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浮的传说里,思念太长,绊住了双脚,魂灵会来不及去往别的地方。
·一·
明后睡得不沉,隔着朦胧的光晕,能清晰地看见梦里那个敛眉临字的人。
她只看到他的侧脸,那垂下的长睫,像是用黛墨逶迤晕染出的一痕,沉静得令她失神。她眨了眨眼,然而,只是瞬间,他的身影便倏忽不见。空洞的白光朦胧的梦中,一只背有红痕的画眉扑棱着翅膀飞来,在她眼前盘旋,鸟喙一动,竟是在说——
“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为了让心上人经过,有人就化身石桥风风雨雨地等。”
真奇怪。一只鸟怎么会这样问她?这明明就是……就是谁曾这样问过呢?
她猛然从梦里醒了过来。
日光透窗而入,一片和煦明亮里,明后挥退侍女,披了件外衣,独自倚在窗棂。
“扑棱……”
不远处的花树上,一只背有红痕的画眉鸟在树枝上蹦跳。她方推开了窗,它啁啾一声,就衔了一朵花扑翅飞来,将花扔在了她怀里。它收翼停在窗棂上,歪着头,轻轻啄着她的指尖。
明后一怔。梦里那只画眉与这只一模一样。而且没记错的话,六年前她从御浮远嫁到夙盛,一路在她的车辇旁翩飞不去,之后又一直留在夙盛皇宫中的,可不就是这只画眉?
心头一动,她刚脱口道:“你是……”却被侍女骤然打断:“娘娘,陛下来了!”
今日是夙盛国君康帝迎丞相之女谢氏入宫的日子。六年前明后嫁与康帝,虽一直对康帝礼数周全,却始终态度冷淡。康帝为她空置后宫六年,终究拂袖新娶,她点头说“好”,又推说身体有恙,就不再到场观礼。
此时康帝应是忙着迎接谢氏,可他怎么又行色匆匆地到辜兰殿来了?明后看着康帝,不解其意。
康帝身上衮服未换,气息不稳,却一把紧攥住她的手臂,目光深深,欲说什么却又一言未发。
她疑惑:“陛下?”
他陡然放开她,平复着气息,脸上露出怒极的神色:“皇后可知道?谢妃入宫途中,一只画眉鸟忽然向她扑过去,差点伤到她!”
她还是觉得奇怪:“那陛下此刻该陪在谢妃身边才是,来妾这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更深,隐隐有比脸上更盛的怒意。盯着她半晌,他冷然开口:“让嫔妃为禽鸟所惊,皇后不觉得是你未曾安排妥当吗?”
他逼近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扑棱……”窗外,那只背有红痕的画眉鸟展翅飞过。
“陛下?”明后惊讶地发现,就在看见那只画眉鸟后,康帝的神色猛地大变,竟不禁倒退半步,眸中分明有惊悸之色一闪而过。他的目光霍然攫住她,就这么死死地看了她良久,而后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明后不明所以。还是一旁的侍女凑了上来,轻声向她解释:“听说陛下近来一直在做一个噩梦,梦见一只背有红痕的画眉鸟在向陛下索命。”她觑着明后的神色,“之后陛下会在梦里喊一个名字,叫……阿幸。”
阿幸。
明后心上一窒。她以为她已经忘了这个名字。
·二·
宁熙十三年。
“父皇久慕御浮威仪,特遣祁康来朝……”大殿上,自夙盛远道而来的贵族少年依御浮之礼,向危坐龙椅的天子熙华帝下拜。叩首的刹那,后殿一阵轻微的珠帘响动,几不可闻。
十七岁的公主明安着一身侍女的襦裙,拨开珠帘,悄悄向前殿看去。
少年被赐平身,长身玉立于大殿之上。天子问询时,他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一问一答间,他忽然侧头,朝明安的方向笑了一下。他那一双眼,明亮而慧黠,向着她得意地弯起。
她大怔,继而大羞,忙放下珠帘转身便跑。
她提着裙裾,一路奔入自己的息纭殿。转了几个回廊,明安停下脚步,抬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日光从半开的窗扉照进来,拥着雕花几案前执笔写字的少年。深浅光晕里,少年的眉眼朦胧柔和,只长睫黑得出奇,像是用黛墨逶迤晕染出了的一痕。
听见了推门的声响,少年长睫轻颤,抬眼看了过去。唇畔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对着明安轻声道:“殿下,你回来了。”搁了笔,又问,“夙盛国的康王有趣吗?”
