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大哥哥时我六岁,他游历江湖刚回来,风尘仆仆,胡子拉碴,像一匹疲惫的老马,可他明明才十八。他披一件灰青色的蓑衣,穿过江南罕有的瓢泼大雨,走到坐在廊下台阶上的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一个粗人也可以有那样温柔含笑的眼睛。他蹲下来,把我过长的袖子往上卷了一点,我安心地向他伸出另外一只。
“你该有一件合身的衣服。”他笑着跟我说,“下次见到你,我可以送你一件。”乳娘匆匆过来,从他面前抱走了我。
他迟迟未践行的诺言让我等到第三年的冬天。
家里热火朝天地准备新年,府里府外张灯结彩,奴仆通通换上新衣,父亲的所有子女都聚在堂前。时过午夜,豫州城内响起第一声爆竹声,然后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几乎将整个豫州的天空都密密填满,我嗅到空气中浓烈的硫黄味道,转眼就看见分别三年的大哥哥正从门外走入堂内。
屋中静无人声,哥哥们彼此心照不宣,脸上有因为不安而略显模糊的笑。他孤零零地站在中间,肩头压着皑皑的雪,下雪了?上一次是初春,眼下已是晚冬,原来已经过去三年。
我不自觉地轻轻叫了声:“大哥哥。”
他茫然孤寂的眼底有我见过最凄清的雪。
父亲淡淡地招呼他:“回来就好。”稀稀拉拉的谈笑声、讲话声又重回到我耳边。
当晚父亲书房传来的争执声彻夜不息,天色破晓,整座府邸还在休憩,大哥哥再一次离去。我从书房门口跌跌撞撞一路追至后门,人人都说我大哥哥轻功了得,可我很容易就在府外路口追上他的脚步,我气喘吁吁地大声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摇头,却渐渐笑起来:“年前去上京,路过一家卖衣服的铺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条绯红色的裙子。
我竭尽全力地望着他。他明明快乐的脸渐渐苍白,额头渗出一层虚汗,他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才肯罢休。他将油纸包往我手里一塞,狼狈地转身走开。
从那以后,长大对我来说是一件强烈期待却又忧心忡忡的事,关于大哥哥的点滴信息组成我生命喜悦的所有意义。他的传奇是我不眠不休愿意听一万遍的故事。
他为人仗义,他拯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他也曾通宵达旦与土匪流寇痛饮,他创造出江湖上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谈资,可每一次见面他都那么不快乐。
乳娘说,男生于九月不祥,大少爷生得不对。她慢慢地叹了口气,九月初九,是中原的鬼节。
他的出生先导致生母难产而死,之后诞生的所有子女也都没能活过百日。父亲请来道士作法,决定将大哥哥送走。
我记得,我记得那一年江南有罕见的瓢泼大雨,当值守门的人寻隙小憩,后门大敞竟然无人看守,六岁的我亲眼看见那个高大瘦削的男人走进我的家,一路走到我面前。
他的蓑衣滴答,他的发丝淋漓,他凄清的表情好像重新走入一个曲折的梦境。最后,他看见我:“你叫什么?”
那是我的大哥哥,我少小离家的大哥哥在我面前,让我看见他眼底分明的泪意。
父亲想让他跟杜伯伯家的嫣姐姐成亲。大哥哥回来的除夕当夜,嫣姐姐和她的父亲来我家中拜年。
大哥哥不答应,他这样的人,来路不定,去往无踪,任何时候都是拖累别人。他和父亲争执不下,离家半月后,嫣姐姐留书一封,简单收拾行李追随江湖上他留下的信息,一路找他而去。
她对他一见钟情。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会有人不爱他。
全豫州城都震惊,杜伯伯气得要命,父亲也是,派出门中弟子全天下去找他口中的逆子,扬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这样陆陆续续找了有大半年,茫然无绪时嫣姐姐却独自回来了。
我去看她。半年不见,嫣姐姐变了很多,从前她活泼快乐,现在她依旧快乐,只是变得沉默,她会长久呆呆地凝望着某一个角落,嘴角带着芙蓉花一样隐约而甜蜜的微笑。我知道,她爱上了我的大哥哥,从她眉梢眼角不经意闪现过的忐忑和执着可以看出。
我问她:“大哥哥过得好吗?”
