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十年五月,赵国长公主重病,为救爱妻,驸马带足人马前往麒麟洞,欲得可令人起死回生的麒麟心。
启明十年冬,一个盲眼少女敲响了长公主府邸的大门。
当时赵国都城已是满城霜雪,那少女穿着被树枝划烂的衣衫,用冻得乌紫的手,颤颤掏出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脏。
“我找长公主,”她颤抖着声,虚弱道,“我帮陈大哥给公主送麒麟心来了。”
【1】
灵雪在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开始的时候遇见陈茴。
当时她站在回灵谷通往外界的山崖边上,抬头感受从天而降的白雪落在脸上的凉意。因为她看不见,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靠这样的方式去“看”这个世间的一切。那天她想看雪,于是就找最安静的地方“看”雪。
只是没想到,这安静并没有像平时那样保持很久,不过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啊”的尖叫声从天而降,响彻整个山谷。
灵雪被这声音惊在原地,许久过后,有一只温暖的手带着黏腻的液体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腕,随后有一个沙哑的男声虚弱地响了起来:“姑娘……救……命……”
“你是谁?”她有些害怕,但心里又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期许,似乎自己漫长而无聊的生命,有了那么一点点转机。
“陈茴,”他回答得直接,“我叫陈茴。”
【2】
她将这个叫陈茴的男人带回了她住的茅屋。
他伤得很重,而且怕冷,于是她每天除了给他到处找药,还要为他砍柴生火。
她倒也不觉得疲惫,反正也是无聊。而他为此表示歉意,便提出要给她银子。银子这样的俗物在回灵谷没什么用处,于是她便让他说一些好玩的故事,一日一个。
他应下来,但他也不是喜欢说故事的人,于是每日只能绞尽脑汁,为她想一些好玩的趣事。可是无论他说得好或者不好,灵雪都听得很认真,因为她从未听过那些故事,无论他说得多枯燥,她也觉得有趣。
他们每日都过着这种简单日子,她为他寻药,他等她回家,然后她生起火堆,在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中,听他沉稳地说着故事。
有一日他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了。
她等着他的下文,许久未闻他的声音,终于道:“然后呢?”
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的气息突然靠近,有什么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温暖而柔软地落下,然后又立刻离开。
她心跳得飞快,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而在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中,她听见这空旷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心跳,也很快。
“这在我家乡,是夸赞一个女子好看的意思。”
他的声音再次出现,干涩而紧张。
她慌张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慌忙询问:“你经常这样夸女孩子好看吗?”
“我只夸过两个女孩好看,”他羞涩笑了笑,“其中一个是你。”
“另一个呢?”她面上露出了不满。
“她啊……”他声音变得无奈起来,“是赵国的长公主。
“她叫赵妍,赵国唯一的公主。”
【3】
他终于提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将军,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他全家都死于一场屠城战中,他被及时赶到的表舅镇国侯所救,而后由镇国侯抚养,同镇国侯世子宣宁一同长大。
宣宁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们一起读书,一同习武。十三岁时,因他武艺出色、谋略过人,成为宣宁的侍卫长。
他跟随宣宁一起去了许多地方,看过天山白雪,走过南疆密林;他同宣宁一起上过战场,领过百万雄师踏平敌城,带过三千轻骑袭过王帐。每一次,他都为宣宁舍生忘死,他取下敌方将领首级,由宣宁上交;他率军以少胜多,由宣宁挂帅。
但他从不曾抱怨。