“嗯!”明安凑到少年身侧,兴奋地比画着,“阿幸,原来夙盛竟有那么出色的人才!”
少年阿幸静静听着明安的聒噪,眉尖一动:“殿下你还是第一次这么称赞一个人呢。”长睫微颤,他别过头,“殿下,你不是说,阿幸在这里替你抄书临字,你一路走到大殿,会把太傅交代的功课背熟吗?”正说着,他翻开《六韬》中一页,“殿下,你背到哪里了?”
“……”
阿幸起身,也不看明安一眼,自顾自收拾了几案上散落的纸笔字帖,将《六韬》端正放到最中。明安闻弦歌知雅意,默不作声地坐到几案前,低声诵读起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窗外缓风轻送,檐前一溜铁马叮当作响,惊得几只画眉鸟扑棱飞起。
阿幸是获罪的医官之后,明安自幼体弱,他甫没入宫中,便被派去调理她的身子。只不过留在息纭殿的时日越长,明安就越喜欢让他做些别的事情,比如替她抄书写字,比如陪她说话做事。
此时阿幸轻轻将茶放到明安手边,书房外突然有宫人来禀:“康王遣人送礼给公主。”
原以为会是什么珍稀器玩,拿到手上却只是薄薄一张花笺。明安心下奇怪,展开花笺一看,忍不住又惊又笑。
“阿幸,你来看看!”明安把花笺递到阿幸眼前,又去翻他才收拾好的字帖,拈了他们两人书写的纸,“这个康王,他的字迹和你一模一样呢!”
阿幸仔细一看,目光一滞:“殿下说错了。阿幸是仿着殿下的字迹。”
明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应该说,康王的字迹,是和殿下的极像。”
·三·
康王写了一张花笺,仿的是她的字迹;而在珠帘后偷看他时,他仿佛知道是她一样,转过了头,向她笑了一下。
明安收了花笺,目光仍在《六韬》的文章上,却不禁心如乱麻。她的功课终究没能背下来,第二日太傅抽查,她结巴了半日,仍挨了几记戒尺。
阿幸见她一整天赖在榻上,平日喜欢的吃食也没动多少,便叫她出去走走解闷。明安胡乱应了,起身唤人时,袖口处却轻飘飘地落下一张纸。
侍女鱼贯而入,阿幸不动声色地踩在那张纸上。等侍女拥着明安出去,他才俯身拾起。只瞧了一眼,脸色骤然一变。
当晚明安用了晚膳,忽然出声叫道:“哎呀!我忘了太傅罚了我抄书!”她觑着一旁的阿幸,“要抄的太多……阿幸你帮帮我?”
阿幸定定看了她须臾,笑着答:“是。”
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明安装模作样地抄了一页纸,偷偷瞥见阿幸坐在几案前敛眉书写。她咬了咬唇,陡然放下笔:“阿幸你先抄着,我坐着腰疼,出去走走就来。”
闻言阿幸笔一顿,头却未抬起,只淡淡道:“静女其姝,俟我红墙。明月三更,慎莫或忘。”
明安推门的手一僵,回身不可思议地盯着阿幸:“你怎么知道……”
阿幸从怀中摸出拾到的那张纸:“寻常的公子佳人传情达意不算异事,可夙盛一向对我朝虎视眈眈,若是夙盛的康王递了这么一张纸给我朝公主,难免会招人多想。”
他抬头:“殿下,你不是出去走走,你是要去赴康王的约。”顿了顿,他笑,“明知道阿幸会阻拦,所以想要借抄书把阿幸支开。可是殿下,你很喜欢康王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明安无言以对。今晨课后,有她不认识的小宫人伺机递给她一张纸。她展开一看,虽心烦意乱,却总不忍拒绝。而她一不小心将那张纸遗落,竟被阿幸拾到,还把纸上内容一字不差地说出。
明安咬唇,百般懊悔。
阿幸不再看她,埋头静静抄书。
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抬头,对上明安歉然的双眸。她的手上,托着一盏清茶。
每次她自觉做错了事,都会这样。
阿幸接过茶,轻轻一呷。刚放下茶盏,手劲却骤然一散。他心知不对,可也止不住地软倒在几案上。明安她……竟在茶盏上抹了药!
