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顾,至此终年,宋凉宛这辈子能模仿各种声音,更换各种容貌,但始终没办法模仿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是独一无二的,纵然她学会百种口技,百变人生,他依旧是她心头最特别的存在。
只因世上繁花姹紫嫣红,唯独他是她情之所钟。
——《红颜手札·凉宛》
(一)
那是顾思桐嫁入宋家的第一晚,她拜过天地后,顶着红盖头,坐在新房里,等她的夫君宋锦夜。
外头烟花漫天,觥筹交错,红烛摇曳间,她没等来宋锦夜,却等来了“采花贼”——
“宋家娶亲,小爷偷心,平生最爱碰新娘子了,尤其是像宋家这样的大门大户!”
那是个极秀气的男子声音,盖头一掀,顾思桐果然对上一张清俊至极的脸,她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生成这副皮相,还需采什么花?
但这荒谬念头只闪过一瞬,顾思桐就被采花贼那色眯眯的神态吓坏了,她煞白着脸刚想尖叫,采花贼已经一下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好娘子,莫惊慌,来,给小爷香一口!”
听到新房传来的尖叫声时,宋锦夜正在前厅敬酒,他脸色大变,率人赶到,一脚踹开房门时,看到的是那样一幕——
一身红嫁衣的顾思桐被逼到床头,拔下头上的金钗抵在脖子上,眼含热泪,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而她身前的“采花贼”却连连摆手,一边与她抢夺金钗,一边慌乱道:“别别别,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而已!”
宋锦夜眼前一黑,几乎是吼了出来:“凉宛,你搞什么鬼?!”
满屋宾客瞠目结舌,“采花贼”眨眨眼,尴尬讪笑,左右躲不过,她索性把发带一扯,满头青丝尽数抖落。
一转身,她冲惊魂未定的顾思桐一抱拳,变回了清脆的女儿家声音:
“小妹宋凉宛,见过嫂嫂。”
那当真是顾思桐永生难忘的一个新婚夜。
事后宋凉宛被罚去祠堂面壁思过,她还给她送了一顿饭,毕竟是女儿家,顾思桐多有担心,只是进去后她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她的小姑子果然非常人所能理解,竟正在里面玩得欢快呢。
她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身衣裳,套在身上,嘴边还粘着胡须,摇着羽扇,一副儒雅军师的装扮。
一见她到来,宋凉宛眼眸一亮,上前便咳嗽两声,语气苍老,仿得像模像样:“长夜漫漫,几日不见,甚是思念,嫂嫂别来无恙。”
面对这样的宋凉宛,顾思桐瞪大了眼,简直哭笑不得。
但更叫她吃惊的还在后面,宋凉宛羽扇一摇,凑近她,笑得无赖至极:“嫂嫂你来得正好,我要溜了,你替我挡一阵,可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二哥!”
这是何等的……直言不讳与委以重任啊,顾思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刚想说些什么,宋凉宛已是几个闪身,风一样地跃上了墙头。
她回头一笑,阳光下烂灿无比:“因为我今天要溜出去见一个人,他叫纪元甫,是个师爷,你看我这身打扮,是不是和他很般配呀?”
说完一拂袖,踏风而去,原地的顾思桐捂住嘴,整个人傻了眼。
(二)
遇见纪元甫是在十三岁,在那之前,宋凉宛还没有成为宋家的一株奇葩。
她从小虽是舞刀弄枪,大祸小祸闯不断,但大抵还算个正常人。
这是宋锦夜对妹妹的评价,宋凉宛当然不认同,在她看来,就是遇上纪元甫后,她才“重获新生”——
百种口技,百样人生,百变新生。
纪元甫是淮都衙门的师爷,生来腿有残疾,被遗弃在府衙门口,叫当时打光棍的纪捕头捡了回去,认作了干儿子。
纪捕头粗人一个,养大的纪元甫却是清俊文秀,一袭青衫,坐在轮椅上翻书的身影像幅画卷,同院中漫天飘洒的梨花,一并入了来寻他的宋凉宛眼中。
那年宋凉宛才十三岁,在淮都知府的寿宴上遇见纪元甫,从此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对于纪元甫,宋凉宛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淮都知府大寿,邀请一众达官贵族赴宴,其中一个节目叫作《百鬼夜行》。
灯烛尽灭,月光洒入屋内,一道屏风隔开众人,屏风后开始发出第一声幽叹。
如一个信号般,紧接着是风掠竹林之声,花精、雀妖、女子媚笑,书生哭泣,老者赶路……各种声音,各种画面,层层叠叠,惟妙惟肖,仿佛这屋子里真的藏了一座百鬼林。
所有人都听得入迷了,尤其是宋凉宛,她不过半大的孩子,正是好奇的年纪,又是第一次接触到所谓的口技,整颗心简直都被吊起了。
当百鬼放歌,唱完最后一个音节时,灯烛骤亮,满屋人如梦初醒,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奇哉,奇哉,当真闻所未闻!”
