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耳】
叶片上的几粒雨水团聚成一颗晶莹,叮咚落入天青色的湖面,打碎了片刻前少女映在湖中的面容。
南唐隐在树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湖边的素衣少女。少女乌黑的发上未佩任何珠饰,只松散地自两鬓挽起几绺固定于脑后。她一对乌黑的眉平平整整,垂眉刘海下一双黑玉似的眼眸清灵动人,直叫人感慨这大山深处,竟也藏了如此绝色。
不多时,几个七八岁男童追逐嬉闹路过此地,远远地见了她,便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着什么。南唐竖起耳朵去听,却无奈隔得太远。
他正思索着,抬头时才发现素衣少女已然立在他们跟前,目光里满含冰凉与厌恶。几个男童相顾一眼,其中一个胖些的故意大声壮着胆喊道:“你个怪物,快站得离我们远些!”
少女目光愈发冰凉,片刻后淡淡道:“你爹上个月偷了村长家的狗,全家吃了后将狗骨头藏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她话音刚落,那胖些的男童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正要辩解什么,不料身旁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已然扑将过来,泪水混杂着拳头噼里啪啦砸了下去。
“你个王八蛋,我要打死你!”发了疯似擂人的正是村长的儿子,与上个月失踪的黑狗从小一块儿长大。此刻悲愤得红了双眼,周围无一个人敢上前相劝。
少女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旋即掉头离去,任那胖男孩被打得惨叫连连。南唐也立马使了个眼色,蹑手蹑脚跟了来。待走出百多步时,少女步子猛地一顿,回头冷哼道,“你还要跟踪我多久?”
南唐一怔,心道自己一路来小心翼翼,未曾发出半点声音,不想却还是被发现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自树后走出,也几乎是同时,数十个侍卫拔剑出鞘,一齐望着眼前那素衣少女。
与传闻中一样,这少女拥有世间最灵敏的耳朵。因此即便再小心,依旧能被她发现有人尾随。这双耳朵能听到世间任何秘密,无论是小心翼翼埋入树下的狗骨头,还是千里外爆竹声中的窃窃私语。
没有任何声音瞒得过她。
“冒昧唐突,我有一事需得姑娘相助。”南唐上前一步道,“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消音谷?”
素衣女子眉心一拧,一时并未接话。空气仿若凝固般,直到南唐沉不住气再次道:“姑娘若助我,任何条件我皆可答允。”
何时清风起,牵动素衣女子满头青丝纷扬。她思索许久,目光如水波流转,半晌后终点头道:“我应你不过此刻心情,他日我便要走,你也阻挠不得。至于条件,我日后想到再同你索要。”
多少年后的南唐,都会恍惚间仿若回到今日。回到她蹙眉思索的清风里,回到世事万般从头诉。
【消音谷】
消音谷地处极阴之所,在此之前,南唐也仅仅只从传闻里听说过它。有人说消音谷里没有任何声音,却也有人说那儿有这世间最动人最美妙至极的声响。有人说整个消音谷里只有一个满头银霜的年迈妇人,却也有人说山谷里有尘世间见所未见的美男子与绝色少女。
谁也没到过消音谷,说起那些传言却又各个仿若亲眼所见般言之凿凿。
南唐抬起头,静静望着眼前一川飞流瀑布,日光下晶莹四溅,耳旁尽是震耳欲聋之声。卫灵鸳一个飞身已跃入瀑布中去,南唐深吸一口气,一个纵身也扑入瀑布当中。
瀑布里头,便是消音谷了。
灰蒙蒙的天紧挨着漫山遍野的空旷,泥土腥气混杂着丝丝缕缕的鲜花香,好似一切都如梦境般虚虚实实。
南唐低下头,只见自己足边开满了暗红色的花,摇晃着乳白色的蕊儿,似有灵性般一触即缩。放眼望去,满山坡上却都是这般的暗红色花朵,瞧得人心里发怵。