“阿幸……抱歉,我还是想去。”
夜已全然笼罩,约定的红墙近在咫尺。墙下,芝兰玉树般的人负手背对着她,她听到旁边树上的一声画眉鸟鸣,婉转动人。
她没有问他是怎样从驿馆到的内宫,以前她身子不好,连宫里都不许多走动,然而这夜,他会带着她去见识宫墙外的天空。
天明时,他使了点伎俩送她回宫里。她一路跑回息纭殿,怀中揣着买来的竹根抠的小盒子,盘算着用这玩意补偿一下阿幸。可推开书房,雕花几案前端坐着的,却是——
熙华帝,她的父皇。
阿幸不在房里。昨夜她和别人疯玩之时,软倒在书房的阿幸被突来察看的帝王撞见,杖打一百,罚去了藏书的万卷阁。
明安怔怔地听着父皇的训斥,拿着竹根小盒的手越捏越紧。在父皇喝问她“知错了吗”时,她眨了眨眼,忽然抱着竹根小盒大哭起来。
·四·
自从谢妃入宫被画眉惊吓,康帝也夜夜梦见一只画眉前来索命,康帝遂下令,整座皇宫不得再有一只画眉。
明后扶着侍女的手,沿一道宫墙徐行。康帝命令虽下,她窗外的那只画眉却仍在她身边徘徊。宫人不敢冒犯她,也就任它去了。这会儿它在她前方翩飞,正怡然自得——
一支羽箭,陡然从她身后激射而出,直向画眉而去!
她没来得及叫“住手”,身后冷冷一声:“朕说过,宫中不得有画眉鸟。”夙盛的帝君领着一队弓箭手,稳稳伫立在宫墙之下。森冷箭镞,齐齐对上了惊飞到半空盘旋的画眉。
“一只鸟罢了,陛下何必杀它?!”她情急出口。
“一只鸟罢了,皇后又何必维护?!”康帝冷然盯着她,“莫非皇后喜欢这只鸟,喜欢到不惜拂逆朕?”不等明后言语,康帝目光骤厉。陈列的弓箭手会意,一声号令,引弦弯弓。
盘旋半空的那只画眉刚要振翅,数十支箭矢蓦然齐发,转瞬已将它逼近!
但,就在箭尖要擦到画眉羽翅的瞬间,风倏然而起。明明是人间四月天,那风刮来之烈,竟不逊于北地寒风,直叫人站立不稳、寸步难行!
“哐——”羽箭此刻全数被风折断抛飞,掉落一地。
而那只画眉飞在半空,双翅一扑,翅膀竟倏忽生长。无数羽毛纷然如箭,射乱了弓箭手的行阵。羽翼愈来愈大,一片阴影笼罩到康帝头上。那双翅膀渐渐像是人的双手,眼看就要扼上康帝的喉咙——
“你——”
明后站在风中,急切地对那只画眉喊道。
喉咙像是堵住了,心急如焚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她抬眼,目光竟与那只画眉的目光相遇。它仿佛懂她要说什么,一声清啸,双翅一扑,不过霎时便又是那只背有红痕的小画眉鸟。
它也不管众人,径自飞到地上,蹦跳着到她面前,偏着头,打量她的神色,发出笛儿般清脆和悦的鸣叫。见她怔怔,它又一扑翅飞过墙去,须臾便衔了隔墙的花来,扔到她怀里。
她仰头,与半空中的它默然相视。
这只鸟真是奇怪。在梦里,它会与她轻轻说话;在梦外,它会懂她一个眼神。它多么像她的一位故人。
明后伸出手,触到它柔软的羽毛。心头突地一跳,她脱口而出:“你是——”
·五·
“殿下。”老太傅一张一张翻过公主明安临的字,抬起头,目光锐利,“这些字,有一半都不是殿下写的吧?”