而宋凉宛更是站起,不顾父亲的阻拦,径直朝屏风后走去:“我不信,这么多种声音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后面一定藏着什么!”
她一步并作几步地掠到了屏风后,才一站定,整个人就愣住了——
一双眼,一双清冽入骨的眼映入她的眼帘,少年面目俊秀,孑然一人,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就似一幅画。
四目相对中,宋凉宛久久未动,像一刹那被击中,周遭喧嚣迅速褪去,倏忽置身于山野天地间,头顶月,耳边风,眼里心里只能望见他。
后来她才知道,有个词叫作——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而彼时直到少年一声咳嗽,向她点头致意:“见过宋三小姐。”
她才怔怔回过神来,少年却已转过轮椅,默默入了后堂,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一夜,宋凉宛明明滴酒未沾,却像醉了一样,走路都是飘的,她回去后在屋顶上闹了半宿,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疯魔了般。
宋锦夜跑出来大喊:“凉宛你闹够了没?快给我滚下来!”
她却笑得更欢了,提着裙子转圈,双手放在嘴边做扩音状,仿佛向全世界宣告:“纪元甫,他叫纪元甫!”
笑声飘在风中,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对着宋锦夜大声道:“二哥,我要拜他为师,我要跟他学口技,你说好不好?”
宋锦夜气疯了:“好好好,好你个大头鬼!”
便是从这天起,宋锦夜觉得,他家小妹彻底放弃正常人的身份,从此走上了一条奇葩的不归路。
(三)
起初纪元甫不愿收宋凉宛为徒。
她找到他时,他正在梨花树下看书,闻言转了轮椅,淡淡婉拒:“供人赏乐的小玩意罢了,宋三小姐学来做什么?”
宋凉宛不好意思说出那句“因为你”,便掸掸袖子,做正义凛然状:“为了给世人带去更多乐趣,让苍生少受一些痛苦。”
纪元甫瞥了她一眼,以看失心疯人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轮椅,不再理会她。
此后一个不肯,一个偏要,反正宋凉宛脸皮厚,便跑过来天天相缠,还自发自觉地叫起了:“师父。”
终是有一天,纪元甫忍无可忍,在树下对宋凉宛道:
“若要学百种口技,需先体会百样人生,你若真有那个毅力,再来找我吧。”
他的意思很简单,想模仿什么口技就先过什么生活,模仿摊贩就自己去摆摊,模仿舞姬就自己去跳舞,百样人生才能换来百种口技。
其实这种说辞不过是蒙宋凉宛呢,想让她知难而退,哪晓得宋凉宛一根筋,竟像得到宝典秘诀般,拱拱手,欢天喜地地去了。
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宋家都快急疯了,翻遍整个淮都也没能找到失踪的宋凉宛,满城风雨中,唯有纪元甫知晓内情,但他也不清楚宋凉宛去哪儿了,他极其不安起来,夜夜难眠,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就在所有人都揪着一颗心的时候,一个寻常的黄昏,宋凉宛回来了。
起初纪元甫没认出她,他只是随手给经过他家门前的小乞儿端了碗水,那乞儿蓬头垢面,看不分明模样,声音倒是很秀气,还带丝怯怯。
“谢谢大哥哥。”
他点点头,依旧愁眉不展,那乞儿同他说了好些话他也没听进去,最后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一个熟悉的声音欢呼起来:
“我成功了,师父你都没认出来,我成功了!”
