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伊秋国是海国,子民命数相系,命星悬于祭岛上空。若逢命星暗淡,子民体弱倦怠,朝不保夕,因而伊秋无皇室,七座岛屿绕祭岛而生,奉花神为尊,每隔三岁,花神于诞辰之日奉血祭星,保伊秋国安宁。
一
这一年花神诞的次日,阿瑾砸碎了姑姑的水镜。那镜子是用来窥探六屿动向的,九薇夫人赶回寝殿时,落水的石头已经搅得水面浑浊不堪。阿瑾坐在岸边,脸上残留着献血后的病色,她望见九薇夫人,笑嘻嘻地拍了拍脏污的手:“这水太清,给姑姑看清自己的脸可是大罪。”寝殿的侍婢纷纷色变,没人敢抬头看夫人的脸色。
九薇曾经拥有冠绝海国的艳色,十六年前,她在一场火灾中烧毁了左半边脸,从此永远带着半张黄金面具,烧坏的那只眼睛变得全黑,日光下只露一点莹莹的绿光。同一年,九薇成为霜空屿唯一的掌权者,无人不尊,无人不敬,独独阿瑾例外。
阿瑾做错了事,陆子栖替她受了一顿打。她就近坐在栏杆上看他挨板子,嘴里塞着蜜饯,一句求情的话也不肯说。
岛中人都知道,作为霜空屿未来的主人,瑾小姐却是个心肠很坏的丫头。她五岁那年还只会撒泼哭闹要东西,七岁时便敢拿仆人当活靶子,放箭射瞎他们的眼睛。如果不是头上顶着花神的名号,她大概刚踏出门就要被人打残。
离薇宫的仆人下手狠,陆子栖是爬回房中的。阿瑾装模作样地去看他,他趴在床上,一动不動,阿瑾问他疼不疼,他不吭声,她便去摸他的脸。子栖捉了她的手,警告地瞪过来,便有一枚煮好的海鸟蛋滚入掌心。
阿瑾叹了口气:“好好养着,我让人给你抓鱼吃。”她说话算话,此后果然日日有人送食物来,送的却是剖开了肚子、内脏犹在的鲜鱼,陆子栖闻着只觉恶心,伤好得更慢了。
有些人,生来就命好。在阿瑾出生前,花神可能降生于伊秋国的任何人家,而普通人家无权抚养,只能送给岛中掌权者,该岛便成为海国之首,受其他六屿上贡参拜。
每一任花神都流着青蓝色的血,身上带着某种花蔓胎记。上任花神司烟,足踝有蔷薇缭绕,而阿瑾的花缠绕在右手食指,小小的一朵,如同一枚殷红的指环。
阿瑾的出生是个错误,花神一生守节,司烟却偷偷与霜空屿的季宸君结为夫妻,还有了身孕。这在海国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七屿的掌权者多番商议,认定这违逆天道,请求处死胎儿。后来,季宸君为护妻子而死,司烟被九薇的兵将逼至崖边,因腹中孩子月份还小,尚不显怀,日光笼住她全身,照亮了她嘴角的血,俨然是鲜红的颜色。
兵丁不敢靠近,司烟笑起来,笑得悲哀又绝望,仿佛从花神变成了花妖。她是自尽的,死的时候天上下了场金色的雪,朔风销骨,寒泥埋香,司烟湮灭在雪沫中,灰飞烟灭。观者唏嘘不已,便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孩躺在崖边,她蜷缩成一团,指间的花神胎记淡得如同光影。
阿瑾其实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她的存在剥夺了其他岛屿拥有花神的权力。
九薇夫人收留了阿瑾,虽然她是情敌的孩子。九薇寝宫的水镜是当年季宸君送来的聘礼,后来季宸君情迁司烟,九薇因爱生恨,联合各岛的宫主岛主,对他们赶尽杀绝。可是当情仇得报,九薇觉得疲倦,她悄悄在祭岛修了季宸君的神像,每逢花神诞便携阿瑾去探望。
那尊石像萧然而立,向虚空探出右手,鲜活的蔷薇花缠上他的身体,恰在张开的指间开出一朵绮丽无双的花。季宸君便眉眼微垂,拈花微笑。相传当年季宸君向司烟求亲时,正是以蔷薇为聘,事后,九薇夫人一怒之下,连根烧了霜空屿所有的蔷薇。
阿瑾听姑姑说起父亲的过往,说他善抚琴善博弈,说他秀骨天成,风流人物,她听得无聊,低头摆弄手指。她想他的父亲是挺悲哀的,生前从无曲赋传世,死后也只让人记住了最虚无的皮相,他大概没有别的长处了。
阿瑾旋即被重重推倒,一头撞上石像磕出了血,她摸摸额头,反射性地要哭要闹,可是哭声还哽在喉头,便看见姑姑震怒的脸:“你没有心吗?我们在拜祭你的父亲!”