当真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啊。他也曾待在幽静的练功房里数月不出,以为早便习惯了万籁俱静。却原来,真正的安静是那样令人发自内心地恐惧。没有人声,没有鸟声,甚至听不见风声水声与自己的心跳声,安静到极致时,真就如同死亡一般。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张开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再如何费力都不过徒劳而已。
一旁的卫灵鸳神色同样肃穆,只见她闭上眼,双耳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仿佛静静听着什么。片刻后,她弯下腰摘下朵暗红色花朵,掐去那乳白色的蕊,随即一口吞下剩余花瓣。自己吃完后,复又摘了朵递给南唐。
南唐狐疑地望着她,见她吃了许久也无事,只好学着掐去蕊芯一口吞下。也几乎是咽下的同时,他听见卫灵鸳冰冷冷的声音:“蕊有剧毒,花瓣却可使你听见声音。”
后来南唐才知道,在那片开满暗红色花朵的山谷里,若无卫灵鸳,自己只怕将永生被困不得出。
那一日,南唐也不知自己跟随这怪脾气的少女奔跑了多久,穿过高低起伏的山脉,越过一坡又一坡有剧毒的花朵。白色的靴子染上了脏污的泥斑与毒花的红艳,终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南唐正欲敲门,门却自动而开。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踏入其中。
木屋里头极其宽敞,只是连同整片消音谷皆色调阴冷,只有窗口透入的几缕光打在发潮的木地板上,散发出阵阵阴凉的腐臭味。南唐壮着胆子朝里头走去,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约莫九尺高的多宝阁上。
多宝阁上架着无数个小瓷瓶,每个皆约拇指长短,用软木塞塞着,瓶身上贴着小小的字条。南唐随手拾起一个,见字条上书着“欢笑”二字。他心下好奇,便使力拔出软木塞子。拔出的瞬间,一片如铃欢笑立时充满了整间木屋!那笑声清洌洌、脆生生,一会儿好似一个妙龄少女,一会儿又变作一道醇厚男声,到最后却仿佛是个龙钟老人,直听得人也由衷跟着欢快。
当他将塞子重新塞回,那欢笑声便也戛然而止。他抓起一个书着“悲伤”的瓶子,不多时便有男女老少的哭声阵阵,直叫人不自觉跟着忆起心底最悲伤的往事,眼眶也随之温热湿润。
这时却突然听见卫灵鸳的声音:“何方高人,还请现身一见!”
南唐转过身去,只见一道黑影落在木门上,不断流动着变大。“姑娘好耳力。”随着那人话音落地,灰蒙蒙的光总算照亮了她一张脸。
那是一张苍老的、沟壑深深的脸。
“你打瀑布口便跟踪我们,若未猜错,你当是此处之主?”卫灵鸳沉声道。
老妇人点了点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直叫人目光挪不开半分,只听她似是由衷感叹道:“我活了这么些年,未见过比你更好的耳朵。”
她话音刚落,南唐便忍不住发问道:“请问谷主,你这儿只有这些声音吗?我想买一个女子的声音,出多少钱都可以!”
南唐的模样瞧着异常紧张,方才他已大致检查过多宝阁,这儿有欢笑悲伤愤怒数十种,也有风雨雷鸣万叶千声,只是独独寻不见他心心念念的声音。
“每个人在此听见的声音都不同,而你看到的是我所有收藏中的次品。我不卖单个人的声音,不过我想你要的声音或许在‘回忆、‘梦境、‘爱的瓶子里。只是很可惜,这三样我却皆是不愿意卖的。”年迈妇人微笑道,说完这话,她也不顾南唐明显阴沉下来的脸,只侧过头对卫灵鸳道,“姑娘既然来了,可愿在谷上小住一阵时日?”
卫灵鸳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南唐,无声点了点头。
【以为怪】
消音谷的白天一片灰蒙蒙,不想到了夜晚竟是别有洞天。天空若一方深色锦缎,镶嵌满数不尽的繁星宝石。莹莹星光落在深茶色土地上,一朵朵暗红花儿便泛起光华来,点点光晕萤火虫般扑闪。
南唐的木屋与卫灵鸳相隔二三里,相比也破败许多,他懒得多想倒头便睡,早已忘记傍晚时分卫灵鸳嘱咐的要关好窗门。
那一夜,他差点死在了梦境里。
他梦见了那个心底最念念不忘的人,梦见了她梳长发复长歌,梦见她的头发不断生长,渐渐绕上了他的脖子,在致命温柔里自己却逐渐喘不过气来。
醒来时天仍未亮,南唐只觉呼吸时火烧火燎的,费尽全力深吸了几口,胸中的压抑感才减去几分。他抬起头,身侧站着一脸愠怒的卫灵鸳,只听她劈头盖脸骂道:“为什么不关窗?!”