明安捉着袖角:“都是我自己写的。”
老太傅没有说话,只一双眼盯着明安,似是要盯到她心里去。半晌,他才重重地叹气:“殿下找的帮手,模仿殿下的字迹,终究只得其形罢了。”
明安不敢答话。
太傅虽老,眼光忒毒。因明安私自出宫一事,熙华帝罚她禁足半月,而太傅亦罚她抄书。眼见检查功课之日将近,这书还没抄到一半,明安急了,可阿幸不在身边,旁人又难模仿她的字迹,便也无计可施。恰巧昨日傍晚,有个小宫人鬼鬼祟祟地送了一大包东西来,拆开一看,竟全是写满字的纸。
小宫人道:“康王知道公主受罚,特意替公主做的功课。”明安大喜,看着送来的纸上满是如出自自己之手的字,忙收拾好了,第二日呈到太傅眼前。
怎知这字自己看来没什么不妥,偏偏太傅一眼就看出不是她所写。明安大窘,继而大奇。
以前也有很多次,她让阿幸帮她抄书,交上去的字太傅没挑出一点错来,难道阿幸竟能以假乱真?
借口去万卷阁查书,明安叫出了半月不见的阿幸询问。
春风和暖,小径上,两只画眉在小石子上喳喳蹦跳。她与阿幸一前一后,信步慢行。
熙华帝那一顿杖打着实厉害,阿幸身上的伤尚未痊愈,脸色也颇苍白,但见到明安,就淡淡笑了:“阿幸的字是殿下教的,自然酷肖殿下的。”
明安不信:“当初我教字的时候,学的可不止你一人。他们写得难看,你却不一样。”
阿幸笑:“殿下的事,我向来记得比别人清楚些。”
少年的笑温和宁静,以大蓬的阳光为衬,看得明安失神。她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不再追问,默默地埋头,将小径上的石子向画眉鸟踢去。
忽然,阿幸轻声问:“听闻殿下半月来寝食不惯,不知可好些了没有?”
她一怔:“好些了。”想了想,咬着唇,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阿幸愣怔,才明白她是在为半月前道歉。他微微别过头,笑意有些滞涩,却还挂在唇畔:“殿下喜欢和康王相处,阿幸阻拦殿下,是阿幸的不是。”
明安愣住,双颊一红:“谁说我喜欢……”
话音愈来愈小,可阿幸猛地回过头看着她,眼眸渐渐亮了起来。
是夜,明安在床上辗转,总也无法入睡。她索性起身,守夜的宫人却没有陪在一旁。正好,她要出门,不想有太多人跟着。
一路趁夜,明安独自走到万卷阁。阁前有一株杏树,杏树下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明安驻足,她听出了那是阿幸的声音。而与阿幸交谈的,是谁?
“殿下每日巳时须得饮一盏香薷饮,记下了吗?”
“记下了。”
“殿下体弱,即便是夏日,饮食类也不能用冰。她自己不上心,你却一定要记着,只能用甘泉取凉。”
“是。”
“上次交代你的,殿下睡前的燕窝粥,要添多少糖?”
“……三勺?”
阿幸的声音寂了半晌,片刻后重又响起,淡淡道:“你又记混了。是三勺半。”
明安怔怔听着,她不知道原来她有这么多特殊的习惯。这些年她的身体愈来愈好,她只当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却不知那么多自己不曾留意到的事,都是阿幸为她记得清楚。
如是过了半夜,阿幸终于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殿下寅时常会被梦惊醒,不要让她找不到你。她会害怕。”
眼见杏树下另一个身影福了一福,就要转到这边来,明安连忙提着裙裾,先一步悄悄回到寝殿。才躺下假寐,殿门轻微一响。方才不见的守夜宫人悄然回来,轻轻地走到明安床畔,替她拢好锦被。
明安翻了个身,把头埋入枕中,不让宫人看到她湿湿的眼睫。
·六·
明安一直都知道阿幸对她好。
明明只需要为她调养,可是她午夜梦回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觉得害怕的时候,赶不完太傅交代的功课焦虑万分的时候,被父皇责骂有满腹委屈的时候,只有阿幸能一一留意到,而后陪在她身边,轻轻唤她一声“殿下”。
他唤她的声音多么好听,又温和又坚定,一如他曾给夜半无法入睡的她讲故事时的神情:“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为了让心上人经过,有人就化身石桥风风雨雨地等。”他似有若无地微笑,“别人做得到,阿幸自然也可以。”
那时她只当他哄她,就做出鄙夷的模样:“你化身石桥?我才不稀罕。”
沉沉的夜里,他眼里的光一分分暗下去,最后他垂下眼,低声道:“阿幸说笑的。”
那之后,他再没有给她讲过类似的话。直到现下,她终于隐约猜到,他究竟曾想对她许诺什么。
只是,来不及再细想,康王便在朝堂上透露出了和亲之意。
宫人偷偷禀告给明安时,她手上一震,茶水泼溅出来。
她忽然就很想见到阿幸,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想听他会怎样回答她。于是夜里,趁守夜宫人出去,她也悄悄溜到万卷阁,自己先设法潜入阁内,等交代完事情的阿幸回来。