闻言,阿瑾愕然,连滚带爬地跪到石像前,不住地叩拜。
这是姑姑唯一一次对她生气,以后无论她犯下多大的过错,九薇夫人再没说过一句重话。
二
陆子栖的伤久不见好,九薇夫人见阿瑾郁郁寡欢,领她出门散心。西岸的海风听起来像有人轻歌,阿瑾打了个喷嚏,抬头便发觉姑姑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霜空屿的将军正拖上来一艘无旗帜的外来船。西岸早被划入离薇宫,岛上的子民尚且不敢靠近,遑论外人。
陆子栖不在,没人看着阿瑾,她满心欢喜地跳上那旧船,被咯吱响的船板吓了一跳。
一对父子被从船上押下来,跪在九薇面前瑟瑟发抖,他们自称是夕照屿的人,被风浪冲上岸,绝非有意。九薇居高临下,戴着面具的脸一半如鬼一半如妖,看不出任何表情。
船舱里的阿瑾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难怪吓成这样,姑姑你瞧,他们是南屿的人。”她提高声音,挥手扬起一段从渔桶底扯出的旧帆布,上头画着蓝礁石的族徽。
九薇轻轻蹙眉,她身边的将军拔刀指住父子二人。阿瑾跑回姑姑身边,肆无忌惮地晃着她的胳膊:“看在我爹爹的份上,您饶了他们吧。”她指着面前噤若寒蝉的少年,“把他送给我。”
打鱼的少年名叫林鹤,他父亲被赶回海上,他初到一个陌生地方当奴仆,颇为胆怯。阿瑾让他见的第一个人是陆子栖:“离薇宫的男仆手脚粗笨,娇滴滴的小丫鬟我又不喜欢,劳你照顾他。”
阿瑾次日去看子栖时,汤药泼了一地,林鹤正埋头收拾碎片,手也割破了。陆子栖靠在床头冷眼旁观,唇色还是苍白的,阿瑾没了耐心,掀了他的被子,骂他不知好歹。她赶走了仆人,领了林鹤去海边。
海浪喧嚣,阿瑾问林鹤南屿是什么模样,她眼神明亮,坠在额间的宝石瑰丽剔透,林鹤垂眼不敢看她,笑得腼腆:“那里很大,偷东西的狸猫很多,有红胸脯的海雀,可以养来看家,吃得不多,但很能生养。”他意识到自己说了无礼的话,闭嘴涨红了脸。阿瑾晃了晃垂在岩石外的两条腿,又问他是否想家,少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慌忙朝她下跪,“我卖给主子了,不敢有异心。”
阿瑾翻了个白眼,虚扶他一把:“你还真要跟我一辈子?生死是大事,生在一处,却死在另一处,有什么意思。”她沉默良久,一双眼渐渐沉下去,“我娘亲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你快死了,我一定送你回南屿。”
阿瑾待林鹤好,离薇宫人人都看得出来。九薇因为阿瑾好不容易遇见个合意的下人,不加阻止,只是,心思纯粹之人是不宜在霜空屿生存的。
林鹤消失得突然,仆人们一无所知,当日七屿议事,来了许多送信的鱼跃鸟,赤颈长尾,停在宫墙上叽叽喳喳吵个不休。阿瑾见不到姑姑,急匆匆地从殿中跑出来,陆子栖站在她必经的门口,孤形吊影,眼色复杂。阿瑾很不愿见他,可脚下不知怎么顿住了。
陆子栖走到她身边,身上有极淡的海草腥气,他从容地开口:“他出海了,回家了。”
阿瑾对他怒目而视:“你偏爱拿我当傻子?前些日子抛崖毁去的旧船里有林老爹那只,姑姑既然杀了林鹤的爹,又怎么肯轻易放过他?”