他身子一颤,那小乞儿将脸上黑炭三五下抹去,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眉开眼笑。
“你、你……”巨大的冲击让纪元甫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才转过了轮椅,肩头微微颤动起来。
黄昏中,宋凉宛好奇地凑上前,才蹲下身,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呀,师父,你怎么哭了?”
风掠长空,衣袂翻飞,纪元甫忽然伸手一扯,将宋凉宛一把拉入了怀中。
宋凉宛猝不及防,脑袋直接撞到了纪元甫的胸口,那一刻,天地间仿佛静了下来。
心跳挨着心跳,气息萦绕,有热泪流入脖颈,宋凉宛颤了颤,却一动也不敢动。
夕阳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有梨花悠悠落下,同他们一并入了画。
一场鸡飞狗跳的风波就此收场,事后宋凉宛坐在树下,对着纪元甫津津乐道:
“师父,我在乞丐堆里混了一个月,每天在城门口那儿蹲着,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学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对了,我还结识了一帮好兄弟呢,大家住在一个破庙里,我跟他们说我叫芋头,他们都可喜欢我了,说我机灵,有什么好吃的都先想着我,倒是没受多大苦……”
眉飞色舞的讲述中,纪元甫忽然打断:“为什么叫芋头?”
宋凉宛一愣,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师父……是圆子啊。”
她眨着眼,脸上染了红晕,却还是定定地望着纪元甫:“你是圆子,我是芋头,多般配。”
熟识后她从不掩饰对他的喜欢,没羞没臊的话飘入风中,纪元甫咳嗽一声,转过轮椅,长睫微颤。
“谁允许你给我起这么奇怪的外号了?”
风过长空,梨花悠然,宋凉宛忍俊不禁,笑声如银铃般,在整个小院久久回荡着。
(四)
“你要走?”
溜进衙门后堂的宋凉宛,依旧一副军师装扮,蹲在纪元甫的轮椅前,瞪圆了眼。
纪元甫点点头:“对,去丰城执行公务,那里正闹瘟疫,我要代表淮都府衙前去赈灾派粮。”
“那……要去多久?”宋凉宛可怜兮兮。
“还不清楚。”纪元甫伸出手,将宋凉宛唇边粘的胡子撕下,微皱眉头,“听说你又惹祸了?把你家二哥娶的新娘都吓住了?”
宋凉宛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但紧接着又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脸:“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准。”纪元甫果断拒绝,眸光深深,“你这些年也玩够了,我已没什么可教的了,你二哥都娶亲了,你也该收心了,日后……还是少来这里吧。”
说完,他竟是下起了逐客令,转着轮椅就把宋凉宛往屋外赶,宋凉宛被推搡得跌跌撞撞,两只手抠在门边不肯走。
“师父,师父你又要赶我走,别啊,我才来呢,师父……圆子!”
一声大喝,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四目相对中,空气都瞬间凝固了。
许久,纪元甫嘶哑开口:“这么多年了,何苦呢?”
头一年,她认他为师,他不好食言,开始随便教她些口技,以为她很快就会厌倦,转向别的新鲜事物,但她没有;
第二年,她缠他缠得更厉害了,除了学口技外,还天天跑来给他打扫屋子,为他请大夫看腿疾,忙前忙后地给他抓药,街坊四邻不清楚的,还以为纪捕头给他找了个童养媳;
等到第三年,她及笄了,有人上宋家提亲,她装神弄鬼地把媒婆吓走,还去学给他听,笑得前仰后翻,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坐在轮椅上喃喃:
“你这样胡闹会嫁不出去的。”
她坐在树下喝酸梅汤,抹了把嘴,抬首一本正经:“可我是芋头啊,我喜欢的是圆子,我不想嫁给别人。”
……
这么多年了,她对他的喜欢从不避讳,永远没羞没臊,掷地有声,但却是一个往上凑,一个往外推——
只因没有人比他更清醒。
“别再谈喜欢了,一个是淮都宋家的三小姐,一个是身患腿疾的穷酸师爷,这份喜欢,你以为能有多少圆满的可能?”
