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传说与胡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谁说这座山的鸭子能吸取天地灵气特好吃?别说鸭子了,鸭子毛都没见一根!
这年头当厨子不仅需要天分还得需要体力,黄天天花了七日外加半条命才爬上这座据说人杰地灵的大山,两脚早已被磨得长满水泡,皮掉了两层,别说跑了,就是走路都是步步惊心,所以被一只彪行巨熊追上后,她觉得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装死!
说装就装,黄天天当即刹住脚,毫不迟疑地仰天一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可刚摔完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哎哟,给酒楼常年供熊掌的小哥是咋说的?是面朝天还是朝地来着?
在大熊嗅着她的脸时,黄天天真是要哭了,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她明明是来找鸭子的,为什么也要落得如此下场!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际,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悠远的清鸣,仿佛来自远处,但又盘旋在耳侧,那本垂涎欲滴口水直流的黑熊骤然一顿,扑在脸颊上的腥臭气倏地消失,黄天天半睁开眼,这才发现那熊已经忙不迭地夹紧屁股滚走了。
咦——怎么回事?
她尚魂不守舍,愣愣看着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打量她的青年是从身后那迷蒙的山雾中走出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气质清越,容貌更是端丽奢华得仿若天人,一身粗布麻衣的装扮也丝毫不掩华贵之气。
青年似乎见她满身泥泞,却没有扶起的意思,只是撑着头,满脸狐疑。
“喂,你干吗要舍身喂熊,你是学佛之人吗?”
黄天天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如果艳福也是福气的一种的话,那么她已经很没用地被天降横福砸得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她扶着树站起来,一边手忙脚乱擦掉脸颊的泥巴一边道谢,青年摆手示意无须谢他:“姑娘自救得当,无须谢我。”
咦,难道装死是真有效?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感觉
“当然不是,姑娘你身上味道那么难闻,大熊应该不好吃这口的吧。”
……好吧,虽然美人说话有点堵心,但人家眼神清澈坦诚,也毫无讥讽之色,看样子还真是肺腑之言。
这位黄天天进山后唯一遇到的大活人自称姓秦名翎,黄天天在山里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得知青年是住在灵山南边的村民,常入山里采药熟知山中情况,黄天天这下提起了精神,忙问:“那小哥你可知道灵山的鸭子在哪边?哎,不瞒你说啊,东边那几个湖我都找过,可一只野鸭都找不到,可真是愁死人了!”
她并没注意到,秦翎在她提到“鸭子”二字时,眼中一瞬间闪过的警惕。
“你……找鸭子做什么?”青年声音清和,似朗朗山风。
黄天天理所当然地笑:“当然是做烤鸭呀!”
“……”
“小哥住得偏可能不知,我们京城黄家的烤鸭可是天下一绝呢,所有鸭子都用梨木烘烤,那叫一个皮脆肉嫩,当今太后都喜欢得不得了呢,咦……小哥你这是不舒服吗?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吹嘘到一半,黄天天这才发现在前方领路的青年双眉紧蹙,暗藏一股阴郁之色,但很快,青年就恢复如常,甚至提出不急着回去,可以捎带她入山找鸭群。
“既然姑娘手艺如此非凡,那我也想尝尝看呢。”
青年皮笑肉不笑地邀请,黄天天喜上眉梢,她本就不是心细如发的人,毫不犹豫地跟上青年的步伐——
如果她再细心些,也许会发现为何山路泥泞,而青年草履上干净得纤尘不染。她看着青年优美的背影穿梭在林间,乌发随风而动,古韵雅然,像一幅名家挥毫而出的水墨画。
而不知道,她在看风景,风景处的人同样在看她。
只是风景与陷阱,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二
山中多精怪,随夜而现。
——《灵山县地志》
黄天天挺不好意思的,她其实特想问问“哥们儿你是不是迷路了”,毕竟这都走了大半天了,越往里走丛林越密,鸭子都活在水边,而再往前似乎都是密林,哪儿有湖泊的影子?
“姑娘莫担心,再往前些就是了,我自幼就在山里长大,总不会连这点路都不识得吧?”青年肤白似美玉生辉,倒比皇家贵族大宅里的公子还要雅致:“说起来,京城离灵山远得很,姑娘为何千里迢迢来这边……找鸭?”