“不是夫人放的,是我放的。”
阿瑾看他一眼,他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模样,阿瑾便笑起来:“你这笑话可难听极了。陆子栖,你自己命贱,别老去连累别人。”
她拂袖转身走开,却被他抓住手腕。他说:“你不信,我带你去找他。”
三
他们乘夜出发,坐着一条结实的小船。天亮之时,霞光万丈,海天一线,阿瑾一面打量周围景象,一面估量着被迷药迷倒的仆人能撑多久。
陆子栖松开桨,任船随风而动,只望住阿瑾问:“值得为一个外人欺瞒夫人吗?”
阿瑾冷冷地看过去:“我这可是为你着想,若是我们被追捕,你大可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她眸光微亮,一字一顿地补下一句,“就像你打碎水镜时一样。”
陆子栖惕然环望:“你就非要……”他只道出半句,下一瞬猝然倒地,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阿瑾当即乱了手脚,她扯过舱里的被子裹住他,倾箱倒箧地寻找救命的东西。陆子栖的嘴唇冻得青紫,她定了神,举刀割破手腕伸进水里。有什么顺着血腥气游过来,撞歪了船身,水下之物拽住阿瑾往下拖,她疼得直掉眼泪,收手便钓上来一尾碧眼鱼。
伊秋国的海中遍布这种嗜人血和腐肉的海青鱼,渔民出海要抹桐油驱赶,而陆子栖的疟疾却要用新鲜鱼胆来治。阿瑾慌张地挖开鱼腹,终于将鱼胆塞进子栖口中,她被他掀翻在地,两个人滚到一起,子栖痉挛着挣开她,她抱紧他的肩膀,沾着内脏的十指撕破了衣裳。
阿瑾醒来的时候,手腕的伤口已经被包扎,指甲缝里残留着蓝与红的血迹。陆子栖正在操舟,他极少有出海的机会,对地形不甚熟悉,两岸的小荒岛传来尖锐的咆哮。阿瑾想起姑姑说过,南屿附近有潜水而行的鬼蝙蝠出没伤人。陆子栖捡起弓箭退到她身边。
不消片刻,竟有三条破败的船从暗处驶出,挂着南屿的旗帜。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紫衣姑娘,五官秀致,可面色蜡黄,一双眼睛极为冷淡。她看了阿瑾好几眼,注意到她指间的胎记,冷笑道:“花神姑娘,你未免离家太远了。”
船上的南屿人拥上前来,陆子栖寡不敌众,竟不退反进。好几支长枪刺破了他的衣衫,他已迫近紫衣姑娘身前,在对方退避的同时,一把扯下了她的腰带。
姑娘退开来,掩住衣衫,恼怒地睨住陆子栖。他看了眼腰带,扔回船板上,哑声道:“原来当年还有活下来的人。”那腰带磨损严重,可织纹精细,依稀可以看出图样,是一颗裂成两半的星辰。
二十年前,伊秋国的祭岛设有祭司,数位祭司深研史书,夜测星象,声言伊秋其实是个受诅咒的地方,神明用秘术将它封印在星辰里,而命星是魔障,破开命星,伊秋国便可破开诅咒,恢复正常,无須再以花神献祭。七屿的掌权者为此争执不下,反对之声过半,守旧派认定祭司妖言惑众,集合人手屠灭了他们。
四
活下来的祭司传人名叫素姬,她控制了阿瑾的船,而后率领部下在海上逗留多日,像是在寻找什么。阿瑾打听不出缘故。
伊秋国的子民都恨她,虽然不敢暗害她,但乐意看她吃苦头。阿瑾脾气坏,小时候听多了下人的闲言碎语,倒是头一回听见恶毒的话当面骂出来,她不去理会。后来竟有不知好歹的男子上船来拉扯,阿瑾举起长枪挑过去,本来想断去对方的脚筋,可南屿的枪头太钝,那男人哀号着,一瘸一拐地离去,周围静了一瞬,再开骂时声音便小了许多。
九薇夫人不喜欢阿瑾读书,喜欢她舞剑弄枪。霜空屿曾有亡命之徒来刺杀,企图拉整个伊秋国陪葬,阿瑾便能一边将其制服,一边鄙夷离薇宫的兵士有多不济。
素姬没有训斥部下,倒也没来兴师问罪。久未现身的陆子栖匆忙赶回阿瑾面前,她正笨拙地缝补磨损的被子,见他露出担心神情,问:“你真的在帮南屿破开命星?”