南唐仍未完全清醒,只知恍恍惚惚地望着她,却见她一脸焦急神色,许久终无奈道:“那暗红色的花叫消音花,蕊有剧毒,花瓣却可助人在谷中听见声响。消音花的花粉清醒时闻着无事,但若睡梦中不小心吸入,却有梦中杀人之效。”
南唐听罢,这才一激灵醒转过来,一时对卫灵鸳愈发感激。
此时天已快亮起,几点疏星缀入青色的天光。他二人干脆信步走出,寻了块风景尚好之地坐下。而南唐也终完全放下内心戒备,主动讲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其实是当朝小王爷,一直在自己封地上过着不问苍生、与世无争的日子。他遇上她,是在一个春意阑珊的清晨。他这一生都未看过这样好看的女子,美到极致时,任何言语的修饰反倒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知自己一颗心在看到她的那刻起,便寻见了跳动的理由。
她说她叫如意娘,除此之外再未透露半点相关。他也懒得多问,只求永生都能这般与她弹琴唱歌,喝酒赏月,只羡鸳鸯不羡仙。
却谁知,她仅仅在他的生命里出现了十日。
连最好的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相识的第十日,她面色如纸苍白,气若游丝地卧在他的怀里。她断断续续地说,这十日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光景,她已别无他求,只盼自己死后能与日日同他弹唱的古琴谱《广陵散》葬在一块儿,死后也好有个念想。
《广陵散》失踪多年,乃皇室瑰宝,他却流着泪,想也不想地点头不止。
她死后,他画了无数她的画像以解相思,他的府邸到处可见她的一颦一笑。他日日醉卧其中,却觉得到底还是缺了点什么。
缺的是她的声音。
他便是为此寻上卫灵鸳,一并来到消音谷。听说这里能买到这世间所有的声音,他愿意花万金买她一人声音,相伴了此残生。
“这是她的画像,只可惜画不出她的绝代风华。”南唐自怀中掏出张小像来,卫灵鸳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
确实是极美极美的,连画都能这样好看,真人想必更加惊艳。卫灵鸳心里一酸,却也不知自己在酸些什么。
她本打算说的,最终却并未说出口。她打一生下来便耳力惊人,竟听得见千里外爆竹声中有人打碎一只瓷碗的声音。再长大些童言无忌时,她便常常将听见的秘密宣之于口。她听见王大娘背着丈夫与他人不干净,听见村长偷偷贪了大家的粮钱。她以为说出秘密后村民会感谢她,却谁知所有人皆恨不得她死。
原来他们并不想知道真相啊,太诚实的人只会叫所有人难堪。后来她的爹娘去了,她更加成为所有人眼中的怪物。她也变得越来越少说话,性子愈发地内向阴郁。
“只要我愿意,我的耳朵能听见任何秘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很可怕?”卫灵鸳突然侧过头,望着南唐认真道。星光下的卫灵鸳目光一闪一闪,好似最动人的珠宝星辰。
南唐侧头望着卫灵鸳,许久方反问道:“有什么可怕的?心有怪者,才会见世事万般皆以为怪。”
卫灵鸳却是纵声大笑,直笑得眼里头泪水团团打转”“你休要骗我!如果我告诉你,你的侍卫都偷偷议论你是个痴情废物,你所有的兄长都看不起你,在他们眼里你也不过是个怪物罢了,你还不害怕我吗?”