“一言难尽啊!”黄天天唏嘘。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的京城说起。
话说如今烤鸭界风云变幻,新人辈出口味多变,但当之无愧被大家誉为烤鸭四大家的只有邓宋黄王四家罢了,这四家烤鸭各有千秋,比如邓家的火候是一绝,黄家则酱料妙哉,虽偶有争生意的时候,但总体还是相安无事风平浪静的,谁知今年皇宫一道圣旨成了搅屎棍——
“当今圣上说接下来太后六十大寿要上烤鸭?,还要看谁家最好吃,夺魁的要赐天下第一烤鸭牌匾,你说说,这不想点办法怎么异军突围?”
就在黄家愁眉不展之际,黄家年过八十的老太爷拄着拐杖出来,说办法他有。原来老爷子当年曾在灵山迷路时随手抓过那儿的野鸭子,据说不仅肉质极其鲜嫩,吃下后丹田一股热气涌上,而后耳聪目明,能看清十几米外树上趴着的夏蝉。
说完,老爷子一扔拐杖,顺手就来个凌空劈。
“瞧!只要皇上太后吃了那鸭子,腰不疼气不喘身体倍儿棒,夺魁非我们莫属!”
“呵呵,原来如此。”
青年诡异一笑,步伐越来越快,黄天天小跑跟着,也许是她眼花,否则青年怎么忽然就没了影,正糊涂着呢,忽然间她脚下一空,原来那老树根盘生而成的地下竟是个陷阱,她整个身子当即下坠,直接跌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洞里——
躺在洞底即将失去神志的一瞬间,黄天天似乎看到了那洞口……
不知何时冒出的鸭子们正一个个探着脑袋似在看她,而青年鹤立鸭群地站在其中,眼神冷酷,仿若审判。
“爹,娘!”恍惚间,青年似乎在对鸭子说话,“抓走二婶子一家的,肯定就是她!”
黄天天知道自己这下完蛋了。
人家在山里,遇到的都是狐精,她可好,直接遇鸭精了。
鸭子也能成精吗,那修炼成人的鸭子,岂不是鸭神?
而从五岁起就开始跟着家里人学刨鸭烤鸭的自己,手上究竟欠了多少条鸭命……黄天天表示画面太美轮美奂,她不敢数。
昏迷前的那一幕并非幻觉,秦翎已将洞口封好盖上由硬竹交错而成的顶盖,并且随时都有四只鸭子守护着东南西北四个角,一个时辰换一次班,不仅严谨,还很毒辣,一次黄天天试图往上攀爬,被发现后一公鸭子用喙直接啄上她的脑袋,那疼得她全身一麻,脑袋拱起了老大的包。
“嘎嘎!”
看她不老实,鸭兵鸭将很快带着青年过来,秦翎褪去了之前温文尔雅乐于助人的假面,手里戒备而警惕地提着之前搜走的,属于黄天天包袱。
黄天天脑子一蒙,亏得她很小就在酒楼跑过堂特会看人脸色,慌不迭地奉承:“这,这位英雄,不,大王,鸭大王,鸭仙——您来啦?”
……可为什么任何称呼,只要前缀换上“鸭”这一字,就会整个格调全无呢?
狐仙与鸭仙……这格调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这位鸭大王对旁枝末节的称呼并不在意,仍然死死地用眼神盯着她,好像要将她碎尸万段,黄天天心虚地别开眼,悔得肠子都青了。
青年引路的那一途,她总觉得气氛不大活泼,她又是个喜欢与人唠嗑闲扯的性子,于是添油加醋地讲了她黄家做的烤鸭,是如何如何牛掰……
“小哥你可知道,咱黄家烤出来的鸭,可不是一般的鸭,那都是咱养鸭房的人专门填出来的,你不知道填是什么吧?”
她很有点爱卖弄地晃头晃脑:“就是宰了把血放后,全身抹作料,再涂一层野蜂蜜,还要在腿骨下面开个小口插气管打气,鸭子才丰满肥嫩,滚圆油亮呀!烤鸭可不能单吃,最好配咱黄家的酱料,裹在我擀的皮里,咦,小哥你真没事吧,脸色好差!”
