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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雪迷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魔幻A 热度: 17784
翎均

  一

  歌声从远方飘来,旋律稀稀疏疏的辨不明晰。念念抱着铁皮盒子百般聊赖地等在深夜的巷子外,头顶几片乌云渐渐压低,扯絮似的落下雪来,不多时就积了几寸厚,将她冻得直打哆嗦。

  华北的冬冻地三尺,但她不肯穿保暖的袄褂,因为嫌它臃肿。她天生爱漂亮,一身驼色的呢子斗篷是百货里的舶来品,羊毛筒袜牵绊着烟皮鞋,踩在绵绵的雪垛里吱呀吱呀的,拓出来的印千奇百怪,自己倒把自己逗乐了。

  街上忽然起了骚动,马蹄挟裹雪泥四溅,听架势就知道是司令团的骑兵。前几日宋司令遇刺,刺客也負了伤,逃不出平邺城,这种排查并不罕见。

  为首的长官很年轻,戎装加身更衬俊挺异常。他卷着马鞭指挥部下应当搜寻的方位,自己则长腿一夹马腹,转瞬消失在风雪中。

  与念念打照面的是位蓄着络腮胡的副官,眼见她孤身一人遂动起歪心思,盘查的间隙没少动手动脚。她边笑边躲,顺势将怀中铁盒一挡,被问起时颇有炫耀之意:“方才有人送了我一盒水果糖,你瞧上头,写的都是洋文呢——”

  络腮胡鼻子灵,何况盒上的血迹着实新鲜又显眼,便问:“那人在哪儿?”

  她警觉地歪头瞧他,对方立时心里有数:“哎,糖果算什么,你把他的行踪告诉我,上头至少赏你十根金条。”

  念念瞪大双眼,仿佛见钱眼开:“真的?”又乖乖替对方指了近路,“糖太甜了,我说要三秋斋的银针茶才解腻,他答应啦。”

  对方大喜过望,走前也没忘记往她娇嫩的脸蛋捏一把。只是这近路越走越邪乎,越来越荒芜,像钻进死胡同,连脊背都泛着真切的凉——突兀冰冷的触感,军人其实再熟悉不过。

  “往前走。”男子的嗓音虚弱至极,拿枪的手却稳如磐石,“别回头,继续走。”

  “大哥,”那雄壮的副官一边走,一边抖得像只壮熊,带着哭腔说,“没路了啊。”

  他闻言止步,笑道:“好。劳烦您别抖了,抬手,就是方才揩油的那只……对。”

  旋即就是几声枪响,惊起寒鸦噪晚,动静却半点传不到外头去。当他费力走回巷口,就见雪花自路灯的五彩玻璃罩澄滤,仿佛霓虹流泻倩影,而她足下是罗生万象,四时风光。

  念念蓦然回首,笑意倏然冷去:“傅长章,你果然没去三秋斋。”

  “你认定我不会去,而是藏在长巷暂避风头,所以才故意将巡查兵引来?”他看着她紧握的拳,摇头苦笑,“还划破自己的手,用血作诱饵借刀杀人……就这么想要我死?”

  她扫兴地拍掉肩头的雪屑:“想啊!离开济善堂起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没死。”

  热气全消的银针茶自他身后捧出,完好无损地放在她手心。她尚且怔然,他却已走远了。

  “你会得偿所愿的。”

  二

  念念本以为傅长章会就此消失,可不久之后,她又在学校里见到了他。

  若还在旧朝,四个月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如今到处混战,这短短一弹指足以使风云变色。宋司令遇刺后撑了两月,到底没熬过去,几员大将就开始争权争地盘。华北四分五裂,没人惦记旧主子的死,自然就不再有人追究凶手的生死。

  傅长章是被校长弯腰请进讲堂的,他是江左望族,又素有善行,声名极佳,是如今华北各派争相巴结的对象。饶是念念此时跳出来高喊他就是杀害宋司令的刺客,最后被抓进巡捕房的恐怕也只会是她自己。

  念念是个识时务的人,自作主张地略过先前的龃龉不提,还好声好气地叫他傅先生。不过她又说:“可谁又能想到,温文尔雅的傅先生当年也曾为了区区一块缎子面和人打得鼻青脸肿。这样表里不一。”

  他只是笑,并不计较她的挑衅,似乎天生没脾气:“铃响了,听说这堂法语课的教授脾气不大好。”他圈住她的腕子,不带商量地拉她入座,两人无声地搏斗片刻,到底是他赢了。

  她气鼓鼓的,他愈发从容,等了十多分钟才低头看石英表,讲台上却仍是空空荡荡。前排学生终于回过头来行注目礼:“辜先生,今天是不讲课了吗?”