她一生下来便是个怪物,所有人都咒她、憎她,也发自内心地怕她、躲她。眼前这人不过是有求于自己,才装作不嫌弃的模样。果然此刻他的模样那般震惊,世人于她到底皆是一样。
南唐怔怔望了卫灵鸳许久,他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难堪,片刻后却恢复平静。只听他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即便世人皆视我以怪,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就好,同样我也不觉得你可怕。”他的声音平淡却有力,直听得卫灵鸳抑制不住,泪水竟滚出了眼眶。
他是第一个不拿她当怪物的人。
很久之前她也曾想过,未来是否会有一人,能够理解她的不寻常,能够包容她的千奇百怪。她等了许多年,等到的皆是误解与嘲弄。总算是遇到了,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一个在他人眼里与她相同的怪物。只是她知道的却不仅仅如此,还有更大的秘密,只是害怕若不留神说了,他会连活下去的念头都没了。
卫灵鸳深深凝望了南唐一眼,终咽下所有想说的话。
【无此声】
后几日里,南唐又先后打开了“钟声”、“鼓声”等平常声音,他知道这里边寻不见他想要的,因此也不过解闷而已。意外的是,竟从中寻到了“广陵散”的琴声,果然这世间万般声音皆在谷里。
他一遍一遍听着,险些又将入迷被吃去神智,好在卫灵鸳一直小心翼翼地陪着他。人已不在,琴声却依旧悠扬,想来也令人神伤不已。
“灵鸳,你听得见所有声音,那能否带我去寻那批谷主口中的上品声音?”南唐折下一只消音花,把玩着问道。
卫灵鸳起初不愿,拗不过他几次三番的恳求,终无奈答应。
南唐随着她来到第一次看到的木屋,他虽不解,却仍跟在她身后。只见卫灵鸳踏入屋中,立在那搁满瓷瓶的多宝阁前。她将耳朵紧挨着多宝阁,不一会儿便察觉出异样,将其中一个瓷瓶稍稍转了个身。
令人惊诧的是,随着她扭转瓷瓶,多宝阁也应声而劈开两半,露出后面一张隐藏着的小些的多宝阁!
上头依旧是满当当的小瓷瓶,只是包装更为精细。南唐拾起一个,只见上面写着“回忆”。他激动不已,立马拔开了软木塞。
瓷瓶里的声音喷涌而出,回忆之声绕满屋。他听见了自己儿时被皇兄欺侮,听见了前往封地那日雨声淅沥,甚至听见了自己几日前与卫灵鸳在星空下的诉说。只是,却独独听不见与如意娘有关的一切。
还未等卫灵鸳说话,南唐已飞快地合上“回忆”,打开“梦境”的瓷瓶。梦境的声音尽皆出自他的梦里,远远近近,有些他颇为熟悉,有些却陌生异常,只是与之前一样,他听不见与如意娘有关的梦境。
南唐双手颤抖,便这般依次打开了“光阴”、“往昔”、“至宝”、“思量”,每个他都发了疯似得听,每个听的时间都不长,他知道,这里头皆无如意娘。到了最后,他双目无神,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瓶子,一张脸瞧不出丝毫喜怒。
身旁的卫灵鸳低声道:“我本不愿带你来的,现在你可死心了?”
南唐缓缓蹲下身,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道:“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没有如意的声音?”
卫灵鸳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她也不知自己此时究竟是何心情,看他空手而归自己竟暗自欢喜,可是见他如此失落又忍不住有些担心。她原本不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之人。
她瞧着南唐的模样,心底竟也生出几分惆怅,渐渐地这惆怅化作了泪光。“你就这样喜欢她吗?”她讷讷道。
南唐也不抬头,只无声地点了点头。
卫灵鸳眼底的悲伤顿时成了绝望,她蹲下身使自己的目光与南唐持平:“你答应过我,我陪你来便答允我任何条件。那么现在,我要你振作起来同我走!”