“他过得很好,”她微微笑着,却忽然幽幽叹息,“他不得不让自己好过。”
我懂她的意思,许许多多的人需要他,就算天底下的人都失落,他也不准自己难过。
我继续问:“嫣姐姐,你和大哥哥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她渐渐沉默,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我沿路向人打听他的踪迹,听说他在关外,于是我一路北上找到他暂时落脚的农庄,在此之前我设想过种种与他见面的情景,唯一不曾料到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重伤在身。当我推门进去时,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剑还紧紧握在手里。可醒来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讲起。”她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眼中有一种动人的光泽,“你的大哥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为他洗衣、做饭,我们在一起整整一百六十九天。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走吧。我不肯,他就冷冷地看着我,‘随你。我默默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天未亮就收拾行李牵马走出农庄,走到山下,走到快要看不见他的地方。一道白光击中我的心,突如其来的恐惧就在一瞬间将我彻底吞噬。我片刻不敢停留,我几乎忘记了手里牵着的马,我狂奔着赶回那里,当我再度推开门时,我看见陈尸遍地,院中寂静无人声,我泪流满面奔进每一个房间,最后,我在我曾住过的房间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椅子上,抱着他那把剑,安静得好像已经死去多日。我开始不知所措地发抖,我甚至无法控制我的恐惧,它们已经将我的心五马分尸。终于他说,‘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我的泪汹涌而下,在他抬起头的刹那。我只想放声痛哭一场,哪怕他最后安然无恙,可原来他早就放弃求生的想法。”
我同样热泪潸潸地望着嫣姐姐。我的大哥哥,明知生而无望,我的大哥哥,连爱一个人都这样费力艰难。“他真傻。”我喃喃。
“‘真傻。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我有什么好,我连自己的命都把握不了。我告诉他,‘以后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死了,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做主让父亲给我议了一门亲,对方是官宦之子,品貌皆佳。与其在意我未来的夫君,事实上我更在乎嫣姐姐跟大哥哥的婚事。
最后一次回来的大哥哥给我带来一只幼鸟,他听说我的亲事,专程赶来向我道喜。他还是那样,瘦削而坚毅的脸庞,只是从来凄苦无限的眼底开始有星火的温暖光芒,像是久无波澜的湖面,被风吹起涟漪。
我拼命忍住盈眶的泪,那样辛苦,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蹲在地上隔着笼子一起研究这只幼鸟的品种。
终于他笑起来,眉目温柔地舒展开,像是一张打开的卷轴,写意山水,自得风流:“是只云雀。”他断定。
我的泪潸潸地落下来。
大哥哥,从前、现在你送我的,都是我不想要的,大哥哥,我想要的,你怎么才可以帮我拿到。他伸来一只手,用微凉的指腹揩去我的泪,问:“哭什么?”
哭什么?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却只是摇头:“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活下去。”
他愣愣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从此往后,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会听,我记挂着你的生死,那么,也请你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嫣姐姐经常来看我,忧心忡忡,明明是抱怨的语气却分明有隐约的甜蜜,我以愉快的心情听她谈及婚期将近的种种琐事:哪家做新服的布料好看,绣娘做的新鞋针脚太稀,喜宴做菜的大师傅有事要走,一时找不到合心意的厨子……
婚宴当天,我因为身体不舒服,喝了几杯酒便离席,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不知因何缘故,我头脑昏昏沉沉,四肢也无力,耳畔似有金戈之音,有人急切地呼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无力应答,只想从此深睡。
我自一个溺水的噩梦中陡然惊醒。一轮明月悬在格子窗外,四周悄然无声,没有丝竹奏乐,没有锦瑟和鸣,静得好像一个寻常的月夜,宴席已经结束了?我在心中发问。翻身起床推门,然后震慑于我所闻见的血腥味,震惊于我所见到的情形,我愣在那里。
我的大脑千百次催促我去看看外面的动静,我的脚却仿佛被人定在原地,再不供我驱使,我看见曾与我朝夕相伴的丫鬟春兰、秋菊俯毙在地。下一刻,我冲出我的院落,却没有看到我的父亲和哥哥们。
适才还喧闹的庭院眼下静得有如鬼域,我愣了片刻,转而冲向嫣姐姐的新房。房门大敞,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进。然后刹那间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看见大片大片的血,仿佛那个重现的梦魇,汹涌的潮水将要把我溺毙。
嫣姐姐的新衣被人撕裂,身体横陈,上面布满令人胆战心惊的青痕,凌乱的模样已经看不出曾盛装打扮的痕迹。她在被人一剑刺死之前,还遭受过比死亡可怖千倍的凌辱。
我听见大哥哥的声音,来自我的背后。
我转过头,那一刻,我恨不得我双目已然失明。今天是他的婚宴,这里是他的新房,床上是他深爱的姑娘,可他来迟了,回来的路上他绕道去了苏杭一趟,找最出色的绣娘,因为嫣姐姐说她的新鞋不合脚。
我几乎恐惧地叫了一声:“大哥哥。”
他的脸色惨白,他的额头渗出虚汗,他的手背暴出一条条青筋,他仿佛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他慢慢地走过来,走过我的身边,我轻轻地叫他:“大哥哥。”
他仿佛没有理解我为什么叫他,他转头看我,我死死捂住嘴巴。
他的眼神从死灰变为寂灭,他终于有所决定——从此往后,他将不再为自己的生死挣扎,如果这是他的命,他愿将那曾唾手可得但终究不属于他的家拱手奉给魔鬼。
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当他跪倒于嫣姐姐床边。
最后他抱起她,转身往外走。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我们穿过回廊、花园和小径,经过假山时,略显尴尬的父亲和哥哥们从背后走出,他们一齐回避着大哥哥的视线。
嫣姐姐死了,整个府邸的下人都死了,可父亲还有我的哥哥们却安然无恙地活着。或许被大哥哥的眼神刺到,父亲突如其来地恼羞成怒,指着他冷冷道:“你生来不祥,注定给家中惹来祸事,早在你出去后就不该让你回来,只恨我自己心慈手软。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早修好这密道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竟然还指责大哥哥不祥。忽然之间我想放声大笑,然后翻身倒地痛哭一场,从此灰飞烟灭,我不要我的魂魄和肉体留在这个家。
大哥哥漠然地看着他们,一语未发,继续往外走。
我一路跟他到门口,看着他抱着嫣姐姐翻身上马,我急切地跑上前追问:“大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我,目光仿佛一棵无依的参天大树凝视着地上曾被他照顾的一朵小花。当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我看见一缕血滑下他的嘴角,他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他说:“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着他策马纵身,探向最远的天边我永不可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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