因为他知道,他的命是镇国侯给的。当年如果没有镇国侯,也就没有他陈茴。他也知道,那些功劳,不是他一个遗孤能得的,宣宁领下,才是对他们二人最好的结果。
他以为自己将一生站在宣宁身后,直到启明元年,他见到长公主,赵妍。
启明元年,七岁的赵文王登基,太皇太后命人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身在陈国为质的长公主赵妍迎回。
这个任务交给了宣宁,也就等于交给了陈茴。
那是四月春光好时节,十六岁的陈茴骑着枣红骏马,腰悬九尺长剑,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跟在宣宁身后,等待着从远方到来的公主仪仗队。
那支队伍很长,远远就能看到,却走了许久,才走到他们面前。
等仪仗队到后,他同宣宁一同下马,然后走到公主马车面前。
他跪下,宣宁躬身等候在车门前。片刻后,精致的车门打开,一只素白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落在了侍者等待的手上。
那不像一个公主应有的手。
那只手苍白得毫无血色,带了厚茧和伤疤,哪怕是戴着金银翡翠,都掩盖不了它曾狼狈的过去。
陈茴微微一愣,片刻后一个华衣女子从车厢里探出身来。
“她其实并不漂亮。”陈茴同灵雪比画,哪怕她其实看不见。
“她的皮肤很白,和你的一样。面色冰冷如雪,目光里好像有很多情绪,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让人完全看不透。
“当时她穿着华服站在阳光下面,整个人仿佛冰雪一般,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特别美丽。
“这样高贵,这样冷漠的美丽。”
【4】
陈茴不知道,这样一眼所产生的感情,算不算得上爱情。
他只知道,他开始日日夜夜思念这个美丽的女子,恨不得成为她的一根头发、一方手帕,生在她身上,握在她手里。
路上他一直注视她的马车,宴会上他也隔着人山人海看她,甚至夜里他也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内心,躲在她门前守着——哪怕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听。
他从未接近过她,除了陪着宣宁问安的时候。
有一天夜里,因为路上耽搁,车队没能进城,只能在树林里安营扎寨。
他同宣宁一起守在她的马车边,守护她的安全。
当天夜里,有人刺杀。火堆一瞬间全灭,飞箭如雨一般落下。他猛地破开车门,将她一把从车厢拉出,护在了怀中。流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死死抱住了怀中的少女。
黑夜里,他们看不见对方,只能闻到双方的味道,少女在他怀里颤抖着,好像一只小兽。
他抱着她,抽出剑来,而她手里,也提着剑。
她很害怕,他很安心,而她却伸手反抱住他,故作镇定道:“你别怕,我是长公主,我会保护你。”
他轻笑出声,反手持剑割破周边扑来刺客的喉咙,低笑道:“小姑娘,我是一人取过鬼王头颅的人,当然是我保护你。”
说完,他拉着她,挥剑。
那是一场太过混乱的刺杀,她跟着他在夜色里奔跑。
当天乌云密布,无星无月,她死死拉着他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最后,他们站在尸体堆中,她喘着粗气,欢喜道:“太好了。”
他也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低头凝视她。
她的面容如此美丽,于是他忍不住亲吻了她的面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人用剑尖抵住了他的腰。
那剑上有着冰凉的寒意,这样的好剑,绝世无双。
于是他突然知道了那是谁。
他喜欢的女孩子就在他身边,被他用手拉着,然而他却仍旧只能慢慢闭上眼睛,猛地放开了她,转身跑开。
“喂!!”少女高喊出声,“你怎么跑了?!喂……”
【5】
“所以……”灵雪呆住了,“她不知道救她的是你,对吗?”
“救她的是宣宁,”陈茴苦笑出声来,“只能是宣宁。”
宣宁是镇国侯世子,他只是个侍卫长。哪怕是他救的她,那又能怎么样呢?
当今赵王才七岁,太皇太后身体也日渐虚弱,身为赵王亲姐的她,注定要站在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顶端。她的丈夫,必须能为她撑起这风雨飘摇的国家。
他不行。
若他可以,那也需要太漫长的时间。
她等不了,也等不起。
所以他只能悄无声息地跑开,然后终于因为重伤倒下。追着他而来的宣宁一把扶住了他,冷声道:“你疯了吗?”
“她是公主,是我父亲钦点我必须娶的人,如果刚才你不放开她,我只能杀了你,你知道吗?”