南唐一怔,茫然地望向卫灵鸳。
“怎么,堂堂王爷也会说话不算数吗?”卫灵鸳强忍住难过,强颜欢笑道。
南唐一时滋味千般,望着眼前微笑的女子,心底生出几分怜意来。他知道灵鸳是为他好。斯人已去,不断地沉溺悲伤又有何用。于是,他强打起精神,慢慢立起身来。由于蹲得太久,险些一个踉跄跌去。
卫灵鸳上前一步搀住南唐,她终日冰冷的脸,此刻竟有不易察觉的羞赧。二人正准备离开,却听见不远处有人踏步而来,卫灵鸳与他齐齐转身看去。
总算是走近了,来人不是那苍老的谷主,竟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而南唐已悄无声息地甩开了卫灵鸳的手。
卫灵鸳有片刻的迟疑,猛然想起什么,急急回头望向南唐,他果然是一脸的震惊与喜欢。
因为那迎面而来的女子,正是他小像上画着的绝色美人。
【由此别】
一连三日,南唐皆陪在如意娘身侧。
她的娇媚慵懒更胜从前,弹起《广陵散》时一般无二,南唐沉浸在她水一般的声音里,好似连魂魄都不再属于自己。
“如意,这消音谷里的声音可都是你的?”南唐望着跟前的紫檀桌,上头摆满精致的小瓷瓶,与头几日多宝阁上的相比,这里的瓶子虽不多,却愈加华贵。
如意娘斜倚着一张花梨榻,千娇百媚地点了点头。
“那我与灵鸳曾遇着得那个老妇人是谁?”南唐随手取来个“爱”的瓷瓶,转身望着如意娘困惑道。
如意娘伸了个懒腰,眼角有少许的不耐烦,嗔怒着道,“郎啊,你可知如意是最烦他人问长问短的!那老妇人是如意的娘亲,这样可以了吗?”
南唐一怔,他肚子里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只是面对着她却又一句也问不出了。他打量着手中瓷瓶,消音谷里的声音他大多都已听过,倒是手中这个之前却并未出现在多宝阁上。他正要打开,猛听见身后如意娘尖厉的声音:“住手!没经过我许可,你凭什么动我的声音?”
南唐一愣,讷讷道,“为什么,这里那么多的瓶子里皆无你的声音?你不是死了吗,我亲手安葬的你,为何此时你却又在我眼前?”他双手直颤,只觉自己的心忽上忽下,飘飘悠悠不着地。
如意娘怒极反笑,声音刺耳道:“说了最讨厌人问东问西!你这般样子,不若现在就滚!”
南唐静静听完,面无表情地摔门而去。
在他的记忆里,如意娘是比鲜花更娇弱的。莫说是这样尖声怪叫地说话,便是风吹得凶一点都仿佛要拦腰而折。若说她是真的如意娘,可明明是他亲手葬的她。若说不是,她却又对过往知道的半分不差。他心底有太多的疑惑,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溪边。
卫灵鸳独自坐在溪水旁,仿佛是太专注的模样,破天荒竟未察觉他的到来。直等南唐走得近了,这才慌慌张张转过头来,局促道:“你可有听见?”
南唐心情压抑,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他在溪边寻了块石头坐下,也不说话,便这般愣愣地望着淙淙溪流。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如意娘,那日春意阑珊,她独自微笑而来,仿佛整个儿春意便都在她身上了。后来他问她爹娘住哪儿,打算正式提亲,可她支支吾吾,最后含泪说爹娘都已过世。
如此想来,她打一开始便未说实话啊。
南唐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听见卫灵鸳出声说道:“既然你已寻到意中人,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抬起头,天光落在卫灵鸳白皙的面庞上,隐隐泛起一层青来。他心里没来由地着急,竟脱口而出道:“可不可以不要走?”那一刻,他只觉心底不由分说地着急,至于究竟急什么,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开始我便说了,答应你不过一时心情,今日我要走,你却也是阻拦不了的。”卫灵鸳的眼眸亮晶晶,望着欲言又止的南唐,心底也是滋味千般。
他二人相识不过几日,临别时却生出如此之多的情绪。许多年后的南唐回想起来,只觉这一切皆是造化弄人。只是当时当日,他虽心底波涛汹涌,却终面无表情地背过身,说了一句好。
他瞧不见身后卫灵鸳的目光,只知自己不停地向前走,走得双足皆麻木。他胸口仿佛压了满天的乌云,沉得喘不过气来。直走出了十多里,这才忍不住转过身来,身后是一片盛开到天边的消音花,再不见卫灵鸳的身影。
【如意娘】
南唐回到自己的木屋时,天光已暗淡。他合上门窗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闭上眼不住思量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再遇如意娘时冲上头的喜悦已褪去,剩下的只是无尽的猜疑。他记得曾听江湖传闻,消音谷里有老妇人,有绝色美人,还有罕世美男子。前两个他都已遇着了,只独独未见过此处还有别的男人。
他正想着,猛听见笃笃的敲门声。
如意娘提一盏牡丹色精巧灯笼,背上背着个半人高的袋子,一扫白日里的冷漠,笑吟吟立在门口,见了南唐娇嗔道:“还不让人家进去?”
