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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宅夫人(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魔幻A 热度: 15669
褪尽铅华

  约图风格:画一个古代的女子,服饰华丽一些。

  上期回顾:安府大少爷安以墨有三房妻妾,正妻生下大胖小子之后过世,安以墨性情大变,流连于青楼画舫,人称溯源第一怪。安府老夫人为了镇宅,为安以墨娶回从宫里出来的女人,哪知结婚当晚,新夫人来到青楼找夫君洞房……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来见安老夫人。柳老夫人一看见安老夫人,马上就老泪纵横哭天抢地,这变脸速度比宫里挑事生非的嬷嬷们还夸张。

  “安老夫人啊,你可得给我们家若素做主啊,当初娶这乖巧的孩子进门,你可是拍胸脯跟我保证,会像对待颜家姑娘那样对待她。”

  “有话慢慢说,柳家夫人。”

  和柳老夫人一比,念离顿时觉得自己的婆婆真是个文化人。

  “当初颜家姑娘没了,我们若素可是没少为这个家操心啊——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若素在我们柳家可是庶出的独苗啊,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她一心为了夫家忙活,得一身的病,心里也是疼着的,但嘴上可从来没说什么不是。”

  念离耳朵抖了一抖,柳老太太是在抱怨女儿发扬着奶牛的精神,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柳老太太想给自己这丫头换种饲料了。那配方简单得很,明了得很,无非就是硕大的两个字:正妻。

  把自己的乖女儿从不光彩的小妾扶正做大,是柳老夫人的一生志向。可不知为何,填房的位子却被她这个空降的女人给占了,难怪这老太太跟吃了炸药似的,第一面就如此苦大仇深。

  “是,若素这孩子体弱多病的,在可儿不在的这段日子,她为安园上下操劳,身子骨也不好,我也怪心疼的。”安老夫人不满地瞪着儿子,可他却好像心不在焉,安老夫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追,却发现他的眼神定格在念离那被打肿的侧脸上。这臭儿子,对方家里的都找上门了,还惦念着新人,天下男人一般花。

  “您心疼没用,有人不心疼啊。”柳老夫人不满地死瞪着念离,念离都快被她的目光灼出个大洞来。“小婉,来,跟安老夫人一五一十地说说,这位宫里出来的了不起的大夫人,是怎么欺负你主子的!”

  穿着一身鹅蛋黄色衣裳的女孩蹦出来,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老夫人,您得给我们家主子做主啊,我们家主子这个月天天都要煎药养身子,这后厨都知道的,可是今天大夫人把囤积的草药都拿光了,分量足够三四个人的,这明摆了是要让我家主子无药可吃啊——可怜主子她心地善良,不肯言语,我只好去请了柳老夫人过来,还请老夫人恕我未报之罪。”

  小婉这丫头嘴巴着实很利索。念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个祸害多亏是生在宅院里,要是入宫为奴,还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这会儿小婉跟老夫人诉苦后,又继续攻克安以墨,“少爷,您已经好久没来看看我家主子了,如今主子被欺负都——”

  “这件事我知道,是我叫念离去煎药的。”安以墨突如其来地一句话,让喋喋不休的小婉彻底愣住了。这个喜欢把自己从女人的争斗中摘得干干净净的少当家,今天怎么破例开口了?而且是为了一个刚娶进门的女人?

  不是说昨晚他连洞房都没进的么?不仅小婉奇怪,老夫人奇怪,就连念离自己也奇怪,那眼神与安以墨的目光交汇,然后是瞬间的闪躲。你总算记得我叫“念离”了是吧?你这个喜欢捉弄我的死男人,怎么这会儿发扬起风格了?陪我一起来受难,还想上演英雄救美?