“所以,”陈茴苦笑出声来,“我放手了。”
宣宁没说话,拖着他往大夫那里走。
第二日,他还在养伤,宣宁掀开了帘帐走了进来。
他扒开他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口,随后从旁边拿出羽箭,照着他伤口的位置,咬着牙猛地刺了进去。
鲜血溅了陈茴一脸,他知道宣宁想做什么,不由得笑了。
宣宁喘着粗气,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颤着声道:“将这些药涂在脸上,你不能再拿着这张脸见公主了。”
“死,永远离开我和公主,毁容,”宣宁看着他,血从伤口处不断滴落而下,他面色苍白,眼里全是不忍,却仍旧开口,“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容。”
“这有什么好选的……”陈茴撑着自己起身,将小瓶打开,把小瓶里的粉末倾斜倒到脸上。
剧痛从脸上猛地传来,他因痛苦变了表情。宣宁不忍,转过头去,捂着伤口踉跄着走了出去:“我会叫人送面具过来。以后,”他顿了顿,“你就戴着面具吧。”
【6】
回京后,因为在与刺客交战中“中毒”毁容的陈茴从此戴上了面具。而为公主受伤的宣宁则和公主感情日益深厚。
陈茴依旧是宣宁的侍卫长,但宣宁却再配了一个侍卫长,美其名曰分担他的工作,但其实为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宣宁开始防他——陈茴知道。
于是陈茴也就很清楚地知道,随着宣宁年岁渐长,当他的内心越来越冰冷的时候,当年自己为他做的所有事,都会成为他对自己的杀心。
也不能说不在意,只是陈茴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只能听天由命,宣宁分他的权,他就给宣宁分,宣宁不再带他进宫,他就每天在镇国侯府中逗鸟养鱼。
日子过得太无趣,他也跟着下人学会了赌。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赌瘾,只是日子实在太无聊,而且宣宁也乐于看他如此堕落。
他赌得越来越大,钱也开始不够花。本想就此收手,但下注的时候,一回头刚好看见宣宁牵着赵妍的手站在走廊。
春光明媚,丽人成双,而他一人躲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好像烂泥一样腐烂。
既然已经如此狼狈,何不再狼狈一点?
既然已经如此不堪,何不再不堪一点?
宣宁怕的就是他的优秀,怕的就是他有异心,他只要像一只虫子一样在他脚下蠕动,凭借着过往的情谊,宣宁或许不会杀他……呢?
于是他将赌注下到最大,摇着骰子,喊得欢天喜地。旁边是赌徒们压低却仍旧难掩激动的喊声,他将骰子猛地拍到桌面上,然后在大家注视下——
开!
骰子全是杂乱无章的数,数出来,他输了个彻底。
所有人喊着让他交出钱来,他摸了摸身上,笑道:“没钱了。”
众人不满,叫叫嚷嚷一哄而上,他没有用任何学过的招式,仿佛是地痞流氓一般,和那些佣人一拳一脚打了起来。
他的面具被人掀翻,衣服被人撕烂,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少女逆光而立,冷冷看着他们,宣宁一身白衣似雪,站在那少女身后。
“世子,你们府邸的人,都很爱玩赌博吗?”
少女冷声出口,所有人慌忙翻身起来,跪在地上。
只有他,仿佛全身都没有了力气,静静躺在地上。
面具被掀起了一半,他忍着刺眼的阳光,注视那站在阳光下的少女。
她完全没有认出他,看着他们这些仿佛蝼蚁的人,她目光中全是嫌恶。
那一瞬间,他内心仿佛是被利刃猛地划开。他急促呼吸起来,突然如此后悔。
如果当初没有放开她的手……
如果当初死拉着她,死在她的怀里……
如果……
那么多的如果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他猛地起身,踉跄着爬了过去。宣宁飞快抽剑,在他到达他裙角时猛地停在他额间。
陈茴僵住了身子,宣宁手中全是冷汗,而赵妍冷冷注视着他,不含一丝情绪。
他脑中思绪千回百转,最终,他终于大笑起来,抬起手掌,将一直黏腻的虫子的尸体展现给众人看。
“公主,奴才拍了个虫子,赏点儿吧?”