万卷阁内,漆黑一片。
明安着软底绣鞋,放轻脚步,徐徐踏上二楼。
突然眼底闯进一簇微光,在黑暗中显得突兀而诡异。她大吃一惊,右脚不禁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磕绊一下,弄出了窸窣的声响。
那点光倏然就灭了。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慌乱地躲避。她顾不得许多,飞奔过去,仗着对阁楼布置的熟悉,在靠近窗户的转角处一把抓住了那人。
重云散开,月光越窗照进,恰恰映清了那人的脸。
“你?!”明安瞠目结舌。
她抓住的不是别人,他分明就是夙盛的康王殿下。不过现下他神情狼狈,手中一书一笔一烛,涩然开口:“明安公主。”
明安似是意识到什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卷,借着月光翻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边关将帅的奏本,被他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且那字迹,全然像是她的。倘若有一日这册书卷被人发现,谁都会以为这是她所写。
“你模仿我的字迹,百般接近我,其实就只是为了做这事?”
她看他在月光下神情颓败歉然,却始终没有否认。须臾后,他定定看着她,只说一声:“抱歉。”
正要反唇相讥,楼梯轻响,她听到阿幸的声音:“谁在那儿?”
是揭发,还是隐瞒?
一咬唇,她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将他往窗外推:“算谢你上次带我出宫!”
回过身时,阿幸刚刚举着灯走来。灯光照亮她的模样,阿幸一怔:“殿下?”
明安抱着翻开的书卷:“我想来用用功。”
阿幸沉默了片刻:“殿下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抓紧什么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抓住书卷的手上。
她不作声。
阿幸默默看着翻开的书卷,依稀辨认出了上面的小字。那字迹,真像是出自她之手。
他忽然就笑了,眼神却黯淡下去,灯光和月光都映照不亮。目光向窗外轻轻一掠,他眉梢眼角是掩饰不住的萧索:“是他……原来殿下你真的喜欢他……也对,夙盛的康王,倜傥潇洒又位高权重,哪像阿幸……殿下怎么会不喜欢……”
他垂下长睫,掩住眼底那一点伤心,转身离去:“可是殿下,再喜欢……也非我族类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明安无从辩驳。思虑了一晚,她想起康王能轻易出入内宫,甚至万卷阁,怕是早有准备和预谋。她觉得还是该把这件事告诉父皇,提着裙裾正要去求见,一个消息如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今日早朝,熙华帝昭告天下,择日将第九女明安公主嫁与康王。
天子诏出,再难更改。
她愣在原地,一时间忘了所有。
·七·
明后在维护那只画眉鸟后,就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境也单调,不是一个敛眉临字的少年,就是一个下雨的夜晚。
她知道那个夜晚是四十多年前,熙华帝下旨令她远嫁的当夜。她接到了康王送来的花笺,说是感念她的恩情,他真心想娶她为妻,待他即位为帝,御浮夙盛将永无战事。
她默然屏退了旁人,抱膝坐在床头,听着外面风雨飒飒,敲得檐前一溜铁马叮当作响。
天地里只有风雨声、铁马声,隔了很久,她却仿佛听到另一个声音。有谁在雨夜趿着湿透的鞋,踩过一个又一个水洼,向她走来。她翻身推开窗户,扒着窗棂向外看。
她没有听错。有一个清瘦的人影真的离她愈来愈近。夜很暗,她看不清那是谁,却清楚地知道,那一定是阿幸。
“殿下……”他的声音细微,在风雨里尤显伶仃。可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会一直站在那里,站到天明雨停,他却忽然又说话了:“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连揭发他我都不能……可还是忍不住来问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可以的话,你愿不愿意与我……”声音戛然而止,又涩涩响起,“罢了,根本没什么假如,你也绝不会愿意。”
风雨里,他的身影动了一动。她以为他会向她走近,可须臾之后她才发现,他是在渐渐向她走远。
风雨声中,他静静道:“两情相悦,战事永止……殿下嫁给他,很好。”
她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忽然尖声大叫起来:“阿幸!”
