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战场上的隆隆战鼓声、战马的嘶鸣声以及将士的呐喊声,在经过了一天时间的消耗后,都渐渐沉寂了下去。兵刃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血红色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凛冽的西风伴随着黄沙,将天边的红日遮蔽成一轮红圈。杳杳将长剑收回鞘中,看着绘有“历”字的黑底龙纹战旗在风沙中高高飘扬,面若寒冰的脸上这才渐渐浮起一丝笑容。
这场以寡敌众的战役,她终究还是胜了。她召来副将卫沉央道:“明日班师,我先回漓城,这里交给你了。”
卫沉央方才正命人清点战俘,听她说完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将军是急着见二公子吧?”
杳杳原本清冷无波的眼眸中顿时染上几分温和,嘴角弯了一下。卫沉央又问:“可告知过历王殿下?”
“昨晚父王已经同意了。”她点点头,思绪却一时有所触动。
昨夜,父王姜渊将一卷暗红色的诏书及一个沉甸甸的漆木盒交给她:“这是婚书,这是聘礼。”他长叹一口气,紧闭双目,复又睁开,双手仿佛失去力气般垂落于身体两侧,矍铄的目光变得暗淡,像是在瞬间苍老了十岁,嘶声道,“这样也好,淑姬的女儿,孤永远都是你的父王。”
卫沉央见她忽然出神,推了推她。杳杳回过神来,冲他一笑,转身对随从说:“记得把我赢的那把玄铁匕首带上,这是送给二哥的礼物。”
二
七岁那年,杳杳一路颠沛来到父王姜渊的府上。
她的母亲昔年与父王有一段露水姻缘,得知父王已有妻室后不愿为妾,独自扶养她长大。后来母亲不忍她跟着自己受苦,便在一个夜晚,让她带着信物踏进了姜府。
在她年幼时,王朝覆灭,群雄逐鹿,确实可以称之为乱世。那时姜渊还不是历王,起兵多年有了一定的势力。她被寄养于主母周氏名下,杳杳此名乃母亲所取,姜渊没有改。她自此成为姜家的六小姐。
杳杳自知与府中众人格格不入,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一向深居简出。直到有一日,姜渊的死敌趁其在外带兵围了漓城,眼看难以守住,周氏便趁夜带着儿女由亲兵护卫出城。但这番仓促的逃跑,没有人知会杳杳。
黎明之际她在奴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醒来。她想如果上天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学好武艺,好好活下去。
在她脑中一片混沌的时候,忽然有人拉着她跑,一直跑到府中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才停住。杳杳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却还不忘抬头辨认来者:“二……二哥?”
竟是姜家嫡出的二公子姜晏。
“二哥可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杳杳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与姜晏不过在每日请安时遇见,从无私交,自然不会傻到认为他是故意来救自己的。
姜晏扭头去看外面是否有人过来,并未回答她。忽然间,他朝杳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拉进旁边的房屋内。这里是厨房,厨子早已不知所终,姜晏环顾四周,抱着她躲进了一个大米缸内,并顺手将木盖子盖上。
杳杳躲在姜晏的怀中屏气凝神,她听到屋外响起许多脚步声,进入屋内,随后又出去,有人喊了声“没人”。她还听见有人高声道:“仔细了找,若抓到姜渊的儿子,将军重重有赏!”
脚步声渐渐微弱,姜晏一只手微微撑起木板让她透气,低声自语道:“也不知我这条命价值如何。”
杳杳松了一口氣,突然间闻到了他身上熏衣用的清香,清幽而淡雅,她不识品种,只觉得极舒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男子抱在怀中,即便是兄长,这般亲近也使她有些窘迫。
“你是我的妹妹,难道不算是贵重的东西?”