现在想想……人家没当场了结了她,都算仁至义尽的了。
下一刻,黄天天脸色突变,因为她看到对方从她的包袱里,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你们凡人。”青年的声音毫无起伏,似压抑着万般伤痛,“残杀我族人,吃我族人的肉,还喝我族人的血……”
谁说不是呢,鸭血什么的,也是黄天天比较偏爱的菜色呢。
用来炒鲜嫩,用来涮火锅更是妙绝,死到临头,黄天天还在瞎想。
“居然就连它们死去的身体都不放过,做成……做成这种样子!”
青年悲愤,他指的是黄天天藏在包袱里,每天只舍得闻闻,偶尔吃一口配干粮,跋山涉水的必备之物——板鸭。
鸭子看板鸭,就像凡人看僵尸是一个道理。
黄天天倒吸一口冷气:“不不不,鸭大王明鉴啊,这个是别人硬塞到里头的,我可没碰过!”
“那翅膀跟左腿是怎么不见的?!”
“那——”黄天天急出了一头汗,“那是耗子啃的!”
青年冷笑,前些日子他二婶子一家八口趁他没注意出去偷偷浪,二婶一家灵智开得慢,平时做什么都慢其他鸭一拍,他循着气味在山上找了好几日,只找到一地鸭毛,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而在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黄天天。
一个残杀了无数他族人的,可怕残忍的女人。
“你说过,凡人吃烤鸭,会将我的族人片成一百零八片,对吧。”
黄天天赔笑,打了个哆嗦。
秦翎手里捧着那只板鸭,素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族人残缺的躯体:“我知道,你们人间也有句话,叫以牙还牙。”
三
以牙还牙……
难道是要将自己也片成一百零八片吗?处境虽然很危险,但黄天天观察了几天,意外地发现这位鸭大王居然有某种程度的洁癖。
人有三急,万物都得吃喝拉撒,黄天天想出去透透气,就说总不能让她把三急都处理在这儿吧,她凄凄切切哀求完,没想到秦翎真让她上来,黄天天还记着秦翎放的狠话,很是心有余悸地解释。
“大王,您要真敲我的牙,一句话,我张着嘴等您!”
说罢,她立即信誓旦旦地张口,示意自己投降以及悔改的诚意。
其实黄天天是故意的,鸭子嘛,一般就爱吃些小鱼小虾的,但她注意到青年几乎只吃些新鲜果子,还很喜洁,日日沐浴,一头长发打理得乌光发亮比京城锦绣绸庄做的缎子还润泽。
于是,她一方面料想对方成语水平不高,一方面她被关了好几天,臭得令人发指,张大嘴哈出热气,青年捂着鼻子避开好几步,一脸忍无可忍的样子。
她见秦翎回头,对隔壁鸭窝里隔空喊了声:“爹,娘!我带她去洗洗,去去就回。”
两只鸭子昂头,嘎嘎嘎。
黄天天简直风中凌乱,都说虎父无犬子,她不敢怠慢,朝这两只鸭子规规矩矩鞠了个躬,暗暗试探:“大王呀,怎么没见您爹娘化成人形呢?”
秦翎拎着她的手略略一顿,神色稍黯:“族人之中,只有我能化人形。”
黄天天当即拍马溜须:“哇!那大王不愧是鸭中豪杰,天生王者!”
