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丘郡的杏花巷来了条野狗,被附近百姓传为妖孽——它出没无常,每逢酉时双目赤红,獠牙如刀,发疯咬人。南门羽奉太守令去捕杀,顺手救下了一个被追咬的姑娘,这姑娘自此对他倾心,不仅时常备了酒食送到衙门门口,更是大着胆子向衙役打听他的过往,南门羽颇为头疼。
这日放衙,他远远见她在石狮子前徘徊,正要避走。却见她两手空空,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他一时不忍,犹疑地走上前唤道:“小枚?”
那姑娘回过头,即刻跑过来:“捕头大哥,我来找你救命。”小枚是庞家的丫鬟,此番是为她家夫人而来。
庞夫人请南门羽入归云楼小坐,她是个美貌妇人,年不过二十,却苍白而消瘦。她说自己招惹上了邪祟:“妾身入梦,总见怪蟒缠身,家里请的道人法师皆无作为。”她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腕,上头有青紫的勒痕。
南门羽的手从桌前挪开,放到腰间的佛寺符令上——他曾在南恩寺寄名出家,因为破过几桩妖鬼杀人的案子,外头便有人说他是得神佛庇佑之人,难怪庞夫人会找来。他坦然道:“我昔日所遇的神怪案件,皆系人为,可夫人的邪祟在梦中,如何能查?”
庞夫人托出一只绣牡丹的香包,道:“昨夜梦中,妾身质问怪蟒与我有何渊源,它便衔住此物缠住我遁去,一直遁到城外十里亭。妾身醒来细想,或许那里有妖物线索。”
这一夜飞鸦无影,星沉月落,城外风声凄厉,南门羽手握腰刀,时刻警惕,可邪祟没有出现,满脸杀气赶来十里亭的是庞夫人的夫君。庞掌柜身后跟着十几家仆,他劈手夺过南门羽手中的香包,怒不可遏:“夫人说有酒色之徒大献殷勤,甚至强抢她随身之物逼迫她深夜赴约。”
南门羽张口欲辩,有个娇小的身影挤上前来,小枚神色匆匆,雙膝向庞慎跪下:“请爷饶命,是婢子斗胆请捕头大人帮忙的。”
庞掌柜看一眼手里的香包,小枚磕头道:“定是捕头大人与贼人拼斗,才将这东西从他手里夺下。”她扯扯南门羽的衣角,他见她眼里包了泪,到底硬着头皮点了头。
庞掌柜以为真是误会,只道冒昧,又请南门羽为庞家找出恶人。小枚随众离开时,几步一回首,目色极是焦急内疚。
南门羽一头雾水,庞夫人此举全无道理,她夫君庞慎是出了名的柳下惠,从无名小卒到名商富贾,从未惹出过什么风流债。得此良人,她还有何求,何必设局来连累夫君不安?
他再见庞夫人仍是在归云楼,她静坐桌后品茶,遣退了小枚,眼色从卑怯变得冷淡:“妾身的确有事相求,请大人先应允,否则妾身只好告诉夫君,大人就是那个登徒子,是小枚对你有情,才来求我瞒下了此事。你想害了她吗?”
南门羽握紧剑鞘,终是叹出一口气:“何必牵扯无辜,夫人有话吩咐便是。”他迟疑片刻,忍不住添上一句,“只是,夫人而今所得恐怕来之不易,总该惜福。”
对面的女子意外地看他一眼,苦笑道:“惜福,大人以为我不想?”