子栖稳了稳肩上的弓箭:“剑走偏锋,有些人是为了权欲,有些人却是为了生存。”
阿瑾很快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南屿以海青鱼为主食,这种东西不仅要冒生命之险去捕食,而且肉质苦涩,阿瑾嚼一刻钟才能咽下一口,可是,南屿的子民却吃了十余年。
南屿的首领被暗杀,领域被强占,买卖被欺骗,有不同的商队在其附近海域投放腐肉,致使海青鱼疯长,挤走了其他海物。南屿申冤无果,因为压榨他们的主谋正是身为首屿的霜空屿——九薇夫人对南屿恨之入骨,原因只有一个,那里是司烟的故土。
林鹤不在南屿,陆子栖告知阿瑾此事,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幸好子栖没有发现。他只是若有所思,又说林鹤大概不是南屿人,他曾问过林鹤南屿的风土人情,那少年惊慌失措,甚至失手摔了汤药。
南屿的船开始往北驶进,途中多次改变方向,像是为了避开其他船只。素姬曾笑言可以用阿瑾换百艘好船,可她没有给霜空屿送信,毕竟仅仅是扣留花神这一条罪名,都足够南屿被制裁。可是,带阿瑾上路是件蠢事,惹得霜空屿满天下寻找她,岂非打草惊蛇?
阿瑾被限制了自由,发过几次脾气后,渐渐放宽了心。陆子栖白天被素姬以捕鱼的名义喊出去,回来时常常给阿瑾送水桑葚,他知道她厌恶海青鱼,而水桑葚清甜。它附生于海中岩石上,周围伴生着食肉的海葵,陆子栖的手伤痕累累,阿瑾视而不见,咬了颗果子,没心没肺地笑,只道明日还要。
陆子栖知道她在怪他。他坚持为阿瑾守夜,话却越来越少,阿瑾受不了他的笨拙,有一晚将他拉进船舱按倒在床上:“你是不是很怕那个叫素姬的对付我?”
陆子栖僵住,她握住他的手,放柔了声音:“你不眠不休好几天了,我待在你身边,睡吧。”
她枕住他的胸口,伊秋国无月,夜空织满了星斗,而命星奇亮,其色如血,正好映入阿瑾瞳中。她问陆子栖:“破开命星会如何?”
“破开命星,你就不再是花神,可以摆脱你姑姑,重得自由。”
阿瑾嗤笑:“不知有多少人想杀我。”
他伸出手,小心地绕起她的一缕黑发:“我会成为南屿的主人,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他第一次吐露自己的野心,阿瑾默然半晌,轻轻咬牙道:“我不是司烟,你想当季宸君吗?”她感到子栖的手攥紧了。
伊秋国谁都能怨恨上任花神,只有陆子栖不行。
五
陆子栖此生最大的秘密,是他才是季宸君与司烟的孩子,并非遗腹子,而是他们养了两年的孩子。
司烟其实是个可怜人,她是被季宸君引诱的,他在引诱她的同时,心中却记挂着九薇。
那时候,霜空屿已经十世未出现花神,九薇企图破解花神和命星的秘密,因而利用季宸君接近司烟,可是季宸君背叛了她。他隐瞒孩子的出生,被九薇捉拿时,将陆子栖托付给了霜空屿的老仆。老仆心慈,寿终正寝前,将子栖假称自己的孙子交给了九薇。
陆子栖没有祭星的本事,而阿瑾,是九薇偷来的花神,她被篡改了命数,成为霜空屿未来的掌权者。九薇夫人制造花神诞生于雪沫中的神迹,那是场盛大的谎言。
海上众星烁烁,船头的南屿人昏昏欲睡,舱中人却难眠。陆子栖望着头顶晃动的灯笼,告诉阿瑾:“你姑姑蒙骗了你太久。”
她摇摇头:“那也无妨。”她动了动食指,上头的胎记是鸢尾的模样,与蔷薇截然不同。
阿瑾是被救命声惊醒的,身边空无一人,她出舱去看,他们的船正驶近一座岛,而海浪顶起了南屿最大的一艘船。陆子栖正立在船头,浪下巨大的黑影跃出水面,水珠从它的脊背滚落。鬼蝙蝠的双翼滑过天空,朝阿瑾俯冲下来,有支长矛从它身后的船上飞出,刺中了它的肚子。那船已倾斜到刁钻的角度,船员如蝼蚁,纷纷翻下海中。