灵山常年山雾弥漫,难得有个艳阳清澈的天,小溪边上波光粼粼,不远处还热闹地开着不知名的花,黄天天大有再见天日死后重生之感,青年不愿用手再碰她,站在岸边一脚把她踹下溪中,黄天天本身长得不赖,洗干净后又是一条精精神神的好汉,她怕洗久了项上人头不保,粗粗收拾了一番,换好衣服赶紧回去。
秦翎有一瞬间的晃神。
由于青年长在一群鸭子中,只偶尔见过灵山周围村落的村妇,而洗干净的黄天天脸颊白皙丰润,一身草木清香,五官灵动活泼,在秦翎贫瘠的认知里,黄天天一跃成为最漂亮的女孩子。
原本只是中等偏上的黄天天,莫名由于没有参照物,居然成了美人。
……哼,最毒妇人心,越漂亮的女孩子,就越狠毒。
想到族人们在凡间受的苦遭的难,秦翎狠狠别开微红的脸。
一旁小心翼翼不知哪里又得罪鸭大王的黄天天内心凄凉。
哎,烤过的鸭就是欠下的债,这得还到何年何月才能还清啰。
灵山这个地方,现在正处于山中无老虎,鸭子称霸王的时期。
由于有秦翎的存在,这群鸭子霸占了山里最好的水源,最丰茂的地头,一次几只鸭子奉命带黄天天出去放风,意外撞上那只追过黄天天的黑熊,鸭与熊狭路相逢,当时黄天天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这是披着熊皮的羊吧,就没见过哪只熊胆小如鼠成这样!
鸭兵鸭将冲着熊屁股消失的反向狠狠嘎嘎嘎,很是得意。
……被放着风的黄天天表示,她一点逃狱的想法也没有,真的。
人是逆来顺受的生物,在秦翎明确表示黄天天那么皮糙肉厚,他一点兴趣也没有后,当晚黄天天才睡了个踏实的觉,不至于做翻来覆去做被人放在炉子上炙烤,翻来覆去涂蜂蜜还被片成一百零八片的噩梦。
当然,黄天天也不可能会注意青年说到皮糙肉厚四个字时,言不由衷的神色。夜晚的灵山静谧而安宁,空气香甜清新,一轮冰盘似的银月遥挂天边,黄天天睡在稻草铺成的小窝里,枕着胳膊,正睡得熟,忽然耳边春雷般炸响起无数只鸭子聒噪的叫声——
也许是近墨者赤,她怎么觉得这群鸭子是在商量着什么要事?
她的预感没有出错,鸭子也是有立场的,两边旗鼓相当地各嘎半天,一直没出声的青年一抬手,卡在洞上的竹板瞬间消失。
“别吵了,救二婶的事我一个人下山就好了,人间危机重重,你们若跟我出去,万一被歹人害了怎么办,况且——”
秦翎指了指洞里的女孩:“有她带路,我不会有事的。”
四
给秦翎报信的是住在山里的那几只大山雀。
据它们所言,前几日在树上歇息时看到秦翎二婶子一家几口在南边一处小湖里玩耍时被几个山民抓了去顺路要捎带到城里去卖。
山雀们叽叽喳喳说:“大王您跟着咱走,咱记得买您二婶那家的房子!”
黄天天在一旁好奇:“大王,它们都在说啥呀?”
秦翎:“哼,问这个做什么,你们凡人难道是见到什么都想吃吗?”
黄天天忍了,她本想回一句可不是,油炸大山雀也是极美味的呢。
两人下了灵山,山雀在前面指路,黄天天不动神色地想,秦翎有法术在身,她可不能硬着来,但只要进了城就好办了,她偷偷看了眼身边的青年,秦翎正聚精会神听着山雀的描述,时而蹙眉,时而思索,俊朗挺拔的模样让不少路人纷纷伸颈侧目。
秦翎毕竟生在灵山长在灵山,没见过世面,是个实打实的土包子,又不懂怀疑,黄天天稍有不注意,青年带的路费——那一大包野山参又被人忽悠少了几根。
“没人骗我,若真算起,还是我占了便宜呢。”青年有理有据地表示,“看这四只木鸭子雕得栩栩如生,尾巴的颜色跟我娘的十分相似,四只鸭子,我只用了七根人参,凡间的人啊,也不是都像你一样可恶嘛。”
黄天天:“……”
好吧,黄天天第一次遇到被骗了还帮人家数钱,还数得乐呵呵的主。
这是秦翎第一次到京城见识到这万千繁荣的世界,街两旁全是鳞次栉比的楼宇,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他其实对什么都好奇得紧,却又天生持重,尽力稳重地不四处张望。
最后山雀落在一户朱门豪宅门前的石狮子上。
黄天天是地道的京城人,光看这大门雕花材质,就只主人非富即贵,多半是朝中贵人,一般这种人家每日的食材是专门有人送上门的,千里迢迢从灵山拐带鸭子的事……
“是吃饱了撑出来的闲吧!”黄天天小声质疑。
别以为山雀听不懂人话,几只小家伙围着她打转,有什么东西倏地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黄天天脸颊上。
……真勇士,能直面淋漓的鲜血,几坨鸟屎算什么。
黄天天淡定擦脸,一旁,侧身掩藏在对面街道一角的秦翎对黄天天说:“没错,我闻到二婶子它们的气息了。”
还气息,您确定不是鸭骨头架的气息吗?