庞夫人的故事在岳丘郡一度是世人的谈资,而南门羽第一次见她是在三年前。
二
庞夫人未出阁时小字昭云。三年前在府衙,她穿着一身破烂的嫁衣跪在堂下,头发简单地挽起,一张脸倒是白白净净。她那时的夫家姓冯,两人前一日才成亲,次日便被状告合谋杀害一位上门避雨的张公子。死者死状凄惨,喉咙中数刀,死不瞑目,一看即知是凶手泄愤所致。新郎冯三辩解称那人对妻子不轨,他气急反抗,这才在慌乱中用菜刀杀了对方。
只怪夫妻二人命不好,张公子是太守表侄,风流成性,多条恶行昭然若揭,可太守迫于家中压力,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冯三判了三年。冯三谢过太守,转而变了脸色,指着身旁的妻子称她不祥,当即便要休妻。
南门羽当时持刀立于太守身侧,目睹此景,对冯三另眼相看。牢狱艰苦,多数犯人熬不过两年便病死狱中,冯三一力将罪责承下,表面狠心,实则为妻子留好了退路,也算有情有义。可新娘子似是不解其意,一动不动跪地在原地,眉眼低垂,接下休书便拜谢离去。
两个月后,被休的新娘子下嫁庞慎为妻。那时的庞慎是个一文不名的樵夫,独居于城外贫废的村落。可娶妻之后,他手中的木材生意渐有起色,三年内便扶摇直上,成为岳丘首富。外人说起府衙休妻的一幕,笑说庞夫人哪里是不祥之人,分明是福星,只是冯三无福消受。
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冯三入狱两年后,新皇大赦天下,他得以重见天日,家中却早已一贫如洗。眼见自己的弃妇活得有声有色,他心中不平,竟以一条腰带上了吊。
百姓喜欢嚼舌根,南门羽却觉蹊跷。冯三在狱中吃苦耐劳,对外头的事也早有耳闻,既已熬出头,何至于懦弱地自尽。当日仵作验尸,查无所疑,俯身去挑开眼皮,便看见冯三的眼白泛黄,双瞳收缩成一线,形如蛇眼,在场衙役无一不惊白了脸,直道妖物作祟。
冯三下葬后的头七,南门羽去上香,坟冢凄凉,除他以外,只有一头戴斗笠、失了左臂的老卦师立在墓前,颔首致礼。他看见南门羽,说他“面带妖象,恐招蛇气”,南门羽追问,卦师不语,摇头而去。过路人说这人常日在庞府门口摆摊,十卦九不灵,是个混饭吃的江湖骗子。南门羽却想,老人家的阅历总不容忽视,他多去拜访,卦师皆拒而不答。
那时庞慎刚刚崭露头角,南门羽未能联想到庞夫人,只在冯三家附近查访寻蛇,均无所获,太守斥责他不务正业,他只得暂时作罢。
大半年后他问小枚,小丫头撑着腮,眨眨眼看他:“蛇?府中倒是养了一条红蛇,平日里也就逗个乐,从不咬人的。不过不是夫人养的,是我们庞掌柜养的。”
他重新被勾起探案的心思,夜入庞府,果然见夫妻二人的床头摆了个琉璃箱子,一条纤细的赤蛇安睡其间。宠蛇宠到恨不能同榻而眠,不知庞掌柜娶的是人还是蛇。那蛇懒散迟钝,南门羽观察几夜也看不出异样,一时也就搁下了。
他三分实七分虚地说起此事,庞夫人垂眸问:“大人想知道那蛇的来历?”她默然良久,像是斟酌着什么,便在这一刻丢开了所有的伪装,她疏离的端庄下有一种持久的凄苦,忽然笑了一下,“大人欣赏冯三?可惜,他是个懦夫。”
三
他们成亲那晚,交杯酒尚未饮尽,张家公子便率人闯进门来,声称借屋避雨,却将新婚的两人赶去了厨房。
屋外大雨滂沱,昭云想起张公子看她的眼神,一心只想逃走,冯三却道忍一时风平浪静。她好言相劝,张公子便在这时闪进房中,一把将她抱起。她拼命反抗,她的丈夫却缩在墙角,绝望地别过头不肯看她一眼。
昭云胡乱挣扎,打翻了桌上的菜篮子,那公子扇了她一巴掌。她半昏半醒中,只见一道歪歪扭扭的红光窜上他的脖子,男人大吼着“滚开”,离了她的身子,撞翻饭桌,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响。
她好半天才清醒,张公子倒在饭桌下,喉头涌血,怒目圆睁,痉挛几下没了动静。他的手上拽下了一条红蛇,只有筷子粗细,蜷缩成了一团。冯三贴住墙角,仿佛生怕那蛇爬過去,昭云哆哆嗦嗦地将它捡起揣进怀中,没再看冯三一眼,从小门跑了出去。
她淋了一晚上雨,总算找到一处破屋,眼前一黑栽倒在树下,是庞慎救了她。
她们村子有拜蛇的传统,女子出嫁,会养一条蛇做陪嫁。在府衙,冯三顶替了那条小蛇的罪过,她很感激,可她无法原谅那一晚他的怯弱无能。
昭云没有娘家,无处可去,庞慎收留了她,他虽然潦倒,对她却很好。
张家的人不肯罢休,他们找到庞慎,先给了银子,又允诺送他个美貌娘子,只要求庞慎赶走昭云,均被庞慎严词拒绝。昭云不想拖累他,不辞而别。
那夜衾寒露重,她冻得嘴唇发紫,缩在石桥旁,梦里野狗分食了她的尸身。她醒转时,有人给她盖上兽皮衣服,那衣服还很新,只是透着股劣等酒的苦涩气味。庞慎很少打猎,这衣裳大概是他父辈传下来的,他喃喃地道歉,说自己不该让昭云没名没分地住在家里。
他是个粗人,说这话时脸憋得通红,他说他娘生前缝的兽皮袄子是给儿媳妇准备的,他想娶她为妻。昭云直到新婚之夜才知道,是小赤蛇引了庞慎去见她。