他微微低头,谄媚笑开,歪着的面具刚好遮住他流泪的眼睛,只留下他微勾的嘴角。
赵妍没有回他,毫不犹豫转身,冷声道:“仗二十。”
随后,她带着众人走远。他被人拖出去。
棍子落在身上,他没有觉得疼。
因为,心太疼。
【7】
“后来呢,你就没有再见她了吗?”灵雪听得心疼,眼里都带了眼泪。
她伸出手去,拉住面前男人全是伤痕的手:“没有见她也好,她很坏。”
“她其实不坏的,”陈茴摇了摇头,“坏的是这世间。”
“后来我一直没再见过她,我活得越来越荒唐,宣宁也给我送钱来,让我活得越来越荒唐。”
他赌钱,斗殴,酗酒,流连青楼。他父亲那点名声,都被他败了个一干二净。
有人提起他,或者他的父亲,宣宁永远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有时候,宣宁也会来找他、劝他。
他也只是笑,然后说:“别管我了,我醉死也好,被人打死也好,其实都与你无干。”
“我们是兄弟,”宣宁很认真地说。陈茴抬头看他,他演得太认真,很多时候,陈茴也不知他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宣宁有军功,有兵权,有良好出身,有朝廷根基,加之公主扶持,年纪虽轻,却也开始平步青云。
百姓爱戴他,说他仁义温良;朝臣敬重他,说他少年有成;公主喜欢他,说他君子如玉。
所有美好都加诸在他身上。
而陈茴呢?
每天醉生梦死,常常一觉醒来,都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
有时候陈茴会怀念自己十六岁之前的时光,那时他和宣宁还都是翩翩少年郎。
只是回忆越美,现实越真,人心也就越疼。
于是他也就不敢再想,常常就是醉了醒,醒了再醉。
启明五年,镇国侯病逝,宣宁终于继承侯爵之位,与赵妍定下婚期。
镇国侯死时,终于还是没能放心陈茴,给宣宁留下必杀令。
于是宣宁来找他,告诉他:“陈茴,千机阁有一件珍宝玉玲珑,你去帮我取来。”
“我一个人?”陈茴有些诧异,千机阁是江湖第一门派,只让他一个人去,那必然是不可能。然而问出声来,陈茴突然就明白了,点头道,“是,该我一个人。”
“走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
陈茴笑了起来,点头道:“打小你要什么,我便为你取,你要玉玲珑吧,那我也为你拿,只是……”他苦笑起来,“兄弟想喝你的喜酒,能等吗?”
“夜长梦多,”宣宁看着他,红了眼,“速去。”
“这么迫不及待啊……”陈茴低笑起来,却还是伸手去摸了剑,点头道,“好……好……我速去。”
说着,他站起身来,什么都没拿,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临到门前,宣宁突然叫住他。
“陈茴!”
陈茴顿住了步子,宣宁背对着他,沙哑着声音道:“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你的命是我父亲救的,你的武艺是我父亲教的,你的聪慧也是我父亲教的。
“我们宣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陈茴没说话,宣宁声音里带了哭腔:“你说啊,对不对!”
“如果这样想,你能高兴一点的话,”陈茴吸了吸鼻子,叹息一声,“那就当是这样吧。宣宁,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说完,陈茴推门走了出去。
【8】
他独身闯了千机阁,取了玉玲珑。
他其实也没想过要活下来,但却还是在抗争,无数高手扑上来,剑贯穿了他的身体,割断了他的经脉,他翻身上马,马飞快地带着他奔跑了出去。
血液从他身体里飞快地流了出来,他在迷迷糊糊之间,抓着那冰冷的玉玲珑,想的居然是——他得再回去见他们一眼。
他最爱的人,他最珍视的兄弟,他们的喜酒,他得去喝一杯。
哦不,不,其实这不是他的真话。
临死之前,隐忍了许久的真言突然涌现,他最想做,但却不敢做的事情终于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
他不能让他们成婚!
他得赶到他们婚礼上,告诉赵妍,是他救了她!
那天晚上抱着她的是他,为她挡箭的是他!
他不要再为宣宁做嫁衣!他得让他最心爱的女子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丑陋、那么无能、那么声名狼藉的陈茴。
马跑得飞快,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
他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周边突然传来了尖叫的人声,灯火映照下的宫门映入他的眼帘。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周边人群尖叫着散开,然后有士兵上来查看,有人叫了宣宁,叫了赵妍……
许久后,他看见了宣宁和赵妍。他们穿着火红的衣衫,携手站在他面前。
宣宁红着眼,不可置信看着他。
他看着宣宁,颤颤抬起手来,为他献上冰冷的玉玲珑。
“你喜欢玉玲珑,兄弟为你抢来了。”他沙哑开口,“我经脉已经断了,人也已经废了。打小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从来没吝啬过。就小气这么一次,别见怪。”
宣宁没说话,许久,终于伸出手来,颤颤接过了他手里的玉玲珑。陈茴喘着粗气,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赵妍。
她皱着眉,高贵得一如既往。
她从未与他亲近过,除了那次。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声道:“公主,还记得当初您从陈国回来遇袭那夜救你的人吗?公主,那是我!是我,陈茴!”