“二哥此话当真?”杳杳瞪大了眼睛,红着脸抬头看他,随后又皱眉道,“不对不对,杳杳不是东西……不对,我的意思是,杳杳是人,不是东西……”
姜晏不禁发笑道:“行了,我先带你出去。”说罢他起身一手掀开木盖,一手抱着杳杳跨出米缸。
“二哥,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她抓着姜晏的手,被方才的慌张惊了神。
“不要怕,这是姜家祖宅,有退路。”
姜晏带着她从密道中一路疾行来到城外,这正是周氏昨晚出逃时走的路,但在出口处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位护卫的身影。姜晏不禁疑惑于母亲是否发觉了自己的无故消失。他猜测母亲是知道的,但她一生育有三子,最看重的是长公子姜昱,最疼爱的是五公子姜晟,她绝不会为了次子而赔上其他儿子的性命。
姜晏低垂眼眸,掩下内心的思绪,道:“走,二哥带你去找父亲。”
二人边打听边走,大户人家的公子出门哪里想到要带银两,姜晏只好当掉了自己的玉佩换取微薄的银子,杳杳也当掉了钗子和耳坠,这样才能买到热气腾腾的包子。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都饿着肚子。
有一夜他们宿于荒郊,杳杳在梦中醒来,见姜晏在月光下背对着她,正想叫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支削好的木钗。姜晏动作轻柔地替她戴上:“姑娘家岂能一样首饰都无,这算是为兄赔给你的,将来等你及笄了,送你更好的。”她在那个清冷的月色下,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二人一路半饱半饥,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姜渊。最后杳杳实在走不动了,姜晏咬牙背起她,一步一步走进姜渊的大帐中。
后来姜渊率兵重新夺回了漓城,而后自封为历王。杳杳在姜府长到十四岁,精心研习武艺。就在那一年,长公子姜昱死在战场上,姜晏由从前默默无闻的二公子一跃成为历王的嫡长子。她也自请入军中历练,跟随姜渊南征北战多年,从一个小小的校尉逐渐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军。而姜渊,隐隐有一统天下之势。
姜渊见女儿年纪渐长,为她议亲,但是一连三位未婚夫的暴毙给她冠上了“克夫”的恶名。姜晏开玩笑说,或许她就适合在军中待着。
杳杳每每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追随姜晏的呢?大概就是那个月夜,他将木钗簪在她的发间,眸中倒映着月光更显纯粹。她在那一刻明白,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光。
三
杳杳一路风尘赶回漓城时已是深夜,她没有惊动守城的士兵,而是借着绳索与匕首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城墙。然而,她从墙头跃下,尚未站稳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姜晏的等待使她惊喜地喊出声来,惊动了半睡半醒的士兵。她只好为自己的一时兴起寻了个借口,说自己故意检查城防。姜晏在一旁温和地为士兵开罪,她立刻顺坡下驴,临走还不忘吩咐将她留在城外的坐骑送进王府。
回到府中,一连数日杳杳都没怎么看到姜晏。她清楚他心忧之事,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姜渊回来就会自立为帝,届时,姜晏与素来受宠的姜晟之间免不了一番冲突。当初姜晏把她送入军中,他说自己先天体弱不宜习武,希望她能为他挣来兵权。这些年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在朝堂中私结重臣,为的就是这太子之位。因此,对于她此次率性早回,姜晏心中是不悦的。
有一天,她偶遇行色匆匆的姜晏,拉住他低声道:“二哥莫慌,我有把握让你被立为太子,只是我们将来……”
姜晏微微蹙眉,显然对她的话不甚信任,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二哥还有事先去忙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杳杳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垂眸掩去失落,余光却瞧见附近凉亭边有道身影。那是姜晟在看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
军中耳目通过飞鸽将历王姜渊遇刺的消息传给了杳杳,她跌碎了茶盏,眼前蓦地浮现出那人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抚摸她发丝的温柔模样,呼吸一窒。但她知道如今还有要事,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起身去找姜晏。
“这些年我虽然一直有所准备,却仍旧羽翼未丰,千算万算没料到父王竟一时疏忽被宵小之徒刺杀!”姜晏随手抄起了一个茶杯摔倒地上,双目染了些血色,显出几分狰狞,“父王与母妃向来偏爱阿晟,兵权定交于他,我有何胜算!”