秦翎闭着眼,京城嘈杂的环境让他有些不适,但他很清楚地感知到二婶子一家现在并无性命之虞,暂时没有成为黄天天口中的鸭骨头鸭架子鸭脖子。可救人容易救鸭难啊,要把一串鸭子救出府而不被人当贼子打死,这个难度其实不亚于去深宫里剪一把皇帝的龙须。
“刀山火海,也要把大家带回去。”回到客栈,青年盘腿坐在榻上,他眼瞳深黑,清澈得没有杂质,“因为我们是家人。”
黄天天暗中腹诽,但同时,她又忍不住有些羡慕。
羡慕那群鸭子,有秦翎这样靠谱的家人做依靠。
黄父有一妻三妾外加一大帮外宅,苦苦耕耘数十寒暑,没一个能生儿子,而女儿当中,也就大房生的长女黄天天能吃苦学手艺,可毕竟是女儿,黄父怕尽数相传后万一女儿出嫁,会将秘方告知夫家,所以黄天天再悉心打理家中事务,祖传的手艺她也只能学得七八成。
“如果这次你能为家里争得荣光,以后你就是家里的主事。”
出发前,父亲在祠堂里,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做出承诺。
商人重财轻别离,黄家也不例外,黄母难掩激动地握紧女儿的手细细叮嘱,她不受宠又如何,以后老爷百年之后,那帮小的不还是要在她鼻息下讨生活?
“天天呐,以后阿娘可都要靠你了,你可不能输啊!”
黄天天苦笑着应下:“知道了,娘。”
其实一开始黄天天从京城出发时带了六个家丁,个个彪悍有力,常入山打猎经验老到,但在入山后不久便全部走散了,留她一人漫无目的地找路,如果不是遇到了秦翎,她早就成熊下亡魂了。
“嘿嘿,大王你跟你家里人关系可真好。”
提到家人,秦翎五官更加柔和起来:“嗯,我刚刚出生时与其他兄弟姐妹长得大相径庭,我又丑又大,吃得又多,毛还稀疏,完全不像它们娇小可爱,可爹娘还有二叔二婶都没嫌弃我。”
秦翎的童年是在其他小鸭子的讥讽嘲笑中顽强度过的,其他鸭子啄它,爹娘会赶紧护在它面前,二婶会偷偷给它塞小虾,二叔则教它如何耍阴招啄走坏小鸭。
甚至在一天清晨,它愕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人形后,大家对它依旧那么呵护。
能包容自己的瑕疵与异常,这样的家人,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
第二天,假扮成给府里厨房送新鲜蔬果的两人推着小板车混进了府里。
原来这府里住的是当今礼部侍郎王大人,这王大人喜好书画尤其爱画野鸭,故下面的人就投其所好,四处搜集野鸭供这位大人临摹作画。
所以秦翎二婶子一家被慧眼识鸭的王家小厮一眼相中,不远万里带回京城,如今就在西北书房外头的人工池里。
秦翎见到亲人一时情绪激动,黄天天生怕他贸然上前露了馅,赶紧上前扯了扯他的手,这时几个丫鬟正巧经过,见他们是手牵着手,笑着骂了句。
“断袖年年有,今儿特别多。”
做小厮打扮的黄天天:“……”
秦翎还低声问:“袖子不还很结实吗,哪里有断?”
对,没断,断的是她的神志好吗!
黄天天扶额低叹,拉着秦翎商量怎么互相配合将那几只鸭子不着痕迹地鱼目混珠出去,秦翎怔怔地听完,脱口而出:“你……你真愿意帮我们?”
黄天天讪笑:“大王您说的哪儿的话,我这不想将功赎罪嘛,这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您看,我这不把刀都放下了吗?”