宣宁红着眼,低头注视着手里的玉玲珑。陈茴挣脱旁人,带着满身的血,手脚并用,一点一点爬到赵妍脚下。
这一次他没有懦弱,他用尽所有力气,抓紧了她的裙角。
他说:“小姑娘,是我。”
可他声音太小,她已经听不到。又或许是她听到了,也觉得无所谓。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挣开他,疾步走到宣宁身边,扶住了宣宁。
“驸马,让他先去养伤吧。”赵妍提醒宣宁。
宣宁猛地回神,看向陈茴。
“既然上天让你回来,”宣宁慢慢恢复了神志,“那就让你我做一世的兄弟吧。”
【9】
“所以,公主到底知不知道是你呢?”灵雪疑惑,陈茴笑了笑:“她知道的。只是那时候,已经容不得她选。”
“你怎么知道她知道?”
“他们成婚后,我右手经脉断了,宣宁让我重新当了侍卫,但也就是个下人。我就一直守着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启明十年,五月,公主生下一个孩子,随后就没再醒来。大夫说只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麒麟心才能救活她,宣宁急疯了,就打算去找麒麟心。
“我要宣宁带上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可能就觉得……与其这样活着,不如为她死去。”
麒麟是圣物,不是常人能够斩杀。宣宁带足了人马,而陈茴也做好了准备。
启程的前夜,陈茴悄悄去看她。
月色下,她面容平静淡然。十年岁月并没有让她显出老态,她一如当年与他十六岁的初遇,美丽得动人心魄。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她的面颊。
而她也就在那瞬间睁眼,看向了他。
他心跳猛地加速,飞快转身离开,跳窗而出的瞬间,他听到她的声音:“陈茴,我知道是你。”
他停在窗外,她躺在床上,又慢慢闭上了眼睛,勉力道:“那天晚上……我知道……”
话没说完,她又睡了过去。
他呆呆站在那里,五月的好天气,月明星稀,微风袭来,带了一股凉意,他用手一抹,发现面上,已全是眼泪。
那么多年的狼狈委屈,似乎终于有了偿还。
“我和宣宁一起找到了麒麟洞,宣宁吸引住了麒麟的注意,我斩下了麒麟的头颅,宣宁重伤,在路上不治身亡。而我带着麒麟心,想要赶回赵都,却在路上被人追杀,然后坠崖。”
陈茴叹息一声:“你和公主很像,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们都像冰雪一样美丽。只是她冰冷得高贵,你冰冷得纯净。”
“所以,你爱她。”灵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那你喜欢我吗?”
陈茴微微一愣,灵雪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慢慢道:“在我们这里,谁亲了我们的面颊,就代表他喜欢我们。所以,你喜欢我,是吗?”