  傅长章愣住,念念立时挣起,咬牙切齿地瞪着身边人:“当然讲,不过你们得先帮我清个场。”

  被恭请出校的傅长章迟迟没回过味来。身高始终停留在他下巴处的念念,一如既往不会掩藏喜悲,像年纪最小的妹妹。也就是别人喊她先生的那一刻,他才意会到,她也是会长大的。

  他来了几次,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她的住处也不好找,学校守口如瓶,像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后来有几个胆大的女学生凑到他跟前,暗指念念的情人身份:“这位辜先生比我还小两岁,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需要她的指点。非要有的话,大概也就是床上了吧。”

  傅长章含笑听完,没忘记道谢,女学生们闹着要他请喝咖啡,他也一一应卯。从咖啡馆出来,车子竟被人砸了个稀烂,满地碎玻璃拼出他一张哭笑不得的脸——念念脸皮薄,气急了,最多也就这样虚张声势地报复。

  翌日,他干脆将铁皮凹陷的车直接停在讲堂外。她最经不得起哄,果真乖乖跟了他走。

  她确如传闻所说脾气不好,挑三拣四,最后定了吃番菜,一本不厚的菜单几乎要被她翻出卷边。仆欧一脸为难,傅长章袖手旁观,就等她没好气地开腔:“拣最贵的上吧。”

  “听说你才给学校捐了三栋楼,不差这几十块的饭钱吧?”她明知故问,他抱臂徐徐点了个头,她便笑起来,“江左傅家果然精明,攻城先攻校,拿人先拿心。待到天下河清海晏,多的是被收买过的文人墨客会替你们掩盖曾经犯下的罪行。”

  他点了支烟,一捧火光揉在掌心,映亮他两道未展的剑眉。他面相天生忧郁,偏偏要笑:“掩盖有什么用,我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先前遇到念念那夜,他正被围堵在平邺如困兽,原本铁定葬身于此。可他胆识不凡,偏敢往闹市中去,恰逢公历新年,租界里的洋人斥资办晚会,人们都唱着苏格兰民歌围在一起跳舞,享受战争间隙久违的宁和,他便见缝插针地靠在百货店外的壁窗喘息。

  未几他回头,警觉的视线劈过两层玻璃,落在对角的少女之上。大街两侧华灯与火光交织,追逐着相继落入她的瞳孔,几乎到了流光溢彩的境地。

  念念一动不动地看他,待他绕至她身边,才知她不过是在看橱窗内的糖果,一面自说自话:“我想吃。”又侧过眸看他,仿若幼年时,“不是说给买吗?”没有暌违的感慨,平淡得就好像从未错失这些岁月,她还是那个全心依赖他的女孩。

  她的坏脾气源自他多年的纵容,几颗糖入口,又嫌腻,近前有人在卖银耳汤,她不肯要,非要喝几条街外的银针茶,他也答应了。

  他人高腿长,脚程也快,以远超她预计的速度折返,就见她正同追捕他的军官周旋。他当机立断躲进唯一可以藏身的长巷,后腳那位副官就跟上了,但他还是庆幸的——念念明知他去了三秋斋,却故意为他的敌人指了相反的路。

  直到他成功脱身,她冷下去的笑才让他意识到,看似阴差阳错,其实是她蓄意为之。

  一支烟燃到头,烧净了彼此各怀的心事。他替她要的是最嫩的和牛里脊,就怕她切不动,结果她果然还是切不动。他忽然想到什么,牵过她的手细看,又低头,下意识地要吻在她手心未愈的划伤上,她却嫌恶地缩回手:“堵校门,下馆子,接吻,接下来该是去饭店开一间房?傅先生,不必那么麻烦了。”

  话毕她起身阖上包间的门,旋即就开始脱外衣,解衬衫扣子。他好整以暇,并不阻止。

  她终于停手,仅剩的布料不足以遮蔽藤蔓般瘦削的四肢,经年未愈的烧伤狰狞刺目,每一道都是他无可消解的罪证。

  他猛地闭上眼去,她却笑了:“不是喜欢吗,怎么又不看了?”

