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石山,百元门,闹腾了两日,总算送走了第一批敌人。
既然说是敌人,这个“送”自然也不会客客气气。伤筋动骨者有之,缺胳膊断腿者亦有之。当然,最多的还是没了性命的。风风光光地来,两眼一黑地走。神识什么的还飘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一起来的同伴拎着自己的断手断脚落荒而逃,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来世邪途不可入,做坏人的,就没有几个是讲义气的。
反观百元门,虽说亦是死伤惨重,可门人至少没有暴尸荒野。门主玄渊手持一柄太清宝剑,率一众弟子立于百元门前。身为门主,他已战了三天三夜,如今虽瞧着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可身上早已被鲜血染出一幅彼岸花开的画卷。
攻上山来的妖魔鬼怪中不乏有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女,看着玄渊那张既禁欲又勾人的小脸,忍不住要吞吞口水。一个千年蛇精吐了吐蛇信子,痴痴地道:“真真是翩翩佳公子,已经失了一只眼睛,竟还能这般好看。纵不能与之双修,舔舔味道也是好的啊。”
这话听麻了一众妖魔鬼怪,蚌壳精沉着嗓子,冷声喝道:“你可别见色起意,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不能忘不能忘。”刚刚还一脸花痴的蛇精眨了眨眼便又成了一副凶狠的模样,她化作原形,冲上前去,尖着嗓子道,“杀之,分之,食之,助咱们长生不老得道飞升的事,我又怎么会忘?”
玄渊挥剑斩出,却是沿着蛇妖的身子滑了开去。三天三夜,莫说周身已是伤痕累累,便是未曾受伤,身体也该吃不消了。动作、速度、法力,一点点地倒退。
他已知大限将至,眉眼之间却无半分畏惧与犹豫。以身殉道,此乃正途,有何可惧?
眨眼之间,一道白光凌空而至。定睛一看,是个姑娘,双瞳异色,噙着泪光。这是他相熟的姑娘。她飞出一掌,击中他的胸膛。软绵绵的,不疼不痒。只是掌气捎带着的风顺势将他送向远方,他被迫离开自己苦守三日的山门,脱离了战场。
林中,玄渊站定脚步,冲着姑娘举起了太清剑。他厉声呵斥:“胡闹!你怎会来此?”他顿了顿,眸色微凛,“你终究还是入了他们的道。”
姑娘淡淡地看着他,似木偶一般,不言不语。她缓缓向前踱着步子,明明是刻意拉近彼此距离的行为却因她的眼神显得那般自然顺遂。她的行为,似是要与重逢的旧友亲昵。她的眼神,却又显得有些疏离。玄渊感觉自己好像一盘看起来就很难吃但是不吃就会饿死的菜,才会逼她为难至这般模样。
足够近了,近到可以听清彼此的心跳。她突然笑了,似孩子一般,明媚灿烂。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说些久别重逢该说的话语。她只是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瘦瘦小小的身子似离了老猫庇佑的幼崽般,难得寻了一片温暖的蒲团,便再不舍得离开。
只是,他们中间还隔着太清剑。玄渊未曾将剑收回,她也丝毫不知避让。鲜血沿着小腹流了出来,这若是个人,就算还能剩下一口气应该也已经吐血不止,可以安排后事了。可她呢?眉眼间依旧满是笑意,异色的双眸水涔涔的,似映入水面的白月光洁白无瑕。
这张脸,本该属于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有半分妖族的痕迹?