进了京城后能趁机逃走的机会不是没有,毕竟她可是老油条,秦翎这个连路都不识的,出门就被人哄骗钱财的家伙玩不过她的。
可一想到这家伙人生地不熟,还要去拯救一大串鸭子,就莫名放心不下,好像心底某处被揪着扯着,奇了怪了,自己在操哪份闲心。
明明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个杀鸭不眨眼的凶残刽子手,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在府里一处僻静的书房内。
“来来来,国师定要看看我新画的野鸭戏水图如何?这鸭是下官府里家丁从灵山捕回来的野鸭,极其聪慧机灵,瞧这蓬松的羽毛与质感,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呐。”
梨花茶案的另一边,半开的窗棂旁,转着茶盏的人银袍白发,但容貌又极其年轻俊美,正是当今权倾朝野的国师。
他的视线没落在王侍郎捧着的画上,而是透过半掩的窗,堪堪落在远方,笑容悠远,但又志在必得。
“呵呵,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五
二婶一家平安找回,黄天天已经将功赎罪完毕,可以自行离开了。
“我们也要启程回山里了,你……你也回家吧。”秦翎快速地看了黄天天一眼,垂下眼,道,“其实来京城几日,我看到四处都有卖鸭子的人,我说你是大魔头,其实你不是。”
自由来得太仓促,黄天天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衣裳,秦翎就将她的包袱完璧归赵,她拎着包袱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秦翎盯着她的眼睛,掩下一切与怅然若失有关的迹象,说:“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乱跑进大山了。”
黄天天从侧门回到家中已是夕阳将落的时辰,她一路恍恍惚惚,整座黄府没有因为大小姐的失踪而冷清萧条,反而是大厅里意外热闹,主位上是她爹,但旁边却不是娘,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娃脖戴金项圈,她爹乐呵呵地接过男孩,像是捧着黄家的命根子。
而黄天天一人背着包袱,夹在笑声阵阵的人群中,毛骨悚然,却又冷静异常。
还是眼尖的四姨奶奶先一步叫了起来:“大——大小姐回来了!”
合家欢的热闹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嗖地浇灭了,黄天天迈过门槛,一步步进去,扫过在座所有人的脸,最后落在黄父那强撑微笑的脸上。
“喀,喀喀,这不是天天吗,你,你怎么回来了?”
是啊,她是不该回来的。
在她看到那几个进山后就人影全无的家丁,如今一个不落地站在父亲身后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该回来的,在父亲提出要她进那座崎岖难行又危险重重的灵山时,她就应该想到其中蹊跷。
“恭喜父亲。”她笑,“是外头养的生了儿子吧?不过看您肾虚多年菜刀都抓不稳,这娃可得验明身份,若戴了绿帽子可就贻笑大方了,哎,您想这天想了多久?山里的老虎尚不食子,而您,果真是禽兽都不如。”
几个姨奶奶你应我和地上前劝说,她们说天天你也别怪你爹了,这祖传的手艺怎么能交给女孩子呢,你爹对你够仁至义尽了,让你进山是看得起你啊,这几年你管事,肯定也没少捞油水吧,你爹都不会计较的,看,还给你准备了一百两银票,当你的嫁妆呢!
痛到麻木,便是冷静,黄天天给他们一个讥讽的笑,如同看一出荒诞的闹剧,她只问:“我娘呢?”
抱着男孩的女人怯怯地回:“太太说要清新礼佛,去凉山寺上长住去了。”
黄天天挺直着身子,绝不在这帮人面前露分毫的痛,这儿没有父女情亲,没有血浓于水,有的只是一场蓄意已久的谋杀。
她接过银票,所有人暗松一口气,黄天天指头用力,干脆地对半撕开了那张银票。
“你,你别不识好歹!”黄父脸面全无,大叫着拍案而起。
黄天天转身向屋外走去,背后的一切似乎都与她再无关联,她仿佛做着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她为了博得父亲一个赞许忍着手抖去杀鸭,那时她才几岁,鸭子嘎嘎地叫,凌乱洒落的血染在厨房后院的石板上。
夜晚,母亲会抚摸她的脑袋,夸她做得好,她颤抖地点头,说:“母亲,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得更好,让阿爹喜欢咱们的!”