硬生生地掰开宋凉宛的手,纪元甫直接关门送客,他坐在轮椅上,后背抵着门,任宋凉宛在那头大呼小叫地拍门。
他久久未动,只是苍白着脸,失神地望向虚空,眼眸蒙了层雾般,深不见底。
(五)
这年盛夏,纪元甫领队出发,押着赈灾粮,向丰城浩荡而去。
路途没走多久,某天原地休息时,有侍卫上马车端水给他喝,他喝到一半,忽然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宋凉宛,你有意思吗?”
那小侍卫像受到了惊吓,哆嗦着抬头,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小的,小的是新来的,不知道师爷在说些什么……”
纪元甫深吸口气,手下用力,刚想开口,马车却猛地一颠,生生刹住,外头一阵兵荒马乱,只传来遥遥一声——
“停车停车,打打打打劫!”
尘烟滚滚,旗帜飞扬,山道上忽然冲出一批土匪,将运粮队团团围住,来势汹汹。
一片混乱中,那小侍卫挣脱纪元甫,反手一把背起他,掀了车帘就往外冲:“快,师爷我保护你逃走!”
外头刀光剑影,一片打打杀杀,他背着纪元甫横冲直撞,不要命地突出重围,纪元甫在他背上不住挣扎着:“凉宛,凉宛你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别管我了,自己快逃!”
就在局面混乱不堪时,几匹高头大马忽然停在了小侍卫身前,将他连同纪元甫三面围住。
“想逃?”
为首的匪头红袍烈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嗤之以鼻:“官家的师爷就这般没种吗?”
他语调熟悉,听得小侍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果然对上了那几张记忆中的脸。
“大钱、小结巴、龙烈!”
脱口而出间,他激动不已,又难以置信:“我天,你们怎么做土匪了?!”
马上的几个人明显一愣,面面相觑,正丈二摸不到头脑时,那小侍卫将背上的纪元甫一把放下,伸手就往脸上撕去,在发丝飞扬间,瞬间露出本来面目:
“我、我是芋头啊!”
人生四大喜,其中一条是“他乡遇故知”。
时过境迁,当年破庙的一群小乞儿四分五散,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遇上。
匪头龙烈一甩红袍,下马就将宋凉宛抱起,狂喜地转起了圈。
一场官匪大战意外而止,龙烈没转几圈却忽然停住,在风中望向宋凉宛,神情有些古怪:
“芋头,先不说你怎么入了官家,你那胸口……莫不是垫了馒头?”
一瞬间,地上的纪元甫脸色都变了。
(六)
把宋凉宛和纪元甫送出龙头寨时,龙烈颇有感慨,小弟成了小妹,乞儿成了山匪,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世间事当真太过奇妙。
山头下运粮的队伍整装待发,宋凉宛推着纪元甫的轮椅,临行前,看着龙烈欲言又止:“阿烈,你身手好,人又聪明,实在没必要带着兄弟们干这种……”
龙烈红袍一扬,剑眉星目,在阳光下笑得无奈而洒脱:“世道艰难,官逼民反,活不下去了只好上山为匪,占地为王,做点劫富济贫的事。”
“放心,你阿烈哥走的路虽不是什么正途,但也坏不到哪儿去,我自有分寸。”
末了,他反将宋凉宛拉到一边,语带不忿:“倒是你,难道真看上那个瘸子师爷了?”
宋凉宛皱眉,压低声音:“什么瘸子师爷,不过是生下来就带的腿疾,又不是他的错,阿烈你别这样说他,我不高兴。”
“好好好。”龙烈举手认输,满眼无奈,“我只是担心你,现在丰城闹瘟疫,遍地死尸,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点,收好我给你的信号弹,一有不对就通知我们,反正丰城离龙头山也不远,我们看到信号就会赶到,听清楚了吗?”
宋凉宛感动莫名,在飒飒风声中,抱了抱龙烈,又一拳捶在他胸口,吸吸鼻子:“好兄弟,够意思!”