玄渊推开她,太清宝剑顺势划过,险些将她本就单薄的身子划成两半。女孩吃痛,下意识地后退,鲜血染了一地,小腹的伤口却很快自愈。
他冷声道:“我毁了对姑娘的承诺,可已经偿还姑娘一只眼睛,算是弥补当年的亏欠。三年前,你我便已恩断义绝,两不相欠。今日,姑娘若是前来寻仇,大可取走我另外一只眼睛。若你与那些妖人同路,便休怪本尊剑下无情。”
“我想你了。”她似是忘记了刚刚险些被人家开膛破肚的景象,又凑上前去,“玄渊,你可不可以离我近一点?现在距离太远,我怕自己很快又会找不到为你心跳的感觉。”
二
乌石山,百元门,玄渊被师父带回来的那天是三步一叩首走上的山。
他的师父慧岸,在江湖上很有地位,人人都需客气地唤上一声真人。玄渊不懂真人为何意,只道还有一个与之相对的假人。
那一年,他不过六岁,家乡遭了水灾。淹死一批,饿死一批,最后朝廷派人来赈灾时人挤人又踩死了一批。那时的玄渊还没有一个这般清新脱俗,看起来就绝非池中物的名字。家人为了好养活,直接喊他小幺子,因为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小幺子命硬,邻里乡亲强壮的叔伯们死了个七七八八,他却还活得健康。唇红齿白的,还是一副好看的模样。家人饿疯了,只觉他的这张脸至少能卖上二十个烧饼。
慧岸真人云游四方,恰好看到被插了稻草放在路边的小幺子。真人只觉这孩子面相不凡,与自己有缘,当时讲了一通人们所听不懂的道,便要收小幺子做入室弟子。家人听不懂他的道,只是摇晃着拳头道:“二十个烧饼,少一个都不卖!”
真人感觉自己的“道”受到了金钱的侮辱,气得怒发冲冠。村里还活着的难民一拥而上,冷笑道:“牛鼻子,还想强抢不成?”
真人的“道”被彻底碾压进泥土,为了后继有人,他终于还是交出了二十个烧饼。这不是妥协,这只是“道”的另一种实现。
小幺子被一路带去乌石山,师父道:“求道心要诚,三步一叩,方显入我门之诚心。为师先回门中等你,为师毕竟只引你入门,余下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可我只是被師父买回来的啊。”他眨眼,天真良善。
慧岸真人眉心微皱,意识到此子受凡尘干扰,心思不净,更需好好磨炼。
于是乎,小幺子被更名为玄渊,在乌石山上修炼了整整三百年。师兄们都有下山偷懒耍滑的机会,他没有。只能一心向道的他倒是真的脱了凡身,勉强算是修得入了门。
他是百元门门主慧岸真人最小的弟子,虽修行得浅,却是天资出众。入门晚的小辈们未曾见过他幼时的顽劣,只道小师叔出身高贵,与众不同。年纪轻轻,便已修得仙风道骨,将来定能继承师父门主衣钵,带领他们斩妖除魔。
玄渊三百五十岁生辰,终得师父首肯,得了下山的机会。
“山下村庄,出现一只女妖。听说相貌周正,但手段残忍,专以人心为食。你的师兄们先后下了山,却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玄渊,你是为师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只有你去,才能除了那祸害,还村民一个太平。”
若是三百年前的玄渊,一定会问师父:既然打不过,为何不一起上,偏偏要先后下山?