  念离一哆嗦,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个阴谋。

  “你需要一个人吃四人份的量?”老夫人皱着眉头问道。

  安以墨意味深长地看了念离一眼,好啊,你这个鬼丫头,居然下了那么多料,你就不怕把我喝死?还是你就盼着做个自由自在的小寡妇呢?不知怎的,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念离的当,安以墨却不觉得十分恼火,反而觉得是个可乐的事儿。

  “是啊,我属牛的,四个胃,反刍。”安以墨故意离着柳老夫人很近,一张口还是满嘴的药味儿。“若素没药吃啊,太可怜了,要不我这就吐出几口来,免得丈母娘埋怨我——”

  “我怎么会怪你呢,原来是误会一场。”柳老夫人在小婉的连连咳嗽中,终于鸣金收兵。

  “既然是误会,也希望丈母娘对我的夫人说声对不起。”

  念离猛地抬头,先前已经麻木的侧脸反而火辣辣腾起来,闹不准是后返劲儿还是烫的。

  “宫人出宫,地位等同女官,地位尊贵,比起可儿来说也毫不逊色。若是她真的要追究,恐怕柳家不是赔偿些银子就可以了事的。”安以墨一边说一边捅捅念离,念离的目光能在地面上烫出三寸洞来。

  这番话倒是戳到柳老夫人的痛处了,柳家虽是大户,到底只是商家,社会地位并不高,和有十载宫中经历的宫人闹上衙门,的确不占优势。

  “安家少夫人,是老妪方才鲁莽了。”柳老夫人一张老脸难过得恨,念离马上打断了她的“道歉”,十分和煦地说:“柳老夫人不必如此,长辈教训晚辈有理。再说此事与您无关,完全是有些人造谣生事平添事端——”说到这里,念离分寸得当地瞟了一眼一脸傲气的小婉,这小丫头不挫挫锐气,日后就更无法无天了。

  “都是小婉这丫头乱报,我就说,安老夫人点头娶进门的填房媳妇,怎么会是个骚——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小婉听了这话双腿抖得像筛糠。

  “这家有家规,犯错就要受罚,我可不好破了安家的规矩。”念离慢慢起身,自有一股威严,“老夫人,可否由媳妇儿来决定如何惩罚她?”

  安以墨侧目看了她一眼,看着她这层门神的假人皮终于掀开了一个角儿,愉悦得没有做声。老太太点了点头。这媳妇也要有个下马威来震慑一下满园子的嘴巴。

  “那媳妇就决定了,小婉——”念离微微一笑,“你到你主子那里去领罚吧。”

  小婉猛地抬头,面如菜色,诺诺了一声“好”。

  这入门第一次小规模混战告以段落。送走了柳老夫人,安以墨并念离一同回书房,一路上两人偶尔目光相错,却不曾言语,等进了屋子,安以墨方才扣上了门笑着说:

  “四副药一起煎,你是有多爱我啊?”

  念离笑嘻嘻地说:“这是心意足。”

  没有想到,阴晴难辨这四个字终于在安大少身上显灵了,安以墨将先前放着药炉的精致托盘唰的从桌面上扫在地上,杯子茶壶盖子滴滴溜溜还在滚着,念离心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这安大少真是比那些宫里的娘娘们都难捉摸。

  “不要以为你的那些小伎俩我不知道,”安以墨继续板着脸,“我只是不屑于和你一般见识。”

  “是,相公教训的是。”念离的眼微微顺着安以墨的喉结向上攀爬,此刻那原本秀丽的面容再也找不到任何柔光,显得颇有些棱角分明,可是那眸子却忽而是戏谑的快意,忽而是温柔的陷阱,忽而又是刺目的凌厉。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几乎同步的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被对方看穿了心事,又仿佛都在紧密部署防线搭建内心的堡垒。

  “你下去吧——”“我退下了。”

  几乎同时迸发的话,又一次让两人不禁四目相对。没等安以墨再费话,念离已经倒退着出了书房,门恭敬地拉上的那一瞬间,安以墨低头看了看那一地的狼藉,心中不知为何烦躁难安。

  念离退出落雨轩,远眺着那凉意铺就的石子路,耳边是婷婷的安慰:

  “主子,您千万别在意,大少爷的性情向来都是这么古怪的。您熬个十年,就出头了。”