鬼蝙蝠在水上打了几个滚,水花惊起,阿瑾跌倒,便见那怪物摔落在她的船头。它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阿瑾忽然生出极不舒服的感觉,鬼使神差地挪过去。
那蝙蝠用它最后一点力气扑过来,南屿兵士的钝刀便顺着它的脖子砍下。喷出的血溅到阿瑾臉上,她顾不上擦,趴到船边去看滚入水里的头颅,那脑袋一瞬竟没了踪影。阿瑾失神,憋一口气扑进水里。
海中有岩洞,阿瑾被人拽出水面时,素姬立在眼前,身上滴水未沾,她向阿瑾冷笑:“你那位姓陆的哥哥受了点伤,让我来接你。”她命人蒙上了阿瑾的眼睛。
岩洞别有洞天,阿瑾被推搡着,走了至少两刻钟,甚至踏上了几节梯子,她闻到灼热气息,整个人便被推进火窟。她扯下眼上的白布,看见自己窝在一口方鼎里,身上燃着青蓝的火。阿瑾并不觉疼痛,直到那火活了一般包围了她的手,火焰割开血肉,阿瑾疼得大叫。她透过镂空的鼎纹,看见底下烧着鬼蝙蝠的脑袋,那双丑陋的眼睛如死前那般盯住了她。
陆子栖就在不远处看着,脸色惨白,他的疟疾开始发作,他蜷缩在岩石后,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痛苦。
阿瑾被烧了半天,火焰熄灭的时候,有人扶她起来,一枚鸢尾花绕成的殷红戒指从她的食指滑脱。
六
阿瑾没受伤,只是也没剩多少力气了,陆子栖背着她穿过山洞,她老是磕到头,意识模糊间,闻到他身上的海草气息,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陆子栖僵了僵,腰压得更低,步子却慢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瑾闻到海风,睁眼一看,他们走在海滩上,高耸的塔尖在山林深处冒了头。原来素姬竟将她送上了祭岛。
陆子栖迟迟没有放下她,一只长尾赤颈的鱼跃鸟在头顶盘旋尖叫,落在阿瑾肩上。海岸泊着船,阿瑾看见描着落日族徽的旗帜。
鱼跃鸟依靠气息传信,阿瑾给过林鹤一条丝帕,帕子此刻正系在飞鸟的脖子上。
林鹤来了,带着十条船,领头的是位鸡皮鹤发的老夫人,是夕照屿的宫主。
阿瑾,本该是夕照屿的神女,所以她设法保护林鹤,她将自己的血抹在帆布上,伪造林鹤父子是南屿人的假象,阿瑾知道九薇夫人疑神疑鬼,她总担心夕照有朝一日会发现真相,她怂恿其他岛屿排挤南屿,对夕照则百般避讳、绝不容忍。
此刻,夕照屿与南屿剑拔弩张,阿瑾出面调停,要求单独见林鹤。不过短短月余,他已不再是畏畏缩缩的少年,身上有了另一种男儿气质,可面对阿瑾时还是微红了脸。
陆子栖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他只听见阿瑾叮嘱林鹤:“你该相信我。”林鹤忧心忡忡地离去,夕照的船始终停在海岸,却无人上岛。
素姬不惊不动,望向阿瑾的眼睛有狡猾的笑意:“你害怕了。倘若夕照的人知道你不再是花神,肯定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接纳你。”
阿瑾不动声色,看一眼素姬指上的红戒指:“若祭司的猜测错了,你便害了整个伊秋,想必你比我害怕。”
南屿人住进了祭司的塔楼,这里荒芜,树木沿墙攀爬生长。没有人搅扰阿瑾,她立在院中,高大的树木将寥寥几盏灯笼的光遮住了,猿猴挂在树藤上荡秋千。
陆子栖从素姬那里回来时,夜已过半,他而今骑虎难下,忙着安抚南屿人的焦虑情绪。他以为阿瑾已经入睡,她却趴在院中的石头上,俯身将什么东西放入水中。子栖看见一条长尾赤颈的鱼从石缝里钻出去。
伊秋国有名叫鱼跃的鸟,也有名叫鸢飞的鱼,鱼跃鸢飞,两者均可驯养成信使。
“姑姑帮我养的鱼,只有我知道。”阿瑾看了眼阴影里的陆子栖,吮吸沾了墨迹的手指,道,“报了仇,真的会开心吗?”