她见南唐不说话,便径直走进屋里,将牡丹灯笼搁在案上,再起身推开窗门。她从袋中一一掏出小瓷瓶,齐齐摆在案上。里头有南唐最初见过的欢笑悲伤若干,亦有许多未曾见过的瓶子。
“郎呀,你不是好奇如意为何死而复生吗?”如意娘微眯着眼,嫣然笑道。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模样,南唐心一跳,只等她接着说下去。
如意娘却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拔起一个木塞,将瓷瓶送至口边,如同品一壶佳酿般小心翼翼饮干里头的声音。她望着南唐目瞪口呆的样子,轻笑着复又打开一瓶“梦境”,也如先前般一饮而尽。
连饮两盏,她如喝了美酒般微醺,却是笑眯眯地拧开第三瓶,便这般一口气喝了七八瓶不止。
“如意的娘是这消音谷的谷主,她用这一瓶又一瓶的声音勉强续上了如意的命。只是那些“欢笑”、“悲伤”药力太浅,稍微好些的“梦境”之类也不过尔尔,说到底,如意早晚还是要死的。”如意娘静静说道。
南唐心道原来如此,先前对她的怀疑已然消失殆尽,立马追问道:“那如何才可以让你一直活下去呢?”
如意娘眨了眨眼,片刻后目光灼灼道:“郎呀,如意也是今日才听娘亲说,只要用你的性命炼成一瓶叫“痴心”的声音,如意饮下去,便能够百岁长命了。”
她的话语那样好听,她的目光满含爱意,南唐却是听得周身发颤。他望着烛光里的如意娘,那张美艳逼人的脸庞此刻却如同毒蝎,他不敢相信眼前便是他曾念念不忘、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啊。
他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半晌后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想杀我?”
如意娘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望着南唐,目光似水温柔:“你不是说爱我吗?我生得这样好看,多少男人甘愿为我赴九泉,我却只挑中你为我而死,你不觉得荣幸吗?”
南唐只觉欲哭无泪,还未回过神来,如意娘已将一柄冰冷的刀片架上了他的脖颈。也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听见窗门啪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已自窗外跃入,一只手捏住了如意娘的脖子。
是卫灵鸳。
她原来没有走啊,她原来一直藏在这附近,竖着耳朵听着一切。当南唐身陷险境时,才不得已现身而出。
南唐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惊喜。
恍惚间,他听见如意娘笑得花枝乱颤,她说:“傻姑娘,我可总算等来了你。就知道你躲在外面偷听,所以故意撒谎将你骗来。”她话音刚落,窗外的消音花已应声而动,枝藤蔓延间眨眼便包围住了卫灵鸳。
“我要这臭男人的‘痴心何用?我要的可是你啊!”如意娘望着卫灵鸳娇笑连连道。
她的山谷里有这世间几乎所有的声音,却皆比不上眼前少女,因为她本身便是一座声音的巨矿,能接受并储存这世间的一切。如果用卫灵鸳的性命炼成一瓶声音,那便是一瓶包含了人间所有的声音,她这满山谷的声音加起来皆抵不过这样一瓶。
她其实不过是消音花的花精,所谓的老妇人,所谓的美少年,也都不过是她的分身而已。她每隔十日变一副容貌,便是凭着这副容貌在人间行骗。她杀过数不清的人,亦伤害过数不清的人。
南唐只是其中一个。
接近南唐,是冲着他手中那价值连城的《广陵散》琴谱,也因此十日之期一到,她便要香消玉殒。
她须不断吸食声音来助长灵力,普通的声音功效甚微,如若能得到卫灵鸳的声音,那她必将功力大涨,离成仙更近一步。
“我一直不说出你的秘密,是以为你对南唐会是真心,不忍见他再度伤心而已,却谁知你……”卫灵鸳的身子被消音花的藤蔓缠得紧紧,她也不挣扎,只冷冷望着得意扬扬的如意娘。
她与南唐告别后并未离开,到底是放心不下。她打一开始便听出如意娘的声音似有不对,只是不忍心对南唐说出而已。她不忍心总见他眉头紧皱,不忍心见他再一次痛失所爱,因此只能默默退居身后。他若平安自然是好,他若有危机自己也能及时搭救。
“多好的耳朵,待我将你炼成一瓶叫‘人间的声音,定是这人世间最美味的佳酿。”如意娘缓缓靠近卫灵鸳,消音花的藤蔓越缠越紧,不断地吸食着她的精气,卫灵鸳的脸色已渐惨白。
烛光落在狰狞的如意娘脸上,至美的皮囊亦丑陋。藤蔓中的卫灵鸳已然喘不过气了,双眼却静静凝望着南唐。她的目光里包含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此时此刻如即将陨落的星星。
也几乎是同时,始终沉默不言的南唐趁如意娘不注意,一个纵身扑去,狠狠推翻了她案上所有的小瓷瓶!