  你熬个十年,就出头了。听到这句话,念离不禁一怔。十年前,初入宫,训练她们的桂嬷嬷就是这样说的。一转眼,竟然十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初清白一身的良人。恐怕这小小的溯源,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过去,那是远在天边的那座城池里不为人知的故事,是这些安于庸常平静日子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世界。

  那里曾经住着一个叫做逐风的女人,她亲手辅佐王爷壁风成了新帝,她成就了这个新的天下,而她混入了出宫的队伍,逃出了那座城。只为回来,既已十年。逐风以死,念离重生。

  第三章 一夜游遍溯源城

  离南通郡北上七天路程的地方,是最靠近皇城的一个大郡,名为淮安。新帝登基不满月余,就派了守军驻扎在此。官方流言说皇帝老子意图将淮安郡和皇城合并为一个大郡,以此扩大都城。民间八卦说皇帝老子是相中了这里的美人。

  淮安美女虽然不及南方美人娇嫩,却十分大气,大抵是生在龙脉附近也沾了些仙气。向宫中进贡的宫女和秀女,大都采取了就近原则,可着淮安先挑。正所谓“五个婢女三个娘娘,一排八个淮安姑娘”,这意思就是说,宫中无论是娘娘还是宫女都被淮安女人给包圆了。

  当然,这是夸张了。可谁不指望着自己闺女飞上枝头变凤凰呢?尤其是新帝登基,老一批娘娘要么“作古”要么“被作古”,年长的有些资历的宫人也都被遣散还乡了,新一批姑娘们又该蠢蠢欲动了。

  南通郡一个无名小城的王家也是有这般打算的,只是女儿们要么早已嫁做人妇,要么就是刚刚满地爬,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就打消了这样的妄念。可偏巧,初秋刚过的这一天,王家竟然来了宫里的特使,虽然身着便服,却也有二十多人跟着,好不气派,王家男女老少都像倒栽蒜似的叩首迎接。、王家怎会知道,面前的这位可是新帝身边的红人,侍卫队总管魏思量。

  他此番前来,只为一人,前朝魏皇后身边的四大宫人之首,逐风。查看她当初的入宫记录,写着她老家乃是淮安郡王家。

  “王岚是哪一个?”

  “岚儿是乳妹,已经嫁到平阳去很多年了。”

  “胡说,这记录簿上明明写着,淮安郡王氏岚儿,入宫为婢!”

  “大人,其实,十年前……”

  十余年前,淮安郡,王家。

  “今年侯名紧得很,先排上了宫人名单再说,来日打点够了银子,再帮你们转到秀女名单上去。”县官说着这话时,还用馒头蘸了油大快朵颐,那香味顺着桌缝儿飘散开来。

  躲在桌下的岚儿吞了一口口水。她捂着肚子,怯生生看着一双双绣花鞋伸进来,那针脚那样式都比不得家乡那般细腻,可是那布料却是最上乘的,不愧是皇城根边儿上的小康之家。

  虽然年纪小,可是她大抵上听得明白,这收养了她的王氏是削尖了脑袋瓜子想把王家小姐排进秀女名单去。

  这名单可是明码实价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像王家所在的小城,名额了了,有头有脸的都在打这几个秀女名额的主意,排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编制外、待调剂”。岚儿并不明白这年纪长不了她几岁的王家小姐,何苦要入宫去伺候别人呢?从主子一下子变成了奴才,这滋味她尝过,不好受。

  后来的后来,当岚儿成了宫人逐风,才明白,想做主子的主子,必须先做奴才的奴才。

  一个吃白饭还能用馒头蘸走猪油的县官终究是做不成大事的。真的到了上面要人的日子,县官告病离职了,可怜王家小姐只能服从分配,从一个美滋滋的秀女沦落成惨兮兮的宫女。

  富人总有富人的办法,就像穷人总有穷人的活法儿。

  寄人篱下几百天,王家总算找到了让岚儿还债的法子。代为入宫。

  那时她是连杀鸡都不敢的小水萝卜一个,殊不知,几年后,成为行走在高墙之内的逐风。逐风而行,虽为宫人,却掌着多少人的命运,可谓杀人不见血。不知怎的,每每闻到猪油的味道,都会勾起念离的这段不堪的回忆。

  看出主子有些不太对劲,婷婷拽了拽念离的衣袖,“主子,你是怕闻到这后厨的油腻味儿不是?”