她靠在夫君怀里,听他感激地说:“那蛇很灵性,算是咱们的媒人了。”
昭云再嫁,张家再来闹时没了好脸色,砸墙砸灶,指着昭云的鼻子骂她下贱。他们闹得最厉害的一次烧了庞慎的房子,庞慎冒死从火里跑出来,抱着烧得只剩半截的袄子和最后一点干粮,脸上黑一块红一块。他用手背擦了昭云腮边的泪,温柔地笑:“别担心,咱们不理他们便是。”
无权无势成了罪过,他们避入深山,远离村落。小赤蛇始终跟在昭云身边,它一点也没有长大,喜欢缠在昭云的手腕上,远远看去像一只玛瑙镯子。
如此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直到张家举家迁去都城,他们才得以离开荒山。庞慎重新开始以卖柴为生,日子有了点盼头,家里也渐渐有了积蓄。有一天,昭云入城给庞慎买布裁衣,回家途中经过小巷,便看见自己的夫君被一个八字胡的锦服商人推出门。
庞慎藏于山中时摸清了山势与树木生长的情况,他的木材质地上乘,价格公道,无意中抢了同行的生意,便受到抵制,这个左老爷趁机恶意降价,意图低价购进庞慎手里的货源。富商耗得起,庞慎却耗不起,他低声下气去求人,左掌柜沉着脸摆了摆手,转身重重地关上了门。
昭云的夫君立在暮色下,孤立无援,形如一棵消瘦的松。他回头望见昭云,一怔,脸上很快展露笑容:“小云……”他见她眼底闪着泪,探手将她怀里的布抱过来,牵她的手道,“咱们总会有法子的。”
生意上的事昭云不懂,她只是觉得他们受过的欺凌太多,老天不公。
小赤蛇在木屋等主人归来,昭云给它喂碎肉,孱弱的小蛇拍动尾巴表示感激。昭云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她摸着它的圆脑袋,轻声哄着:“郡中九华巷有个姓左的商人,是个该死的坏人。”
闻言,昏昏欲睡的小蛇旋即直起了上身,口中吐信,蛇牙淬亮,眼底精光毕现。昭云被这样的赤蛇吓住,退后,隐约感到自己做错了事。
三天之后,左掌柜惨死家中,目眦尽裂,大夫称是心绞痛猝发。
这便是一切祸事的开端。
四
南门羽望着眼前的苍白女子,目露怜悯:“你有人命在身,难怪要设局要挟我。庞掌柜白手起家,世人都道他钻营有道,原来其中另有缘故。养蛇成祟,敢问庞夫人用此邪术害了多少人?”
昭云惊恐地睁大了眼,辩解道:“起初我使唤那蛇只因一时气愤,哪里知道它是邪物,夫君更是半点不知情。”她言辞激烈,然而终是心虚地缩了缩身子,她原本无意杀害更多人命,可那些商人算计得太厉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庞慎吃亏。
赤蛇开始长大,虽然长得慢,却也长到小指粗细,昭云对它的掌控越来越艰难。它咬死过几只鸡鸭,她瞒了下来;冯三出狱惨死,她悄悄打听他的死状,目如蛇瞳,是她从未听说过的症状,但她知道赤蛇第一次私自杀了人。那一次后,她将它关进笼中,打算请符咒来镇压。
术士告诉她,家中若有邪物,可将其送入神佛庙中,在佛前诵五百遍大悲咒,它若离去,此因可了;它若执意留下,便是邪性太盛,只能好生供养。
昭云择日行事,对庞慎谎称祈福。彼时他们已经搬进岳丘郡中的小宅子,庞慎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看她的眼神温柔缱绻,始终如一。
佛寺长夜寂寂,风轻云静,昭云念罢经文,放下合掌,便听见外头惊雷响起。她抚了抚心口,探身掀开膝前的瓷盅,缩在里头的赤蛇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昭云过了有生以来最开怀的一日,她下山途中买了庞慎最喜爱的糖糕。到家时他正在小憩,不知做了什么梦,先是蹙了眉,后来又展颜微笑。昭云捧着糕点凑过去,想亲一下他的脸,便见一团赤红盘在枕边,正微微扭动,她惊叫一声,摔了碗盏。
庞慎惊醒,她白了脸忙道无妨。庞慎便安下心,抬眼看见乖巧的小蛇,微微一笑,伸手将它挪进被窝里。
赤蛇自此跟了庞慎,它对昭云虽无敌意,却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庞慎的生意蒸蒸日上,与他谈不拢的人,不是病了就是死了。
不久后,他们换进新修的宅子,是四进四出的大院,门口挂上贴金的“庞府”牌匾,道贺者络绎不绝。庞慎扬眉吐气了,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拉着昭云说起将来的宏图,夸张地大笑,她久久地望着他,竟觉得格外陌生。她的夫君在短短几月里变得干瘪无神,突出的眼,裂开的嘴,整个脑袋活像颗蛇头。昭云被这想法吓到,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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