他在雨里好像回过了头,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她什么都没有看清。
那夜后,阿幸就失踪了。她差人找遍了整个皇宫,都再没有他的影子。之后宫中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她其实并不想嫁给康王,可即使她向熙华帝告密,难道她就能嫁她想嫁的人?何况,阿幸不是告诉她吗?嫁给康王,很好。
于是她应了婚事,站在一堆的红里,木然如失生气。
这个梦原本还要再做下去,明后翻了个身,却听到梦外有侍女在说:“陛下刚下命,令不少高人道士对付那只画眉鸟呢。”
她猛然睁开眼。不知为何,她觉得她一定不能让人伤害那只画眉。不顾侍女们的阻拦,她赤着脚,竟一路飞奔,直闯入了康帝的摇光殿!
满殿灰衣的道人,摆开了阵法,桃木剑出,符箓俱备。而那只画眉,竟已经被围在了大殿中央。周围一圈符纸环绕,它在其间,双翅生长,目光灼灼,似是要燃起烈火。康帝遥遥向它大声道:“你不过一只鸟,就算能在梦里逞威,又能奈朕何!”
“住手!”她忙尖声叫着,推开一旁的道人,往殿中闯去。
康帝一把拽住她:“危险!”目光剜在她脸上,竟隐约是不甘和愤怒,“他为你死,你也要为他死吗?!”
她听不懂康帝在说什么,只是莫名地,她想一定要救下这只画眉。她奋力甩开他的手,顾不得他在她身后大喊“明安”,向殿中奔去。
道人们正祭出更多符纸,那只画眉挥翅与之僵持,猛然昂首一声清啸。
啸声激越高亢,震动得摇光殿簌簌作响。“哗——”符纸全数被撕碎,雪片一般飞割回去!
明后捂住了双耳。可一片混乱中,她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双手一松,啸声顿时穿脑而过。她霎时意识朦胧,低呼一声,就要昏迷过去——
啸声陡然停止。有谁,在这么危险的境地里,轻轻地将她接到了怀中?
“咻——”羽箭破风的声音在耳畔无限绵长。
她睁开眼,康帝手持一张雕弓,画眉鸟生长的羽翼将她牢牢护住。而一支箭,箭头缠着朱砂符纸,没入了画眉背后那道红痕里。
·八·
那一场雨下了月余,直到出嫁那日,皇城里仍是阴雨连绵。
明安像尊精致的瓷偶,任由宫人撑伞引着她走出息纭殿。
一切都该是井然有序的,除了,她刚转过垂花门,身后就有一队羽林军匆匆奔过。只言片语撞入耳中:“好胆大的看守……竟然想越墙逃走。”她不自觉地驻足,霎时间,心底倏忽澄亮。
她蓦地一个转身,丢下随侍的宫人,穿一身嫁衣追着那队羽林军而去!
斜风吹雨,不消片时全身尽湿,她却似一无所察。
她觉得她的心快要蹦出来……阿幸被她找到了,他就在那边,他想越墙逃走。
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终是看见了一处并不算高的红墙。她似刹那间再没了力气,缓走几步,终于停下。
乌云垂得很低,满天雨丝如抛如撒。一面红墙之上,清瘦的熟悉的少年挂在半空,对红墙下一圈羽林军的威吓充耳不闻。
她呆呆地向前走着,不明白阿幸为什么要违反宫规出逃,而墙下陈列的阵仗,也不像是只为了惩戒一个越墙之人。
她刚走近,要去问那个羽林军指挥,却见他一个手势起落,陈列的羽林军退下,一列弓箭手弯弓如月,箭尖对准了少年的背心。
“圣上早疑是万卷阁之人将奏折的内容泄露了出去,如今你企图趁公主下嫁出逃,真是愚蠢至极!”羽林军指挥道,“再不下来,箭矢无情,你真不要命了!”