  念离的记忆忽的被这么一拽出来,是啊,那年少的记忆中,吃着大白馒头的县令,那压抑的木桌,那四面八方伸进来的绣花鞋,那一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交易。它们毕竟已经成为过去了。就像她已不再是安以墨的那个“岚儿”了。而安以墨,显然已经忘了。什么都忘了。

  “没,我只是不喜猪油的味道。”念离轻声说,“绿豆糕做好了么?我要装盒子,给相公送去。”

  自念离入门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安以墨变本加厉,连落雨轩都不再住了,天天就住在天上人间。而念离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天三次给他送绿豆糕。

  病怏怏的柳若素自她娘前来闹事未果后,就找了个理由回家去休养生息去了,而老三带着宝儿在外面游玩了好些日子,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安园女人虽多,一个个就像失了神采般,有气无力的。念离琢磨了一个月,硬是没琢磨出来这其中的道理。这安园的症结出在了哪里?

  念离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没有多问,依旧每天早上烹茶,三次送餐,左脚右脚依旧小心翼翼地迈着,本分安良。连青楼里的女子们都说,没见过比安夫人更贤惠的女人了,那简直就是一观音菩萨,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普度了安以墨这败类。

  终于有一天,春泥忍不住当着念离的面儿,指着安以墨的鼻子就开骂。骂的不多,但是很有精髓。

  “你这个不能人事的,别糟蹋了人家的身子,还要糟蹋人家的精神!”

  说这话时,安以墨满嘴的绿豆糕掉了一桌渣子,那眼睛空洞地眨了眨,然后木然的扭过头看着一时愣住的念离。念离不知怎的,透过这层颠傻痴狂的人皮面具,却仿佛看到了当日在落雨轩那个没有笑容的男人。

  志向比天高,尊严如纸薄。

  一时间,满园子喜欢嚼舌根子却从来没议论过安大少爷的丫鬟们,那至高无上的独苗宝儿,那眼不见为净的两房小妾,还有那冷冷清清的落雨轩——

  一时间,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在宫里,好歹还有个男人,摸不到,可以想着。在安园里,没有半个男人,摸得到,却尝不着。”安以墨的眸子是那样深邃,那无法明说的的暗伤,刺痛着念离的心,“念离,我想吃绿豆糕,你拿给我。”

  念离手指颤了颤,打开食盒,轻声说:“早上剩下的就不要吃了,来吃中午新做出来的,晚上还有。”

  安以墨的手指和她的手擦过时,两个人都不禁战栗了片刻。气氛一时间是那样诡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春泥自动退散了,屋子里只剩下吞咽着绿豆糕的男人和一旁凝望着他的女人。

  “那我晚上再拿过来。”

  “把明早的一起拿过来。”安以墨抬眼撩了一眼念离,“今晚……你留下陪我。”

  回到安园,念离酝酿了许久,叫来了婷婷,嘱咐着:“今日是我父亲的祭日,我要去慈安寺守夜。按理说该是相公陪着我去的,可是他这副样子……我自己独去吧,怕家里人念叨,此事不要声张。”

  “可夫人——”

  念离轻轻按了按婷婷的手,“记住,不可声张。”吩咐完这句话,念离突然从自己带来的嫁妆里面翻腾起来,倒是拿出一件大黄色的艳丽衣裳来,上面绣着半壁牡丹。

  “就是它了。”

  “夫人,您不是祭父么,怎么好端端找出这么件喜庆的衣服来?”

  念离不动声色地说:“这道理你往后才会懂。”将衣服整齐叠好,藏到枕边,念离转身吩咐:“记住,若是有人问起来我哪里去了,就说躺下休息了。”

  “若是她们定要闯进来呢?”