以为努力,再努力,就会博得别人的喜欢?
这真是天底下最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既然是家人之间,又何须用博得二字?
可以博得的,是财,是物,却不是感情。
黄天天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黄府的,她能感知胸腔里憋住的血,慢慢涌上喉,舌尖一股腥臭,有什么人从对面街头朝她跑来,很急,很慌,好像很关心她一样。
“黄天天!黄天天你怎么了——”
不会是他的,他已经陪着家人回灵山了,怎么会回头找她呢?
鲜血喷涌,她尽情地笑,形同行尸走肉地跪在地上。
她二十年为之付出的镜花水月是如此一场笑话,为什么她自己不能笑?
而那个人猛地拦腰将她抱起来。
“喂!你欠我的还没还完,别想着那么简单就死去啊!”
六
不知沉睡了多久,再度醒来时,入眼的是在黑暗中迷蒙跳跃着的火光,她虚弱地睁开眼,与正试图将薄被拉上的一黑羽鸭子四目相对。
“嘎嘎嘎!嘎嘎!”二婶子是只细心的鸭,开心地扑了扑翅膀。
这是间残破的小土地庙,秦翎抱着干草从外头匆匆赶回,他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断地试探她的温度,给她喂参汤,用衣服还有干草将她捂得紧紧的。
“睡吧,有我守着呢。”
黄天天答非所问地望着一边:“我没家了。”
秦翎瓮声瓮气地批评她:“谁说的,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自己,家就永远都在,再说,你,你要是……”
噼里啪啦燃着的火光映红了一半脸颊,秦翎无措地斟酌用词,一旁的二叔二婶看不下去了,嘎嘎地骂他胆小。
“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他声音越发小了,眼瞳上是一层淡淡希冀的光芒。
“也可以来灵山。”
黄天天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可你之前还嫌我是女魔头。”
秦翎局促地笑:“但你已经改过了呀。”
就在这时,本来安静的夜忽然被一阵狂风搅乱平静,乌云几乎是眨眼间就遮蔽住月光,本来就破旧残缺的瓦片晃荡跌落,动物有灵性,几只鸭子收紧翅膀靠在一起缩在角落,秦翎伸出手按在黄天天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庙外越发雷声轰鸣,他小步靠近门外,忽然一阵金光随风刮入,光芒大现刺得人双眼发黑,黄天天叫了声小心,但已太迟,那束金光直直打进秦翎的心口,力道之大,将秦翎的身体甩面团似的被拍在墙上,顿时墙面全碎,秦翎被坍塌的石墙砸了一身。
黄天天大惊,仓促地扑向秦翎,却被人从后面按住肩膀,只是轻轻地一按,她就全身无法动弹,眼前的人白发银袍,逶迤的长发在金光下飘若流云,深邃无波的眼神里是让人战栗的绝情。
那群躲在角落的鸭子们虽然发着抖,但还是从里头冲了出来,嘎嘎叫着守在秦翎面前,最大程度地展着翅。
“嘎嘎!”
秦翎眼眶湿润了:“二叔,你,你们别管——”
见到这幕,白发青年露出一抹无趣的笑。
“还以为是珍品呢,不过如此罢了,如果不现出真身让我觉得有趣些,这个姑娘我就拿回去炼丹啰?”
秦翎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漫天的灰尘中,他没有畏惧,但无论他如何施展都没有一招能近敌人的身,白发青年单手挟住黄天天,只以单手轻松应敌:“啧啧,就这样而已?”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白发青年笑着一跃,竟升至空中,天上的一切风云雷动似都受他操控,秦翎仰天长啸,激得方圆数里的飞鸟受惊惨叫,但停在空中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
“呵呵?就这等本事吗?”