少年置若罔闻,执拗地向上攀爬。
眼见他已跨到琉璃瓦之上,羽林军指挥眸色一厉:“放箭!”
一刹那,如流星赶月,万箭齐发。
一声“住手”生生卡在明安喉间。她看羽箭险险擦过少年的衣袖,终于忍不住叫道:“阿幸!”
她是想扑过去的。可身后数双手伸过,赶来的宫人死死抱住她:“公主别去!”
“那是阿幸!那是阿幸!”她又哭又嚷,“你们别射!”
“就算不是内奸,一个小小的万卷阁看守,杀了也罢。”宫人丝毫不松手,“公主别去犯险。”
他不是。她想立刻大声说他不是,可话未出口,她看见风雨里,一半已跨出红墙的少年蓦然回了头。霎时间她万事皆忘,只死死看着少年看向她的神情。
她记起来了。那个雨夜,她大叫了一声“阿幸”,他是真的回了头。带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神情,眷恋而又悲伤。他口唇翕动,无声地道:“我真的……好想一直陪着你。”
万千羽箭疾飞,在他回首时没入他背上的血肉,将他钉死在红墙之上。
明安眼前刹那间一片空白,又渐渐化开一片血色。满目血红里,她任由宫人搀扶着,怔怔地无声重复:“他不是。”
“他不是。”
他不是投敌叛国的内奸。
他不是身份微贱的看守。
他是她的阿幸,是记得她所有悲喜忧惧,哭笑颦怒的阿幸。
是她想要这么长的一辈子,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
阴雨霏霏,整座皇城哑然失声。只有一只倏然惊起的画眉,悲声鸣叫,飞出了宫墙。
·尾声·
“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为了让心上人经过,有人就化身石桥风风雨雨地等。”
多年前的长夜,少年为她掌着一盏暖黄的灯,在她身边轻声低语。长睫一颤,他似有若无地微笑,温和又坚定:“别人做得到,阿幸自然也可以。”
那时候她摇头没有相信,他后来也的确不曾做到。
万卷阁那夜,翻身出窗的康王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在窗后,直到明安回去。而后康王再入阁内,对他说:“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她在你心上。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你一个小小的万卷阁看守,能给她什么?可是我,我现下真心开始喜欢她,想让她成为夙盛未来的皇后与我白头到老,想为了她不再与御浮开战,想令她和汉宫昭君一样,在青史留下不灭的芳名。”康王笃定道,“我会待她很好。”
他怔怔地没有说话。
“但,熙华帝已经注意到我传出的那些奏本。”康王看着他,“我自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可在御浮,我有一个干净的开始,也需要一个干净的结束。”
他心里明白,康王说了这样多,不过是要他来收拾残局。其实康王根本不必花大力气来说服他,明安喜欢康王,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他甘愿沦为棋子。
他出声:“永世休战,白头到老?那么,我会为你处理干净。”他微微笑了,目光清明,“只是若有一日你食言,哪怕变成一只虫豸,一只鸟,我也不会放过你。”
于是他没能化身石桥,为她风风雨雨地守候。他替康王顶罪,在他死去的时候,一念不灭,魂灵徘徊,恰恰附到了那一只惊起的画眉鸟上,跟随她,陪伴她,守护她。
直到此时,符纸随箭镞从背后刺入画眉的心脏,白芒耀眼,画眉的身躯碎如齑粉。而一道微光,宛转飘落,愈来愈亮,愈来愈明晰,渐渐地,勾勒出一个人的清瘦轮廓。
明后睁大眼,那个轮廓朦胧不清。而耳里所有嘈杂退去,她竟清晰地听到一声:“殿下。”
那样熟悉,一如当年。
她不自觉地湿了眼眶,终于知道为什么那画眉宛如故人,为什么它跟着她来来去去,年年岁岁。
“你是——”她伸出手,轻轻触到他的眉梢,“……阿幸。”
日光透窗而入。光影深浅里,清瘦的人影逐渐消散,却还对着她,淡淡地微笑。
御浮传说里,思念太长,绊住了双脚,魂灵会来不及去往别的地方。
——除了,心上人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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