  念离笑了。“我嫁入安家一个月了,你见过谁来看过我么——”

  婷婷摇了摇头。这位大夫人实在太低调了,低调到进门后就悄无声息,若不是柳家夫人自取没趣的那么一闹,恐怕都没人知道这家里多了一个女主人。

  安排妥了一切,念离只拿着晚上的那份绿豆糕,朝天上人间去了,出门的时候都没个丫头下人问好,大家自顾自地来来去去,仿佛她是空气一般。轿夫把她放在了天上人间的后院口,念离不动声色地打发道:“明早来慈安寺接我,今晚你们也不要回府了。”

  说罢,从袖口抖出几块碎银,交给轿夫长。“这个月辛苦你们了。”

  轿夫这下子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连连谢赏,见大夫人是个喜静的人儿,都识趣的鸟兽散了。

  思量着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念离才挎着食盒进了青楼,轻车熟路来到相公的屋子。这个时候青楼还没上客,倒是清静得很,安以墨正披头散发胸口大开的卧着小睡,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这天上人间的小倌。

  念离靠着门边的凳子坐下来,仔细打量着他。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少年,十五年后他已经是个精壮的男人了,结实的胸肌烦着白釉似的光亮,不知怎的,念离突然想伸出一根手指上前去捅捅,可下一秒安以墨突然睁开的眼,却让她禁不住猛地脸红。

  “想什么猥琐的事儿呢?”

  安以墨笑了笑,定睛看着这个定力异于常人的女人,看着她那层人皮面具上泛了红晕,心底竟然有些欢喜。

  “可惜只能看不能用,你就是嫁给了一个唐三彩。”安以墨这话一出口,念离噗嗤一声乐了,那小小的笑声煞是好听,安以墨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天上人间,都找不出一个比念离有味道的。

  她并不妖艳,却总像是有一种坏坏的感觉,隐藏在那没有表情的外壳内,涌动着常人不知的狡黠。她并不优雅,却骨子里有那么一种不容人侵犯的尊严,那不是与生俱来的高贵,而是从最底层积累起来的生存智慧。她并不年轻,就算放在天上人间也该算是个老姑娘了,可是偏生眸子里时不时还闪过一丝难得的美好和童真,仿佛一片污黑之中,她合上双手还在保护着那点点的白。

  越是透明,越是浑浊。一壶清泉之下,是汪洋万里。

  “你今早比平时到的晚一些。”

  “在路上碰上了熟人。”念离快速地说了一嘴。

  “难不成是老相好也来天上人间了?”安以墨继续不着调着,念离扫了他一眼,“说了些要紧的事儿,只是和安家无关的。”

  “就是有关,为夫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

  念离听着这话,倒是点了点头。

  “过来。”安以墨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让出个床角给念离,念离初是怔了一下,然后满腹狐疑地走近。

  “怕了?还是嫌弃?”安以墨眸子一垂,念离心里顿时一疼,连忙奔了过去,快速地坐下,感觉他的鼻息就喷在自己的腰上,不过隔了一层白衣一层轻纱。安以墨故意动静很大地嗅了一嗅,在这百花香之中,念离竟然是毫无香味。

  “看来你在我们安园真的受了不少委屈,半点脂粉都不施,是觉得没人观赏?”

  “这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做宫女的,不敢涂香。”

  “怕皇帝看上?”安以墨仰在榻上,衣服松的更开阔了,念离稍稍一侧头,就能看见一大片白茫茫。“哎呀,我说你这姿色也不差,是混到了辛者库洗衣服啊,还是跑到御膳房做糕点了,怎么都没当个娘娘?”

  “大抵是——”念离眼前一瞬间闪过初为皇帝的壁风那棱角分明的脸,那像是要剜入她骨髓的眸子,让她不禁发冷,“大抵是我福浅。”

  安以墨看着这女人笔直的背,那坐姿一看就不是辛者库或者御膳房的范儿,那种干粗活的宫女都是微驼,皮肤也粗糙,哪能像念离保养的这么好。那十指纤纤,真是好看。突然感觉,没有香气的念离,本身就是最特别的存在。也许……

  安以墨收回这荒唐的想法,摇了摇头。“怎样,安园翻天覆地得一塌糊涂了吧?我想小二小三听到这消息,都巴不得回来。”

  念离不动声色。“相公明早与念离一并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也是明早的事儿了,你说,长夜漫漫,我们做些什么?”