  “六年前火烧济善堂,如今却四方奔走、积德行善。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拆穿你真面目的人会是我?”

  三

  从前的傅长章与念念一样,也姓辜。换句话说,平邺济善堂里所有的孩子原本都姓辜。

  苍生何辜,是济善堂存在于世的缘起。自前朝覆灭,战祸频生,政府朝令夕改,无数孤儿流离失所,幸有不留名姓的善人筹资,为这些孩子盖起一处避风港。

  傅长章初遇念念时,她正抱着空荡荡的糖盒站在济善堂的院外,比糖盒更空的是她的眼,黑到极致反而透出没有生机的惨白。孩子们推推搡搡,没人敢上前,傅长章自然也没有。

  他生来内敛寡淡,不会因为女孩可怜兮兮就心生恻隐——济善堂这所孤儿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

  不承想女孩主动上前圈住他的腰,横流的涕泗蹭了他一身。他这才发觉所有人都已统一阵线退后,徒留他站在最前方。这时再推开她就显得太残忍,于是他无奈地展臂,给了她拥抱。

  女孩已三岁,却不会说话,还有夜魇的症候。院长请来大夫替她诊病,得出的结论笼统却无奈——与至亲的惨死不无关系,她受了刺激,将人生的最初三年忘得一干二净。

  院长没办法,只将女孩丢给傅长章照顾,因她离不开他。而那时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起先被她黏得烦了,随口喊她黏黏,叫多了口齿发腻,也觉得不够体面,才改成了念字。

  念念是好人家的孩子,大概还算得上极好的那类。她来时所穿衣料经人勘校,是市价三十块一匹的散花洋绉,三十块,够济善堂十个孩子吃喝一整年。连她不肯松手的空盒也刻着洋文,是只在百货大楼里才能见到的高端货。富贵无忧于乱世而言不过是一枕黄粱,有时候傅长章会想,巨大落差之下的念念,其实比大部分孤儿还要可怜。

  济善堂无法顾全所有孩子,因而从来都是傅长章照料念念吃饭睡觉,教会她说话写字。她慢慢恢复娇养出来的天性,一等一的机灵狡黠,有时让他的一本正经无处招架。他气急了就会高声喊她的全名,辜念念,她吓得嘴一瘪,将哭未哭,却是他率先认了输,蹲下来背她上街,去看漂亮衣服和糖果,去看那些她本拥有、却又失去的快乐。

  但她其实很懂事,从不强人所难,只在除夕旁人齐家欢笑时,站在黑漆漆的玻璃橱窗前说了句“想吃”。傅长章却知她不是真想吃那昂贵的糖果,她只是想家,就算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也情不自禁地想要飨宴和昔年相似的甜蜜。

  他内心酸楚,竟比她还难过:“我会给你买的,我保证。”她转过脸看他,眼角挂着泪,嘴角却弯起来。

  她从来不问他何时践诺,因她信任他早已成了本能,连夜里都要触着他的额头才能安然入睡。不安的唯有傅长章,念念逐渐长大,再无人能忽略她与生俱来的美好,他一贯随和,关乎念念他却私心强烈,几乎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不让旁人接近,也不许她晚归。

  后来他相中一块缎子面,银丝刺着山百合,是她最爱的花。他悄悄去码头卸货,百余天来披星戴月、满手血茧,工钱却被流氓抢走,回到家中又见念念正被另一个大男孩死缠烂打。于是,他刚从外头打完一架回来,紧赶着又打了一架。

  挨完院长的训,念念红着眼跟在他后头,临到房门前却被拦住,她不明就里,哽咽着问他缘由。少年压抑的自尊和危机感彻底爆发,对这三个多月的去处和目的只字不提,变声完全的嗓音低沉得气势汹汹:“你管得着吗!我就是觉得你烦,辜念念,你真的很烦。”

  她在他狠狠摔上的门外号啕大哭,哭得他抓心挠肺肝肠寸断。声响渐歇了,他又惶惶不安患得患失。那夜他翻来覆去,久久望着悬在铁窗外的月亮,望着那团红黄的湿晕几乎要浸到心底去,于是他蓦然明白过来,从来不是念念离不开自己,而是自己离不开她。

  他趿拉着鞋跑出去,念念竟还等在门外,怀抱着不知谁送来的枕头,冻得泛青的赤足交叠摩挲,眼巴巴地小声恳求:“我就睡墙角,成吗?”