“你……”陈茴哭笑不得,“你骗人。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你还是个小姑娘,”陈茴伸出手去,抱了抱她,“你只见过我一个人。以后你会喜欢很多人,又或者是被人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灵雪很执着。
陈茴沉默了,很久后,他才道:“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又或者我能活得更长久一点,我会喜欢你。”
灵雪没有说话,她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温暖,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温度。
陈茴闭上眼睛,轻声开口:“灵雪,这世上的人都厌恶肮脏的人心,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那天晚上,风雪交加。陈茴却不惧寒冷,固执地抱住灵雪。
灵雪探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面容,想要根据触感描绘他的轮廓。
然而他却一把拦住了她的手,温和道:“不要知道我长什么样,你觉得我长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灵雪停住了手,陈茴抱着她,低喃:“以后要找个真心爱你的人。你还小,这世界很大。”
说着,他再停不下来,像一个长者,嘀嘀咕咕说了很多嘱咐的话。
外面是雪声,耳边是陈茴的喃呢。
那是灵雪最难忘的夜晚。陈茴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得,每个嘱咐她的都知道。
他说他可惜麒麟心还是没有给赵妍;
他说他可惜没能活长一点;
他说他可惜遇到她太晚;
他说他可惜年少太软弱,当年就该知,要么争,要么死;
他说……
他说了很多,很久。
等灵雪一觉醒来,他已再无呼吸之声。灵雪静静躺在地板上,许久,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手心,号哭出声。
【10】
她哭了很久,在雪停之前,她终于决定,要将麒麟心送给赵妍。
回灵谷与外界的通道只有一面山崖,她将麒麟心放进怀里,然后从崖底开始攀爬。
万丈悬崖,她用手扶着冰冷的石头,一点一点踩着爬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感觉身体都变得冰冷,手上淋漓鲜血都结上了冰花,她终于爬到山顶。
然后她开始赶路,一路打听,询问,昼夜兼程,终于在冬末最后一场大雪开始之前,来到长公主府,敲响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长公主府迅速开门接待了她。那个府邸太大太空旷,让她有些害怕,但所有人还是强拉她进来,然后给她上了热茶,换了新衣。
有人问她:“小姑娘,你怎么得到麒麟心的?”
于是她便说了陈茴告诉她的故事。
她说有一个叫陈茴的少年,他是个英雄,他曾经打过许多仗,曾经在万军中一人独取鬼王头颅,曾只身挑掉整个千机阁……但他将这些荣耀都给了一个叫宣宁的世子。而这个世子拿着这些荣耀,假扮成他,骗取了他最心爱的姑娘的心,让公主嫁给了自己。
然后他堕落,他沦丧,但最后他还是为了公主,斩掉了麒麟的脑袋。接着跌落山崖,将这个故事告诉她。
于是她将麒麟心送了过来,为了完成他的愿望。
所有人冷笑起来。
“你骗人。”
他们说:“陈茴那种人,武功那么差,长得那么丑,怎么可能做这些事?而且,”那些人告诉她,“万丈悬崖,人掉下去就死了,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个故事?你一个小姑娘,又怎么可能从悬崖下面爬上来?而且要真是他救的公主,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只是天黑,公主又不和你一样眼瞎。”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一遍一遍强调,她没骗人,陈茴也没骗人。
他为什么要骗人呢?
人为什么要骗人呢?
可是她的话没有人相信,所有人坚信她是别人派来的间谍,于是她被下入牢底。
他们用冰冷的水泼她,对她用尽了刑法,一遍一遍地问。
“麒麟心到底哪里来的?”
“陈茴怎么可能没死?”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爬上悬崖?”
“你为什么要爬上悬崖?”
反反复复。
她终于受不了。
那是冬末最后一场雪。
她听到了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他们最后一遍问她,她终于尖叫出声:“对!他死了!他跌下悬崖就死去了!可回灵谷可以让他在死去后还在人世弥留十五天!可我能看见他!可我根本就不是人!可我爱着他!”
“我没骗你们,”她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映着簌簌而落的雪花,“陈茴也没骗我。他是英雄,他深爱你们的公主,他一生坦坦荡荡,他内心比你们干净得太多太多!”
所有人惊呆在那里。
有人从外面慢慢走来,推开了门,风夹杂着雪卷入房内,灵雪转头看向了门外。
“长公主殿下千岁!”
所有人跪了一地。华衣女子由人搀扶着,咳嗽着,走进了房内。
“回灵谷一直以来,只有雪族居住。为了保持洁净,它们远离人世。只要活在回灵谷,它们就有千年寿命,但一旦离开,他们就只能活在冬末最后一场雪之前。”
华衣女子坐到椅子上,叹息一声:“我很感激,你以死为我送来药。所以小姑娘,哪怕你们这些精怪不沾俗世,但我却还是得告诉你真相。”
“真相就是……”华衣女子叹息出声来,“陈茴的确骗了你。”
【11】
“他告诉你的故事里,大部分是杜撰的。
“他爱慕我没错,但他武功一直不是很高,为人也不是很聪明。好赌是他打小的天性,为了纠正他,镇国公打了他很多次,他改不过来,看在他父亲的面上,镇国公也就随他去了。
“当年他和宣宁一起来接我,那天夜里,是宣宁救了我。小姑娘,我的眼不瞎,那天夜里,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宣宁救的我。
“他从来没像他对你说的那样接近过我,他甚至不敢触碰我的衣角,我从未与他有过什么交谈,他也从不曾告诉我什么话。
“他的武功是他在外赌钱欠债被千机阁废了的,不过他那样的武艺,废了也不可惜。
“你不信?”赵妍笑了,“那你想想,他说麒麟是他杀的,说宣宁死在路上。可他的武功早废了,以这样的实力,凭什么宣宁死了,他却活着?”