为什么不行,明明在灵山里,哪怕是最强壮的老虎都经不住他的声音,但为什么现在自己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见那人带走黄天天,不行,她已经受了伤,再禁不起一点事——
怒火腾腾烧起,烧得他全身寸寸经络都辣得要断裂,再淋漓的暴雨也浇不熄这份愤怒,庙外苍穹尽在暴风雷电控制下,仿佛压得极低,要将奔跑的青年压成一点渺小的墨迹。
暴雨雷电中,被四处乱窜的气息冲击得几乎昏厥的黄天天听到身旁的人喃喃道。
“飞吧,飞起来吧……我的兄弟。”
就在这时,雨雾凄迷的林间凌空飞啸起一阵清鸣,鸣声震天,一束耀眼的红光划破幽暗,直冲九天云霄,如盘古造天地时第一抹太阳,光芒足以炙烤一切魑魅魍魉,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瞬间震破苍穹雨雾!
红光散去,伫立在五彩万千的祥光中的,是一只璀璨至极,翼若垂天之云,即将展翅的火凤!
七
很小的时候,秦翎就发现自己与其他小鸭子是不一样的。
秦翎个头大,尾羽的毛也红彤彤地往上翘,羽翼宽,不似别的小鸭那么小巧可爱,兄弟姐妹排排站跟爹娘下湖时就数自己最扎眼,叫声也难听,只要一开口,附近鸟兽皆逃散——
住在水塘那边的一家总笑话秦翎:“你真丑!一定是捡回来的。”
秦翎很自卑,因为自己不仅丑,声音可怕,还总犯饿,它很害怕自己再多吃一口,爹娘就会真的不要它了。
“胡说,老七就是咱一窝的,我看着老七破壳的,再胡说就揍你们哦!”
大哥二哥护在它前头,哪怕它们自己的身躯,也只是那么小小嫩黄一点儿。
每次被家人这样维护,都让秦翎觉得好温暖,好愧疚。
它每晚都对天发誓,它要快点长大,长成能好好保护大家的模样,回报这份爱意。
秦翎的确是在这窝鸭子蛋里破壳出世的。
只是,它是从天上掉进窝里的——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它那粗心大意连自己怀孕都不清楚,把蛋当屎凌空排出的母亲。
“其实,七弟也不是第一个遭殃的。”白发青年很愧疚,作为在人间寻找各位弟弟多年的大哥,他甚至无偿交代出自己曾经悲惨的童年史。
“七弟在鸭窝里长大也算很幸运的,我当年还是一个蛋时滚进了猪窝,一直……”
黄天天表示她懂了,过去太残酷,请别再揭自己的伤疤了。
从猪圈里飞出的大哥秦烽是最早化形的凤凰,在那之后,秦烽一直在人间寻找流落九州的兄弟,由于生长在他族之中,这些凤凰化形需要更强的外力刺激,褪去凡骨,真正成为遨游九天的王者。
“我一直在观察,等着有什么人的出现能让他真正在乎。”
“哎哎!?”黄天天睁大眼睛,“他在乎我吗?”
秦烽止步,这是仙岛的一端,凤凰木上栖息着一只瑞气腾腾,身姿优雅华丽的火凤,正是前日因为耗尽精力变形而陷入沉睡的秦翎。
“他在不在乎,为何不等他醒后,自己去问呢?”
等秦翎醒来,黄天天也压根找不到机会去问这事了。
因为这家伙一看到自己庞大的身躯,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中。
“怎么办,又变胖了,那么大,窝里根本容不下我了。”秦翎很忧愁,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雀跃。
“不胖不胖一点也不胖!”黄天天赶紧安慰,“大王,你现在是身材最标准的凤凰!”
“凤凰是什么?”秦翎皱起好看的眉,死活不肯变成原形,“我要做鸭子。”
都要离开仙岛了,秦翎还记恨着秦烽装成坏人掳走黄天天的事,倔强地仰着头,被黄天天暗暗戳了半天,才硬邦邦道了声。
“哼,我走啦,如果黄天天喜欢的话,我会偶尔带她回来的。”
花草喧闹的路途,总会因为某些人的陪伴而显得别致而可爱。
一高一低的身影晃晃荡荡地走在花影扶疏间,黄天天狐疑,这是回灵山的路吗,不是吧?
秦翎仰着头:“还有好几个兄弟没找回来,我去看看。”
哦哦,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身体多诚实啊!黄天天笑着跟上去,牵住对方的手。
“那我们一起去吧?”
他紧紧回握,嘴角噙笑:“嗯!”
家永远都会在,正如希望,于人世间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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