  他是拼尽毕生气力才没痛哭出声,而她踮起脚捧住他的脸,以额相触,一行水渍无声地落在两人之间。

  四

  “十岁以前,我从没想过会那样爱一个人,在那之后,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恨他。”念念将脱掉的衣物一件件穿好,笑意渐冷,“是我太天真。在钱权面前,情分和承诺都是可笑且不值一提的。”

  八年前,江左傅氏夫妇前来济善堂认亲,寻找他们因战乱分离的骨肉。时光久远,容颜难辨,凭据只有一枚嵌了猫眼石的玉扳指。傅长章听闻后取来小剪,将破旧的长衫内衬拆出一道缝线,当真就抖出了那枚扳指。

  傅氏夫妇喜极而泣,躲在傅长章身后的念念却脸色苍白。她因为预见离别,所以拼死拽紧他的衣角不肯让他走。

  他轻轻掰开她掐出血的手心,放在嘴角亲吻——她自小就爱娇,手臂额角但凡摔了磕了都会让他这样做。他唇上温热,承诺不容置疑:“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念念,你要听话。”

  她最听他的话,一等就是两年。两年后他终于回来,却带来一簇火,将济善堂烧为灰烬。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傅家遗孤。

  那枚玉扳指属于济善堂的另一个孤儿,那男孩曾对念念纠缠不休,后来死于一场伤寒,傅长章便将它占为己有。再后来傅家找来,他索性冒名顶替,享尽富贵荣华。可他也惧怕终有一日济善堂会拆穿他的谎言,怕自己再度跌落泥淖,所以狠下心来斩草除根。掌管平邺的宋司令闻讯后赶来救火,可为时已晚。念念是唯一的幸存者,却也落了满身伤。

  傅长章终于睁眼,叹息悠长:“可惜。”念念原以为他是想忏悔,可他的嘴角倏然抹平,眸中透出阴冷毒辣,“我还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呢。”

  他很熟练地单手上膛,气定神闲地对准了她:“先前你设法害我,我原以为你只是怨我这么多年没去接你,若你不知放火一事,或许我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惜了念念,人活着,首先要爱自己。”他笑着说完,然后扣动了扳机。

  从孤儿院走出的孩子,越体面越卑劣,越自信越多疑。他们自幼就知道如何伪装和掠取,若有富人来领养,他们不会将自己收拾得太好而显得矫揉造作,而是会暗自划破同伴的衣裳,让旁人丧失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们的心机永远藏在不为人知的深处,傅长章会为着试探念念设下陷阱,念念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事先收了她好处的仆欧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适时造出骚动令傅长章打偏子弹,她趁机逃脱,回到公寓踢掉高跟鞋,惊魂甫定地靠在门后喘息。

  一声清脆的“啪”令她几乎惊叫出声,顾瞻坐在扇形的光圈正中,指腹摩挲着灯绳开关。室内几番灭了又明,他也露出一个阴晴不定的笑来:“牛排味道如何?”

  念念知道在他面前撒谎无用,遂镇定地回答:“挺好。”

  顾瞻起身走近,烟味很呛,她下意识地退后,却被他制住了肩,然后他的手下移,慢条斯理地开始解她的纽扣,仿佛动怒。她不敢动,心肝脾肺都挤到一处,还能强撑着面不改色。

  衣扣尽数分离,他以指微掀那莹白的一线,未见春光却又忽地将手收回,倒退几步再度陷进沙发,险些失笑:“扣子扣错位了,没发现?”她大惊之下慌忙低头系扣,他就真的笑出来,“看来‘挺好的,还不止是饭菜。”

  身为宋司令的义子和钦点的继承人,数月前的雪夜,领兵搜查刺客的年轻长官正是顾瞻。起先他策马离开长巷,但很快选择折返,因为看见了念念——他不信任她,自他将她从火中救出起,及至送她去比利时留学归来,他向来读不懂她的心,却很不幸被她拿住了神。

  抱着糖盒的念念一贯地会撒娇,一会儿口渴,一会儿又说冷,要他回去取大衣。她的谎言比蜜甜,也毒过砒霜,那时他大概是昏了头,才会听信她的调虎离山。

  思及于此,他面色阴沉地问:“怎么,是我哪里满足不了你,你要去找旧情人寻快活?”