杳杳微低着头,敛目,看他发怒却并不接话。她很清楚,外人眼中温文尔雅的二公子,实则韬光养晦多年,有着问鼎天下的野心。
待姜晏冷静下来,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我说,父王的兵符在我手里呢?”
姜晏原本暗然的眼眸中顿时亮了起来,他忽然大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父王这般疼爱你,杳杳,为兄果真没有白疼你。”他拉住杳杳的手,急道,“我的好杳杳,快把兵符给我,我要去找父王的大军。”
“二哥莫急,兵符就在我这里,我陪你去找军队如何?我为你打下这江山,如何?”杳杳反握住姜晏的手,笑靥如花。
姜晏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是他立即笑道:“有杳杳陪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那将来又待如何?”杳杳忽然松手,状若无意般轻抚今日特意簪在发髻上的一支镂空飞凤衔珠金步摇,这是姜晏当前送她的及笄之礼。
“为兄自然记得。”姜晏笑着在她的脸颊印上一吻。杳杳红着脸低下了头,却没有避开。
她拿下步摇,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一个檀木盒中收好,抬头对上姜晏含笑却有些焦急的面容,柔声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走。”
但是,当他们带着十余亲兵趁夜色来到城外时,却看到姜晟带人拦在了前面。杳杳借着月色一看,大概有五百余人。没想到姜晟竟私蓄这么多亲兵,她对姜晏道:“二哥带五个人先走,我挡着他们。”
“你要多加小心。”姜晏沉吟片刻便点头答应,欲策马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可否先将兵符给我?杳杳,你信我。”
他的眼神温柔似一泓清水,杳杳恍然间看到了昔日那个少年在月色下对她说:“二哥將来会把最好的都给你,杳杳,你信我。”
她从怀中掏出了兵符,递到姜晏手上。就算是他的画饼,她又如何不信?
杳杳扬起手中长剑,一马当先,冲入姜晟的人马中一阵厮杀。她感到有鲜血溅到自己的衣服和脸颊上,那是方才被姜晏吻过的脸颊。虽从军多年,这种血液的黏稠感仍然使她厌恶。但她依旧不管不顾地挥着剑,数百人的军阵,硬是让她从中间贯穿,杀出了一条血路。
她目送着姜晏离去,勒马横剑,拦住了想要去追的人,对着铁青着脸的姜晟朗声笑道:“五哥,你失算了。”
姜晟气得浑身颤抖,咬牙道:“给我追!”
杳杳不知道自己支撑了多久,姜晟似乎是又调来了援兵,她身边的亲兵一个一个都倒下了,只剩下她一人。她中了一支箭,坠下马来,却还是竭力翻身避开攒刺下来的戈与矛。她一手折断那支箭,一手用剑防卫。她一直守着路口,任何试图想要冲过去追赶姜晏的士兵都被她砍下了头颅。
她估计姜晏应该远走,这才且战且走,退进了城郊的树林中。这一天的黑夜格外漫长,好久都没有天亮的迹象,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渐渐耗尽。不远处传来姜晟的怒吼:“给我杀了她,重重有赏!”