直到宋凉宛与运粮队的身影消失很远后,龙烈仍站在山头眺望,他伸出手揉了揉被宋凉宛捶过的胸口,不知怎么,竟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风掠长空,队伍重新上路,马车里纪元甫问起方前说了些什么时,宋凉宛笑笑,撑着下巴望他。
“阿烈呀,他说你长得可好看了,丰神俊秀的,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人中龙凤的那种,怕我大大咧咧,毛手毛脚的,配不上你呢!”
纪元甫没好气地一弹她额头:“你还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呢。”他摇摇头,望向窗外,“罢了罢了。”
车里帘幔飞扬,无端端地就弥漫起一股心照不宣的哀伤,不知过了多久,宋凉宛忽然上前,从身后环住了纪元甫的腰,纪元甫一颤,她却将脑袋靠在了他肩头。
窗外的风迎面吹来,两个人都没有动弹,纪元甫只感觉到背上温湿一片,许久,宋凉宛才闷闷开口:
“圆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我的圆子,所以……请你不要再把我推开了,好不好?”
即便做了心理准备,但丰城的惨状还是超出了宋凉宛的想象。
纪元甫不准她出去,自己却天天在外面派粮,每每深夜才回。
他一回来,宋凉宛就扑上去扒他衣裳,将他连人带衣都泡到艾叶水里,泡个彻彻底底。
纪元甫挣不过,又疲乏不已,一来二去,便也随着宋凉宛了。
她给他擦身、熏香、涂药……总之从里到外都武装起来,生怕被那无孔不入的瘟疫入侵了。
纪元甫从没想过,宋凉宛也有这样心细的一面,他说起时,她倒毫不谦虚,得意扬扬:“那当然,我是谁!”
“你说,要是我没跟来,你身边没个服侍的多不方便?”
夜色迷蒙,风拍窗棂,纪元甫泡在浴桶里,水雾氤氲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些事我自己也可以做。”
宋凉宛站在他背后,一边给他涂药水,一边扬眉:“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顿了许久,纪元甫都没听到回答,正要扭头看时,宋凉宛已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前,飞快地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笑得狡黠而又霸气:“就是这个不一样。”
一向淡定的纪元甫愣了愣,脸上升起可疑的红晕,他蓦地沉到水下,宋凉宛哈哈大笑。
笑声飞到屋顶,尽数入了龙烈的耳,他透过瓦间缝隙看去,心里五味陈杂,只觉这趟来得当真有些多余。
(七)
宋凉宛最害怕的事情到底发生了。
当纪元甫背上出现第一颗水痘时,她蓦地捂住嘴,手中托盘坠地。
纪元甫反应奇快,瞬间明白过来,一下披上衣,伸手就去推她:“你出去,快出去,不准再靠近我!”
宋凉宛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摇头上前,却听到纪元甫一声厉喝:“来人,快来人!”
他素来温和,从没那样声色俱厉过,几乎是对着侍卫长吼出来的:“快把宋三小姐带出去,派人护送她离开丰城,带回淮都!”
“不,我不要!”宋凉宛被人强硬拖下去时,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嘶声泪流,“我不要离开你,求求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纪元甫别过身,不去看她,俊秀的侧颜头一回生出一股凛冽的决绝。
宋凉宛不要命地扑上来,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轮椅脚不放,那架势连拖她的侍卫们都吓到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是说再也不推开我了吗?”宋凉宛仰头去看轮椅上的纪元甫,哭得满脸是泪,咬牙切齿,“你这个大骗子,孬种,没用的家伙!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大不了就死在一起呀,青山黄土,我陪你到老!”
纪元甫深吸了口气,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轮椅,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他闭上的双眸忽然睁开,却是拂袖一拍,嘶声怒吼:
“还在磨蹭些什么,快把宋三小姐带走,带走!”
宋凉宛被送回淮都的那夜,纪元甫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梨花树下,自己腿脚正常,孩子坐在他脖子上,他带着他满院疯跑,宋凉宛从屋里走出来,端着要浣洗的衣裳,冲他们摇头笑道:
“一大一小真没个正经,麻薯还不快下来,也不怕累着你爹!”
院里阳光很好,他背着孩子向她走去,一步一步,却就在要触碰到她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雾,再也看不清她的脸……
梦境戛然而止,纪元甫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满是冷汗。
外头夜风拍打着窗棂,他在黑暗中许久未动,忽然就怔怔开口:“圆子和芋头的孩子,原来叫麻薯吗?”