三百年后的玄渊心思沉稳,自然不会有此一问。他只道一声“是”,便收整行囊,欲下山完成师命。临行前,师父将自己的太清宝剑给了他,并交代道:“以此剑斩下那女妖的头,你便是我百元门的第七十六代掌门人。”
“掌门”是老土的叫法,现在的年轻人,比较喜欢“门主”这一称呼。
玄渊下了山,久久不经凡尘的一袭白衣以及那张过分秀美的脸,让他看起来远比那些胡茬满脸的师兄要靠谱许多。他这种长相,气质稍弱些,便是小白脸;稍强些,便有阴毒之相,偏他修得仙气飘飘,远远望去,谪仙一般。村民见状,恨不能跪下叩拜,方显对其敬仰与诚心。师父让他快去快回,他听话,当即直入主题,询问女妖的方向。
村民说,女妖是一个月前出现在这里的。莫名而来,却不愿离去,只吃生鲜的血液与心脏。她原本是食人的,男女老少,一律不挑,逮住之后先咬脖子再挖心脏,像狼一样。后来有人扔给她一头鹿,她也不介意,就是啃了一嘴毛后皱了皱眉头,应是感觉口感不太好。
“豺狼虎豹飞禽走兽的她若是吃够了,多半又得回来吃我们了!”老村长啜泣道,“上神,请一定要救救我们。”
这一声“上神”,喊得刚刚学道初成的玄渊头皮发麻。他淡淡一笑,儒雅地道:“在下自当竭尽全力,诸位安心便好。”
让诸位师兄尽皆惨败而归的妖怪,究竟是怎样的货色?玄渊一路皱眉思虑,终于在后山林中,见到了那个女妖——师父说得对,她的相貌的确周正,只是看起来稍稍邋遢了一些。
女妖生有一头及腰的长发,乌黑似无月之夜。未加修饰,随意披散着,乱糟糟的。她的身上只披了一条麻布似的东西,算不上衣服,只是随意遮掩着身体。她的眼睛是金色的,澄澈透明,似小鹿一般。而真正的小鹿此时正被她掐着脖子按在地面,四只蹄子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作,不是晕了就是已经没了性命。
他缓步向前,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而后,当着他的面,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那鹿的心脏挖了出来并送到嘴边。玄渊小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淹死饿死都是些不见血的死法,这般血腥的场面,他倒真是未曾见到过。他怔忪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白了白,若非修炼日久,只怕已经吐了出来。
见他看着自己,女妖张开的嘴又重新合了上。而后,她抬起手来,将那颗血淋淋的心脏递到玄渊面前。她什么也没说,却又像是在问:你吃吗?玄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女妖眨了眨眼,重新张了嘴,便要吞了那颗心。
这时,玄渊下意识地拔出了剑,官方地道:“妖孽,你伤人性命,杀害无辜,今日我奉师命下山拿你。劝你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言罢,剑气闪过,纯白色的仙气,纯粹如冬月白雪,令人不舍践踏。
这剑气只是扫掉了女孩儿手中那颗鲜活的鹿心,却没有伤到她本人。女孩儿眨了眨眼睛,伸手去够自己的午餐,谁料那颗心早就碎成了一摊,怎么也捡不起来。她应是饿了,没了小鹿,便将玄渊当作了食物,飞扑过去。见状,玄渊立刻反手隔挡。
在百元门中,玄渊除了初来乍到的一百年,向来是罕逢敌手。便是与师父交手,也从未有太过狼狈的时候。可今日,他实实在在的感受了一遭何为“狼狈”,处处下风,人家不过是挥挥衣袖,他便是胸腔阵痛。若是久战,他一定会落败。
玄渊负手而立,装模作样地问道:“休战可好?”
女妖竟然真的停了手,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眨着眼睛看着他。
“若是饿了……换换口味如何?”玄渊轻轻笑道,看起来人兽无害,儒雅可亲。
三
师兄们一起出手都对付不了的妖怪,玄渊初次下山便将其收住了。
这主要还得归功于这些年来他闲来无事与伙房师兄们习得的一手好厨艺,生鲜的东西吃多了,突然吃烤熟后的食物,即便盐糖不分,也会被视作美味佳肴。更何况,玄渊做饭,本就美味。
小妖怪跪坐在炭火旁,满眼期待地看着火堆上的食物与玄渊。她的脸被卷起的尘土弄得灰扑扑的,唯有那双眼睛清澈好看……这般风尘仆仆邋遢不堪竟也可被人看出相貌周正來,可见这姑娘颜值真的经得起考验。
两人并排坐着,各怀鬼胎。妖怪想要吃东西,道士想要将妖怪除去。
武斗不行,只能智取。他柔声询问:“姑娘可会说话?”
她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姑娘从何处而来?”