在战场上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有一次她身中十余支箭,若非姜渊请来名医差点不能成活。但是只要为了姜晏,她的二哥,她姜杳杳,无论如何都能再重新握起剑。
树林的尽头是一片荒地,再往前就是断崖了。杳杳紧紧握着剑,殷红的血从剑身滴到脚下的土地,她周身散发着凌厉的杀意,使众人不敢近前。她明白已退无可退,纵身跃入万丈深渊。
四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童稚的读书声传入杳杳的耳中,她感到自己浑身痛到了骨子里,却费力地睁开眼,想要看看是哪家夫子,竟然教孩子念这首悲凉忧怆、感慨生死虚无的《上东门》。
“将军,你终于醒了。”卫沉央从屋外走进来,喜出望外地递上一杯水。
杳杳扯出一个笑容,轻轻呷了一口,道:“沉央,多谢了。”
她知道,卫沉央尽管迟来,却一定能看到她留在崖边一块岩石上的记号。这是战场上同生共死多年的默契。崖下是碧潭千尺,她在坠下之前服下一颗药丸,许多次她都是凭这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军营救治。这次同样,她在深水中等到了卫沉央。
她姜杳杳,从来都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
她随后见到了借宿给他们的主人一家,怀着某种希冀,她将那妇人打量良久,却失落地垂下眼眸。随即她在心中自嘲,怎么会因一首诗就胡思乱想?
《上东门》是她的母亲郑淑姬最喜爱的诗,她的名字便是出自其中“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一句。这是百余年前一位诗人写的,那时同样也是民不聊生的乱世,诗人自京城的上东门向外眺望,见到城北墓地一派荒凉,遂心生感慨。而她出生那年,正是母亲人生中最无依的时候。母亲对这首诗感同身受,给她取这名字,不只是对人生生死无常的感叹,更是对父王的一种埋怨。
其实,当年姜渊的确说服了周氏娶她为平妻,可那时她心怀怨气,带着杳杳躲了起来。杳杳七岁时回到府中,他还想把她也接回去,但是杳杳骗他说,她死了。她也不知道母亲如今在何处,只记得母亲最后对她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收回思绪,正欲闭目休息,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檀木盒不见了,不由慌张地大声喊道:“沉央,我的盒子,你有看到我的盒子吗?”
说着,她不顾浑身伤痛起身下床,想要冲出去,卫沉央拦住她,从怀中掏出盒子:“别找了,在我这儿。”
杳杳急忙抢过盒子打开,见那支镂空飞凤衔珠金步摇好端端放在里面,终于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卫沉央请主人一家出去,关上门问道:“这支凤钗从何而来?或者说,你想要做谁的皇后?”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做阿晏的皇后。”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卫沉央不敢置信道:“你疯了,你是他的妹妹。”
杳杳轻轻摩挲着金凤步摇,道:“等他做了天子,他说我不是妹妹,我自然就不是了。”
她不是姜晏的妹妹。这是她十四岁那年,姜渊在长子姜昱逝世的夜晚,喝醉了酒告诉她的。
当年,郑淑姬是司徒之女,才名远播,姜渊是将军之子,眼见王朝百病沉疴,心怀壮志渴望改朝换代。其实姜渊一直钟情于这位蕙质兰心的闺秀,怎奈她小自己数岁,她尚未及笄,他便遵从父命娶了妻。后来郑司徒遭奸佞诬陷革职,在与家人回故地的途中遇上山匪。那时距这个王朝覆灭还有两年,贼匪四起,各地起义不断。姜渊早已离京起兵,正好驻扎在附近,听闻郑家被山匪灭门,还将郑淑姬掳去,一怒之下带兵平了那个山寨,并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她。大夫说她已经怀有身孕,小产可能导致终身不孕。
“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在她醒来后,我趁醉宿在她的房中,让她以为怀是我的骨肉。我让她等我来接她,可我最终还是负了她……”
她還记得自己当时如遭雷击,跑出了房间,步履慌乱,最终还是去了姜晏的房中,啜泣道:“杳杳不是你的妹妹。”
姜晏用衣袖拂去了她的泪水,她怀着半是忐忑半是希冀的心情,听到他在耳畔轻声说:“那正好,我将来娶了杳杳,如何?”