她用鸢飞给姑姑传了很多信,她的血会招来海青鱼,因而她用的墨水是水桑葚的汁液。她误导了九薇夫人,将她引到其他古怪偏僻的地方去搜寻。
陆子栖大概忘记了,九薇夫人是他的仇人,也是阿瑾的仇人。
阿瑾拥有母胎记忆,她记得自己生于夕照,记得出生之时父母的喜悦,也记得霜空屿的人闯进门来,屠杀了她可怜的父母。她自幼被九薇夫人牢牢看管,无法回到故土,直到陆子栖给了她机会。
七
素姬率领部下找到了季宸君的石像。这里的蔷薇开了又谢,始终没能遮掩季宸君的身形。阿瑾望住陆子栖漠然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年轻的女祭司缓步上前,扯开纠结的花藤,将阿瑾的戒指套上石像的手指,她仰望石像,喃喃:“或许一切皆是天意。”
刹那间,祭岛的土地开始摇晃,戒指消失了,而石像裂开,如同脆弱的纸偶,手腕粗的花藤从石像体内破土而出。天色瞬间暗淡,命星像摇曳的烛火,明灭不定。硕大的妖花腾空而起,它艳丽无比,盘曲地向天空生长,仿佛一匹直取命星的烈马。
素姬从花藤间滚落,南屿人慌张地解救他们的女祭司,阿瑾乘机夺了刀刃,打退看守她的人,跑向妖花。这时,有利箭贯穿她的肩膀,她猝然摔倒,听见野草中有人惶恐地呼喊她的名字。九薇夫人穿过灌丛,她身穿紫袍,袖口被荆棘划破,树叶挂在头上,她从来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阿瑾只来得及看姑姑一眼,整个身子便被高高卷起,拖进花心。陆子栖握紧长弓,脚步微动,到底按捺下来,整座祭岛暂时安静,妖花像涌动的血脉,贪婪地吸取花神的血。阿瑾一动不动,她知道姑姑扑过来了,她从不知姑姑会发出那样凄厉的声音,九薇夫人疯了一般拉扯阿瑾身上的花藤。
紧接着,阿瑾清楚地听见破空声。这是他们复仇的计划。陆子栖放出第二支箭,洞穿了九薇的胸口,她痛呼一声倒下地去。
一滴泪划过阿瑾的眼角,她知道,姑姑爱她。她写信迫使姑姑一人上岛,姑姑便肯豁出命来救她。姑姑将阿瑾当成了她和季宸君的孩子。
阿瑾奄奄一息,妖花却开始抽搐,它原本惧怕花神血,可是吸纳戒指后竟开始肆无忌惮,它贪得无厌,自寻死路。祭岛又开始摇晃,花藤痛苦地扭曲,扬起藤蔓鞭笞阿瑾的身体,她看见血红的光从妖花体内抽离,化作戒指跌落。
南屿的人拖着昏睡不醒的素姬,作鸟兽散,陆子栖却拔刀上前,不懈地砍倒藤蔓,花藤裹住了九薇夫人的尸身,陆子栖终于抓住阿瑾的手,将她拉出废墟。
阿瑾很想亲口告诉他真相,可她太累了,她从肩头沾了一点血,抹在陆子栖的左眼,就像季宸君当年对九薇做的那样。
陆子栖的视野开始扩张,他看见夜幕降临、白骨露野。伊秋国的确是个被封印的地方,妖花也的确能破开命星,可一旦星象破,七屿即使重获自由,将来也必定生乱,自相残杀,这是历史的教训,是命星阻止了大乱。
这些记忆根植于花神的脑海里,她们知道伊秋国的真相,可她们坚守这个秘密,不愿让世人绝望。
使命的枷鎖并非不能打破。司烟怀胎十月产下陆子栖时,她的血变成了红色,她放弃了花神的身份,这是她的权力。因而两年之后,阿瑾出生,成为献祭的新花神。可是,伊秋国没人听司烟的解释,只道花神失职。九薇助长了这种传言,她憎恨背叛,怀念从前对她言听计从的季宸君,她不肯承认自己妒忌司烟。
后来,季宸君自焚而死,死前用司烟的血告诉了九薇真相。九薇的面具下长着完好的脸,她改变的只有眼睛。九薇终于明白她舍不得季宸君,她找到妖花,铸石像来缅怀季宸君的同时,撞破了阿瑾的头,她用阿瑾的血来压制妖花。
阿瑾本不该同情她姑姑。
这个女人一生信奉的一切都是假的,花神是假的,野心也是假的,她把唯一真实的爱情拱手让给了自己最嫉恨的女人。