她依旧摇头不语,是一问三不知的典型。
不知来自何处,不知该去往何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身世有些凄凉。玄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脏兮兮的脑袋,有些嫌弃,又不方便表露。小妖怪没有发现他的心思,只是呆呆地指向火堆里的烤肉,用眼神询问现在是否可以食用?
他看了看,将肉拿出来晾了晾,便连着穿肉的太清剑一并交给了她。
玄渊又循序渐进地问了些什么,起先女孩儿还知点头摇头回应着。后来却是不再理他,任他转换语气如何聒噪,她却只是充耳不闻,仿佛又聋又哑。被晾晒在一旁的玄渊有些生气,动着歪脑筋想着该如何杀了她。师父教的没什么用的正道被暂且抛诸脑后,下毒、暗害等邪门心思涌上心头。这么贪吃,这么容易轻信于人,给她下毒应该一点儿也不费劲。
思虑间,女妖捂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嗓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声,还吐出一口血来。刚刚还惦记着怎么杀她好回去复命的玄渊被这变故吓得白了脸色,他俯身查探,却也未发现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名唤《怪志杂谈》的书来。书上记载,上古有精魅,非妖非怪,非人非神。不属三界内,为怨气所结,是为不祥。以生鲜血液心脏为食,不可食它物。修为一日,顶寻常妖怪百天。
难怪打不过。玄渊眉心舒展,突然感觉自己打不过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他误打误撞用一顿烤肉降服了一只精魅……师父说他天分极高,如今看来,此言果真不假。玄渊默默擦了擦太清剑,想要乘虚而入。谁料那精魅突然出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撒娇似的拽着他,像是在寻主人陪伴的小狗。
玄渊的心很没出息地软了,他划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挤入她的嘴角。修道者的血液,总比寻常村夫或者那些飞禽走兽要香甜的多。只是尝了一次,她便再也忘不了。
他走了,她便远远地跟着。玄淵以为自己救了条蛇,即将上演农夫与蛇的悲剧。
谁料女孩儿就只是默默跟着,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像是他长了一条会肚子咕咕叫的尾巴,怎么也甩不掉。玄渊叹息,停住脚步。他嗔道:“馋货。”
四
精魅未除,玄渊不能回山。身后多了一个在村中伤过人的“尾巴”,村庄他亦是留不得。
于是,玄渊似当年的慧岸真人般,走上云游之路。他择了一处山好水好风景毓秀之地,暂且安下家来。他给她做了衣服,教她梳洗整理。他给了她名字,魅兮。因为他始终还记得初见之时,她那双金色眸子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又是精魅,故名魅兮。他一生向道,却是平白得了初为人父的体验。从说话行事到礼义廉耻,他通通都得教给她。
他自认没什么耐心,平日里照顾山上的野猫都会觉得厌烦。可无论魅兮学习东西时有多笨,他从未有过不耐烦。有时他甚至会想,一切皆如师父所算——这精魅,便是师父派来磨练他心性的。
一年的时间,他倒也生了两回气。
第一次,她伤了人。有一个汉子路过问路,看了魅兮的模样便生了歹意。言语下作,动手动脚。魅兮当即掐住他,咬了脖子,挖了心脏。她做了如此残忍的事情,眼睛却是未眨一下。他动了怒,她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竟还一味抓着他的袖子问道:“玄渊,你为何生气?可是怪我弄脏了你新给我做的衣衫?”
他不理,她便跪了下去,这是从人类戏本子里学来的方法。膝盖软一软,再说些好听的话。纵然做了错事,也是可以被原谅的。玄渊哭笑不得,只得故意板着脸道:“今后绝对不可以再伤人性命。”
她点头,乖巧地道:“玄渊说的话,我全部都会听。”
第二次生气,是在某一天的傍晚。她悄悄爬上他的床,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耳垂。玄渊以为这精魅是饿疯了,瞬间感觉有种被蛇咬了的悲凉。他怒道:“我教你养你,日日拿鲜血喂着你,你却还是想要吃了我?”