  她已将衣裳穿好坐到他身侧,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总该知道,背叛我是什么下场。”他冷笑,倒了杯白兰地,闭眼轻嗅芳香。

  她扑哧笑出声,是浑然天成的天真妩媚:“死呗。”

  五

  印了傅家长子照片的通缉令贴满平邺的那天,顾瞻开车送念念去学校,故意绕到先前她雪夜等候的长巷前。他回敬她的欺骗:“同样的错误,我从来不犯第二次。”他决意要为义父报仇,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念念不以为然:“宋司令亡故半年有余,别说你没证据,就算你能证明凶手就是傅长章,眼下华北多方争权,谁又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江左傅家?”

  “谁说我公布的罪名是刺杀宋司令?”他摘下鹿皮手套,五指嵌入她的秀发,下巴伏在她肩头,咬着耳朵说话,“我昭告天下的,是他傅长章,六年前火烧济善堂。”

  都说天网恢恢,那年顾瞻将她救出火海,竟也恰好目睹了纵火的元凶。

  “你恐怕不晓得,出资营建济善堂的无名善人就是我义父。撇开傅长章错杀恩人不提,一桩纵火悬案,上百条无辜性命终结在最热衷布施行善的江左傅家人手里。你猜,华北的万千百姓会怎么想?”

  消息一出,果真激起轩然大波,华北工厂全线停工,学校罢课。学生们集体发难,游行走了一拨又一拨,逼着当地政府表态,同江左断绝往来。

  从前华北和江左再如何粉饰太平、友好外交,都掩盖不了大争之世的尔虞我诈,暗杀宋司令便是江左傅家妄图吞并华北版图的第一步。群龙无首,华北内乱,也本就是傅家想看到的,而今撕破脸皮,他们就不再惺惺作态,索性毁掉和平条约,大举进犯。

  正当华北的每位军官都在为如何抗击江左联省的进攻而焦头烂额之时,顾瞻却说:“你们怎能忘记,傅家长子还在平邺。”这不是个体面的手段,但他说得毫无愧色,“听说江左 联军还有两百多公里就能抵达华北最南线,这可巧了,抓住傅长章,他老子每前进一公里,我就打断他一根骨头。我倒要看看,谁更狠。”

  风声放出没两天,江左的行军速度居然翻了倍,只因傅长章成功逃出了平邺,踪迹全无。

  顾瞻倒也不多失望,哪怕全华北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只有念念不笑,因为顾瞻的衿印被人盗走,签署文书放行通关都离不开它。顾瞻怀疑傅长章的消失与此不无关系,也因此怀疑她。

  “风雪追凶那夜,你聲东击西,只为了将好对付的副官留给他。后来我陪你上街买项链,你说那辆车里有你最恨的人,我便开枪打烂了车窗玻璃和铁皮,反而给了他防备我的警醒。可是最后呢,他却朝你开了枪,仅仅因为你知道他的秘密。”他拥住她的腰,彼此的眼睛距离不过三寸,他身上罕见的没有烟味,喷了香水,像是某种她熟悉的草本,语调也难得温柔,“念念,为了他背叛我,不值得。”

  “确实不值得……”她咬了咬唇,抬起头望着他,“从前的事,是我糊涂,只这衿印一件,我可不认。你外头那么多相好的,怎知不是她们趁你睡着摸了你的衣裳,回头却来怪我。”

  她话中带酸,他听进心里却是甜的:“嗯,知道了。”又莫名地说了句,“再也不会了。”

  六

  消息传到公寓时,念念正哼着小曲,第七次尝试着用烤箱做乳酪饼干。替顾瞻传话的新任副官姓李,脸色比她烤焦的面团还沉郁,吐字也浑浊:“长官出事了!”