一生得不偿失,当真可怜。
八
花藤退散,九薇夫人躺在血泊中,血红的戒指戴在她指上,闪烁一瞬,融进她的身体里,她心口致命的伤口正飞快地愈合。是阿瑾替姑姑戴上了戒指,妖花将九薇夫人错认成花神,将血归还给她,以为能免去一死,可青藤还是迅速变成了枯败的颜色。
阿瑾无法向海国的所有人证明命星与妖花的关系,只好杀死妖花,断去世人的念想。只是,她注定是个不公正的花神,生于夕照,长于霜空,她永远不可能化解这两座岛屿的矛盾。
她断断续续地交代陆子栖:“南屿有自己的主人,你回不去了……我把夕照给你,善待他们。”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了,她只看见天空又下起了金色的雪,雪絮落在额头,轻得像一个吻。
她最对不起的就是陆子栖,她既没有帮他复仇,也没有与他好好相爱一场,总归不甘心。
陆子栖的怀抱空了,祭岛的风穿膛而过,呜咽着打湿了他的眼角。他的一只眼睛变成了全黑,黑中透了点诡异的绿。阿瑾不是寿终而逝,和他的母亲一样,就连一具遗骨也没留下。他将复仇当作毕生所求,做了太多追悔莫及的事。
鬼蝙蝠是花神的仆人,替历代花神监视祭岛的妖花。鬼蝙蝠体型虽大,胆子却小,它察觉新主人离开了夕照,不得不悄悄在海上寻找。
可阿瑾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司烟曾经召唤鬼蝙蝠助他们夫妻逃离,鬼蝙蝠便拥有了旧主的记忆。陆子栖每次疟疾发作时,总能在混沌中看见鬼蝙蝠的身影,这是司烟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他看见父母的争吵,看见母亲亲口说出毁灭命星的方法,可他没有看见后果。
陆子栖与素姬商量,借助阿瑾找出了鬼蝙蝠。阿瑾从不知鬼蝙蝠的作用,直到她的力量被生生从体内剥离。
前一晚,阿瑾告诉他,妖花会将花神血还给她,可是,她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九薇夫人。陆子栖不懂,他知道她其实很怕夫人。他想起从前,他曾经非常讨厌阿瑾。
她顶着司烟孩子的身份,却残忍任性,败坏他父母的清誉,后来下人嚼舌头,说她是孽种,说她的母亲是败坏门风的女人。阿瑾气得放箭弄瞎了他们的眼睛,拿弓的手却在害怕地颤抖,陆子栖看出端倪,半夜溜进房中装鬼吓她,见她在梦中喃喃地喊娘亲,他恍然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陆子栖伸手轻拍她的背,她缩在他身边,终于平稳了呼吸。多遥远呀,那样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日子。
尾声
九薇夫人苏醒后,成了任人牵引的活死人,她偶尔也会垂泪,空洞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她活着远比死了痛苦。
夕照屿听从阿瑾的嘱托,拥立陆子栖为新主人,他同时管理着霜空屿的事务。他作风公正,雷厉风行,很快将底下的质疑声压下去。他让林鹤在夕照建了阿瑾的墓,每年花神诞前去拜祭。
他很老很老的时候,还是喜欢坐在墓碑下,絮絮叨叨地说起近年来海国的变化,直到风声细细,吹过他用纯银遮住的左眼,吹到他的耳畔,他便悄然睡去,做一个和她有关的梦,无须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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