魅兮不解释,他只当她是默认,随手一指,让她出去。魅兮走得匆忙,一本画册从袖口掉出,玄渊捡起,顿感头昏脑涨。他一时没有看住,竟不知魅兮在何处找回了这些夫妻夜间相处的画册。如今有样学样地模仿,她的确想要“吃”了他,只是此“吃”非彼“吃”罢了。
乌石山上有弟子前来寻他:“小师叔,祖师爷近日想念得很,问您何时回去?祖师爷说,精魅不除也无碍,只要他再不伤人即可。”
玄渊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回百元门了。
临行前,她扯着他的衣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忍说实话,便随口扯了谎:“我有事出去几天,不日便会回来。你乖乖等我,切莫伤人性命。”
玄渊一走,便是整整一年。下次见面,是他再次奉师命下山。
那次要收的,原本不过是一只道行浅薄的小妖而已,完全不需要他出手。可他主动请缨,说要下山历练。他绕路回了那临时搭建的“家”,宅内却是人去楼空,只有层层的蛛网与灰烬。玄渊笑了笑,走了也好,他不用杀她,也不必牵挂于她。
要收的妖居于市井,虽没什么本事,可是狡猾得很。众人分散而追,玄渊循着气息,一路追至青楼红馆的地下室。他挥剑将门劈开,想要追的妖没有看到,却是见到了被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魅兮。她被铁索绑住,浑身上下都是伤。见到他后,她拖着铁索一路跑了来,扑进她怀里软软地笑道:“她们没有骗我,你果然在这里啊。”
这件事,前因后果极其简单。玄渊走后,魅兮在家中苦等半年左右。日日饿得不行,也不敢伤人害命伤害生灵,因为玄渊不让。后来,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看中了她的色相。那人欠了青楼的钱,便想将她拐去抵债。她不肯走,因为玄渊让她在这里等。那人便说自己知道玄渊的所在,连哄带骗地将她拐来了这里。她不敢伤人,只能任人鱼肉。
玄渊皱眉:“你这是何必?”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扯着他的衣服,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说让我在家里等你的,我却来到了这里。我不是不听你的话,我只是等得太久,想你了。”
玄渊摸着她的脑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魅兮,你可愿与我成亲?”
现在的她,知晓成亲的意义。于是,她忙忙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他们回了家,打扫干净,贴了喜字燃了红烛,拉起了红鸾纱帐。精魅虽不属三界不敬天地,可他们的婚礼还是办得循规蹈矩。
一夜旖旎,她从画本子学来的东西没怎么用上,只是觉得满心欢喜。
旦日清晨,魅兮醒来,床边空荡荡的。玄渊走了,连个字条都没有留下。听说,这种行为被人类称为“无耻”“薄情寡义”。魅兮不觉,只知玄渊不在,她就应该去寻他。
玄渊走得利落,没给魅兮留下一点儿线索。可她偏偏一路磕磕绊绊地找到了乌石山,期间被骗子骗了很多次,被捉妖人盯上很多次,到乌石山脚下时,还被结界烫伤了脖子。
魅兮踉踉跄跄地跑去百元门,恰好看到玄渊跪在慧岸真人面前,在接受掌门宝鉴。
她笑嘻嘻地跑了过去,便想像从前一般扑进他的怀里。谁料沿途出来十余个弟子拦住了她的去路,魅兮皱眉,不知这是何意。她向那站在高处一副仙风道骨的玄渊招了招手,大声道:“玄渊,夫妻不是应该长长久久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吗?为何你突然离开,却不告诉我。”
魅兮没有生气,没有指责,她只是甜甜地笑着。她只是想说句:现在我来找你了,我们再也不必分开了。
“此地乃是百元门,你本妖邪,如何敢来这里?”玄渊冷声道,“那日之事,不过是我失足造就。人妖殊途,更何况,我一心向道,又怎会与你长相厮守?念在过往情分,今日我不会为难你。走吧,下山去,好好活下去。”
魅兮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她怔怔地问道:“你赶我走?这可是人类所说的夫妻失和形同陌路?”