霎时间,几十个瓶子叮叮咚咚依次碎裂,各式各样的声音喷涌而出。欢笑声、悲泣声、咒骂声、萧声雨声雷鸣声,齐齐炸响在头顶上空,直听得人头疼欲裂。几十种声音彼此交织,小小的木屋已成为最嘈杂的修罗场。
如意娘大惊失色间,想挽救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变得透明。而缠绕着卫灵鸳的藤蔓也一一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垂落地上。如意娘不甘心地想伸手去抓卫灵鸳,无奈手刚一伸出便化作粉尘,还来不及尖叫出声,自己已缩成一朵小小的、暗红色的消音花,耷拉着脑袋枯萎了下来。
声音是她灵力的根源,声音没了,她便也不复存在了。
与此同时,整座消音谷皆地动山摇,成片成片的消音花眨眼间黑暗枯萎。溪流暴涨间,木屋摇摇晃晃着轰然崩塌!
南唐意识的最后,是卫灵鸳不顾一切地扑来。她望着南唐的目光里满含笑意,在南唐的悲吼声中,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架住了迎面倒下的屋梁。
还记初遇那日,她的目光那样凉,就如同三九天寒气逼人的冰窖。而今她的模样那样幸福而满足,仿佛一切爱恨、一切生死皆已如烟散去。
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那这世间唯一不当她作怪物的人,想必是值得为其九死一生的。或者,在那样短暂而快速的一瞬间里,值得不值得根本来不及去想,她只知道要护他周全。
她的瞳仁里只有南唐。
【后记】
南唐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躺在瀑布旁,四溅的水花淋得他阵阵发寒。他睁开眼,只觉后脑犹隐隐疼痛,环顾四下,只见自己的侍卫正自远方齐齐奔来。
他闭上眼,猛然想起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强支着身子站起,却如何也寻不见卫灵鸳的踪影。
脊背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察觉到怀中似藏着什么东西,顺手摸去,居然是只小巧的瓷瓶,想必是在他推翻所有瓷瓶时趁势跌入他怀间的。南唐拾起瓶子,只见上头贴着个小小的“爱”字。
便是这样一个“爱”字,折腾了他半生难逍遥。既然消音谷的所有瓶子里皆没有如意娘的声音,那么便该是藏在这最后一个瓶子里了吧。只是讽刺的是,他为这瓶子费尽周折,而如今得到了,她的声音却对他已无半分吸引力。南唐叹一口气,拔出了木塞。
扑腾而出的声音一瞬间传遍天地,那样熟悉,却并非是如意娘的。
“他是这世间唯一不当我作怪物的人,而且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要保护他,让他不受半分伤害。要是我能在如意娘之前遇到他该多好呢,鱼儿你说,这样他会不会也喜欢上我……啊!你可有听见?!”
瓶子里的声音反反复复,却都只是这样一番话,南唐僵硬地塞好木塞,人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他都记得,这是卫灵鸳的声音。是那日告别前,她独自在溪边讷讷自言,连他走近都未曾注意。还记得她的模样是那般惊惶,局促地问他可有听见,好像最深的秘密险些就被撞破了。
原来在那之前她说的便是这些。
难怪她最后要扑来救他啊。
南唐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成百上千个装满声音的小瓷瓶在耳旁炸裂,震耳欲聋间,久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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