  念念这才知道,昨夜有人伏击在夜路,将顾瞻的车炸得粉碎,所幸他跳窗的动作够快,勉强保住一条命。世事有正反,战争亦有明暗,明是沙场硬战,暗也逃不过谍战和行刺,谁都逃不过去。

  她在东洋医院的走廊等了半宿,没能见到重伤的顾瞻,淌眼抹泪的女人倒是见了不少。她们多是眼观六路的名媛或流连风月的交际花,因骤然被冷落而对念念怀恨在心,一口咬定她串通旧情人策划了这场爆炸。

  念念才不是好相与的,当下反唇相讥道:“是呀,等顾长官醒了你们去告状呀,看他信不信。”

  她没走两步,满手都是冷汗,却还能又笑着对紧跟在后的小李说:“带我去见炸车的犯人,害我替他背锅,看我不打爆他的头。”

  小李很听她的话,利索地开了九重牢锁,然后脊背忽地一凉,就听身后女子颤抖着说:“替我们开路。”

  她早有预料,顾瞻才不会大意到放任傅长章离开平邺。江左联军又行进了百余里,因此傅长章的四肢已被打断,遍体血污,不可能步行。念念一手拿枪指着小李,一手竟能将他整个架起,根据他指示的趁夜逃离。

  可两人体格毕竟太过悬殊,她狠狠摔倒又再度翻起,很快鼻青脸肿,滑稽得令他苦笑:“早说过,我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你不该和老天作对。”

  “老天最明事理,才不会让人承担不属于他的罪名。傅长章,我想方设法赶你走,你为什么要回来?你真是蠢透了。”

  烧毁济善堂的从来就不是他,那时他来接念念,还带着傅氏夫妇的嘱托——济善堂不仅是座孤儿院,这浇漓的世道早就没有什么纯粹的善念,营建济善堂的人还一直将它当作通敌的堡垒,藏密的暗库,有稚子无辜做挡箭牌,便没人去怀疑这背后险恶的真实用心。他要取得宋司令暗通外敌的铁证,可他才踏进档案室,外头就窜起滔天大火。上百条人命付诸一炬,他永远也无法说服自己释怀。

  “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吗?”她忽然止步,偏过头看他,眼中盈着一汪水,偏偏不落下来,“那么当年你顶替我,心甘情愿成为那对傅氏夫妇的棋子时,我是不是应该以死谢罪?”

  玉扳指是念念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遗物,就缝在她洋绉裙的内衬里。那年她哭哭啼啼地扑进傅长章的怀抱,狠狠地硌在他胸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孩有秘密。

  时常有不怀好意的人前来济善堂打听一个身怀玉扳指的孩子,旁人没注意,傅长章却留了心。念念的处境险恶,他只能全副武装拒绝旁人靠近。

  后来有个男孩想偷念念的衣服换钱,意外得到这枚扳指,念念不记得往事,傅长章也听之任之,因为他太早察觉到了危险。而当男孩无故病殁之后,他就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只将扳指缝在自己衣中,妄想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最后找来济善堂的夫妇是野心勃勃的傅家旁支,他们精明又愚蠢,压制不住江左闹哗变的老人,就企图找回本家的遗孤镇住场面。天底下又有哪对父母不知亲生骨肉是男是女,年龄几何?那骨肉团圆的苦情戏码落在傅长章眼中,成了他们图谋不轨的铁证。

  可他还是选择跟他们离开。如果是念念,他宁愿是自己。

  傅氏夫妇先是用他作幌子牵制江左,后来局势稳定了,又指派他去完成各种不可能的任务,意图令他意外丧命。济善堂的那场火,八成就是他们制造的“意外”。

  “我从没有丧失过记忆,我什么都知道。三岁那年爹娘将我从血光中推出来,要我永远不要提他们,更别回到傅家那个狼窝。那时眼看你被带走,我没拦住,后来又看到你被利用,注定要背上凶手的罪名苟活,我便没想着从那场大火里活着走出去。”

  陋巷背风,积雪难散,念念的膝盖几乎要陷进雪中,越走越慢,却还是不肯停。

  傅长章一直在笑:“真傻啊。”他原以为那发子弹足以令她寒心,将来他死了也不至于令她惦记。可他仍是不得不回到平邺,因为刺杀顾瞻是耐心耗尽的傅氏夫妇留给他最后的任务,他做了是个死,不做,离开平邺同样是个死。横竖没有生路,他怎能再连累她?

