耗尽了“悔过”的次数,却没能救他回来。
也许是这世间从未有过后悔药,一切都是她的幻觉罢了。
宋瓷生憋着眼泪故作温柔地道:“睡吧,这一次我不吵醒你了。”
“那你要醒着啊……”杨懿缓缓闭上了眼,“虽然你记不得了,但是你真的睡了好久……好久……”
尾声
世上有后悔药吗?
“有啊。”宋瓷生笑了笑,“可食之无味,到头来告诉你的,不过是追忆不如眼前,后悔已无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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