  念离身子不禁一抖,这安以墨又在玩什么花样?突然感到他大手一抱,整个儿搂住自己的腰,那脸真的贴了上来,就像只撒娇的花猫。可此刻她只觉得后面扑上来的是只还没有饿的老虎……

  “多少女人希望我这样抱着,你却像石头似的端坐着,怎的,你要来个玉石雕配唐三彩,天生一对么?”

  “我非璞玉,相公也并非瓷器。”念离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口,“相公何苦五次三番耍弄我为乐?”

  “你果真是不满。”安以墨继续蹭着脸,撩拨着念离的心情,“不满就说出来,干嘛藏着掖着?”

  念离浑身都在发抖,心中那个浅浅的影子仿佛要消失不见,连同心中那深埋的一声“黑哥哥”,也终于在安以墨此时的奚落中愈发模糊。我不是当初的岚儿,而你,也不再是我的黑哥哥。

  念离突地起身,让安以墨猛地扑了个空。他正要发火,却看见那个平素没啥表情的圣女般的人儿,此刻眸子竟水光涟涟。

  “安以墨。”这是念离嫁入安家四十一天来第一次直呼相公的名字。语气并不犀利,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高高在上,而她脚下分明没有任何支撑。何来如此的光芒?

  安以墨愣住了。念离将食盒扔在了地上,哗的一声,一盒子绿豆糕碎了满地,狼籍一片。“跟我来。”

  安以墨事后一直在反省,他居然鬼使神差地跟着下了地,这绝对是被附了身了。念离走向那张梨花木大红桌,然后撩起裙子一弯腰坐了进去,安以墨鬼使神差的收了收衣裳,笨拙地爬了进来,梨花木大桌着实很大,可是塞进去两个大活人还是挤得可以,安以墨整个人都贴着念离,目光连躲都躲不开。

  “我常常钻到桌下面哭,入宫前,入宫后。”

  念离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开始说,“听着台面上那些虚假的话,就像让人呕吐的猪油儿,顺着这缝隙,一点一点滴下来。四处都是脚,每个人都盘算着怎么踩你。你就这么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儿蜷缩着,哭着,没人能帮你。”

  安以墨心里一颤,忍不住,自己也不知为何的就默默握住了念离有些颤抖的手。很凉。摩挲着她的指尖,安以墨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呢?”

  “后来——”念离陷入了沉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轻叹了一口气,“后来我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我堂堂正正地坐在桌子边儿,我擦净了猪油儿,我叫他们都规规矩矩收回脚。”

  “哦,原来你是宫里负责摆桌子的。”安以墨故意打趣道。

  “对,我在宫里,负责摆正位子。”念离别有深意地说,“即便有再多伤痛,躲在黑暗之中始终不是办法,我们总得出来。”

  安以墨侧着头,“我有说过我不喜欢你自以为是的样子吗?”

  念离哭笑不得地说,“我只看到有的人一直逼着我发飙。”

  “那个人成功了么?”

  “这取决于那个人要不要一起出去。”

  “哦,”安以墨握紧了念离的手,“那我们——”

  “恩,走。”

  “……”

  “又如何了?”

  “卡住了。”安以墨试图将一条腿先放出去,可是整个身子都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卡在梨花木大桌两条腿之间。

  “你不出去,我也动不了——”

  “嘘,好像来人了。”

  “哎呦,啊——你别乱动,撞到我了——”

  “小声小声——喂,喂,别喊,让我先出来再说——”

  “你行不行啊——”

  安以墨和念离满头大汗,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古怪的对话,溜着门缝飘入了门外春泥的耳朵。

  春泥捂嘴窃笑。呦,这男人明明不行,还非要硬试,试出毛病来了吧?