灵雪沉默了,赵妍看向远方,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是因为在一开始他就装死!宣宁杀了麒麟,等大家都负伤甚至死去,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杀死了重伤的宣宁!抢走了麒麟心!
“他一直嫉妒宣宁!他一直痛恨他!他哪里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善良!宣宁从未对他恶毒过,可他呢!他杀了宣宁,然后没有躲过残留士兵的追捕,坠崖身亡。”
“可是……”灵雪脸色苍白,慢慢开口,“他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他不能直视真正的自己。”赵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绑在架子上的灵雪,“不是每个人都能直视自己的无能、卑劣、软弱。所以在能够美化的时候,他们会不惜余力地扭曲他人,美化自己。
“这不是一个值得你赴死的爱情故事。”
赵妍站起身来:“虽然我感激你的天真。”
灵雪没说话,她颤抖着身子,回忆着陈茴的话。
他是那么美好的人,那么骄傲的人。
可现实压垮了他,他的出身将他埋葬,宿命将他践踏。
所有人都说他无能、卑劣、软弱。
她也要吗?
“陈茴……”
外面的风雪慢慢停下来,她的身体渐渐融化。雪花的味道夹杂着寒风吹拂进来,她仰起来脸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突然看见了什么。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骑着枣红骏马,悬着九尺长剑,笑容明朗,风度翩翩。
狂风忽地卷席而入,赵妍猛地回头,看见刑架上的少女忽然散成漫天雪花,被狂风卷着,贯开原本关着的窗户,似乎追着什么而去。
透过窗户望去,漫天白雪,茫茫雪原,似有一匹枣红骏马在雪地里,驻足凝望,随后合着那风雪,嘶鸣渐远。
陈茴,哪怕世界所有人都不相信你,还有我。
【12】
“公主,”侍从扶着赵妍走出来,“驸马的尸体已经找回了。”
赵妍微微一愣,许久后,神色茫然地点了点头。侍从有些疑惑:“公主,那天晚上,您真的看清了吗?”
“你当我眼瞎吗?”
“不……奴才只是想,如果那天晚上的确是驸马的话,为什么要毁掉陈大人的容貌呢?”
赵妍顿住了脚步,那位侍从继续提醒道:“公主,陈大人与驸马是表亲。”
赵妍没再说话,许久之后,她慢慢开口:“那又怎样呢,我喜欢宣宁,又不是因为那一次相救。也许陈茴的确救过我,但是他也的确杀了宣宁。”
“那您觉得,陈茴喜欢那雪妖吗?”
“若真喜欢,他不会让她来。”说着,赵妍又顿了顿,面上浮现了一丝不确定,“不过,我也不知道,对于陈茴,或者说对于这世间,到底是灵雪眼瞎,还是我自己心盲。”
说着,赵妍再无言语,转头看向远方逐渐升起的旭日。
风雪已经停了,阳光一点点洒满了世间。
赵妍目光中浮现出一些零碎的光芒,她看着那白茫茫的雪地,想起灵雪消失的那一刻,风雪里那匹枣红色的骏马。
那匹马,在十年前她初踏上国土时,似乎见过。
彼时她掩饰着害怕被人瞧不起的忐忑从马车里走出,眯眼扫向众人,然后看到一个黑衣长剑的少年,单膝跪在这匹骏马身边。
为什么时隔十年,还能依稀记得那一刻呢?
因为四月春光正好,而那个少年,哪怕看不见容貌,也有着让人无法遗忘的俊朗身姿。
如果当时她走上前,也许他也会抬头,面含笑容,朗声说一句——
微臣,陈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