这支步摇是姜晏送她的及笄礼,他兑现了自己年少时的承诺,更是第一次完完全全向她昭示了自己的野心。
后来,在她的第三位未婚夫暴毙后,姜晏主动前去向姜渊坦白。姜渊虽愠怒,却禁不住杳杳苦苦相求,终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杳杳留在这户人家养伤。当时在门外念书的孩子叫全儿,梳着双髻,清秀可爱。他最喜欢趴在床边与她聊天:“姐姐,卫哥哥说你是个将军,真的吗?全儿以后也要做个大将军,上阵杀敌。”
杳杳摸摸他的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是啊,不过杀敌这种事还是交给哥哥姐姐吧,等你长大了,一定早已是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
她十四岁上战场,初衷固然是为了姜晏,但多年跟随姜渊,她才渐渐明白,身为将军,一生戎马,不过是为了保天下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让小如全儿这样的孩童能够平安长大。
五
原本属于姜渊的军队由姜晏率领,步步紧逼将姜晟困在漓城。
漓城地牢内寒气很重,常年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地上铺着厚厚的石灰,石灰上是荒草垫子。
“现在把遗诏交出来,我立即放了你。”姜晟冷冷地看着蜷缩在垫子上的那个人,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血肉模糊的双手无力地垂着,赤红的血流了一地,浸入枯黄的草甸之中,早已干涸。
“看样子,你已是穷途末路。”那人一动不动,只是有声音传出,带着一贯的傲气,说出的话却能恰如其分地激怒姜晟。
“姜杳杳,你看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不是喜欢姜晏吗,你觉得他还会再看你一眼吗?”
躺着地上的杳杳似乎被这句话所惊,手指轻轻曲了一下,身子就开始缓慢地蠕动了起来,像是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雏鸟。
“当初,你们所有人都嫌我是乡下来的粗野丫头,只有他,把我当做妹妹。”她缓缓睁开满是血痂的眼,嘴角因说话牵动伤口而感到痛楚,“如今他要赢了,而你只能在这儿,求我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试图用遗诏保命。”
她在一个夜晚趁卫沉央熟睡之际,不告而别去寻姜晏。途中,她被姜晟的斥候卫队发现。她旧伤开裂,终是不敌他们人多势众,力尽被擒。姜晟想杀她,为了保命,她告诉他当时父王除了给她兵符,还有一卷空白遗诏,但她不说在何处,便被关了进来。她每日拿石头做记号,算来已经半月有余。
“你常年带兵在外不知道,姜晏也不告诉你,他早就和苏家的小姐苏瑾来往密切,如今更是在军中就娶她为妻,你的付出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姜晟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拽起她的头发,迫使她看着自己,她身上的伤口顿时渗出血来。
杳杳不理会他的激怒,笑了起来:“可是他要赢了。”纵然是这般狼狈不堪,她的眉眼却难掩姝丽,眼神也仍是傲慢与凌厉。
姜晏终于开始攻城。姜晟将命人将已无法站立的杳杳架到城墙上,试图逼迫姜晏退兵。历王妃周氏曾经为他向姜晏求过情,却被姜晏软禁。
时隔数月,杳杳终于再次见到了姜晏。她原本已经充满希冀的双目,在看到他身边一个白衣女子的时候,旋即又暗淡了下去。她本不信姜晟的话,以为姜晏是为了权势才去结交士族之首苏家,可他这般素来谨慎的人会将女眷带上战场,不仅说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同时也是在告诉众人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姜晟只要求他后退三十里,放自己一条生路,就放了杳杳。而他面上应和着,猝不及防间对着城楼上的杳杳射出一箭。没有人预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除了杳杳,因为她的目光一直都系在姜晏身上。她看到他挽弓,搭箭,一气呵成,她竟从来不知姜晏的箭术如此了得。
羽箭直直朝她射来的时候,她看清了姜晏眸中的深意——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可是,她姜杳杳怎会这般轻易死去。她垂下眼睑,趁两边押着她的士兵发愣之际挣脱束缚,将身子微微一伏,竟生生用牙齿咬住了这支羽箭。
有鲜血从干裂的泛着唇皮的嘴里涌出,她跌跪在地,将羽箭和血一并吐到地上,褴褛的衣裳被风吹得左右飘忽,而她只是竭尽全力挺直了身子,冲姜晏弯起了嘴角。
阿晏,我还要做你的皇后,还要与你共赏这大好河山,我怎能在此时死去。
六
这世间许多事,大多都不会尽如人意。
姜晏做了大历王朝的皇帝,而杳杳没能成为他的皇后。虽然卫沉央与随从乔装成姜晟的士兵,在最后一刻将她救下,但是她陷入了昏迷。