滑稽又离谱,嘶哑的声音中,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算不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却是笑着笑着,他忽然捂住脸,泪如雨下。
没有圆子,没有芋头,也不会有麻薯了。
在宋凉宛走后的半个月,纪元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直到身上发满水痘,连床都难下了。
与此同时,丰城太守再也坐不住,治瘟疫的药到现在也没能研制出来,他只能采取绝境下最极端的一种方法了——
火焚病人,遏制蔓延!
接到通知的那天,纪元甫很平静,他没多说什么,只叫来请他的人稍等片刻,让他换身干净衣裳再上路。
坐在轮椅上,经过浮尸遍地的街道,被一路推往焚场时,纪元甫脸色苍白,背脊却挺得很直,同他来时一样,他身后送他上路的侍卫都忍不住哭了,他却神色淡淡,只最后嘱咐道:
“我去之后,劳烦将我屋里的信寄回淮都,送到宋三小姐手上,就说……圆子回不来了,芋头另外找个好人家,千万不要犯傻,漫漫岁月还很长,她总有一天会忘却……”
一番话还未说完,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一记信号弹当空炸裂,大风烈烈中,一道身影猛地从屋顶上跃下,在所有人都还措手不及时,推了轮椅就掉头没命狂奔。
这个忽然冒出、半路劫人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去了一趟天陇山求药,带着配方马不停蹄赶回来,差点就见不到纪元甫最后一面的宋凉宛!
她没工夫解释那么多了,心跳如雷间,只能一面推着轮椅狂奔,一面喘着气开骂:
“谁说你没救了,你都还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敢去死吗?还说什么找个好人家,漫漫岁月,我呸呸呸,你以为自己是说书先生呢!”
大风迎面吹来,发丝乱舞,衣袂翻飞,宋凉宛一刻也不敢停留,在身后的浩荡追捕中,直奔城门而去。
“阿烈他们肯定就快赶来了,别放弃,我叫你别放弃听见没!”
她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不知不觉已落满了泪:“你要是敢死就试试看,我宋凉宛在这里发誓了,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颠簸的轮椅上,纪元甫浑身剧颤,有什么汹涌溢满胸腔,眼前水雾弥漫,怆然而下。
(八)
像做了好长一场梦,只是这一回,不再是梦魇,因为醒来后,纪元甫第一眼便看见了宋凉宛。
她守着他睡着了,一缕发丝垂下,平添几分温柔,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抚上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忽然停住,他眨了眨眼,因为他看见他露出的手臂上,已经没有了水痘,一点儿也没有,光洁如初!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宋凉宛,她睁开眼,屋里传出喜极而泣的一声:“你醒了,圆子你终于醒了!”
那一刻,宋凉宛紧紧抱住纪元甫,又哭又笑,纪元甫怔然未动,只是长睫微颤,无数画面闪过脑海,恍如隔世。
所谓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番秋凉。
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一日,宋凉宛发射信号弹,龙烈带人及时赶到,将他们救下,带回了龙头寨。
宋凉宛用求来的药方给他服下,他陷入昏睡中,水痘一日日消除,死里逃生。
药方是千里之外的天陇山,宋凉宛从神医菩提老人那求来的,不仅救了他一命,也救了丰城所有人一命。
这场骇人的瘟疫风波总算告一段落,而随宋凉宛来到丰城的菩提老人,更是从白骨堆里救回了两个孩子,一唤金世陵,一唤季幼棠,将他们带回了天陇山。
这又是后话了。
在龙头寨休养多时后,纪元甫总算彻底恢复,便要携宋凉宛告辞了。
龙烈多有不舍,为他们设宴送别,一番推杯换盏后,纪元甫不胜酒意,转着轮椅到外面吹风,却忽闻耳边传来对话声,细细一听,竟是不知何时,宋凉宛与龙烈也跟着出来了。
他们不知他在暗处,只在月下迎着夜风,将心扉坦露得彻彻底底。
龙烈红袍飞扬,语调颇带伤感:“凉宛,阿烈哥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当真铁了心要跟那纪师爷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终是传来宋凉宛的叹声:“阿烈哥,你的情意……小妹无以为报了。”
无须多言,一句话已清楚表明心迹,龙烈似捏紧拳,忍不住开口:“可他毕竟……”
“不过是身患腿疾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既不在乎这个,也不在乎世人的目光,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喜欢了,喜欢他的样子,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整个人!”