“正是此意。”
玄渊以为她会继续纠缠,却不料她“吧嗒吧嗒”落了两行泪后,便点头答应:“你让我走可以,那你可否给我留些东西?”
“你想要何物?”
“你的眼睛、手指,抑或是身上其他的什么东西。”
听了这话,百元门众弟子齐齐生了怒意。玄渊将他们拦下,转而没有任何犹豫地挖出自己的左眼丢到魅兮的面前。她双手捧过,因为心疼而下意识地向玄渊跑去。众人以为她图谋不轨,利剑齐齐刺出,将她周身扎出十余个口子。她吃痛脚软,却还是痴痴地问玄渊道:“疼吗?”
他捂着左眼的空洞,淡淡地道:“我欠你一个承诺,如今还你一只眼睛。从此两不相欠,再无任何瓜葛。滚,滚下山去!”
剑,被拔出了身子。伤口虽不致命,却疼得要命。
当着他的面,她将自己的左眼取出,转而将玄渊的眼睛镶嵌进来。眨了眨,异色的眸子闪了淡淡的光。她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五
玄渊的背信弃义,自然是有理由的。是为了魅兮,也是为了自己。
那日红鸾喜帐后,他被师兄以“师父病重,想羽化前见他最后一面”为由,哄回百元门中。师父无视,他厉声质问玄渊的“道”为何走上了歧路。
慧岸真人问:“修仙之人,本来一心向道,远离红尘。结果你不但破了色戒,娶的还是那三界外的精魅?那东西天生不祥,若再纠缠,只会毁了你所有修为。”
“师父可还记得徒儿幼年时的样子?”玄渊跪在地面,模样却是高傲,“徒儿自幼顽劣,虽修炼三百余年,可骨子里的东西至今未变。师父心中的道,是成仙。徒儿心中的道,是魅兮。徒儿抛弃过她一次,断断不会再抛弃她第二次。”
真人在愤怒中摔了杯子:“你再说一次!”
“魅兮便是我的道。”他连叩三个响头,“师父,徒儿想要下山,追寻我真正的道。”
“那你便去!”慧岸在愤怒中歇斯底里,“若你与她在一起,我便日日派人前去追杀。那女人很厉害吧,没关系,百元门的人不怕死。只是他们会记得,自己是为你所害,是你执意要娶妖女所以害死了他们。至于杀孽,则通通记在那只精魅的身上。杀孽过多,她会如何?”
会死。
精魅,为怨气所结,天生不详。以生鲜血肉为食,注定会造下杀孽。杀孽过多,怨气便会冲破身体,四散于天地。说得直白些,便是魂飞魄散。
慧岸繼续道:“你有你自己的命,你生来便是我百元门的下一任门主。这是你的责任,你必须承担。否则,百元门会因你而亡,世间命数会因你而变,那只精魅,会为你而死。”
他骗过她,丢下过她,推开过她。如今再相见,哪里还有脸面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所以,他又一次推开了她。这次,她脸上的伤心多了些。看来独自在外飘荡多年,吃了不少苦,心性也成熟了许多。追兵赶来,她护在他身前,轻声询问:“这些是妖,可以杀吗?”
他将她拽到自己身后:“不可以。”若有杀孽,他来承担便好,这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而后,正派终有援兵赶到,百元门的为难得以解除。魅兮扯着玄渊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一次,你还要赶我走吗?”
“下山去吧。”他说,“自古人妖殊途,正邪不两立。”
六
世人皆道,百元门门主玄渊天资聪颖当有大成。只可惜,破了一次戒,失了一只眼。为一只精魅所拖累,日后恐难羽化成仙。
门内弟子不忿,恨那只该死的精魅恨到牙痒痒。于是,他们背着玄渊,私自下了山。
魅兮住在玄渊建造的那所小屋里,日日尽己所能将屋子打扫得窗明几净。饿极了,她便抓些飞禽走兽。她总会想起玄渊鲜血的滋味,清澈甘甜。思及此处,她便会笑成孩子。只是嘴角虽然弯弯,眼神却备显空洞。
有人敲门,她回头,发现是百元门的弟子。她小声询问:“可是玄渊让你们来寻我?”