姜晏偶尔会来看她,坐着对她说会儿话。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很累,好好休息。”他边说边轻抚她的发丝。
杳杳终于在姜晏举行登基大典的前一日醒来。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双腿残废无法站立的事实,素来凌厉的眼中充满大片大片无助的茫然。
她被封为镇国长公主,身着华服坐在一旁的椅上,看着姜晏牵着苏瑾的手登上台阶。苏瑾头戴九龙四凤冠,发髻上簪着一对凤凰展翅嵌玉金步摇,那是她曾经的梦想。可惜她的那支被姜晟搜出,早已不知丢在了地牢的哪个角落。
她看着高台上那个丰神玉立的男子,试图将他与昔日那位少年的形象重合起来,却悲哀地发现他们竟无一点儿相似之处。
因此,当卫沉央将自己在地牢找了许久寻到的那支步摇交给她的时候,她将它放到一旁,对他说:“沉央,我们成亲吧。”
卫沉央也不诧异,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好,我带你走,我只希望你将来能过上随心惬意的生活。”
杳杳明明笑着点头,怎知鼻尖一酸,忽然就落下泪来。
而姜晏得知后却冲进她的宫殿,对她冷声道:“孤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嫁人,也不愿娶我。”杳杳眸中一片清寂,“当年我那三位未婚夫的死,不都是你干的好事?阿晏,凭什么?”
“阿晏,”她继续道,“当年你回到姜府带我逃走,是不是觉察到父王对我的偏爱,试图以此获得父王青睐?”
姜晏微愣,被窥透内心的隐秘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哥死于战场,是因为战马忽然发疯。我留意到你在那段时间曾给养马小厮家中秘密送去财帛无数,是不是你命人动的手脚?”
“那晚你让我把兵符给你,你是不是已经想让我死了?”但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她看着姜晏一言不发面色铁青的模样,心下了然。
姜晟最后被他一剑刺死,其他庶出的兄弟亦悉数被鸩杀,周太后为此日夜悲泣。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将来的结局。
翌日传来卫沉央的死讯。姜晏设宴邀他,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最后他失足跌入御花园的池中。
杳杳正在缝制嫁衣,闻言一针将手指刺出鮮血。也没感觉痛,因为她深知卫沉央因她而死,愧疚早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撕碎了嫁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姜晏,你欺人太甚。”
七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杳杳闭门数月,在皇后苏瑾诞下皇子后,邀请姜晏赴宴。
姜晏只身一人来到她的宫中,所有宫人都已被遣走,他再往里走,却险些被花园中的璀璨华光迷了眼。池中放了百盏花灯,花灯上插着红烛,烛光映亮了园子的每一寸土地,灯影绰绰,似乎连中天的明月也失了色。
他走进池边同样燃着花灯的小亭子,只见杳杳独自坐在凉亭中,桌上没有任何菜肴,只摆了一壶酒,两盏酒杯。
杳杳身着一袭红色金丝织锦长裙,裙上绣着栖枝鸾鸟,上缀珍珠,裙边绣着曲水缠枝莲纹,简洁却不失雍容。没了前些日子那般病弱,气色显得好了许多,原来是她已精心上了妆容。眉间黛色浓淡适宜,瞳仁中倒映着款款燃烧的红烛,白若凝脂的肌肤更加衬出了涂了胭脂的唇的娇媚。一头青丝高高挽起,斜插着一支镂空飞凤衔珠金步摇。
“杳杳,你这是在做什么。”姜晏皱着眉头走上前。
“你看这红烛,是新婚之夜才用的。有你,有我,有红烛款款,你知道这是我盼了多少年的场景吗?”杳杳以袖掩唇,轻声道。
“你疯了。”光影斑驳,他的脸被映得晦暗不明。
“阿晏,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仿佛没有觉察出他的不悦,而是笑着为他斟酒,“我不喜欢杳杳这个名字。‘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杳者,冥也。天底下从日的字有这么多,她偏偏给我起了这有昏暗之意的名。我这二十多年来,做出所有糊涂的决定,都是在夜晚。”
包括下定决心追随于他,把兵符交与他,多年来一直相信他。也许还包括今晚。
姜晏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却只是拿在手中,她见状又是一笑:“怎么,怕我下毒?”她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酒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也毫不在意,“大历固然不需要一个废人做皇后,但这不是你不娶我的理由,阿晏,你说你对我是不是过于心狠?”