  点点星光霎时暗淡,因道路尽头另一簇腾起的火光忽然喧宾夺主,本该躺在医院的顾瞻站在一列卫兵之前。没有衿印失窃,也没有汽车爆炸,这是他设的局,要傅长章配合演的一场戏。他赌念念的心,可她还是让他失望了。

  失望透顶,怒极反笑,顾瞻冷视二人,却是傅长章先开了口:“我按照你给的路线履约来了,命你尽管拿去,但是君子一言,你得保证她安然无恙。”

  念念既惊且怒,瞳孔仿佛浇了火油,没有血色的俏脸也涌现出病态的红。那团火同样烧进顾瞻眼底,作威作福地顺延经脉而下,激起他一声笑:“傅先生,你确实是个君子,可惜圣人没教会你,千万不要和坏人做交易。你会后悔的。”

  顾瞻微抬两指,林立的卫兵齐齐将步枪上膛架在肘弯,对准了前方。

  “我成全你们,一起走吧,路上也好做个伴。”

  七

  很多年后,小李偶尔还会想起念念,她临死前将胁迫过自己的枪交付,还向他赔了不是。

  那两个已故的人都曾骂过对方傻,确实都挺傻的,小李想。

  后来顾瞻收复了四分五裂的华北行省,又将傅家打回了长江南岸,小李升官后离开平邺外任,临行前最后一次替顾瞻打理书房里的那株山百合。顾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忽然开口:“是不是仍觉得,我太狠?”

  小李惊诧地回头,一时竟答不上话。

  “只要杀了傅长章,我分明就可以永远同她在一起。只可惜,我从没兴趣强人所难,况且义父生前教我最多的就是心狠手辣,控制不了自己的弱点,那就毁了它。好比当初他知道自己通敌行迹即将败露,就一把火烧了藏有机密的济善堂。”他的目光转瞬冷冽,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来,“烂人。”

  小李吓得立时跪下,为他曾无意间看到的、却咬死不敢说出的秘辛——宋司令遇刺时其实并未伤到要害,是顾瞻在他挂的点滴里注射的毒,断送了他的命。

  “我杀他,大概算替天行道?”不待小李回答,他又说,“大概有一天,旁人也会因为这个理由杀了我。”

  “长官不是那样的人!即便是死,您也给了那两人最体面的死法。”小李坚持道。他仍记得多年前的那夜,步枪分明已经搭好,最后关头顾瞻却又作罢了。

  小李这样说,他倒是垂首沉思了片刻,才说:“她那么漂亮,又那么爱漂亮,死在枪子之下多可惜。”

  最初他救她,其实也是因为这样蹩脚的理由。那年他目睹宋司令的暴行却无力回天,济善堂中到处都是哭喊和惨叫,只有念念一动不动地站在火中,她的眼里没有光,那么静,却能折到人的心底去。

  后来他为避宋司令怀疑,送她去欧洲留学,再后来她回国,又见到了念念不忘的竹马青梅。人生匆匆二十余载,她在他身边的时光原来这样少。

  最后,他将那两人关押在不同的囚室,分别给了他们各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选了哪杯,剩下那杯就会送到另一人手里。

  于是小李明白了,他还是想赌,哪怕他早就知道结局已定。

  还会是怎样的结局呢?那两人傻得天造地設,活在世上的唯一信念都是将对方推出黑暗,又怎么可能放弃任何让对方活下来的机会。

  “所以他们都选了有毒的那杯,对吗?”

  顾瞻点头,手插着兜漫不经心地走向窗台,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银瓶里那株鲜妍的山百合。小李以为他会碾碎它,不忍心看,匆匆作别就此离去。

  可半晌之后,那朵花仍是美好地、安静地绽放在他手心。

  “不过,”他看着花,低声笑了,只是说给自己听,“两杯酒,哪杯真正有毒,我却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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