“我是芋头,他是圆子,天下还有比我们更配的一对吗?”
“他生我就是他的新娘,他死我就是他的未亡人,我不跟他还能跟谁?”
一气呵成的话把两个男人都震住了,夜风迎面拂来,斩钉截铁中,打断了龙烈所有念想,而暗处的纪元甫亦是心头激荡,不慎转动轮椅发出声响。
“谁,谁在那儿?”
那头立刻警觉,纪元甫反应过来后,不慌不忙,学了几声猫叫。
毕竟多年口技傍身,以假乱真的程度,很快就将那头的两人糊弄过去,当对话再次响起时,纪元甫长舒了口气。
“阿烈哥,终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姑娘,眼里心里只有你,到那时,小妹一定前来捧场,喝你那杯喜酒!”
留下这句话后,宋凉宛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拱手,径直进了屋。
月光倾洒,树影斑驳,不知过了多久后,才传来龙烈的幽幽一叹: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人吗?”
几声猫叫适时响起,像是在回应他般,声带抚慰,叫龙烈红袍飞扬,不禁湿润了眼眶。
(九)
历经一番生死后,纪元甫与宋凉宛总算回到了淮都。
因丰城一事,纪元甫立下大功,升职加俸不说,还得到了宋老爷的另眼相看,他原本不同意宋凉宛和他来往,但如今半睁半闭地也就应允了。
喜上加喜,这一年,淮都的宋三小姐终于定亲了,未婚夫自然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眉目清俊的纪师爷,婚事等到来年开春就举办。
宋老爷为此将宋凉宛关在屋中,要她好好修身养性,学学女子该会的东西,出嫁时才不至惹人笑话。
这边宋凉宛待不住,三天两头想着翻墙出去,那边纪元甫却接到了一桩秘密的差事。
当宋凉宛在府衙得知时,整个人天旋地转,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纪元甫居然领命,带人前去龙头寨剿匪了!
她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停留,赶到龙头寨时,却还是来迟了一步。
大火绵延不绝,封山烧匪,整个龙头寨的弟兄都插翅难飞,昔日郁郁苍苍的山头转眼成一片废墟。
宋凉宛从马上跌下,脚步踉跄上前,满身风尘,一下跌跪在地,放声大哭。
“阿烈、大钱、小结巴……”
撕心裂肺的哭喊中,纪元甫转着轮椅上前,伸出手刚想安抚几句,宋凉宛已像疯了一样纵起,披头散发地朝他身上打去:
“浑蛋王八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怎么能这样做……”
纪元甫抓住她拼命乱打的手,好不容易将人搂入怀中,她却一口咬在了他肩头,发狠地死死不松口。
纪元甫吃痛,一声闷哼,额上冷汗涔流,却贴在宋凉宛耳边小声道:“龙头寨下面有条地道,我早通知龙烈他们撤退了,我怀里是龙烈留给你的书信,他托我转告你,青山绿水,有朝一日总会重逢,到那时别忘了喝他一杯喜酒……”
本死死咬住纪元甫,满脸泪痕的宋凉宛一顿,忽然怔住,却还来不及回味,纪元甫已在她耳边接着道:“别停,继续哭,哭得越响亮越好。”
她何等乖觉,前因后果一联系,立刻明白过来,两眼一红,百变凉宛上身。
不就是哭戏吗,她当着纪元甫身后剿匪官兵的面,哭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十里八方都响荡着她的号哭声:
“纪元甫,你个浑蛋王八蛋,姑奶奶不嫁你了,不嫁你了……”
纪元甫嘴角抽搐,凑近她无奈开口:“过了啊,意思意思就行了。”
宋凉宛却还在号哭,仿佛没有过瘾般,号得满山谷都在回荡:“不嫁你了,不嫁你了——”
不嫁你了还能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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