“你就这样安安分分待在宫中,就算没皇后这个名分,你仍旧是孤最宠爱的妹妹。”他说着话,却还是没有动一下那酒杯。
“我喝给你看。”杳杳试图伸手去拿,却因为距离过远而从椅子上跌落。姜晏下意识地丢了酒杯去扶她,不料胸口一阵刺痛。
她将自己的金凤步摇刺进了姜晏的胸口,有些疑惑道:“你为什么觉得问题出在酒里?”
步摇刺进去三分,她忽然停住了手。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剧痛,姜晏的匕首已深深没入她的小腹。
这是她当初送他的那把匕首。
杳杳松了手,惨然一笑便倒在姜晏的怀中。姜晏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杳杳自始至终没想过真的要他死,反倒是他,杀了她一次又一次。
“其实,我没有骗姜晟,父王的确给了我一份遗诏。但不是空白的,是赐婚诏书,聘我为姜家媳妇。”杳杳忍着痛,脸色煞白,一双漆黑的眼却是专注地看着他,“不过没关系,你别怕,我已经把它烧掉了,你既无心娶我,杳杳也不是非嫁你不可。”
她颤抖着手将步摇拔了出来,只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她费力地将它插在发髻上,对着姜晏挤出一个笑来:“其实在沉央死后,我有过反心,但是我不舍得。”
姜晏的心腹主要是文臣,而她在军中颇有威信,若振臂一呼,姜渊的旧部定有大半归附,届时立小皇子为帝,她做个摄政的公主亦未尝不可。可这大历的江山,是父王和她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她实在不忍心再起兵戈。
她舍不得这天下,更舍不得他。年少时积累起来的喜欢已经渗入骨血,因此她宁愿死在他手中。
杳杳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涣散,可她忽然不想死了,她答应了卫沉央要过上随心的生活,答应了全儿要给他一个平安和乐的盛世,也答应了母亲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她数次濒临死亡,但这回真的要死了,并且也做好了死的准备,却发现还可以给自己找好多活下去的理由。
姜晏感受到自己怀中的人正在渐渐冰冷,嘴唇嗫嚅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后,他抬头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我的心腹之患,就这么没了?”
他在这满园烛光中意识到,往后这云谲波诡的朝堂上,再无人能够让他安心地交付软肋,再无人愿意为他舍了性命冲锋陷阵。他曾说要将最好的都给她,但他食言了,明明是她一步步将他推上了最尊贵的王座。
他轻抚拍了拍杳杳的脸颊,低声道:“傻丫头,你就这样永远睡着,多好。将来不要再为别人奋不顾身了,也希望将来,你再也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
红烛静静地燃烧,滴下烛蜡如同垂泪的眼眸。这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花灯熄灭后整个园子渐渐沉寂下来,唯有亭中还有最后一支红烛飘摇于风雨中。
姜晏偏头看它,烛光使他的眉目显得迷离而悠远。忽然,他伸手拂灭了这支红烛,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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