“正是。”为首之人厉声道,“门主要你将眼睛还给他!”
魅兮略显委屈地询问:“若是我不想还……可不可以将我的右眼给他,将他的左眼继续留在我这里?”
“当然不行!门主必须拿回自己的眼睛,才能获得成为仙人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再未做过多辩解,便从眼眶中取出那颗本属于玄渊的眼睛。她有些不舍地用仅存的右眼看着那颗眼球,痴痴地道:“自此以后,怕是要永为陌路了。”
魅兮当年向玄渊索要这颗眼球,只是为了留住有关两个人的记忆。有了他的眼睛,她便可以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危险。
若没了这眼睛,便是没有了装载记忆的载体,她会忘了他,忘了他教给自己的所有东西,忘记自己那么喜欢他。浑浑噩噩的,变回最初的自己。因为她没了心,没有装载感情的地方,没有了拥有感情的权利。
那年青楼重逢,玄渊想要追杀的绝不是什么小妖怪,而是另外一只精魅。玄渊不是对手,百元门上下几十位弟子不是对手,常年不食人血的魅兮自然也不是对手。那只精魅吃了玄渊的心脏,魅兮便将自己的心脏给了他。
换心之后的玄渊不记得当日之事,魅兮也从未提起。他只记得自己摸着魅兮的头,想要娶她。她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自己没了心脏也不是什么大事。
自此以后,玄渊活着,她便不会死。玄渊若死,她便会一同没了性命。二人在一起时,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感受到自己对玄渊的喜欢。分隔太久或是太远,有关玄渊的一切便会被遗忘。纵然分开了,她也不想忘记玄渊,所以才向他讨了一颗左眼。
心脏没了,眼睛没了……玄渊,玄渊……玄渊究竟是何人?
七
近来天宫多事,少白为了躲灾,也为了给少惜寻求香火,便一直宿在凡间的神庙内。他没有固定神职,能帮人类的事情少之又少,因此庙内比较荒凉,也比较安静。
那日他听门外一阵喧嚣,便开了天眼,想要查探一番。他看到一个模样有些痴傻的漂亮姑娘,被一群地痞包围在中间。姑娘不知反抗,只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她的嘴巴在不断默念:“玄渊……不能杀人……”
这是精魅?三界之外号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精魅?怎会被人类欺压至如此地步?
少白好奇,便多管闲事地出手将一众地痞全部赶走。他上下打量这精魅一番,皱眉问道:“即便精魅杀孽过多会魂飞魄散,可也不至被人欺负至此?即便不能杀人,随手打发了他们不好吗?”
她摇头,痴痴地道:“玄渊说了,不能伤人……”她缓缓抬起头来,怔怔地问少白道,“玄渊……是谁?”
此乃失忆之症。少白忍不住负手笑道:“姑娘,算你运气好,偏偏撞来我的神庙。”
上神少白,天帝之子,司掌天下人的记忆。他挥手做法,将这精魅的记忆唤了回来。
“我叫魅兮,我忘了玄渊,他会怪我吗?”
看到他记忆的少白皱了皱眉,劝慰道:“不是我多管闲事,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全面地看待问题。这个叫做玄渊的人虽说教你很多,可他到底还是负了你。新婚之夜,为继承掌门之位而离开。这种男人,你还念念不忘的做什么?”