  偏偏选在这地方圆房,是为了情趣,还是为了脸面?毕竟满楼春声,他们这点不和谐的叫唤,偷偷摸摸地就混入其中。时候还早,暖意无边,那我就祝福你们,春梦了无痕——

  春泥拉紧了门缝,留着屋子里俩人继续攒动。多年以后,当春泥已经成为天上人间的老鸨,专门把这间屋子留空,高价出租,号称这就是传奇夫妇安以墨和念离“水乳交融”的宝地。

  只是那张梨花木的大红桌,早就被安以墨扛回安园,大卸八块,挫骨扬灰了。

  安以墨和念离到了后半夜才从桌子底下挣扎出来,两个人都满头大汗,就像刚刚做完“运动”似的。

  “真费劲。”安以墨喘着粗气。

  “还说,还不是你瞎折腾。”念离擦擦汗。两个人后知后觉地对望,突地觉得这对话有些暧昧,于是倏地一下子各自扭开头。安以墨惯例望天,念离照旧盯着地面。

  安以墨眸子一闪,“你还没吃东西呢吧?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吃食儿,老熟人,半夜去敲门也没问题。”

  念离总觉得这样大半夜和安以墨孤男寡女地游荡不太稳妥,再一思量,也没什么不稳妥的,都是夫妻了。

  两个人从房间偷偷摸摸出来的时候,连天上人间这夜间娱乐场所都归于平静了,只是蹑手蹑脚走在廊子里,还是会听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念离匆匆跟在安以墨后面弓身下楼,突然就想到,这人事不能的安以墨天天听着这样的“小调”入眠,是想刺激功能么?这样憋坏了身子,下面不通畅,改天都得以流鼻血的方式喷出来,还是趁早给他弄点清热的药来喝喝吧。

  当然,安以墨并不知道自打这天后,念离天天给他熬绿豆汤是这样的初衷。若是知道了,恐怕他不是流鼻血,而是要吐血了。两个人顺着后门溜出了天上人间,夜很浓烈,星光也不错,月色都显得黯淡了,树影扫在寂静的街道上,浅浅的,安静得让人不忍得迈步。

  “好大一片天。”念离突如其来这么感叹了一句,安以墨楞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反问出口:“有何不同么?”

  “我只是习惯了看着自己的脚。”念离不以为然的一句话,突然让安以墨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这姑娘在宫里混了十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吧。

  “守夜的时候,我就坐在屋檐下面,竖着耳朵,怕错过了什么,也怕多听到什么,总是提心吊胆的。”念离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宫里的天,只有宫里那么大,不像现在,没个边际……很自由。”

  忽的感觉到灼人的注视,念离侧脸,看着安以墨不曾言语却仿佛有万千话语的眸子,赶紧补了一句:“瞧我都忘了身份了,希望相公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安以墨忍不住抬手想要拂过她此刻被风吹起的发丝,可终究只是站的远远,字斟句酌道,“既然我给不了你一个圆满的家,一份完整的爱,那么我就给你一双永远倾听的耳朵和一张打了封条的嘴,如何?”

  念离抬起头:“相公的意思是?”

  “你知道,宫里给太监许的女人,叫对食儿。”安以墨一点也不避讳地说,“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无论是高墙之内,还是宅院之深,总得有个能对坐说话不至于恶心呕吐的对象吧。”

  “愿伴君侧,不求一袍共暖,只求一茶天明。”念离此话一出,安以墨不禁乐了。

  “哎呦,真是个文化人。”

  经过这反复的试探和斗法后,这看似古怪却又合情合理的阶级关系就这样确定了。一路寂静的城,被他们走出了低声笑意和缱绻诗情,等安以墨带着念离达到“熟人”的店铺时,念离不禁“噗嗤”了。

  还以为安大少要带她享受什么特别礼遇,原来是一间连草棚都秃了的小店。

  下期预告:念离聊起慈安寺后院的棋盘引起安以墨的怀疑,被她糊弄了过去,假装是宫里一位叫做冰柔的小姐妹告诉自己的。念离回府之后,发现有人在刻意挑拨她和安老夫人的婆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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