魅兮摇头:“他教我说话,教我读书,教会我爱他。玄渊是我的道,是我的理。他说的话,我都会听,也都会做。他从来没有负我,我只是想要见见他。”她皱起了眉,似是有些头疼。半晌过后,她抓着少白的袖子,颤声问道:“玄渊……是谁?我念着他记着他,却又好像马上便会忘了他。”
“你没了心,纵我助你恢复记忆,也不过是刹那的光景,转瞬即忘。”少白蹲下身子,叹气道,“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他薄情寡义的报应。你将心脏给了他,却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麻烦。精魅的心脏,是天下至宝。无论是人是妖,食之便可长生不老,他应该招了很多妖魔鬼怪吧。”
魅兮挣扎着站起来:“那我要去保护他!”
“你连他是谁都记不得,又如何能够保护他?”
她呆了呆,转而伸出手臂:“麻烦你帮我在手臂上刻下他的名字,我要找他去。”
“你要找谁?”
她怔忪,似是又忘记了。自己在哪里?眼前的白衣男人是誰?她想要找的人是谁?玄渊,玄渊,这又是何人?
少白头疼,叹气道:“本座闲来无事,便自己送你过去。若再被伤了心,千万不要后悔。”
可惜这精魅已经没了心,否则那还真是个好东西。直接拿去给少惜,也免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四处奔波,解决这些痴男怨女的纠缠。
八
乌石山,百元门,一片狼藉,似是刚刚有妖邪之物入侵了这里。
上山后,魅兮距离玄渊近了些,距离自己的心脏也就近了些。记忆回来了,喜欢玄渊的那份感觉也回来了。她一路跑去,却见玄渊手持太清剑,单膝跪倒在石阶前。她的胸口有些疼,这是她的心脏正在饱尝疼痛的暗号。
妖邪围上去,想要杀人取心。魅兮慌忙上前去救,衣袖轻拂,扫倒一片。她抱着他,哭着问道:“玄渊,我可以杀了他们吗?”
“不可以。”他摇头,轻声浅笑,“我走以后,你要保重自己。切勿伤人,也不要让别人伤了你。”
“你不可以死!玄渊,你不可以死!”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只有那一颗心脏,你若死了,我就不能救你第二次了。这一次,你不可以死!”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眼前朦胧一片,也听不清她说的话。眼前,有走马灯飘过,他躺在她的怀里,轻轻地道:“魅兮,你便是我这一生所求之道。我是误入了歧途,所以未曾将你保护好。”
百元门第六十七任门主玄渊永久闭上了他的眼。魅兮一声怒吼,怨气四散。群妖畏惧,纷纷避让。少白默默叹气,负手离去。
那精魅心脏已回,两人命不久矣。魅兮拖着玄渊的身体向山下走去,她笑着道:“玄渊,你别怕,世间精魅不止我一个。我这就去找到其它的,取了他的心脏,救你性命。”
渐渐地,她走不动了,跌倒在原地,跌倒在玄渊冰冷的怀里。她轻轻笑着:“这一次,你不会再赶我走了对不对?我们是夫妻,时时刻刻,都不能分离。”
尾声
少白回到天界,遇见了刚刚修得仙身的慧岸。他忍不住问道:“当年玄渊为何会在新婚之夜抛弃魅兮?”
慧岸未有谎言,一一作答。而后,他补充道:“我知玄渊体内得了那精魅的心脏,便与他说明世间精魅为何如此少的缘由。”
精魅修成人形本就不易,他们的心脏又是那样的好东西,自然引来诸多妖邪觊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是这个道理。
“我告诉玄渊,心脏在他这里,妖魔鬼怪会寻他而来。他不与魅兮在一起,魅兮便安全了。”
少白皱眉:“我总觉得,你身上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比如,你因何羽化飞升?”
“玄渊生来便有情劫,正是那只精魅。我掐指算到,便命他适时下山,促成这段姻缘。我修的是仙道,自然不能用精魅心脏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提升功力。所以,我只是吸收了得了精魅心脏的玄渊的功力。”慧岸双手合十,虔诚地道,“上神脸色似乎不好看。”
少白笑了笑:“本座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为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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